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与城市的悖逆与交响
2022-04-17杨友泉
乡村文明与城市文明从来没有像上世纪末本世纪初在中国大地上如此悖逆撕裂,又如此水乳交融,它们在这块古老的大地上实现了分离与融合、悖逆与交响,而在这种分离与融合、悖逆与交响的大潮中,人作为生命的个体,同样也在分离与融合,也在悖逆与交响。人作为生命的个体,也在寻找精神的归宿,也要抵达精神的故乡。这种撕裂般的寻找与抵达,正是这部小说集的意义与价值。我们从这部小说集中可以谛听到一种来自生命深处的声音——我们是谁?我们到底需要什么?我们该往何处去?它探讨的是当下生命活动的意义,是生命本身面临的处境与困惑,它捕捉到来自社会深处的碰撞和激荡带给人的困惑与迷茫——这种来自杨义龙《暮色中的马群》小说集里的声音,从而让我们感受到人心在变革之中的嬗变与律动,痛苦和欢欣。我以为,这就是这本小说集留给我的印象和思考。
擅长长篇小说创作的杨义龙同样把中篇小说写得风生水起,他擅长使用充满诗意的描写并对现实的深切关注来抒写这种交响。打头一篇《暮色中的马群》即写出这种撕心裂肺的激荡。铺天盖地的暴雨雨幕中的槐子,在城市街道塞车时,竟然看到“大街一片寂然。唯有这匹白马,高蹈阔步,如入无人之境”。这个劈头盖脸的意象让人不禁为之一震!这匹白马无疑是城市人槐子心中的乡村的象征,白马纯洁、俊朗,充满活力,有着无穷无尽的生命力!象征乡村的白马犹如一道霹雳,从城市的宽路上炸开了一道口子,那些乡村的往事如同管涌喷涌而出。
“五花马”遭雷击而亡,“千里雪”暴病而终,槐子则用卖“火焰驹”的三百块钱,“到了镇上复读,一年后考上了州里的重点高中。三年后,他盼来了京城一所戏剧学院的录取单”。可以说马是槐子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伴侣和支撑——难道仅仅是伴侣和支撑?难道这些马不是槐子灵魂和生命的外现和写照?不羁、狂傲、进取、永不停息、永不屈服!难道仅仅只是马群的写照?好的,让我们来看看杨义龙是怎样来描写这颗激荡不安、高傲高蹈、永不停息的生命和灵魂的吧!
先看“五花马”。在槐子寻找“五花马”时,作者这样写道:“闪电、炸雷,好像要把大地撕开一条口子,其间一声绝望的马嘶,令槐子一躍而起,向右侧的山包上跑去。”
这时槐子看到了惨不忍睹的一幕:“五花马”倒在黑虎岗上,周身已被雷电烧成焦炭一般黑,四蹄在不停地抽搐,乌黑的大眼睛里,流出了两泓混浊的泪水。看着槐子近身,它拼尽全力抬起头,哀哀地望着他,随即又重重地砸向地面。槐子蹲下身,双手合十默祷,听着“五花马”的呼吸渐细渐无,槐子用手轻轻地将它的双眼合拢。
这是一匹“英挺矫健的马,它的皮毛以枣红为底,在前额和后腰有状若流云的白花,四蹄上也有一圈白花”。槐子记得李白的诗“五花马,千金裘”,便给这匹马取名“五花马”。
其实单以前额有白花来看,这匹马应当是三国时刘备胯下的“的卢马”,都说这马会妨主,刘备却骑着它跃过宽数丈的檀溪,逃过一劫。当时阿爹把这匹马从三月街上牵回来时,村里人都说这马不吉利,会败家的,不如卖了。阿爹不信这个邪,便硬是把马留下来。
这匹“五花马”不仅“英挺矫健”,而且在“去三月街赛马,竟把那些内蒙古、北京、香港马术俱乐部的高头大马都比下去了,跑了第二名,还得了两万块钱的奖金”。这种永不服输的精神,无疑和槐子从边远山区“考取重点中学”以及“三年后,他盼来了京城一所戏剧学院的录取单”何其相似!难怪这匹“五花马”在槐子的生命中不停闪现,这种永不服输的精神其实同样是槐子精神世界的写照!或者说,城市里的槐子就是边远山区的“五花马”!
当赛马获奖后槐子骑着这匹“五花马”一回到青江浦,整个村的男女老少都来看。槐子爹从镇上买回半扇猪肉,请大伙热热闹闹地喝了一场酒。槐子简直就是衣锦还乡,浓浓的乡亲、亲情、衣锦还乡的荣耀,如同刀刻一般铭记在槐子的生命中,让槐子永生难忘!这与做了城市人的槐子在城市半辈子拼打后却负债累累,以及破产后形单影支的结果形成反差。而“五花马”不幸被雷击中的结局也预示着槐子悲剧的命运!
再来看另外一匹“火焰驹”,这匹“火焰驹”如同火焰一样热烈、激烈,不屈不挠,永不屈服!永不服输!作者写道:“‘火焰驹’从院子里飞奔而出,在狭窄的村巷里闪展腾挪,几个纵跃便跑到村外,吓得阿爹整个人伏在马背上不敢抬头。”不仅如此,“火焰驹”似乎铁定了心要把背上的人掀下去,便从村口的石拱桥上飞身越过,把槐子爹重重地摔进了刺蓬里,然后扬长而去。被戳得千疮百孔的槐子爹顾不上疗伤,动用了村里十多条汉子围追堵截,才把“火焰驹”追上。恼羞成怒的槐子爹把这匹火红色的马驹拴在家门口的大槐树上,“皮鞭像雨点一般在它的周身飞舞,每抽一鞭,就有一道鞭痕”。“火焰驹”非但不服软,反而“几次后蹄着地,前蹄像拳击手一般上下挥动,发出凄厉的长嘶。阿爹抽得没了力气,将皮鞭扔在地上直喘”。就在槐子爹要卖掉“火焰驹”时,“火焰驹”看着槐子,“那双光可鉴人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槐子取出药水,为它小心地擦拭着伤口。阿爹笑笑说:“它喜欢你,这匹马就交给你了。”槐子和“火焰驹”的惺惺相惜到心心相印的举动,终于唤醒了槐子爹心底的良善。槐子和“火焰驹”从此成为知音。“火焰驹”的归宿算是最好的了!靠售卖“火焰驹”,槐子终于得以入学,进入遥远的城市,从此让槐子远离乡村!让槐子进入另一世界!
小说中出现得最频繁的马是“白马”,城市里反复出现的“白马”,其实就是乡村里的“千里雪”。“白马,那匹白马,踏着草浪而来。它的瞳仁,有着水一般的光芒。它的身后,是火焰驹,还有五花马、青骒马、黄膘马、黑旋风,马群像风一般卷过高山峡谷间的草甸。”
槐子婚姻失败,公司破产,连员工的工资都无法支付!进入城市做过乡村牧马人的槐子可以说在城市的这场融合与交响中碰得头破血流!于是槐子又重回到梦想中的家园,在白马前“纵身一跃,腾空而起,像一朵白云飘落马背。白马头一仰,扬起四蹄,犁开一垄碧浪,向洱海深处奔去”完成了生命与灵魂从乡村到城市,又从城市到家园的回归和救赎。
代表乡村的马这个意象在槐子受挫时反复出现,这是槐子的精神家园,是槐子回不去的故乡,它可以为槐子疗伤,一次又一次地舔食槐子新添的伤口,却不能让伤痕累累的槐子重新回归!它就是槐子回不去的故乡!
那么有没有一个让伤痕累累的槐子重新返回的故乡呢?收在杨义龙《暮色中的马群》的中篇小说《桃花坳》,即让我们实现了这种回返。
众所周知,乡村文明是城市文明的精神归宿,为城市文明发展“塑根”。乡村文明是人类精神文明的发源地,也是最基本、最深沉、最持久的力量,能给城市文明的发展塑造根基。伴随着城市化快速推进和城市文明的扩张,乡村文明被忽视、被破坏、被取代的情况越来越严重,城市发展因为没有乡村文明这一“根基”,缺乏了精神归宿,进而出现“恶性”循环的现象,让城市文明变成一条腿走路的“残疾人”。
那么,我们来看一看,杨义龙中篇小说《桃花坳》中的桃花坳是不是就是乡村文明的根呢?“山坳里的夜晚,孤寂、落寞、惆怅,松涛一浪推着一浪,把夜色推到风的深处。十万大山就是连绵起伏的海洋,桃花坳小学就是海洋中的一叶扁舟。黑黢黢的夜,使山坳陷入无底的深渊。”作为一师一校的教师晓寒,带着一身的城市文明处居这样的“十万大山的连绵起伏的海洋”,处居浓得化不开的乡情乡愁间,处居香草、桃花、香桃、菊花女人们的爱恨情仇间,立即让晓寒有误入桃花源的感慨,在处居满满的真情实义的温暖的乡情间,贫穷与愚昧也根深蒂固地如影随形,刻骨铭心地咀啃着乡情的美好!无处不在地咀嚼着美丽的乡愁!充满着景色美、人情美、人性美的桃花坳,却逃避不了乡村贫穷愚昧无时无刻的啃食,几任教师与桃花坳里发生的美丽的婚恋,无一不是凄婉收场!不能不说就是被根深蒂固的贫穷与愚昧撕碎的!
最终晓寒考起了“编辑”离开桃花坳,他内心的忧伤与喜悦并存。与其说景色美、人情美、人性美的桃花坳终于没有留住他,不如说是乡村贫穷愚昧打败了他!
好在结尾桃花坳也实现了走出去,桃花坳终于实现了超越:“香草说,我也才知道,他(香草的男朋友)在深圳没多久,又去丽江种雪桃。”改革开放,为乡村打开了一扇通向城市的大门,晓寒则由城市来又回到城市。如果说城市文明是乡村文明的资源保障,为乡村文明发展“输血”,那么,乡村文明则为城市文明提供原材料和原动力!香草的男朋友和成千上万的打工者即是范例。众所周知,城市文明是国家政治、经济发展的体现,其强大的物质基础、技术力量、专业人才等都是乡村文明发展的有力保障,能够为乡村文明建设输送其需要的“血液”。十九大精神中不仅强调了大力实施乡村振兴战略,还强调了城市对农村的辐射和带动作用。值得可喜可贺的是,为改变乡村贫穷愚昧,实现为乡村文明发展“输血”已成为现实,九年义务教育以及精准扶贫彻底改变了乡村面貌,这也是挑花坳始料不及的!
让我们再来看看回到城市的“槐子”的状况又是怎样的?这个回到城市的“槐子”“晓寒”其实就是小说《青云巷》里的“我”。“我”在一家报社上班因不堪羁绊而辞职,在青云巷里过起了“下海”生活——开起了一家装裱店。但也不乏惶恐:“对找回活着的尊严,我一点把握也没有。”
于是,青云巷如同一把钥匙,打开了这个滇西小城的生存百态。这部中篇小说最初我阅读时它有另一个名字《子河茶街》,其实我更喜欢这个题目,有河,有茶。茶者,神物也!陆羽著《茶经》,蔡襄著《茶录》。茶者 :由祭品,而菜食,而药用,而交际,而饮料,而兼有之。茶文化非常普及非常广泛。不止有茶,而是茶街。茶街以前没有听说过。以前有过茶馆,茶馆是爱茶者的乐园,也是人们休息、消遣和交际的场所。茶街便不同凡响。茶街无论在气势上,规模上,还是在格局和档次上也迥然不同!于是茶仙子出来了:“这时,我看到了王茗。在梵乐声中,她坐在‘品茗轩’为客人沏茶,随着音律,十指纤纤,轻转紫砂壶,身姿绰约,优雅从容。”恍如天人。
再看品茗轩的老板鲁墨:鲁墨坐下来,用普通话聊起了他的经历。他要让“我”明白,他从山东到云南来,是想过一种平静悠闲的日子,开茶楼纯粹是玩玩。他说,他的老师是任继愈,他在北京時还拜访过国学大师季羡林。他说这些话,足以让“我”对他肃然起敬。鲁墨说,在开茶楼之余,他还在一家文化公司任创意总监,也是玩玩。他说话的时候,“我”注意到他的腕部和肘部缠着一串佛珠,像蛇一般屈曲盘旋。“我”平常见到这样的佛珠总是挂在僧人胸前。“我”问,您信佛?他双掌合十:阿弥陀佛。他告诉我年少时曾在普陀山出家,随慈航大师学佛,也学武术,磨砺了心性,练就了一身钢筋铁骨。他平时以素食为主。“我”这次真的被他折服了。青云巷真是藏龙卧虎的地方,竟然在无意之间就遇到了高人。鲁墨仿佛是茶的化身,仙道尘俗一体,虚幻与真实共存!
最终,品茗轩的老板鲁墨神龙见首不见尾。多年后见到鲁墨是在放光寺:鲁墨比谁都劳碌。该做的功课他从不落,休息时他还要去寮房帮厨,切菜、蒸饭、炒菜都干。
而鲁墨与范学先只是小巫见大巫:范学先的“翰墨茶韵”比品茗轩大了不少,也阔气。进门,着红花锦袍的漂亮茶艺师微笑迎候,弯腰鞠躬。门厅间,便有茶品展示柜,生饼、熟饼、晒青、毛尖、绿茶红茶黑茶白茶,砖茶沱茶,各类品种俱全。坐定后,茶艺师递上折扇,上面请人用小楷写了茶品的报价,最高的8888元一泡,吓了我一跳,便不敢再去看茶名。
“翰墨茶韵”捐出一饼勐海千年茶树王熟茶,拍了18888元的好价钱,被来自广东佛山的酒店老板陈强收藏。品茗轩捐出一块普洱生砖,拍了9000元,被昆明一位不愿透露身份的孙先生收藏。“我”捐了一幅《茶山踏歌图》,被东风地产老总梁小刚以6000元拍走,各茶庄、茶楼也纷纷捐出茗品茶具。最后,拍卖所得十六万元全部捐给贫困山区西山小学。
数年后,“翰墨茶韵”盘出去后,成了与青云巷毫不搭调的餐馆。寡淡无味的菜肴、寡淡无味的装修,还有个寡淡无味的老板。
无论是鲁墨“品茗轩”,还是范学先的“翰墨茶韵”其实都是道具,借复古和回归传统潮流进行炒作,炒茶,炒茶楼,炒茶文化,炒街,炒自己,炒人生。最终必归虚无。前者终于成为吃斋念佛的出家人、蛰居一隅,成为鲁迅所说的摇身一变就虚无了,一转身,成为吃斋念佛求神拜佛者,并以此了却残生。后者范学先则成为嬉皮士,玩起了手鼓。正月十五晚上,“我”去了大理古城,月笼轻纱,照着红龙井朦朦的夜。“我”看到范学先果然在那里低头敲击手鼓,他不时仰起头,用手势纠正游客不规范的动作。几年不见,他更瘦,头发也更长。在兴奋的人群中,唯有他一直忧郁。“我”知道,他不一样,他是为了谋生。
那么,人应该往何处去呢?哪里才是心灵真正的故乡?人们的故乡到底在哪里?小说质问人们,除却生存,我们还剩下什么?
显然,开茶楼也好,炒作也罢,不管是吃斋念佛还是求神拜佛都并不是也不可能是归宿。对于来自乡村的城市人,他们的“根”还在乡村!只能在乡村!同理,为了更好地让城市文明发展有“根”可循,我们要继承和发展好乡村文明凝聚的乡土之美、人文之美,和其深厚的文化传统,即把传统留住,又把文明留住,才能够适应时代的变化和发展。小说提供了诸多思考,给我们展示了城市与乡村有诸多互补性,亦即一个国家文明体的构建需要“两条腿”并行发展,城市文明和乡村文明的发展也不能只是一方面求“外”发展,或是求“内”提升,二者要互补发展形成合力,才能让城市文明和乡村文明实现双管齐下、双翅齐飞。
编辑手记:
作为小说家的杨友泉以文本解读的方式评析了杨义龙《暮色中的马群》小说集里的小说,他认为从《暮色中的马群》小说集中能谛听到一种来自生命深处的声音——我们是谁?我们到底需要什么?我们该往何处去?小说集里的小说探讨的是当下生命活动的意义,是生命本身面临的处境与困惑,它捕捉到来自社会深处的碰撞和激荡带给人的困惑与迷茫,特别是乡村文明与城市文明撕裂般的寻找与抵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