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不怕分,越分越多
2022-04-17倪萍
倪萍
姥姥跟着我在青岛过了一段和水门口不一样的日子。
那时我还在上小学,姥姥像个客人一样在我家住着。不再去井里挑水,也不用去河边洗衣服,更不用做饭、喂猪、喂鸭子了。不做这些,姥姥好像就没啥事做了,想帮我们补补衣服,妈妈的缝纫机全都取代了,姥姥成了闲人。白天,我和哥哥去上学,妈妈上班,姥姥就被关在了屋里,从太阳升起到太阳下山,姥姥的眼睛只盯着两个地方——墙上的挂表、窗外的楼梯。
读书的我这一天在教室里两只眼也只盯着两个地方,一是老师手上那块表,二是另一个老师手上的另一块表。放了学,我基本上都是飞回家的,我知道姥姥在家等我。真像去幼儿园接孩子的妈妈,生怕去晚了孩子会哭。
四月是青岛最好看的日子,到处盛开着樱花,八大关的几条马路简直就是粉红色的世界。为了留住姥姥,每个星期天我都带姥姥出去逛。
我和姥姥坐在黄海饭店吃大餐的大门口吃着我们自带的小饭。一人一个馒头,馒头里夹着一片很薄的咸菜,手绢里包着两瓣蒜。
“不对呀姥姥,我妈不是给咱俩馒头里一人夹了一个煎鸡蛋吗?”
“我给你妈偷偷装到她饭盒里啦!”
“你等着我妈晚上回来呲儿你吧!”
又让我说对了,晚上吃饭的时候,我妈几乎是把那两个煎鸡蛋甩在了姥姥的碗里。
我妈最烦我姥姥这样的“爱”了,我姥姥又偏偏只会这样的“爱”,她们母女的爱呀,总是带着刺儿。“给块糖吃本来挺好的,可你妈就是得抹上点辣椒,甜在心里,辣在嘴上了。”
“姥姥,你说实话,你是偏向我妈,还是偏向我?”
“这路事儿不能拿到秤上称,一辈子也称不出个斤两了。你妈上班费脑子又费劲,挣钱养活这一家人,你妈在秤上就比你重;等你长大了,挣钱养活你妈了,那个时候你上秤就比你妈沉。”
“我长大了挣钱也不养活我妈,我哥哥养活就行了,你看我妈对我哥哥多好,给他吃煎鸡蛋,用煎蛋的油锅给我煮点白菜,就是后妈。”
“你妈连油锅煮白菜都不舍得吃,你没看你妈饭盒里就撕巴几块白菜帮子撒几颗盐粒子?”
和姥姥的宠爱相比,妈妈的严厉简直就是虐待,你刚伸手拿肥皂,她就说:“怎么啦,小肥皂洗不了手啊?”
“那你妈连你使剩下的小的也没舍得扔啊,攒多了用炉子化成一团再聚成个大的,日子就这么过嘛。”
“那我哥用大的她怎么不说?”
“小子干大事,可不敢让他成天抠抠缩缩。闺女不一样,将来得持家过日子。你妈既不是后妈,也不是亲妈,是个合格的妈。”
合格的妈,这是姥姥对我母亲一生的评定。
姥姥说,她养孩子是喂了一群小肥猪,而母亲养的是两匹奔腾的马。
我从猪圈到草原,这个过程很痛苦。母亲的清冷常常让我感到孤独,我不明白母亲的笑容都给了谁,我盼着快点儿长大,离开清冷,去寻找温暖。
多少次,我和姥姥盘腿坐在炉子前诉说着妈妈的不是,我像一个长舌妇一样不依不饶地数落着母亲的种种不是。姥姥从不打断,我哭她也跟着抹泪,我笑她也和着哈哈,长大以后我才知道姥姥是有意让我宣泄。
“心里有气、有怨说出来就好了,不管真对真错,别留着,留日子长了,就长在身体里了。”
姥姥以她最原始的方式梳理着我那弯弯曲曲的心灵,即使这样我对我妈依然敬而远之。从来没有过任何亲昵的举动,就连母女之间最常见的手拉手、肩搭肩我们都不曾有过,迄今为止我们都没有拥抱过。
心不远,可就是靠不上,我把它称为不习惯。即使现在,年近八十的母亲与我朝夕相处在一个屋檐下过活,我也觉得我们是那样的不同于任何母女。百分之百的信任,万分之万的亲情,可也依旧相敬如宾、小心翼翼。
每天早晨,看着母亲在幽静的院子里挥舞长剑短刀,多少次我热泪满心。感谢老天让妈妈这么健康地活着,让我们有机会也有时间往平常人的母女关系上走近。多少次我想上去拉着母亲的手说回家吃饭吧,多少次我想说我帮你洗洗澡吧,多少个多少次,心已经启动了,可母亲的坚强好胜,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只想帮助别人的独特性,又让我的行动迟缓了。取而代之的是母亲对我儿子的爱,几倍、几十倍!糖的外表抹的不再是辣椒,是蜂蜜,是巧克力,千层万层。我心疼母亲这份太深的爱,这份抹着辣椒的母爱,心疼母亲养育我和哥哥长大成人的不想言说的苦衷。真的,早就不怀疑亲妈、后妈了,早就后怕如果一直跟着姥姥在水门口,一直在小猪圈里不奔向草原,我和哥哥最多也就是一对儿可爱的小肥猪啊。
感谢、感恩从没有对母亲说过。
母亲是否为我和哥哥骄傲过,姥姥说:“当妈的一辈子都觉得欠儿女的,你妈总说如果不是怎样怎样,小青、小萍会更怎样怎样;如果不是怎样怎样,小青、小萍……”
没有那么多如果,妈妈,姥姥说得对,你是一个合格的妈妈。
好多年前,评选“十大孝子”,主办单位找到我,我拒绝了。把我们这些做儿女的本应做的事拿出来当孝子楷模的先进事迹,太可笑了。就像父母养育儿女,你什么时候听说父母告诉大家我的美德就是照顾儿女,我对他们太好了?沒有啊,孝是本能的、自然的、必须的、应该的,一个人不偷东西还要表扬吗?
孝敬是美德吗?不是,是应该的。
如今,我倒情愿母亲坚持不变,她以她的严厉养育儿女不是挺成功的吗?我和哥哥对于她来说是手心手背,她值得以此慰藉五十年的含辛茹苦。我们兄妹良好的品德、做人的尺度是她最满意的,也是她毕生追求的。“活着对这个社会有用,不只是索取,而且可以奉献。”“你哥哥不是贪官,你不是废物我就很满意了。”母亲对儿女的要求是这么低又是这么高,只有我和哥哥理解,母亲是真正意义上的用心、用体力、用坚持把我们俩养大。
记得那是个夏天,我放了学一进家门姥姥就让我洗脸,洗了脸姥姥又让我照镜子。天天洗脸天天照镜子,今天怎么啦?我从镜子里看到站在我身后的姥姥眼圈发红,姥姥说:“这个脸盆架子是你爸妈结婚的时候买的,这个家里的家具中你妈最喜欢的就是这脸盆架子了。”可不是吗,红木雕刻的架子中间有一方上好的玻璃砖镜子,镜子的底角有两团原色的水磨石花。
姥姥指着架子的四脚:“孩子,哪有这样的后妈?这个架子腿原先是四条刻花的抓角,从你自己开始梳小辫儿时起,你妈就开始一寸一寸地往下锯,为的是你能照上这个镜子,从镜子里看见你自己,既不用踮脚也不用驼背。你妈比你高,你合适了,她就得驼着背梳头;后来你长高了,你妈又用碎木头一寸一寸地往上钉,为的是你不驼着背照镜子;再后来你长得比你妈高了,你妈就踮着脚梳头了,直到你离开这个家,镜子的高度一直对你是最合适的,而对你妈就一直不合适……”
我确实不知道这镜子是跟我一起在长。
我只记得母亲常说:“干吗?落一撮头发让人揪啊?”
母亲啊母亲,就像姥姥说的“给人块糖吃,也得抹上辣椒”。
姥姥一生在我面前挖空心思地罗列着母亲对我的爱,可是有多少孩子能把辣椒吃了再吃糖啊?
“姥姥,你不怕我爱我妈就不爱你了?”
“爱越分越多,爱是个银行,不怕花钱,就怕不存钱。”
我们的爱虽然都是小钱、零钱,但在姥姥的理财下,我们一点点地储存着,富富余余地花着。如今的大家庭里,真的没有过一次争吵,没有过一次战争,已经习惯了,你的是我的,我的也是你的,即使有不顺心不如意也从没撕开过这张脸。“一家人是一张脸”,家里人都下意识地爱护着这张脸,有钱的多出钱,有力的多出力,保持着一个常温。人人都觉得适度,自由地进出,自由地来往,家是你随时想回的地方,也是你随时可以离开的地方,人人都有一把钥匙,但绝不是负担。
如今是母亲在掌管着这个家,全家老小也都习惯辣椒裹着的糖,好在大家都能吃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