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今雨轩寻鲁迅
2022-04-18钱振文
钱振文
前几年冬天去过一趟禄米仓胡同后,对曾经住在禄米仓胡同的张风举和徐祖正念念不忘。后来买了徐祖正的《兰生弟的日记》看。《兰生弟的日记》后半部分有好几段写到了中央公园,也写到了中央公园里的来今雨轩。写到来今雨轩的一段是这样的:
那是十二月十八日的事。朝上起身朝饭后,照例又打了电话请假。将自己的日用东西,书籍信札日记等收拾一下。雇了一辆洋车,决心到中央公园去。将要动身了,忽然一阵心酸,泪珠索落的掉了下来。想到我何曾想到会有这样的一天?去罢,去罢!进了公园,靠东从来今雨轩一直往北去,转过两个红圈洞走过了古柏下的通路,到了目的地的御沟边来了。
徐祖正是日本京都帝国大学的留学生,所以他的小说中有不少“朝上”“朝饭”这样日语化的词语。小说主人公兰生和郁达夫小说中那些神经衰弱的主人公一样都具有那个时代特有的“世纪末的忧郁”,所以会时不时地“泪珠索落的掉下来”。
看过三遍《兰生弟的日记》后,我就想到中山公园去,把小说中说到的景点如水榭、来今雨轩、两个红圈洞和御沟都找找。
现在的中山公园就是过去的中央公园,鲁迅日记中很多时候干脆说“公园”。
中央公园是鲁迅来北京两年后建成的,原来是清朝的社稷坛。齐如山在他的《北平杂记》中有一段是关于社稷坛也就是中央公园的事。他说:
社稷坛即现在之中山公园,在午门外之西边,太庙则在东边,古人所谓左宗庙而又社稷者是也。皇帝于每岁春秋仲月戊日祭太社、太稷于此。民国后即开放为公园,这倒是很好的一件事情。不过凡所谓公园者,应该偏重天然景或野景,中国人多是有《红楼梦》大观园的思想,所以建筑的亭子廊子很多,富丽华贵确是够了,但与公园性质稍差,且花钱太多,似可移到别的地方去用,于人民益处更大。我问过他们,他们说这另有原因,因为园中有一笔存款,彼时军阀最为厉害,这位打进来,那位退出去,他们搜索款项甚急,这笔款若是被他们知道,是一定非抢走不可,所以他们想赶快把他花了,一时没有其他用项,就把他修了廊子了。因为有多年的古柏,又有富丽堂皇的建筑,越发吸引游人,所以此园到了夏季,差不多天天是人满的,各省人及外客到北平者,无不到此。
几年前我逛过一次中山公园,但《兰生弟的日记》中说到的这些地方差不多一个也没见着。那年陪女儿在161中学高考,那时候161中学还在中南海旁边的南长街。忘了是高考的第一天还是第二天,看着女儿走进校门后,我们就到紧挨着的中山公园去转转。那天刚进公园就下起了小雨,我们只能从雨伞下看到近在眼前的景致。印象最深的是在雨幕中浮现的一棵又一棵古柏。也看到了社稷坛和社稷坛后面纪念孙中山的那个大殿,后来转到了公园最里边,就是《兰生弟的日记》中说的“御沟边”。走到这儿,故宫的红墙和角楼豁然出现在眼前,近在咫尺又一览无余。
那次逛中山公园主要是为了消磨时间,所以心里没有一定的目标,走到哪算哪。时间一到,还得赶紧出园。过后才慢慢想起来,逛了一趟中山公园,也没有见到来今雨轩,同时我又怀疑,来今雨轩也許早就没有了吧。
后来见到熟悉中山公园的人,就打听来今雨轩,有人就说,来今雨轩还有,在公园的东边。
我那次雨中逛公园进的是西门,估计是南边和东边都没到,错过了不少好东西。
我对来今雨轩的深刻印象大概是来源于许钦文。许钦文是鲁迅的小老乡,一度在北京漂泊,旁听鲁迅在北大的讲课。1923年以后许钦文和鲁迅来往密切,在鲁迅指导下写作出版了小说集《故乡》。晚年的许钦文写了一组回忆鲁迅的文章《〈鲁迅日记〉中的我》,其中的一篇就叫《来今雨轩》。说的是1924年5月30日鲁迅日记中的一句话:“遇许钦文,邀之至中央公园饮茗。”不知道为什么,我们现在很少在路上看到认识的人了。但看鲁迅日记就会知道,那时候的人们的确是经常在街头、公园遇到熟人。比如1923年4月8日,鲁迅和二弟周作人带着周作人的儿子丰一一起逛中央公园,就遇到了李小峰和章川岛。许钦文在《来今雨轩》中形象描述了他在北池子胡同南口遇到鲁迅的经过,包括鲁迅的声音和身体动作都惟妙惟肖:
那天我急忙忙地从沙滩走到北池子的南口,在东华门的前面,忽然听到鲁迅先生的声音:“钦文!你今天下午还有什么工作要做的没有?”“没有了!”一星期一次的校对样张上午刚刚送出去,我就这样高声回答。拉他车子的工人跑得快,比我快步走的速度高得多。我还在东华门的一边走动,鲁迅先生已经进了南池子的北口,他就旋转身子来提高声音对我说:“那末一道到中央公园喝茶去,我在那里等你!”他旋回身子直向南池子的南口而去。可是马上他又旋转身子来补充说:“长美轩,或者来今雨轩!”这声音我听起来已轻微,因为路隔得远了。
“长美轩”和“来今雨轩”就这样刻在了我的脑子里。
那天许钦文进到公园,先到长美轩,没看到鲁迅先生,便又到来今雨轩。在来今雨轩,鲁迅请许钦文吃了一盘子包子:
一个茶房走过,鲁迅先生向他招手,轻声说了些话,不久那个茶房就送来了一盘包子,热腾腾的。鲁迅先生放下报纸,稍微静了一下,到那热气渐渐减少下去,不再烫手的样子了,他就拿起一只包子,用另一只手把那装着包子的盘子推到我的面前,微笑着说:“这里的包子,可以吃;我一个就够了。钦文,这些就由你包办吃完罢!”
鲁迅这次没去的长美轩也有好吃的包子。周作人1926年10月在《语丝》发过一篇短文叫《包子税》,说的就是在长美轩吃包子的经历:
中央公园的长美轩是滇黔菜馆,所以他的火腿是据说颇好的,但是我没有吃过,只有用火腿末屑所作的包子却是吃过,而且还觉得还好,还不贵,因为只要两分钱一个。
我这次去中山公园是4月中,这是一个好时候,天气不冷也不热。公园里正在举办春花和郁金香展,所以在西门口排队等着进园的人很多。公园里的人也还是很多。大家都拿着相机或者手机对着郁金香或者牡丹花拍照。花开得正艳,尤其是郁金香,大概有不少还是珍稀的品种吧。但我对这些花无动于衷,我的目的是找来今雨轩和水榭等老景点。
从西门往右转走不远有一个有栅栏围挡的院子,院子里有一栋两层的建筑,一起去的G说这是来今雨轩。我赶紧走过去看。但院子栅栏的铁门上了锁,人进不去,只能隔着栅栏远远地望。楼房屋檐下的确有“来今雨轩”的牌匾。在我远望来今雨轩的时候,还有两个女孩子蹲在铁栅门前端着照相机照相,我估计她们也是觉得终于找到了来今雨轩。
沿着铁栅来回走了走,哪也进不去,也就只能走开了。
往前走是公园的西南角。1926年8月在离开北京前,鲁迅曾经花费很长一段时间,每天下午来中央公园和齐寿山一起翻译望·蔼覃的长篇小说《小约翰》。忘了是哪本书上说,鲁迅和齐寿山翻译的地方是公园西南角的一个清静地方。齐寿山是鲁迅在教育部最好的同事之一,也就是《北平杂记》作者齐如山的三弟。这段长时间具体地说是1926年7月6日到8月13日。这段时间的鲁迅日记中也就六七天没有去公园的记录。因为每天去公园,不少下午去西三条找鲁迅的不少人包括韦丛芜、章川岛、张凤举、荆有麟等都只能空手而回。
其实也没谁说过他们当时翻译《小约翰》的确切地方,所以我也只能把一边走一边看到的几座房子照点相片,当成是鲁迅当年挥汗译书的清静地方。
再往前是座很低的土山,这里大概就是公园的西南角了。G说从土山上可以看到对面的人民大会堂。从土山转下去是水池,水池边有堆砌的太湖石和一座里外都带回廊的建筑。从门口摸进取,发现里面是个四合院。四面的屋子里是中山公园历史展。一看这个展览,才知道我们刚开始看到的那个“来今雨轩”并不是鲁迅去过的那个来今雨轩,而是1990年建设的来今雨轩饭庄新址。细看几张《社稷坛文物保护总体规划》图,才知道我们正在看展览的这个带回廊的四合院就是水榭。《兰生弟的日记》里兰生第一次去中央公园就到了水榭:
有一天叶教授为了京都T氏夫妇在中央公园请吃中饭。叶教授Y教授全家都去。T家B家的姑娘也来的。席间非常热闹。散出来,我们随便游逛。我和江潢溪,T夫人,T家的两位姑娘同到水榭附近的荷花池边。我们登到假山石上对着盛开的荷花坐者。
齐如山在《北平杂记》里说水榭过去是名士聚集的地方,多下棋和书画之人。鲁迅1926年6月6日来水榭看司徒乔个人画展并以九元买两小幅素描画作,分别是《五个警察一个○》和《馒店门前》。《五个警察和一个○》现在还挂在西三条21号鲁迅书桌前的墙壁上。
从水榭出来就是齐如山所说的“富贵华丽”的长廊。这里的长廊的确是精致而且繁密,能和这里的长廊媲美的大概只有颐和园万寿山南麓的长廊了。顺着长廊往北走一走,看到了好几个老景点,什么习礼亭、唐花坞。然后看了一阵子南坛门前一排大得惊人的古柏,还没弄清楚到底哪七棵是所谓辽代古柏,就迫不及待去往来今雨轩了。
来今雨轩就在坛城的东南角。马芷庠1935年出版的《北平旅行指南》中说“向北有殿五楹,为来今雨轩餐馆。轩前为牡丹花池,轩后山石罗列”。按照许钦文回忆录中的描述,当时鲁迅在来今雨轩喝茶是在轩前露天的院子里,所以能远远地看见许钦文。但现在来今雨轩前面没有荷花池,也没有露天茶座。不时有人走过来举着相机拍照。有个年轻的爸爸给一对儿女一边拍照一边说:“这可是个有名的地方啊!”
门口墙上挂着个牌子,走近了看是“营业时间”,在营业时间下面还有两行小字是经营内容:
中华老字号,传统名小吃
冬菜包子+茉莉花茶
我们小心推门进去。也不知道是不是饭点儿,也不知道饿不饿,但我们还是点了两个包子,一壶花茶。来喝茶吃饭的人还真不少,但不像是齐如山在《北平杂记》上所说的“坛东来今雨轩,则多稍旧之官员”,而多是时尚靓丽的年轻人。餐厅东西两端各有一阁楼一样的夹层,服务员说夹层上正在布置一个展览,还没有完成。我从下面远观,展板上的人物能认出来李大钊。李大钊曾参加在这里举行的少年中国学会的集会。
包子和茶端上来了。包子的形状是很特殊的圆柱形,因此感觉很敦实。尝试着咬一口,是平常少见的一种干菜瘦肉馅,干而不柴,香而不腻。花茶有两种,一种是茉莉花茶,我们喝的另外一种少见的茶。茶也许不错,但我们的心思并不在喝茶上。我还想着通过后门去看轩后的“山石罗列”。1921年1月4日,文学研究会在来今雨轩开成立大会,有一张开会人的合影,大概就是在轩后的山石前拍的。正对前门的后门和前门一样大小,出去后也有一片宽敞的院子,但没有看到与文学研究会那伙年轻人一起合影的假山石。
按许钦文的说法,鲁迅当年常到中央公园喝茶。原因之一可能是这里有各种报纸看。另外,鲁迅每次在北大上课后,需要在这里静静休息一下,然后再到就在不远的教育部去办公事。1926年8月离京前夕,很多过去的好朋友为鲁迅饯行,有好几次就是在中央公园的长美轩和来今雨轩。据鲁迅日记记载,8月6日,鲁迅的几个绍兴同乡约鲁迅在长美轩吃饭:“晚紫佩、仲侃、秋芳在长美轩饯行。” 8月13日,也就是他和齐寿山完成《小约翰》翻译工程的那天,齐寿山约他和鲁迅的教育部同事戴芦舲、许寿裳在来今雨轩晚餐:“寿山约往来今雨轩晚餐,同坐有芦舲、季市。”8月21日,许寿裳又约鲁迅在来今雨轩午餐,“午赴中央公园来今雨轩应季市之约,同席云章、晶卿、广平、淑卿、寿山、诗英。”这次聚餐,除了鲁迅、许寿裳和齐寿山三个在教育部的莫逆之交,还有一帮年轻的后生。“云章、晶卿、广平”,就是吕云章、陆晶清、许广平,他们是鲁迅和许寿裳在北京女子師范的学生;淑卿,就是许钦文的妹妹许羡苏,他比许钦文更早认识鲁迅;诗英是许寿裳的儿子许世瑛。8月26鲁迅离京南下,那天到鲁迅家和火车站给鲁迅送行的差不多也还是参加这次聚餐的年轻人。
在来今雨轩后门外转了转,我们往北又走到了公园最后边的“御沟”,离开来今雨轩后我的下一个目的是寻找过去中央公园的长美轩。转了一圈没找着长美轩,又回到了南坛门。还是不断有人走到这儿仰着脸看柏树,感叹柏树的古老。我不知不觉又走到来今雨轩门前的小广场,又举起手机照了几张照片。仔细看了看大门两旁柱子上的对联,是:“莫放春秋佳日过,最难风雨故人来。”
(作者系北京鲁迅博物馆研究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