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主导性产业到主导性企业
2022-04-18张文魁
张文魁
近几年里,关于中国经济增速下滑的研究和讨论一直维持很高的热度。剔除近两年疫情的影响,许多学者从国际规律、人口变化和需求结构变动、体制性因素等视角,进行了分析。
本文认为,从宏观增长的中观结构与微观基础这一视角出发,可以把问题看得更加精细。若把宏观增长视为一座摩天高楼,那么把产业和企业分别视为中观结构和微观基础,是确切的。
从中观结构来考察,如果曾经次第兴起的主导性产业缺乏“后浪”,并且政府再也难以像以前那样,通过对阶段性主导产业和相关产业的预判、选择和扶植,迎来一轮又一轮的高成长产业的发展,经济增速自然会从高位滑落。从微观基础来考察,即使在当下看不到主导性产业的“后浪”,但如果有着数量众多、活力明显、优胜劣汰机制健全的企业群体,特别是有着一批创新能力不断增强、全球竞争力日益提高、营业规模得以壮大的优秀企业,那么对未来的经济增速也不应陷于悲观,对是否有新的主导性产业出现也不应过于纠结;相反,如果企业群体,也就是现在政府经常强调的市场主体,如果缺乏稳定预期、强劲活力,那么宏观政策“放水”再多,减税降费力度再大,也难以明显奏效。
这一视角的政策含义就是,政府应该把眼光从寻找、培育和支持主导性产业,移到哺育大量企业、助益可能的主导性企业发展上,并为市场和社会提供稳定而良好的预期。如果說,主导性产业曾是过去阶段的高速经济增长的进门钥匙,那么,主导性企业将成为新阶段攀登经济增长之梯的踏板。
国家的经济增长为什么会伴随工业化而迈入高增速阶段,为什么又会随着工业化的退潮而转入增速明显放慢的阶段,一直吸引着学者们的注意力。库兹涅茨和钱纳里等人通过大量数据分析表明,现代经济的高增长主要由少数优势行业,特别是一些制造行业的快速膨胀所推动,而不同阶段有着不同的优势行业组合。罗斯托则提出了主要成长部门、补充成长部门和派生成长部门的概念,主要成长部门也被称为主导性产业。他发现,在工业化的不同历史阶段,都出现了一些主导性产业,它们不但自身迅猛扩张,而且能带动相关产业高速发展,这些阶段连在一起,可以让国家为期几十年的经济起飞。
赫希曼认为,政府应该发挥主动作用,选择投入产出表中的关联性强、带动性大的产业作为战略性产业,以推动经济高速增长。日本有不少经济学家,都主张政府应该实施产业结构政策,特别是重点支持主导性产业的发展,以提高产业竞争力和经济增速。中国自改革开放以来的发展历程显示,纺织工业、家电及电子工业、化学工业、冶金工业、装备工业、汽车工业、大IT产业,等等,都先后发挥过主导性产业的作用,支持了中国经济30多年的高速增长。
这些主导性产业,基本上都属于制造业。大量研究显示,制造业对于经济增速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因为数据分析表明,几乎所有经济体中的制造业都呈现出生产率快速收敛的事实,而服务业在这方面的表现就差得多。这可能不但由于制造行业更具“大机器”“大迂回”生产的特征,也由于制造行业一般而言是可贸易行业,更易享受全球化红利、接受全球化竞争压力。
不过,经典的国别分析都显示,工业化开展到一定程度,制造业将逐渐让位于服务业。虽然服务业比制造业包罗更多的具体行业,但很难有一些可以成为主导性产业,这就使得高经济增速的中观结构变得脆弱。
当然,这些经典分析,主要局限于二战之后几十年的时间,在这短短几十年里,无论工业化先行国家还是其他追赶型国家,尚来不及深入和全面思考自己的产业结构,尚来不及重新看待和设计自己的产业政策,尚来不及成功地校调自己的产业体系。
政府应该把眼光从寻找、培育和支持主导性产业,移到哺育大量企业、助益可能的主导性企业发展上,并为市场和社会提供稳定而良好的预期。图/中新
因此,在最近几年,当美国、日本和一些欧洲国家看到自己的制造业过多地流向和弱势于中国的时候,它们在反思其“后工业社会”到底是不是可以任由工业部门不断萎缩,从而提出了制造业回流、再工业化等政策设想。不管这样的政策设想是否真的违背客观规律、是否真的可以落地见效,它们的政策界对于工业化的沉寂和主导性产业的匿迹,从而经济增长的乏力和相对竞争力的滑落,充满了焦虑,应该是昭然若揭。
中国应该哀矜勿喜。中国虽然还没有抵近“后工业社会”阶段,但近年来经济增速明显下滑,在中观结构方面的现象,就表现为制造部门原有的主导性产业大都进入成熟和平稳期,但又没有新的真正发挥主导性作用的产业及时出现,至少没有可以同时推动经济高速增长的若干个主导性产业的出现,即使一些重要的数字化产业也尚未承担起这样的重任。从科技存量和产能存量来看,以及从已有的人类需求变化轨迹来看,大部分已有的制造业在中国似乎已经完成了主导性产业的使命,而服务业中一般而言很少能出现主导性产业。
当然,也许还会有某些新的行业可以充当主导性产业,但从大趋势来看,这样的行业应该是越来越少,而且它们的主导性作用应该会越来越弱,包括一些数字经济产业。
以后会有新的制造行业,特别是数字化的制造行业,可以崛起为主导性产业吗?至少目前还看不清楚,而服务业当然在发达国家也难以出现多少重要的主导性产业。新能源产业、生物工程产业都曾被寄予厚望,但至今为止还无法成为那种大众需求商品。尽管产业数字化、数字产业化的势头十分迅猛,并且许多IT相关行业都有比较强劲的表现,但这些产业要么本身体量较小,对整个经济增长只有小贡献而无大贡献,要么关联效应不像传统的重化工业那么强,对整个经济增长的带动性仍嫌不够;要么属于服务业,不像一些制造业那样有着很强的需求弹性和很大的生产率上升空间。总之,那些看起来十分闪亮的新兴产业,其中一些还被视为战略性产业,并没有起到主导性产业的作用。尤其令人困惑的是,热点迭出产业兴起,活跃不止的科技创新, 并没有及时带动全要素生产率的全面和持续上升,这不像主导性产业兴起时代的生产率跃升景象。即使新科技革命,包括数字革命,将催生一些新主导性产业,但其主导作用的发挥、主导地位的形成,到底是出现在美国还是中国,也无法预料。
主导性产业对经济增长的巨大拉动作用,从新古典模型来看,就是促进了资本、劳动等生产要素从生产率较低或上升较缓的产业流向生产率较高或上升较快的产业,并且后者可以通过规模经济和连串创新而将生产率推向更高更快。这就是生产要素的产业间流动。特别是后发追赶型经济体,还可以从先发国家进口现成的技术和设备,从而大大压缩技术水平提升和产能形成的时间,在更短时间内实现“压缩式增长”,推高这个时期的经济增速。但一旦这个阶段结束之后,经济增速就会遭遇“去压缩式增长”的显著滑落;如果本国的产业创新不能及时补上,经济增长就会面临瓶颈。当然,前沿经济体也需要时间来实现创新,也需要时间来孕育和发展新产业,但它们没有“去压缩式增长”这样的问题。所以,后发追赶型经济体一旦进入这个进程,经济增速的滑落就更加明显,日本、韩国是这样,我国也是这样。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我们无计可施。企业异质性理论以及新贸易理论认为,即使在现有的许多产业中,不管它们是不是当前或曾经的主导性产业,同一产业内仍然存在企业之间的生产率巨大差异,低生产率企业长期不能提高生产率,但又继续消耗大量生产要素。实证研究支持这类理论,美国的情况是这样,中国的情况更是这样。这类理论对于寻找经济增长新源泉的启发意义就是,如果这些要素能够实现从低向高的流动,经济增速就有可能提高。这就是产业要素的企业间流动。一些研究表明,从企业全分布图来看,中国企业之间的生产率差异之大远超美国和欧洲国家,这意味着,促进生产要素的企业间流动,在中国能更有力地促进经济增长。因此,下一步,我们需要将促进经济增长的较大一部分注意力,从主导性产业上,移向企业群体中那些具有更高生产率、能够更快提升生产率的企业上。
这样的企业,是行业中脱颖而出的佼佼者,哪怕它们处于非主导性的、平庸的行业。不管处于什么行业,它们会通过持续的守正和创新,提高价值创造能力和市场扩展能力,并有可能孕育出新的细分业务、新的细分业态,而且实现由细到粗、由小到大。
当然,它们也可以生来就处于新技术、新商品、新产业领域,能够在无人区不断成长发展。即使是在数字经济领域,对主导企业的关注,比对主导产业的关注,可能更具意义,从数字经济短短30年左右的历史来看,到底哪些细分行业能够做大做强乃至成为主导产业,根本不能事先预测、主动规划,许多国家和地方的政府曾经大为看好的产业互联网至今为止未成大器,而电商、社交、短视频、游戏、搜索以及所谓的元宇宙等行业却发展迅猛。
而且,当前的一些数字经济巨头,其主流业务也经历了很大变迁,重要的是它们能成为主导企业,而不是它们的主流业务是什么。不管是什么产业,都已经有或者可以有这样的企业,它们往往具有生产率快升、营业额快增的“双快”,以及溢出效应大、示范效应大的“双大”特征。这些企业就是各行各业的主导性企业,它们是主导性产业缺乏情境中的经济增长新动能。
在新的发展阶段和发展环境中,主导性企业极有可能也是产业集群的群主、产业链的链主、创新生态圈的圈主。需要指出的是,群链圈主导性企业,未必一定是行业龙头企业。行业龙头企业不但在规模上傲视整个行业,而且对产品定价及现有供应链都有巨大影响力。而当今时代,不但大量行业的产业形态正出现深刻变化,产业集群、产业链、创新圈本身也在变革中。
我们看到,一些企业尽管在规模上、在传统供应链上并不属于龙头,但它们对未来趋势有着很强的定义力和引领力,对其他企业有着很大号召力和联合力,对资本和人才有着很大吸引力和黏结力,它们在产业集群、产业链、创新生态圈中居于核心地位。这些群链圈主导性企业,许多会成为大企业。我们相信,在未来时期,行业龙头企业仍然大量存在,但群链圈主导性企业会不断兴起。当然,对于这些群链圈主导性企业,也存在一个如何改善治理、如何完善政府监管的问题,但是它们对未来经济增长的主导性作用,是不容忽视的。
中国经济增长的下一步,当然也要大力发展数字经济等领域的新兴产业,但更重要的就是要更多依赖“双快”和“双大”的主导性企业,由它们去寻找、去发掘、去建立有前景的产业,其中一些可能真会成为未来主导性产业。在未来,主导性产业很可能由主导性企业所创造,而不是像过去那样,主导性企业由主导性产业所成就。一个自然而然的问题就是,如何寻找主导性企业、是否可以锻造主导性企业。
我们的政府官员和专家学者,对于寻找和培育主导性产业,有着较多的经验,尽管也有不少教训。因为作为后发经济体,我们很容易从先行经济体的产业兴替轨迹、需求更迭浪潮来发现主导性产业。此外,产业数据的易获得性有助于我们通过数量分析来比较各个产业,从而确定主导性产业。对于许多地区而言,可以从国内更发达地区的发展轨迹来寻找主导性产业,从而制定本地的产业规划,实施本地的产业政策。地方政府的招商引资,可以因此制定比较具体的产业目录,并在税收、财政、土地、基础设施等方面实施优惠政策,以支持主导性产业的发展。
相对而言,主导性企业的识别和选择就相当于大海捞针了。我们无法通过某个产业发展轨迹观察的方式来识别本产业的主导性企业。即使可以找到某个行业中规模最大的企业,或者增长最快、势头最猛的企业,它们的前途如何其實有很大不确定性。因此,如果继续沿用主导性产业时代的思维,我们会陷入迷惘和困惑。
此时的关键,可能还是要真正确立竞争政策的基础性地位。如果说主导性产业可以是历史轨迹和现实排序的产物,那么,主导性企业在很大程度上是当下势头和未来趋势的产物。应该通过营造公平竞争的环境,让真正具有创新能力和竞争内在能力的企业脱颖而出,让它们去试错并告诫或引领其他企业的发展。实际上,这就是要让市场机制在资源配置和创新竞赛中起决定性作用。市场机制和竞争政策,不但应该在一般意义上的产品市场、要素市场发挥作用,也应该在并购重组领域、产业创新领域发挥作用,使生产率更高、竞争力更强的企业可以并购重组其他企业,使创新意识更强、创新试错与调整机制更健全的企业可以获得更多的创新资源和创新空间。总而言之,促进资源向主导性企业集中,促进机会和空间向主导性企业汇集。
让市场机制和竞争政策发挥作用,是否意味着政府应该“无为而治”?这并不是一个是或否的简单选择题。大量的经验表明,政府仍然可以在某种程度上识别、吸引、帮扶,甚至锻造主导性企业,尽管这是一件比产业结构政策更困难、更易犯错的事情。主导性企业,即使处于发育时期,一般也有“双快”“双大”的特征,对这样的企业进行识别和吸引,应该是不太困难的事情。当然,要选择它们作为帮扶和锻造的对象,政府可以掌握、可以引导的资源的投入,就应该更加慎重,特别是在招商引资政策面临规范化呼吁的情况下。一种替代性的方式,是致力于产业集群、产业链、创新生态圈的发展,这方面,政府仍然可以在基础设施建设、综合性协调、聚合力提供等方面发挥市场难以替代的作用。
从地区层面来看,地方政府可以努力发展出自己的产业集群、产业链、创新生态圈,当然可以努力锻造出本地的主导性企业,以促进本地的经济增长。更重要的是,政府应该致力于促进初创中小企业源源不断地涌现,并破解要素市场对中小企业天然的“不待见”困局。这样的政策炉火,终究会锻造出主导性企业。也许,在主导性产业不再像以前那样发挥作用的时代,这样的“慢功夫”是不得已但最终成大事的政策选择。
应该特别指出的是,政府可以从鼓励企业进行外向竞争,来发现并锻造主导性企业。真正的主导性企业,往往是外向竞争的大企业。鼓励企业的外向竞争,既包括开放市场和开放投资,也包括促进企业走出去。一批外向竞争主导性企业的崛起,不但会在供应链方面,而且在创新网方面,深深融于全球体系之中;它们之中必定会有主导性企业,而且是全球化的主导性企业,不但对中国经济增长,而且对全球经济增长,都会展现自己的贡献。
在当下的国际局势中,毫不动摇地坚持全球化发展道路,其背后包含着对全球规则的认同与接受,是一件并不容易的事情。
2021年,中国人均GDP已经超过1.25万美元,世界银行的本年高收入国家门槛可能会根据全球通胀水平明显上调,但预计中国在这两年会迈入高收入行列。不过,创业不易,守业也难。在过去30年里,有三个国家,即韩国、俄罗斯、土耳其,曾经迈入或触碰高收入门槛,后来人均GDP水平却显著下滑,但韩国不久之后重新进入高收入国家行列,后两者却至今还没有回到以前的水平。
笔者的一些研究表明,当国家的人均GDP处于较低水平时,以快速的经济增长迈向中等收入状态,并不是一件特别困难的事情;而从中等收入,特别是从上中等收入,往高收入迈进,并在此基础上继续提升人均GDP水平,就相当于攀登增长之梯,在这个艰难进程中,需要有一批外向竞争的大企业,它们可能并不是从一直都很大,但会快速成长变大并继续壮大,对经济增长所发挥的作用好比梯子上的踏板。旧的主导性产业带动作用的弱化乃至消失,新的主导性产业难以出现和崛起,恰恰说明了踏板大企业的重要性。许多行业的主导性企业,或者难以清晰分辨行业的主导性企业,基本上都可视为踏板大企业。
在這样一个新增长阶段,我们的政策重点,就是要从中观的产业,转移到微观的企业;要从扶持主导性产业,到锻造主导性企业。这些主导性企业,能够嵌入全球体系,在全球竞争规则中建立较强竞争力。如果有它们的存在,特别是如果有这支队伍的不断扩容,就可以使中国经济以更高质量保持一定的增速,在未来一二十年里,不但助力中国成功攀登为高收入国家,而且可以继续攀高为中等发达国家。
(作者为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研究员;编辑:王延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