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传》的散漫与精彩
2022-04-20立翁
立翁
《红楼梦》大部分故事集中于贾府大观园,相比之下,《水浒传》一个特点是“散”。梁山只是个原点,故事在原点之外分散展开。百八好汉,直到七十一回才最终凑齐,足足占了百回本三分之二以上。好汉们本是因“洪太尉误走妖魔”,众多精灵、到处投胎,散在四方、各有经历,只能一一道来。故事枝蔓展开,人物分头刻画,这种写法好处是易于写得活,坏处是不易收得拢,搞不好就成了《儒林外史》:一个个人物不可谓不生动,一段段故事不可谓不精彩,但一路“散”下去,写到最后便草草收场。《水浒传》并不如此。
小时候读《水浒传》,一直感到纳闷儿,凭什么宋江成了梁山泊主:《三国演义》以桃园结义开篇,而宋江直到十八回才姗姗来迟,哪有主人公出场这么晚的?宋江又有何本事呢?既无关胜那样显赫祖宗,又无孙新这般彪悍老婆——有个弟弟偏是窝囊废,有个老爹又是糊涂虫。既无卢俊义家财雄厚,又无小旋风气度潇洒——号称“及时雨”仗义疏财,但钱从何来?县衙做吏所得几何?八成阎婆惜说得对,“公人见钱,如蝇见血”。既无燕小乙一表人才,又无刘赤发异人异貌——五短身材、黑矮肥胖,也幸得如此才能藏在那破庙神厨之内,个子低钻得进去,长得黑看他不着。文无吴用之智,武无林冲之雄——逃命靠学女人,哭;招安靠找女人,泡。会作几句歪诗,除“敢笑黄巢不丈夫”一句有些气魄,也不见长。梁山泊主,宁如是乎?
宋江的妙处,须慢慢读来才体会得到:他是一支高效黏合剂,有了他才能把那“散”收拢来。你看他山一程、水一程,一会儿沧州,一会儿江州,光梁山就三上三下:他杀了阎婆惜逃到沧州,又去了清风寨,招揽了花荣、秦明等人,到了梁山脚下,听说宋太公死了,匆忙回家而被捉住——一上一下;发配江州路上,被好汉们劫上梁山,他却死活不肯留下,一定要走——二上二下;在江州结识了戴宗、李逵、李俊、张顺等人,题了反诗差点送命,“白龙庙小聚义”回到梁山,他又要去家中接父亲——三上三下。此一遭在招揽人才上虽无收获,却见了九天玄女,得了三卷天书,回来做了“二把手”。“二把手”本是舒服位置,上有晁盖顶着,下有众人撑着,可一旦有事,他总说“哥哥是山寨之主,不可轻动”,自己带兵多次下山,仗打得怎样且不说,人却是一把一把地往山上拉。全靠他东奔西走,才将百八英雄,齐聚水泊梁山,散落明珠,始成一串。不过到此,作者之才也就尽了。《水浒传》精彩故事,都在聚义之前,此后除了黑旋风大闹寿张县、陈桥驿滴泪斩小卒等数段,其余败童贯捉高俅、破辽国征方腊,皆无足观,也难怪金圣叹想要腰斩《水浒传》了。
即便以梁山为原点、以宋江为轴线聚拢众好汉的过程本身,也并不见多少精彩处:他被草莽人物捉住,本来要挖了心肝做“醒酒汤”的,此时只要他自言自语,口里讷出“宋江”二字,那些人马上就拜倒在地,把他捧为上宾;打仗捉住了“体制中人”,人家本来是不服的,此时只要他出面“亲解其缚、纳头便拜”,那些人马上慕其义、感其恩,诚心归顺。这等处显得重复、机械,即使有些别样情节,往往也生硬牵强。譬如武松故事,与他并无关系。他在柴进庄上宴席,为了躲杯酒走到东廊下,偏偏武松得了疟疾,挡不住寒冷,铁锨里盛了炭在那里烤火,这便是生硬处:那武松固然性子不好,因庄客们搬口,柴进疏远了他,但他毕竟是客,以柴进之为人,怎会让他有病无医、恓恓惶惶在廊下烤火呢?宋江一脚踩了火锨柄,炭火掀在武松脸上,惊出一身透汗,这一下治好了武松的病,才引出了随后数回锦绣文章。待武松把自己一年多的戏份儿演完,到了孔太公庄上,偏偏又遇见了宋江:造作之痕,毋宁太露?
《水浒传》之精彩,还在“散”处,众多人物的分散故事,诸如鲁提辖拳打镇关西、林教头风雪山神庙、景阳冈武松打虎、汴京城杨志卖刀、吴用智取生辰纲、林冲仗义杀王伦等,都是大块文章,肥腴酣畅,足可下酒。
先看鲁达。他资助了被郑屠欺负的金翠莲,让那父女离开渭州。店小二阻拦,被他一掌打得吐血,为不让店家去报信,他掇了条凳子,足足在那店前坐了两个时辰。鲁达何等样人?性如烈火!若无大慈大悲菩萨心肠,那两个时辰如何耐得?到了郑屠肉铺,并不急于动手,说是买肉,还要切成臊子,害那郑屠足足忙了一早晨,精的肥的都切了,“再要十斤寸金软骨,也要细细地剁做臊子,不要见些肉在上面”。这一番长长的“前戏”,不要说郑屠心头火起,便是后世读者,也被勾得蠢蠢欲动。待到最后上手,动作绝不花哨,直来直去三下,便送上高潮:
郑屠右手拿刀,左手便要来揪鲁达,被这鲁提辖就势按住左手,赶将入去,望小腹上只一脚,腾地踢倒在当街上。鲁达再入一步,踏住胸脯,提起醋钵儿大小拳头……扑的只一拳,正打在鼻子上,打得鲜血迸流,鼻子歪在半边,却似开了个油酱铺,咸的、酸的、辣的,一发都滚出来……提起拳头来就眼眶际眉梢只一拳,打得眼睖缝裂,乌珠迸出,也似开了个彩帛铺的,红的、黑的、绛的,都滚将出来……又只一拳,太阳上正着,却似做了一个全堂水陆的道场,磬儿、钹儿、铙儿一齐响。鲁达看时,只见郑屠挺在地下,口里只有出的气,没了入的气。
不才写过一篇《如是我读,不亦快哉》,其中一段:路遇无礼之人、不平之事,本欲一舒老拳,但念和谐社会、法治国家,唯愤愤然悻悻而去。回家急读《鲁提辖拳打镇关西》一段,想那醋钵儿大小拳头,打在那恶徒鼻凹眼角太阳穴处,其声扑扑然,其血汩汩然,其叫嗷嗷然,不亦快哉!
至于《林教头风雪山神庙》,林冲知陆谦等人追到沧州欲行加害,一时间心头怒火焰腾腾按捺不住,买了一把解腕尖刀,城里城外到处寻找,又到李小二家说找不到,随后去了草料场,看那草厅摇摇欲坠,又想待雪晴去城里唤个泥水匠来修理,又去那小酒店吃了几杯酒,你看他“又自买了些牛肉,又吃了数杯,就又买了一葫芦酒,包了那两块牛肉,留下碎银子,把花枪挑了酒葫芦,怀内揣了牛肉,叫声‘相扰’,便出篱笆门,依旧迎着朔风回来。看那雪,到晚越下得紧了”。
连着三个“又”字,何其烦琐如此!这时的读者,明明感到危机越来越近,一直想着陆谦究竟如何害他,林冲到底怎样应对,他那厢愈是躲躲闪闪,我这里越是火烧火燎。可是我急他不急,居然还抽空道出了那首词——《水浒传》读了无数遍,每次都急于跳到杀陆虞候一节,最近偶然才把这词读了一遍,端的好文章!至今余香满口。欲待不抄,却忍不住:“广漠严风刮地,这雪儿下得正好。扯絮挦棉,裁几片大如栲栳。见林间竹屋茅茨,争些儿被他压倒。富室豪家,却言道压瘴犹嫌少。向的是兽炭红炉,穿的是棉衣絮袄。手捻梅花,唱道国家祥瑞,不念贫民些小。高卧有幽人,吟咏多诗草。”
生死关头,忽作闲笔。于作者,非腹内有大丘壑、摇如椽之管如毛羽者,绝不至此!于读者,非胸中有大心脏、视泰山之崩如无物者,绝受不了!知堂老人所编《明清笑话集》,有个小书生听塾师讲文王拘羑里,汪然出泣焉。塾师宽慰说文王并未老死羑里,明日便讲他如何出来。小书生说:“知他不曾死于此地,只可怜他这一夜里难过。”莫谓听者多情,只怪说者慢性。最初读时,不解为何不避重复,三次说那雪下得紧。讲故事唯恐悬念少,而他却不然,反主动“剧透”,待林冲回到草场,发现草厅已被大雪压倒,此处悠然一筆:“原来天理昭然,佑护善人义士,因这场大雪,救了林冲的性命。”唯恐读者过于担心,真乃天下一等多情笔墨!
却说武松要打蒋门神,直接去打便了,偏不!先是一路吃酒,“无三不过望”,进了快活林酒店,没事找茬儿,三次换酒。见没人与他计较,又问人家主人姓什么,答说姓蒋,他说:“却如何不姓李?”接着又调戏人家女主人,叫下来陪他吃酒,这厮真真无礼!且看他打蒋门神那步法手段:“武松先把两个拳头去蒋门神脸上虚影一影,忽地转身便走。蒋门神大怒,抢将来,被武松一飞脚踢起,踢中蒋门神小腹上。双手按了,便蹲下去。武松一踅,踅将过来,那只右脚早踢起,直飞在蒋门神额角上,踢着正中……这一扑有名,唤作‘玉环步,鸳鸯脚’。”
不才愿悬一万元,赏能改此节一字者。《水浒传》实开后世武侠小说之先河,金庸古龙梁羽生,笔下那些盖世武功,皆由这几句衍化而出。
最后再说几句“散”话。百八好汉,不才反感者四人——周通、王英倒不在其中,此辈贪财好色,也是人情之常。四人者:秦明、董平、扈三娘、石秀。宋江行反间,让慕容太守杀了秦明一家,待捉住秦明,宋江许诺将花荣之妹嫁给他,他便服服帖帖了。董平在东平府为将,欲讨太守女儿为妻,太守未允,宋江收降了董平,他便带梁山兵马打进城去,杀了太守一家,夺了那女儿。梁山捉了扈三娘,又杀了她一家,宋江做媒让她嫁给猥琐王英,她居然马上就答应了。至于石秀,拼命三郎,有些胆气,但有一样:人家老婆偷汉,关你屁事?!
他既“散”着写,咱便“散”着读。常见人说不喜《水浒传》,十之八九是读得太“紧”,不妨“散”读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