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我心里放了一把火
2022-04-19潘彩霞
潘彩霞
1991年9月,一次老干部国际形势座谈会上,著名作家刘知侠站起来发言,因对苏联解体忧心如焚,激动中突发脑溢血。弥留之际,妻子刘真骅赶来了,握住他的手声泪俱下:“知侠,你不是说还要和我再过二十年吗?”
刘真骅万般呼唤,刘知侠还是走了。刘真骅坐在书房里,凝视着他的照片,想起了他们的约定:将来有一天,要把那刻骨铭心的爱恋捧出来,献给读者。十大本、160万字的情书就在眼前,那是血泪凝成的记录。
1968年,刘真骅从机关下放工厂,一个人带着6岁的女儿住进了单位宿舍。她从不幸婚姻中解脱出来已经五年了。苦闷中,她深居简出,靠读书排解漫漫愁绪。
有一天,表姐夫妇来了,表姐夫在山东文联工作,有意间他说起刘知侠。
刘知侠的遭遇几乎全省皆知。尽管靠作品《铁道游击队》红遍全国,可是他没有躲过厄运,被大肆批判为“文艺黑线头子”。更不幸的是,妻子刘苏去参加他的批判会,因神思恍惚,路上出车祸去世,留下六个未成年的孩子,大的16岁,小的6岁。
表姐夫的意思刘真骅当然懂。她从小喜欢文学,刘知侠的《铁道游击队》《红嫂》读了多遍,可是对他,她只有同情。一来,他比她大18岁;二来,32岁的她没有勇气做他六个孩子的妈妈。
不久,刘真骅应约去一个熟人家。胡同里,几个孩子在欺负一个小男孩,她上前制止,替小男孩擦净眼泪和鼻涕。熟人告诉她:“那是刘知侠的小儿子。”他们全家从机关大院搬到这个小胡同后,因无人照顾,家不成样子。
熟人的意思,刘真骅也听出来了,可她还是摇了头。
又过了些时日,一名老同志也想给刘真骅介绍对象。那晚,内心对相亲充满排斥的刘真骅久久无法入睡,她索性摸出一本书来看,正巧是刘知侠的《铁道游击队》。
第二天,刘真骅磨蹭到傍晚才出门,准备去老同志家表达歉意。谁料,一进门,沙发上有个人立刻站起来,他走过来握住她的手说:“你终于来了!”
冥冥中,仿佛自有天意,互不相识的三个人给刘真骅介绍的却是同一个人。面前站着的正是刘知侠,他中等身材,体格健壮,面容憨厚,平常得像个邻家大哥。
“还需要介绍吗?”刘知侠的爽朗瞬间拉近了彼此的距离。
从老同志家出来,刘知侠送刘真骅回工厂。细雨蒙蒙中,他对她说:“以后你不会孤独了,有人跟你一起走!”心灵一阵震颤,刘真骅的脑子一片空白。见她不语,刘知侠定定地望着她说,“我只要你记住一句话就够了:知侠是个好人!”
刘知侠是河南卫辉人,家境贫寒,少年时学业断断续续,20岁时怀着革命热情奔赴延安,进入“抗日军政大学”学习。毕业后,他到了山东,沂蒙山抗日根据地被日军围剿时,曾两次率众突围。新中国成立后,他做了专业作家,风靡一时的《铁道游击队》奠定了他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
刘知侠丰富的人生经历、成熟的智慧慢慢吸引了刘真骅。由崇拜开始,内心的坚冰逐渐融化。此后,他们有了约会,她的苦难和烦恼,他全部容纳。
爱像灵丹妙药,治愈了那些打击和摧残。刘真骅苏醒了,她恢复了青春的活力。在信中,她向刘知侠热烈地告白:“有了你的爱,我再也不需要任何温暖;有了你的支持,我就有了坚强的靠山。你已经在我心里放了一把火,这火在燃烧,很旺……”
而刘知侠内心的爱火烧得更旺。他回应她的是一首诗:“命运/把两颗破碎的心撮合在一起/让爱的火焰/把它们迅速地溶解、凝固/过去共同的辛酸/使它们连结得更紧、更紧/两颗心化成一颗心/这颗心/是坚实的爱情的合金。”
在会心的笑意里,爱情的幼苗茁壮成长。然而,他们的关系在当时社会环境下不被认可。省报开始连续批判“大毒草《铁道游击队》”。为了保住党籍,也为了保护刘真骅,刘知侠无奈向组织表态,同意中断往来。
恋爱转入地下,不能见面,那就写信。孩子们成为信使,为他们传递安慰与思念。刘真骅说:“这不是写信,也不是情话,这是我的绝望之中的唯一的心声:我不能没有你,你也不能失去我。”刘知侠则说:“别人愈反对,愈阻挠,我们愈感到我们爱情的可贵,我们也愈感到幸福。”任凭乌云压在头顶,他们的心始终紧密相依。
不久,刘知侠被下放到泗水农村劳动,刘真骅想尽办法和他取得联系。为避人耳目,他们不断变换信封、地址、称呼,有时寄到可靠的朋友处,有时是他寄回脏衣服,她洗净后再寄去,而那些书信就夹在包裹里。
思念无法遏制,1971年7月,分别八个月后,刘真骅在一名老工人帮助下,突破厂里的封锁,只身摸到几百里外的泗水。当她突然出现在刘知侠面前时,他正一个人躺在破席片上,眼睛深陷,头发杂乱,身上的衬衫被汗水渍得发黄。她的意外造访,让他惊呆了。苦和怨,顿时化成了汹涌的泪水。在夜幕掩护下,他们热烈地拥抱在一起。
见面是短暂的,刘真骅回省城后,他们依旧靠旧衣传递书信。备受煎熬的三年里,洋洋千言、万言,温暖着历尽磨难的心。
多年后回首,刘知侠说:“没有你的爱,你的支持,你这些诉苦的、鼓励的信,在那些四面楚歌的日子里,一个正常人,不疯才怪呢!”
刘真骅将那些信件都细细珍藏,装订成册,160万字的情书,成为她后来走上作家之路的基石。
1972年,刘知侠回城,经过四年苦恋之后,他们不顾反对的声音宣布结婚。这年,他54岁,她36岁。在刘知侠影响下,刘真骅开始创作小说、散文。
1985年,他們迁居青岛,在安宁与幸福中,刘知侠着了魔一样地写作。刘真骅是他的第一读者,在她的陪伴下,他在垂暮之年完成了长篇小说《沂蒙飞虎》等100万字的作品。
谁能想到,一起走过十九年后,刘知侠会突发脑溢血。弥留之际,他只无力地在刘真骅的手上轻轻一捏。
刘知侠去世后,刘真骅将他的骨灰与他前妻的骨灰合葬于河南老家。一起下葬的,除了她的一缕头发,还有她的誓言:“我心、我情都已随你而去,今后的日子都是多余的,什么人也不能取代你,你的灵魂与我同在。”
长久的痛苦中,刘真骅想到那临终一捏。那一捏是重托,刘知侠将未竟之业托付给了她。忍着悲痛,她接过他的笔,用八年时间编辑完成了250万字的《知侠文集》;他的遗作《战地日记》出版了,《铁道游击队》重拍了,《小小飞虎队》播出了,用血泪与浓情写就的情书《黄昏雨》面世了……
初相恋时,刘知侠曾对刘真骅说:“我从来没有被人这样深爱过,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强烈地爱着一个人。”爱还在继续,作品在,他就在,从未分开。
编辑 吴元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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