三只小火燕
2022-04-20焦琦策
焦琦策
从水井旁到我家的院子里,需要上一条陡坡。每当天边的太阳露出半个头,父亲担着扁担吱吱悠悠地下坡去,我和哥哥就跟在后面。铁桶的手提处与扁担提钩相互摩擦,造出的这种声音跨越了我童年的大部分时间。父亲去担水,我和哥哥也很早醒来。
日子是每天都要叠的棉被,不管你叠成什么样,它都要摆在炕头,不声不响。有一天哥哥在我家窑洞墙壁的石缝里发现了一窝火燕,我们都惊喜万分,准备将这窝火燕的雏鸟弄到手,玩上几天。我正准备爬上墙壁时,哥哥说等等。他从柴堆里找了一根细而长的棍子,棍子顶端有个小杈,往小杈上吐了几口唾沫,伸进火燕的窝里,然后旋转棍子,小杈就将火燕的草窝擒住,往外一拉,整个鸟窝就掉下来。我问哥哥,为什么要在小杈上吐唾沫,哥哥说防止有蛇在窝里。鸟窝掉下来时,三只没有长全毛的雏鸟“吱吱”地叫起来,它们似乎知道危险来临,每个都试图爬出窝外。
大概是一九九九年的夏天,我9岁,哥哥10岁。有了小火燕的暑假,我们的心思基本全在它们身上了。每天很早就醒来,抓着小火燕去不远的草坡上,抓一些蝗虫、螳螂。将虫子放在小火燕嘴边时,小火燕自己就张大嘴。小火燕含住虫子吞咽下去,整个脖子都鼓起一个大包,不一会儿这个大包就慢慢移到胸腔内。大点的蝗虫,小火燕咽不下去,我们就把它的腹部撕下来,分别喂进去。人找起食物来比鸟妈妈还要快,因为那些蝗虫和螳螂蹦得再快也没我们追得快。夏天的山坡上百草丰茂,有灌木,有荆棘,还有一些不知谁家种上的白杨树。这里是昆虫的天堂,也是我和哥哥的天堂,这里既可以喂饱雏鸟又可以玩乐。但是有时候我们正在喂鸟时,小火燕不停地叫,鸟妈妈会飞过来,发出一种愤怒的声音。这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是在警告我们快点放了雏鸟。可是我们哪里会听令于一只没有缚鸡之力的鸟呢?
抓到雏鸟后的很多天里,我和哥哥乐不思蜀,每天的心思全部用在鸟身上,时时刻刻关心着小火燕是否饿了。几天之后,我们的激情减去了大半。暑假在屋里对着那台黑白电视看动画片时,就会忘记它们。有时候中午火辣辣的阳光烤着地面,我们却在炕上呼呼大睡。等某一刻忽然想起小火燕时,却发现它们已经饿得疲惫不堪了。于是赶紧在自家的牛身上拍黄潜蝇,这种蝇类体积较大,拍死黄潜蝇,不仅解决了牛被吸血的烦恼,也解决了雏鸟的饥饿。有时候不够吃,于是也会拍死另一种牛蝇,这种蝇类最常见,大概因为它们不只在牛身上,还经常待在厕所,所以我们觉得这并不是雏鸟最好的吃食。
夏天麦季傍晚,有一种蝗虫会在空中飞得很高。这种蝗虫长着翅膀,飞起来发出“哩——哩——哩”的声音,而且很有节奏。它们飞起来的轨迹是波浪线形的。这时候,我们就盯着空中的蝗虫拍手,拍手需要节奏,一下一下,蝗虫就会越来越低,不一会儿降落地面。这时候赶紧跑过去,一把逮住。这种蝗虫体积也很大,足以讓雏鸟饱吃一顿。
喂鸟还会遇到雨天,六月的天气最无常。时不时地来一场阵雨,有时候是连阴雨,一连下几天。这时候没办法去捉虫子,雏鸟只能饿着。等雨一停,我们赶忙穿上雨鞋去草坡上抓昆虫,这时的昆虫最多,有会飞的,有会跳的,它们不住地在你眼前划着弧线,弄得不知道抓什么好。抓昆虫有技巧,穿着雨鞋在草里一踏,就会跳出来好多,一眼就看见哪只肥大。盯着这只,它跳到一个地方,轻轻地走过去,蹲下来,趁它不备,一把捂住,肥肉就到手了。小一点的虫子,雏鸟一口一个,大一点的从中间撕开,一半一半喂。雨后天边泛起了白蒙蒙的雾气,潮湿的空气当中,燕子飞得很低,旁边的菜地里,泥土下面叫不上名字的虫子“吱吱哩哩”地叫。同伴们用小铲子顺着叫声将它挖出来,原来这种家伙头上长着两支硬钳子,刨起土来非常快。这个东西一般不会喂给小火燕,因为这个比昆虫大很多,而且长得很吓人。
有一天中午,我们将三只小火燕放在一个很高的纸箱里面,又把纸箱放在院畔的大树底下,让小鸟乘凉。三只小鸟不停地叫,忽然一只雌火燕飞近了,我正要过去吓唬,因为害怕这只鸟妈妈将小鸟带走,哥哥说先别过去。只见雌火燕立在纸箱沿上,叫了半天飞走了。我们过去看时,三只雏鸟张大嘴喧嚣着要食。正准备去抓昆虫,忽见不远处的树上那只雌火燕嘴里叼着虫子。哥哥说赶快走,我们便躲了起来,雌火燕飞进纸箱内一会儿又出来,我们过去看时,一只雏鸟嘴里的虫子还没有咽下去。当时我的心紧绷起来,鸟妈妈和人类的妈妈一样,爱子心切,雏鸟身陷“牢笼”,还不辞劳苦赶来喂养。当时都有将雏鸟放掉的心思,但是马上就磨灭了。
从这以后,每当我们玩得顾不上雏鸟时,我们就会把纸箱放在树上,让鸟妈妈喂养。但是一天下午,我顺着坡道爬上院子时,我的雏鸟已经站在纸箱边准备要飞走,鸟妈妈还在引逗着,嘴里叽叽喳喳。我马上过去将它逮住,放回纸箱。鸟妈妈也失望地飞走了。原来雌火燕的目标不只是喂饱自己的孩子,还有将它带走的想法。
我们便不敢再让雌鸟喂养,把它们放在鸟笼里,又重复着早起的清晨。快走到笼子时开始吹口哨,这样是为了形成条件反射,以驯养它们。把它们抓到山坡喂养时,每喂一只昆虫前都要吹几下口哨,喂完了再吹几下。口哨的声音不是单纯的呼气声,还带着模仿鸟类语言的味道。
一天,村里轮到我家放牛了。我们害怕雏鸟饿着,跟母亲商量后,决定带着鸟笼去放牛。一会儿就到了灌木林了,这时候牛们自己钻进山林里吃草去了。我和哥哥待在一片开阔的荒草地上,开始喂雏鸟。这时候哥哥提议练习雏鸟的飞翔能力,我们也比一比看谁的鸟飞得高,飞得远。将鸟向上轻轻扔去,两只小火燕奋力地拍拍翅膀,起初它们飞得很低,但是飞起来已经很远了,需要我们追上一段时间。这片开阔的草地,丘陵起伏,在夏季旺盛的长势下,大片的小草抽出娇嫩的叶子。远山绵亘而去,正沉醉在北地雾气葱茏的情境中。我们的心情热烈而激动,几次过后,两只小火燕已经可以飞得很高很远了。这时候小火燕的羽毛基本长全了,就像人们说的,小鸟的翅膀已经硬了!
第二天早晨,照例去草坡上抓昆虫,喂之前照例先吹口哨。我和哥哥此时雄心勃勃,雏鸟已经不是雏鸟了,翅膀下的小绒毛也长全了,它们是即将出窝的鸟。哥哥提议,看看现在的小火燕飞行时是什么情况。于是各自把各自的拿出来,剩下一只在笼子里。将雏鸟对着山坡,不是对着山下,防止雏鸟飞下山坡,飞上高大的核桃树再也抓不住了。数个“一二”,轻轻往上扔,我的小鸟顺着山坡飞了上去,停在山顶的一株低矮的山桃树上。我看情况不妙,赶紧上去追,没想到小鸟拍拍翅膀顺着山势飞下了山坡,一直飞到了很远的地方。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它的去向,心里慌了,它飞向一棵不高的石崖上的一株香椿树上。我大声向哥哥喊:“我的飞走了,我的飞走了。”我差点哭出来,杵在那里不知所措。再看哥哥时,他也在追自己的鸟,他的鸟飞到了一片玉米地边上的一棵粗大的核桃树上。哥哥追向那里,我看到他奔跑的身影,夏天的暖风从他身上流过,他的一只布鞋掉了,回来穿好,又继续追。我知道我的鸟已经不属于我自己了。我便随着哥哥追去,等我们走到核桃树下,雏鸟已经隐藏在数不清的树叶里面了。寻了半天,正准备走时,哥哥吹了几下口哨,没想到雏鸟也叫了一声。哥哥再吹一下,雏鸟再叫一声。顺着声音,看见它站在一根细枝上,闭着眼睛,那种神情狼狈不堪,根本不像刚刚逃出牢笼的囚鸟。哥哥在地里捡起小土疙瘩向它扔去,扔了几下没击中,最后一下击中了,它蓦地睁开眼睛,一眨眼的工夫飞离了核桃树。绕过核桃树,我们看见它飞下地垄,飞向了山坡深处。
等我们回到原来的地点,鸟笼已经翻了,剩下的那只大概钻出来也飞走了。我在地上捡起一颗小石子,向石崖那边的香椿树上奋力扔去,然而凭我的力量石子根本到不了那里,只将满腔的气愤扔出去。苦心喂养的三只火燕就这样不辞而别。回到家里,我和哥哥草草吃了几口饭,再也吃不下了。哥哥在院畔的石头上坐下了。父亲问,你们的鸟呢?我说都飞了,全飞了。母亲说,别难过,鸟窝多得很,以后你爸遇见再给你们捉回来。父亲起身走向哥哥,我也跟着,没想到哥哥在石头上哭泣,他看着远处,无声的泪水淌过脸颊,滑落在手指,顺势又滴在了青石上,溅起细密的泪花。
(张甫卿摘自《少年文艺》2018年第7期,西米绘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