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蝉鸣两处伤
2022-04-20郭丹曦
郭丹曦
虞世南是初唐著名的书法家、文学家、政治家。玄武门之变后,唐太宗即位,虞世南任弘文馆学士,虽然只是智囊一类的御用文官,却能常伴君王左右,颇受器重。他为人勤奋踏实,谦恭有礼,唐太宗非常赏识他,不仅常常带他参加重大典礼,游玩散步也总想着他。一天,太宗闲得无聊,带着一帮弘文馆学士们逛花园,谈诗论画。太宗问众人最近有什么新鲜诗文,虞世南便诵读了诗《蝉》:“垂纟委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
蝉在古代非但不是害虫,还被视作高洁的象征。古人以为它姿态优雅、叫声清远,而且饮纯净的露水维生,静可蛰伏,动能高飞,简直是昆虫中的高士、君子。
“垂纟委饮清露”,生动形象地描绘出蝉的形态,又隐喻峨冠博带的官宦之人。官宦为“贵”,与读书人崇尚的“清”本有相斥。“垂纟委飲清露”则将二者巧妙结合,实现了自古文人最向往的“清贵”愿望。单是“饮清露”还不够,这蝉偏偏停在梧桐树上。梧桐是什么树呢?它象征高贵的品格、无上的智慧、坚贞的爱情以及中国人特有的哀愁。那是凤凰栖息的灵木,是古琴制作的原材,是能让人“一叶知秋”的文化符号,是印证同生共死、海枯石烂誓言的爱情丰碑。这还不是寻常梧桐,而是“疏桐”。空间的稀疏马上让人联想到时间的流逝,再想到“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的清愁。啊!这是一只耐得住寂寞、受得住秋风、矢志不渝、坚强不屈的蝉!“流响出疏桐”,从视觉角度的蝉栖梧桐到听觉角度的蝉鸣远播,立即让读者脑中的画面流动起来。
作者真正要说的是“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站得高自然看得远,才学好自然受人尊敬。虞世南很幸运,他虽然难免受到“酸葡萄”文人的质疑甚至诽谤,也难免要做些应制诗文哄哄君王,到底保有文人的尊严,同时施展政治抱负。“清贵”如他,名利双收,垂范千古。
相比之下,骆宾王就没那么幸运了。
在狱咏蝉
骆宾王
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侵。
那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
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
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
公元678年,刚荣升侍御史不久的骆宾王因性情耿介忤逆武皇,遭人污蔑下狱。和悠然负手闲看疏桐的虞世南不同,身陷囹圄死生难测的骆宾王透过冰冷的铁窗,看到的是苍劲扭曲的古槐,听到的是枷锁镣铐的磕碰,嗅到的是霉臭不堪的秽气,想到的是世事多艰、怀才不遇、生死未卜的凄凉。很难想象,这位潦倒蓬草间的落魄男子就是七岁咏鹅的诗歌天才。明明是“一片冰心在玉壶”,明明是“欲为圣明除弊事”,骆宾王却落得如此下场!
秋风起,蝉声唱,动我心弦令我怅。蝉身如墨,我鬓成霜,堪堪岁月,奈何磨折。再雄壮的双翼也禁不住暴雨冲击,再嘹亮的叫喊也穿不透飓风阻隔。心如明月,诬告层云;心若磐石,猜忌洪泻;心似玉蝉,时运秋风。百口莫辩,恨不能剖心明志。
这首诗还有一篇小序,堪称咏蝉佳赋:“余禁所禁垣西,是法厅事也,有古槐数株焉。虽生意可知,同殷仲文之古树,而听讼斯在,即周召伯之甘棠。每至夕照低阴,秋蝉疏引,发声幽息,有切尝闻。岂人心异于曩时,将虫响悲于前听?嗟乎!声以动容,德以象贤。故洁其身也,禀君子达人之高行;蜕其皮也,有仙都羽化之灵姿。候时而来,顺阴阳之数;应节为变,审藏用之机。有目斯开,不以道昏而昧其视;有翼自薄,不以俗厚而易其真。吟乔树之微风,韵资天纵;饮高秋之坠露,清畏人知。仆失路艰虞,遭时徽纆。不哀伤而自怨,未摇落而先衰。闻蟪蛄之流声,悟平反之已奏;见螳螂之抱影,怯危机之未安。感而缀诗,贻诸知己。庶情沿物应,哀弱羽之飘零;道寄人知,悯余声之寂寞。非谓文墨,取代幽忧云尔。”
这篇序大概是说:我被关在狱中等待审讯。监牢外有几株老槐树,每每黄昏,蝉声间作,断断续续,幽幽咽咽。我听着这虚弱、哀怨的蝉鸣,不禁想到人生失意时连草虫都会发出悲音。蝉声令人动容,蝉的品性亦如先贤君子。它像君子一般高尚自持,洁身自好;蜕皮之时,又如仙女羽化,姿态轻灵神秘。它顺应命运,静待时机,韬光养晦,做足准备。它并不因为世道昏昏就闭目塞听,也不因为身单力薄就变节媚俗,始终保有一颗赤子之心。它如仙如幻,在高大的枝丫间自由栖息,饮清露,沐清风,令人心驰神往,肃然起敬。啊!我在这艰辛失意之时思绪良多,知道很难翻身平反,感觉不幸即将降临,所以心气郁结,未老先衰。我的忧虑、伤悲和寂寞或许只有这飒飒秋风中的鸣蝉能够体会,它是我的知己啊!我愿将我的心声与它倾诉,与君共勉,共克时艰。
蝉是虞世南的代言,也是骆宾王的知己。虞世南将自身想象成高洁的蝉,他发出的是振聋发聩、清歌嘹亮的蝉鸣。骆宾王则与蝉对话,把它当作唯一的倾听者,就如后世广大的读者一样。这两位以蝉自况的诗人志向高远,宁折不弯,永远印在历史的长河中,化作了遥相呼应的两颗明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