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置而非炮制:翻拍电影的形态洞察与时代呈现
2022-04-16顾浩东林小眉
顾浩东 林小眉
电影《新蝙蝠侠》(美国,2022)中,黑暗中一道强光照亮了哥谭市,照亮了DC漫画的电影在超级英雄电影同质化现状中的开拓之路,也照亮了翻拍电影难求新意、饱受桎梏的求变之路。电影主人公往往在一次次与过去的对峙中探求新的生命形态、在一次次剧情设定下激活强烈而起伏的内因、在一次次重拾旧路的过程中与生命进行抗争,这一人物变化与成长被称为人物弧光。[1]而翻拍作品亦如是,它建立起观影者与原作的持续联系,并使之成为观影乐趣的一部分。在越来越多导演与资方重拾那些品质好、热度高的原版IP的当下,人们更需要在忠于原创、保留精髓的同时带来新诠释,在既有高峰的迷雾中探求新的成就。
一、亲疏远近:翻拍电影的分寸把控
从《化身博士》(美国,1908)在1908年到1920年间33个版本翻拍的大获成功,到《沙丘》(美国,2021)、《蝙蝠侠》(美国,1989)等一次次或耳目一新或饱受争议地重回银幕。可以说,电影自19世纪末创作以来,一直在重复和再现自己的叙事和流派,甚至成为一种文化现象。近年来,随着中国电影市场的逐步开放,许多非本土文化IP与电影版权得以准入,站在原作巨人的肩膀上重开新篇似乎对资方与导演而言都是稳中求胜的选择。翻拍电影所具备的要素包括:(1)原版作品的题材或主题广受人们的认可;(2)翻拍并非照搬,而是通过更新的技术、手段或更好的声画表达而进行的二次创作;(3)相比于原作的剧情主题、视听语言以及艺术风格,翻拍电影都需要有所创新。
对于任何形式的艺术,观众对视听话语的理解高度推动作品情节的发展,在情节中的各种元素包括可识别的人物个性、空间形态、故事情节、美学呈现都是已知的情况下,观众对作品的理解清晰度与深度都会增加。现成的知名IP、积攒的高口碑、为观众熟悉的吸引力以及当红主创的阵容,使翻拍电影往往被电影业视为能在最小化风险的情况下快速、便捷、有效地复刻过去已经接受市场检验的成功。然而,它们也产生了一种商业悖论,这种商业悖论的发生是因为虽然翻拍制片人希望保留过去或其他文化中成功的电影元素,但是他们也必须引入与当下时代相呼应的普遍元素,在重置过程中融入创新以避免原版的锚定效应。这便对翻拍电影提出了新要求:既要保留原作的主题精髓以回应受众的预期,也要在原版的基础上进行本土化、技术化创新。2019年上映的国产电影《小小的愿望》有韩国原作高口碑与流量明星的加持,但由于未对原作进行技术或主题方面的二次创作,剧情脉络、分镜走向等原封不动地照搬,最终口碑不佳、票房惨淡;而同样是翻拍印度与美国原版的《误杀》系列则借助“反转热”“悬疑热”的东风,助推票房势能,在把握拍摄尺度的基础上进行本土转变、重新诠释主题,屡获好评。放眼国际电影市场,美国导演马丁·斯科塞斯于2006年执导的《无间道风云》(美国,2006)翻拍自国产系列电影《无间道》,其在将警匪融入东方哲学思考的经典原作的基础上引进了更有技术含量的光影与场景调度,反映了具有时代特色的种族与美国社会阶级问题,最终获得当年奥斯卡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改编剧本、最佳剪辑等四项含金量较高的奖项。事实上,翻拍电影相对容易实现的是技术突破,而那些与文化息息相关且具有独特哲学思考的类型电影则更难在翻拍方面取得成就,容易出现无差别翻拍、剧本水平与编剧创作能力不足、逻辑饱受诟病、依葫芦画瓢的内容炮制以及罔顾文化差异的复制等缺陷;而翻拍片也同时承载了原版故事IP、拥有当红主创阵容与话题热度助推票房势能等优势,如何在此基础上更好地借力,把握拍摄尺度,进行本土化转变,从而诠释新的主题则是其需要重点考量的内容。
电影是一种承载时代主题、时代思考的载体,回应了时代声音与时代背景,而翻拍电影在主人公、情节高度相似的情况下,则更需要凸显时代的变化,从诺兰的《蝙蝠侠黑暗骑士崛起》(美国,2012)出现的理想主义光辉到《新蝙蝠侠》(美国,2022)对黑暗世界的描绘,即使是超级英雄也不能幸免的主题是深刻迎合新冠肺炎疫情下相对消极而真实的社会思潮。因此,一部好的翻拍电影,投资方与导演只是做到了合情合理、尊重原作的故事精髓还远远不够,而是需要察时代之变、应时代之呼。
二、理性建构:翻拍电影的双重考量
(一)翻拍电影需要考量观众的受众心理
观影者在接受翻拍电影传达信息时呈现的选择性心理机制是一种影视心理机制,其中基于对原作的心理预期将直接影响受众对翻拍电影的产品质量感知。每个新时代背景都会带来受众心理的转变,在艺术表现中,创意概念的演变是文化领域发生的主要变化之一,它以前所未有的形式取代或覆盖过去的作为唯一衡量标准的原版经典,使得影视作品在更高话语宏观结构中的参照性、联系性和整合性被重新评估;而这一新视听语境的象征既要在时代中孕育,也需要服务于时代下已发生变化的受众心理。同时,原始的电影创作公式会枯竭甚至被淘汰,这使得翻拍电影创作者依赖于剧情间的叙事元素混合。这其实是一种对受众心理的刻板印象,创造力的匮乏与墨守成规的思维定势既是电影制作者的问题,也是翻拍作品可能会在观众心理布下的锚定效应。观众正不断分化出新的审美、类型偏好,许多原作具有新奇而独特的艺术。这些作品都需要与新的受众心理相契合,当代观影者想要在翻拍作品中获取此前原作未被解读的内容,他们主张探求一个更广泛的艺术话语系统,他们想要與电影翻拍者共谋一种具有时代影响力、博采众长的审美。
技术水平的突破与引进制度的改善加速了电影受众在审美宽度与广度方面的进步,观影者在电影的类型偏好上越分越细,在电影的审美偏好上也有越来越深刻的理解。在电影类型的细分赛道上,剧情片、犯罪片以及科幻片引领潮流,2015年1月至2016年11月,多部韩国电影凭借其剧情脉络与生动叙事引发国内在这些类型电影上的多次翻拍,包括了《我是证人》《重返20岁》《捉迷藏》等;同样,对于动漫IP、怀旧经典作品的审美趋势也激发好莱坞在过去十年内耗巨资(9千美元至1.7亿美元),壹娱观察翻拍了如《攻壳机动队》(美国,2017)、《无间道风云》(美国,2006)以及《阿丽塔:战斗天使》(美国,2019)在内的数十部迎合新观影思潮的海外电影,但最终口碑与利润参差不齐。可见,既保留原味又实现突破的成功本土化翻拍难上加难。观众对原作的预期会因接受心理动因而改变,原作受到追捧的主题精髓可能在时代演变下发生变化,而观众渴望通过翻拍片所获得的心理共鸣也存在多重不确定性。翻拍片只有深刻洞察时代演变下受众对原片的审美改变,导演必须应用新的视听语言、科学技术、主旨呈现、矛盾表达,才能契合那些对于特定题材、特定类型以及特定审美偏好受众的心理预期。
(二)翻拍电影需要沉淀时代思想
对于电影,观影者对于每次翻拍版本的理解会受制于过去版本的理解,而原作以“前历史”的形式存在并影响翻拍的后作,观众对电影主题的理解并非孤立的,它是前作与后作在相交融合、相辅相成后所呈现的新的理解。有了原版为基石,翻拍电影从诞生初期就被赋予了观众熟悉的参考点,生成了一种安全的价值观,为整体故事的描述与叙事构建保驾护航;原版电影赋予观众与剧情人物相关的潜意识,但这种意识并不是永恒或绝对的概念,而是归因于特定的故事发展趋势和某些共同习惯如建筑风格、人物角色、场景、物体与主题的重复,充实了其与特定电影相关的经历。人们在对电影中囊括的主旨文化进行分析、研究后发现视听叙事的发展也需要遵循历史语境,只有如此才能使翻拍电影基于重复的场景、相似的剧本结构形成“参互成文,合而见义”互相阐发、彼此补充的新格局。
翻拍并不是为了炮制或仅仅是延续原版,而是为了超越原版的主题精髓、扩大故事的市场适应度,创造出一个迎合时代召唤下的新宇宙;这个宇宙中融合了前作的理论概念与现代的叙事感知,并最终演变出新空间,既包含观众熟悉的角色、空间与情节,又更新了视听领域、人物塑造与主旨演绎的表现形式。因此,电影必须有其独特的时代承载力,如《尼罗河上的惨案》(英国,1978;英国,2004;美国,2022)历经三次改编,1978年版的电影意图揭示当时西方社会为金钱勾心斗角的社会现状;2004版电影则迎合了时代对于悬疑推理的追捧,以完美的人物塑造详尽地还原个体的作案动机;而2022版电影做到了台词、剧情的高度还原,却缺失了现实意义与时代写照,因此口碑逊于早前两部。又如2015年首映的《侏罗纪世界》(美国,2015)系列与上映于1993年的《侏罗纪公园》(美国,1993)系列,两者均保留了结构层面的叙事重复,但前者在声画、运镜、构图与特效方面寻求突破的基础上,还兼顾了20年的时代背景差异并进行了前瞻性的二元扩展——20世纪末值得强调的是人类在通过技术进步获得显著优势后仍需要尊重和理解自然规律的必要性,而21世纪的翻拍则将物种作为生物的首要责任联系起来,聚焦于探讨人类和恐龙的亲子关系和家庭概念,具有时代意义,最终收获16.7亿美元的全球高票房。电影可以表征时代,而时代则能沉淀电影,不同的时代赋予电影不同的映射,翻拍能够接受时代的审美需求、揭示观众的心理需要,并呈现全新的诠释。从效果历史的角度来看,翻拍是一个导演赋予原作以具有时代意义的新视界,观众通过自己的理解将原作与翻拍电影的主题精髓进行有机结合的过程,最终实现导演与观众的视界融合。
三、营造差异:视听与人物的崭新塑造
(一)推陈出新的视听语言
从无声到铿锵有力、从正色画面到泛色画面、从黑白电影到彩色电影,艺术制作技术会随时代变化而变化,而所谓的“过时”则呈现出多种迹象,电影则在技术转型中蓬勃发展。观影者在翻拍电影中所获得的乐趣源自对原版电影历史的更高认知,因此翻拍作品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被视为一种风险成本较低却具有相应口碑特权的“工业产品”,而两者间的区别则是原版提供的内核,需要适应新的媒体语言和技术演进,使视听领域中新颖原创的构思成为翻拍的必要元素。数字化可以取代织品薄膜、计算机建模也能代替复杂的支架硬件、电脑生成动画(CGI)则使所有特效更加逼真、可靠。声画光影方面的技术转型能为观影者塑造沉浸式的观影体验,也是导演与资方之所以坚持翻拍的原因之一。先进技术得以提升观影氛围的质量,助力翻拍电影取得让观众耳目一新的积极效果。因此,動作片、恐怖片等依托气氛渲染、场景营造等形式的电影更容易被翻拍,如《尼罗河上的惨案》依托好莱坞工业的技术成就,让每一帧画面、音乐与视觉呈现都能满足观众对于怀旧院线电影的视听要求。
今年上映的《新蝙蝠侠》(美国,2022)则将最新技术与声画效果的应用做到极致。片中的雨中搏斗情节,利用4D技术所营造的沉浸感让屏幕那端的观众被拽入故事情节,感受到直击灵魂的雨点触动与雨中郁结的压抑气氛。强大的视听技术甚至能达到比剧情更有力的震慑感,使观众的心理和情感与主线情节紧紧贴合,不得不跟随人物内心进入电影所塑造出的那个雨点不断、潮湿阴暗的哥谭市。全新的运镜模式与光影镜头通过时常在逼仄黑暗中射出的一道强光,凸显了蝙蝠侠漫画所带来的高度抽离感。在音乐创新上,沉闷的钢琴与浑厚深沉的提琴在杜比音效的辅助下仿佛一团团“阴云”,借由上滑音与下滑音向观影者不断靠近。导演通过这一更现代化的配乐方式,用剥离旋律的音乐使《蝙蝠侠》的视听语言不再只是辅助叙事,而是直接作用于情绪,呈现出不同时代语境下的电影质感差异。
(二)回应时代的人物塑造
电影翻拍并不是好莱坞特有的现象,也不只是技术突破带来的商业成就,它还是电影文化的一部分,其核心设定在更深远意义上是为了回应时代困境,也因此被赋予了更多文化与政治因素。翻拍电影涌现着现实意义和思想层次的复杂联系,重置而成的新颖又符合新的时代语境的创意,丰富了影视表达语义,构建了媒体历史与艺术轨迹的新交点。
一部好的翻拍作品是应时代主流思想变化而变化的,翻拍行为在回归过去的同时被赋予了现实特权。与文化息息相关且具有独特的哲学思考的类型电影则更难在翻拍上取得成就,翻拍者总是被要求不循规蹈矩,以避免先入为主的锚定作用为后续的重置带来障碍,但事实上观众持有原作的既定印象中能带给他们安全感与被尊重感。在此基础上,他们更希望看到能够呼应时代困境、具有时代映射意义的翻拍作品。大部分电影通过成体系的谋篇布局只是为了展现主角的成长,而不同时代所需要的主人公不同,在各项水平发展不够完善的时代,电影塑造的主人公形象是能够站在高阶角度处理人类的善恶哲学、是具备一呼百应的成熟魅力的。立足于高度多样化、信息繁复的时代,观众所需要的则是一个不那么“神化”的人设:全新而年少、没有余力应对生活中的各种窘境却又拼尽全力,这种形象可能更强地激发观众的共鸣与认同感。如《新蝙蝠侠》(美国,2022)中所塑造的主人公形象,没有英雄主义设定,他只能一步步走向泥潭拉起求助者,以一己之力艰难地为他人的生命点亮一盏小小的火炬。翻拍版的电影重塑了新版蝙蝠侠能力边界的谱系,引起观众对于其能力的思考——他是否能够拯救这座混沌而泥泞的城市?我们能否以一己之力在黑暗世界中探出一片光明?在电影的最后,蝙蝠侠最后选择跳进哥谭市的泥泞中,不惧于把自己扔进黑暗里而帮助那些需要被帮助的人。事实上,翻拍版《新蝙蝠侠》中所塑造的年轻、被质疑、却愿意在淹没城市的红光里跳入废墟,救民众于水火的形象映射了美国的政治景象,公众对政治生态的质疑让社会亟需一个恢弘而高阶的引领者。过去的成熟、无所不知的蝙蝠侠已经不存在了,年轻的蝙蝠侠还在成长。
结语
文字、图像、记忆和声画——过去的文化正在以最多样的形式入侵当下。翻拍也融入了人们这种对回忆的痴迷,加之其获得的巨大商业利益,成为当今的文化现象。[2]翻拍为原作构建了新的媒体生态系统,无论是改编的形式,还是作为前传或后传的重述,都是为了重新定位。在不同的视听文本间建立以风格与内容为代表的多重联系,这是对原作的续写和重置,但绝不是为了炮制或讲述相同的故事。事实上,影视改编往往很难塑造出一部理论意义上的“烂片”,因为每个剧情与人物构造都有前路可循、有原作可依、有热度加持。正因如此,翻拍作品更需要具备更多的时代洞察,通过提升观影效果的技术、手段,构造出立体鲜活、有行为动机、有人物弧光的影视形象,揭露真实的社会问题,实现对于人物设定、剧情铺陈等具有现实意义的改变,才能满足那些对细节有研究、对逻辑有追求、对原作人设有既定印象、对作品有预期的观众们。
参考文献:
[1][美]罗伯特·麦基.故事——电影剧本的材料、结构、风格和原则[M].中国电影出版社,2001:173.
[2][美]乔安娜.对记忆的痴迷:电影翻拍和审美暴力的消费[ J ].美中教育评论,201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