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利欧的坦诚和“狡黠”
2022-04-18贾拥民
贾拥民
瑞·达利欧掌舵的桥水基金,多年来一直雄据对冲基金规模第一和历史累计收益总额冠军两大宝座,在这样的耀眼光芒之下,达利欧的“原则三部曲”洛阳纸贵也就不足为奇了。
最新出版的《原则:应对变化中的世界秩序》,呈现了达利欧从以往历史中提炼出来的一个独特的周期模型。达利欧试图用这个模型来说明世界秩序变化的规律,并预测未来的发展趋势。诚如钱颖一教授在该书推荐语中所说的,达利欧这个模型,为我们谋划未来提供了一个很好的思辨模板,可以作为我们个人和国家制定未来发展战略、金融战略的一个参考依据。因此,这无疑是很值得一读的一本书。
在我看来,达利欧这本书的最大特点可能是它在表面上的坦诚和暗地里的“狡黠”。达利欧的坦诚是任何读者都看得见的,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第一,作为全世界的“投资之王”,他几乎把自己的投资哲学、投资框架和投资方向全都公之于众,这与其他投资大师将自己的投资理念或有意或无意地神秘化的做法完全不同。第二,虽然身在美国,但是丝毫不隐藏自己对中国无比赞赏的态度。这也正是他的“原则三部曲”最可贵的地方,因为他确实是将自己学到的有益的东西分享给大家,而且他的投资行为与他的认知是一致的,真正做到了完全的“知行合一”。
然而不要忘记,达利欧不是专业学者,他是一个专业投资者,而且是对冲基金的掌舵人。他的系列著作,归根到底也要服务于投资事业。因此细读之下,不难发现《原则:应对变化中的世界秩序》一书在坦诚之外,也颇多值得深思的东西。
在这本书中,达利欧表示自己探究的是“社会和世界的运行规律和原则”。他考察了过去500年间财富和权力的所有重大变化背后反复出现的模式以及因果关系。他认为在这些变化背后存在着永恒普适的规律。通过考察许多相互关联的历史事件,可以看到这些变化的典型模式、规律、周期和因果关系,并以此为基础推断未来。他认为,历史通常也是通过相对明确的生命周期、随着一代人向下一代人的过渡而逐步演进。所有帝国和王朝都在典型的大周期中崛起和衰落,可以就此判断自己所处的位置,以此判断之后的走向。
这正是“大国兴衰”的主题。古往今来,论述这个主题的人几如恒河沙数,参与讨论的学者来自经济学、政治学、历史、哲学、人类学、地理学等诸多领域,以往得到的研究成果也如璀璨星河,比如贾拉德·戴蒙德著有《崩溃》《剧变》《枪炮、病菌与钢铁》等,彼得·图尔钦著有《历史动力学》《超级社会》等,保罗·肯尼迪的《大国的兴衰》,道格拉思·诺思的《西方世界的兴起》。上面提到的这些著作,国内都已经出版了中文版。
这里还有一个突出的例子。《原则:应对变化中的世界秩序》一书中表明自1500年以来“世界秩序的变化”的图表也许可以让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它们说明了荷兰、英国、美国和中国这些世界大国,如何相继兴起。对国际关系或国际政治经济学等领域的文献有一定了解的读者,就知道这是“霸权转移周期理论”,伊曼纽尔·华勒斯坦、乔治·莫德尔斯基等人也给出过类似的图表。更早一些,马克思也提到过荷兰和英国相继成为世界大国的霸权转移现象。
《原则:应对变化中的世界秩序》确实是一本好书。这本书中的一些结论,虽然在其他地方也可以找到的,其他学者已经有了阐释,但达利欧用自己的术语解释了这些概念。达利欧表示,这本书的分析和探究是建立在他独创的货幣历史大周期、债务大周期基础之上的。或许,这正是达利欧的聪明之处。因为他写作时心中锁定的读者,会认为现在这种呈现风格更容易接受。确实,达利欧既然称《原则:应对变化中的世界秩序》是他为全球投资界人士和广大社会公众奉献的自己经济、社会研究成果的结晶,那么也需要以自己的方式来解释世界秩序变迁的主要力量、周期和范式。至于他的目标读者,也不必去辛苦阅读更多的著作就能够得到一个达利欧式的全面的宏观视角了,似乎也是一件美事。
从《原则》到《债务危机:我的应对原则》,再到《原则:应对变化中的世界秩序》,达利欧的方法论一直没有变,就是把一切都视为一架机器。
那么,达利欧所持的是不是一种机械史观呢?表面上看毫无疑问。根据他的描述,所有周期,从重要帝国或王朝的兴衰周期,到长期债务与资本市场周期、短期债务周期,再到内部秩序和混乱周期、外部秩序和混乱周期,不但都有各自的长度,而且各种周期内部依次发生的事件也是固定的。历史上帝国的兴衰周期分为上升阶段(新秩序建立之后的建设时期)、顶部阶段(以各种形式的“过度”状况为特征)和下跌阶段(充满各种争斗和结构性重组),等等。
但是,这其实只是一个迷惑人的表象。达利欧虽然将一切都视为机器,但是他真正强调的是要通过不断地试错来反复摸索与总结机器运行的规律。在《原则》第一部中,他强调,“我认为一切事情的发生都是由于反复出现、不断演进的因果关系。在大爆炸发生时,宇宙所有的法则和力量都被创造、被推进,随着时间的推移相互发生作用,就像一系列复杂的、环环相扣的机器:星系的构造、地理和生态系统的构造、我们的经济和市场,以及每个人……所有这些机器一起进化,创造了我们每天遇到的现实。”
因此,达利欧所持的其实是进化史观。总结历史,只是为了现实的投资决策而进行的一种复盘,即不要让历史上的试错不留下任何教训。这与他在现实投资决策中的“试错—对照—迭代”进化法是完全一致的。
从表面上看,达利欧的进化史观非常接近于中国的传统史观。《原则》系列著作扉页上的那幅手绘的像“上行的螺丝锥”的“在波动中进化的轨迹”,与中国传统史家对历史展开的想象非常相似。中国传统史观承认周期或循环,如《三国演义》开篇所云“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但是,在中国传统史家那里,即便是五德循环论,也强调“德”的不同。论者指出,中国传统史观认为,历史就像一个无限延展的链条,就所有链环的共性而言,其存在和运动方式都是周期出现的。同时,就每一个链环的特性而言,每一个都不同于另一个。一个王朝衰亡了,另一个新的王朝又兴起了。重要的是,新的王朝应该会接受前一个王朝的教训,使得本王朝在统治质量和统治时间上都有所不同。
因而,在中国传统史家眼中,历史可以影响今天的生活,重温历史的目的在于找到过去与今天的联系,找到未来发展的合理路径。司马光在《资治通鉴 ·进书表》中非常清晰地表达了这种观点:“伏望陛下……鉴前世之兴衰,考当今之得失,嘉善矜恶,取是舍非,足以懋稽古之盛德,跻无前之至治,俾四海群生咸蒙其福……”
也许,达利欧是真的非常喜欢中国历史。我在这里做一个大胆的猜测,他之所以说“通过研究各个帝国、各个时代的案例,我发现重要帝国通常延续大约250年(上下误差150年)”,也许就是从中国历代王朝的延续时间中推出来的:明朝和清朝,都延续了276年,元朝98年……
但是,达利欧的“狡黠”之处在于,他没有说明中国自秦代之后不同王朝的更替,与世界秩序变动中的大国兴衰是不同的(前者实际上并没有多少“进化”的成分)。相反,他强调,无论政治经济制度如何,都无法逃脱这种兴衰周期。
但是这对试图参照他给出的“国运”时间表来采取行动的人来说,就会带来很大的风险。假设A国是主导国,B国是有机会挑战A国的新兴国。根据预测,A国的周期已经走到了70%,B国的周期刚刚走到了30%,这时是赌A国的国运,还是赌B国的国运呢?由于误差可以达到150年,实际上很难决定。例如,假设A国的国运有400年,B国的国运有100年(这在达利欧的误差范围之内),那么A国剩下的30%,可能要比B国剩下的70%更值得一赌。当年许多经济学家预测苏联将会超过美国,就犯了类似的错误。
关键在于,达利欧完全不考虑政治制度、财产权保障程度等因素,仅以一系列纯粹“物质性”的指标来衡量国力,判断大国兴衰的阶段,即便存在很大的误差,对于他管理的对冲基金来说,也不一定会带来太大问题。因为对冲基金的性质决定了,它的首要目标是在最糟糕的形势下尽量保障财富安全,而且它可以多头下注,哪怕一个地方血本无归也不影响大局,同时做多、做空都可以赚钱。
更何况,桥水基金的大型计算机可以处理几亿个数据序列,随时对模型进行修改调整。这也正是达利欧可以不把财产权等方面列入决定要素的原因所在——他拥有的计算能力意味着,即使将这些因素的影响全部列入误差当中,也可以及时修正、迭代。例如,在笔者看来,达利欧之所以要把“天灾”这个因素列为与三大周期、“创新和技术”并列的“五大力量”之一,可能就是因为桥水基金在新冠大流行的2020年亏了大钱而做出的一个调整。
因此,达利欧的一系列论述,对于试图学习《原则》而没有能力分散投資、多点下注并及时迭代的普通投资者来说,可能会成为一个相当致命的陷阱。但是,这个陷阱的存在,也恰恰是我们要认真读《原则》的一个原因,因为实际它已经给出了化解方法。
(作者为均衡研究所学术顾问、浙江大学跨学科中心特约研究员;编辑:臧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