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尔维诺的世界
2022-04-19徐珊
徐珊
【编者按】本期选了意大利作家伊塔洛·卡尔维诺两篇小说。卡尔维诺是意大利当代最具有世界影响的作家,与博尔赫斯一起被公认为“作家中的作家”。他作品的语言轻盈明快,叙述流畅简洁,情节极富想象力, 思想深刻隽永,对现代小说艺术产生巨大的影响。
呼喊特丽莎的人
[意大利]伊塔洛·卡尔维诺 著 央金 译
我迈出人行道,朝后退几步,抬起头,然后,在街中央,双手放在嘴上作喇叭状,对着这一街区的最高建筑物喊:“特麗莎!”
我的影子受了月亮的惊吓,蜷缩在我的两脚之间。
有人走过。我又喊了一声:“特丽莎!”那人走近我,问:“你不喊得响一点,她是听不到的。让我们一起来喊吧。这样,数一二三,数到三时我们一起喊。”于是他数:“一,二,三。”然后我们一齐吼:“特丽丽丽莎莎!”
一小撮从电影院或咖啡馆里出来的人走过,看见了我们。他们说:“来,我们帮你们一起喊。”他们就在街中心加入了我们的行列,第一个人数一二三,然后大家一齐喊:“特丽丽丽莎莎!”
又有过路人加入我们的行列;一刻钟后,就成了一大群人,大约有20个吧,而且还不时地有新成员加入。
要把我们这么一群人组织起来同时喊可真不容易。总是有人在没数到“三”之前就喊了,还有人尾音拖得太长,但最后我们却相当有效地组织起来了。大家达成一致,就是发“特”音时要低而长,发“丽”音时高而长,发“莎”音时低而短。这样听上去就很不错。当有人退出时,不时地会有些小口角。
正当我们渐入佳境时,突然有人——如果是从他的嗓音判断,他一定是个满脸雀斑的人——问道:“可是,你确定她在家吗?”
“不能确定。”我说。
“那就太糟了,”另一个说,“你是忘了带钥匙,对不对?”
“其实,”我说,“我带着钥匙。”
“那么,”他们问,“你为什么不上去呢?”
“哦,可我不住这儿,”我说,“我住在城市的另一头。”
“那,恕我好奇,”满脸雀斑的人很小心地问,“那到底是谁住在这儿?”“其实我也不知道。”我说。
人群似乎有些失望。
“那能不能请你解释一下,”一个牙齿暴露的声音问,“你为什么站在这儿的楼下喊‘特丽莎’呢?”
“对于我来说,”我说,“我们可以喊其他名字,或换个地方叫喊。这并不重要。”
他们有些恼怒了。
“我希望你没有耍我们。”那雀斑似的声音很狐疑地问。
“什么?”我恨恨地说,然后转向其他人——希望他们能为我的诚意作证。那些人什么也没说,表明他们没接受暗示。
接下来有一阵子的尴尬。
“要不,”有人好心地说,“我们一起来最后喊一次特丽莎,然后回家。”这样我们就又喊了一次。“一二三特丽莎!”
但这次叫得不太好。然后人们就纷纷回家了,一些人往东,一些人往西。
我快要拐到广场的时候,我还听到有声音在喊:“特——丽——莎!”一定是还有人留在那儿继续喊。有些人很顽固。
(选自《迷人的花园:卡尔维诺短篇小说集》,北京时代华文书局2016年版)
赏析
读完这篇小说,很容易让人想起从众心理这个概念。文中的“我”莫名地喊起“特丽莎”这个名字,渐渐地很多人跟着喊,不知缘由不知目的,当有人去追究其中来龙去脉时,每个人都是懵懂无知的,但并没有因为这个行为的逻辑不清目的不明,就终止这个无意义的行动。不断有人加入,不断有人盲从,在集体的行动中得到莫名安全,哪怕自我彻底迷失,理性荡然无存。最有意思的是,当“我”离开之后,也就是这个荒诞行为的始作俑者离开之后,这个无意义的莫名其妙的行为还在继续,还有前赴后继的人加入集体愚昧的喊声里,让“我”消失在“我们”里,作为集体的“我们”面目模糊,而作为个体的“我”,则消失在空洞和虚无中。
城市里的蘑菇
[意大利]伊塔洛·卡尔维诺 著 央金 译
风从远方吹进城里,给整座城市带来了十分特别的礼物。当然,这些礼物只有一些心细敏感的灵魂才会发现,就好像对干草过敏的人,土地上的其他花粉也会让他们喷嚏打个不停。自然,这些人只占少数。
某一天,不知从哪里吹来一阵裹着孢子的风,吹到城里一条路边的花坛里,几簇蘑菇便在这里发了芽。没有人发现这件事,除了小工马可瓦多,因为他每天早上就是在那里乘电车的。
说起来,这个马可瓦多,他的一双眼睛似乎不是很适合城市的生活:标识牌、红绿灯、陈列柜、霓虹灯、宣传画等,对那些比较考究的人而言,这些东西也许还能吸引他们的目光,但马可瓦多却从未对此多看一眼,这些东西在他眼里和沙漠里的沙子无异。相反,一片高挂在树枝上枯黄的叶子,一根纠缠在红瓦上的羽毛,却从未逃出过他的眼睛。马背上的牛虻、桌上的蛀虫洞、人行道上压扁的无花果果皮,这些,才是马可瓦多所留意的。通过它们,他可以感受出季节的变化、理解自己灵魂中的渴望,并更深地体验到对自身存在的痛苦。
于是,一个早晨,马可瓦多在站牌的附近等电车时,忽然发现了一些非同一般的东西,就在那片不会结果的林荫道旁,在那块铺着一层石板的土地里:某些树桩上,隆起了一堆堆像是肿块的东西,而且还一个个地裂开了,露出了下面的圆形物体。
马可瓦多蹲下来装作系鞋带的样子,以便仔细地看清那个圆形物体:是蘑菇,真正的蘑菇,它们正从这座城市的中心冒出头来!马可瓦多突然有了一种不一样的感觉:那个曾包围着他的灰色的吝啬的世界,刹那变得慷慨丰富起来,充满了不为人知的宝藏。突然,他发现生命中除了以小时计酬的雇员薪水、额外的工资补助和家庭津贴外,还是有某些东西是可以期待的。
这天工作时,他比平时更加心不在焉。他想,当自己在这里卸这些包裹和箱子时,在泥土的黑暗中,安静、迟缓地生长着只有他知晓的蘑菇,它们正酝酿着自己多孔的果肉,吸收着地下的水分,顶破土地表层的硬块……“只要一夜的雨水,”他喃喃自语道,“就可以收获了。”想到这里,他已经有些等不及要把这个发现告诉妻子与孩子们,和他们一同分享这个秘密。
“是的,这就是我要跟你们说的!”在简陋的午餐桌上,他宣布道,“一个星期之内,我们就有蘑菇吃了!一盘炸蘑菇!我向你们保证!”
面对着还不知道蘑菇为何物的最年幼的孩子,他满怀激情地讲解着蘑菇的众多品种,说它们何等的美丽,味道怎样的细嫩,甚至还解释应该用什么样的方式来烧蘑菇。这样他就可以把他的太太拉进他的话题中,一起讨论。因为他发现她始终用一副怀疑和漠不关心的神情看着他。
“那,这些蘑菇在哪里呢?”孩子们好奇地问道,“快告诉我们它们长在哪里!”
关于那个问题,马可瓦多的多疑最终战胜了热情,他想:“哎,我一跟他们说出位置,他们就会和平日一起玩的那些小调皮一块去找蘑菇,这样,整个街区就会到处传播这消息了,那么蘑菇最后就会落到别人家的平底锅里去。”这一推测带来的担心和嫉妒,立刻填满了他的心灵,他将之前还充满着大爱的心封闭起来,现在只想自己去占有那些蘑菇。
“长蘑菇的地方我知道,也只有我知道,”他跟孩子们说,“如果你们把这个秘密传出去,可就要倒霉了。”
第二天早上,当马可瓦多走近电车站时,他已经开始焦虑了。他蹲在花坛边查看,发现蘑菇长大了一点,不过并不是很多,几乎还完全藏在泥土里。
由于他蹲着的幅度很大,观察得太过专注,背后有人他也没发现。直到他察觉到了点什么,才突然站起身,并努力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他回过头才发现,原来是个清洁工,正撑在扫帚上看他。
这个年轻人正是管辖这片蘑菇生长区的清洁工,他个子瘦高,戴着眼镜。他叫阿玛蒂吉,马可瓦多看不惯他已有一段时日了。为什么看不惯?他自己也说不出缘由。也许是那些戴眼镜的人很容易让他心生厌恶,因为他们总是习惯性地盯着沥青路,要把一切自然的痕迹都清除掉一般。
那是一个星期六,马可瓦多闲下大半天的时间,装作心不在焉的模样,实际上却在魂不守舍地转来转去,眼睛远远地监视着清洁工和蘑菇,同时心里盘算着还要多少时间蘑菇才会长成。
晚上下雨了,就像农民们在连续几个月的干旱后,仅仅因为听见了几滴雨声,就能从睡梦中醒过来,并高兴得手舞足蹈一样,马可瓦多成了这整座城里唯一一个蓦然从床上坐了起来的人。他兴奋地呼唤着家人:“是雨,是雨!”他一边喊着,一边用力地呼吸着从房间外面飘进来的湿土味和新鲜霉味。
清晨时分,也就是星期日,他和孩子们一起,拎着个借来的小篮子,迅速跑到花坛边。蘑菇真的长出来了!直直地挺立着,蘑菇那小帽子般的顶部露在泥土外,还浸着雨水。“太好啦!”他和孩子们扑过去采起了蘑菇。
“爸爸!你看那边那位先生,他采了好多蘑菇啊!”听到儿子小米开尔这么一说,马可瓦多立刻抬起头,果然看见阿玛蒂吉正站在他们旁边,胳膊下也挽了个小篮子,篮子里装满了新鲜的蘑菇。
“啊,您也来采蘑菇呀?”清洁工熟络地打着招呼,“那就说明这蘑菇没问题,是可以吃的?我摘了一些,不过没有把握……马路那边,还长出来一些更大的……这下好了,现在我知道这些蘑菇可以吃了,我得去通知我的亲戚,他们正在讨论要不要摘呢……”说完,他就大步走开了。
马可瓦多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还有更大的蘑菇,而他竟然不知道。一场从没希冀过的收获,就这样变成了别人的。他有好一会儿几乎被怒火搞晕了,动弹不得,接着——就像偶尔会发生的那样——一种个人情感的崩溃转变成了一种慷慨的冲动。
这时分,有很多人正在等电车,天气的原因,大家手臂上都还拎着雨伞。就在这个时候,马可瓦多像是下定了决心。“喂!你们大家,今天晚上有谁想吃一盘美味的油炸蘑菇?”马可瓦多对簇拥在电车站里的人群突然喊道,“这条马路上长出了许多蘑菇!你们跟我来!每个人都有份!”于是他就跟在阿玛蒂吉后面,而他自己早已被一群胳膊上挂着雨伞的人尾随着。
所有的人都找着了蘑菇,没有篮子,他们就把伞打开来装。有人说:“如果大家中午能一起吃个饭,该多好啊!”但是每个人都是捡了自己那份蘑菇,就奔回自己家了。
不过他们很快又重新见面了,就在同一天晚上,同一家医院的病房里。所有吃蘑菇的人都洗了胃,经過这场食物中毒的惊吓,大家终于被拯救回来了,好在后来都不是很严重,因为每个人吃掉的蘑菇量都相当有限。
马可瓦多和阿玛蒂吉的病床紧挨着,他们正怒目相视着。
(选自《迷人的花园:卡尔维诺短篇小说集》,北京时代华文书局2016年版)
赏析
马可瓦多本是幸运的人,因其对大自然的敏感而最早发现蘑菇,然后他是自私的,没有告诉别人,同时他也是嫉妒的,当看到阿玛蒂吉比他采了更多时,他才广而告之。故事本该到此结束,不过是因为小小自私和小小嫉妒发生的生活小事。但是,马可瓦多和阿玛蒂吉却因为都是小人物,生活资源并不多,开始费尽心机争抢蘑菇,最终中毒住院,小说写到这里不仅仅是人性的悲剧了,还是小人物的命运悲剧,是物质匮乏的时代的悲剧。
马可瓦多是卡尔维诺的众多短篇小说里的主人公,是一位生活在城市里的小人物。他是贫穷的、纯真的、幻想的,也是自私的、贪婪的。因为他的卑微地位,他的命运总呈现出各种艰难和悲苦,但他有着敏锐的感受力,四季的变化、大地的色彩、城市的秘密都被他看见,给他人生平添几分诗意,也让他看似灰色渺小的世界里生发出温暖的亮色。
本期感言
卡尔维诺的作品,短小精悍,灵动清新,想象力丰富,令人印象深刻。本期所选两篇,前者思想深邃,如现实之寓言,批判性异常尖锐。后者如时代之童话,既有善意讽刺,又有慈悲关怀,读后耐人寻味。很多作家深受他的影响,认为他在世界文学史上都具有先锋意义。小说家约翰·厄普代克曾如此评价:“博尔赫斯、马尔克斯和卡尔维诺三人同样为我们做着完美的梦,三人之中,卡尔维诺最温暖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