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明威短篇小说《印第安营地》中的感官叙事
2022-04-16朱惠芝
朱惠芝
(南昌师范学院,江西南昌,330032)
对海明威经典短篇《印第安营地》的研究,有聚焦于尼克成长历程的,有关注其主题思想的,也有关注其语言特色的,作品中蕴含的感官叙事却少有人关注。“冰山原则”之所以能够取得如此显著的效果,文本中的感官叙事功不可没。海明威的文字诉诸读者的各种感官,供其“听”“看”“嗅”“触”,以达到烘托人物、推动情节、制造悬念等功效。文本中的叙述者,给人一种置身故事之外,客观地观察、记录和讲述故事的感觉。海氏倾向于省略带有感情色彩的词汇,用一种简介朴实的语言营造出就事论事、超然物外的感觉[1],从而与故事本身形成了显著的叙事张力,让读者在平淡的叙事过程中,感受事件、人物和行动带来的情感冲击。海明威省略了能够对读者形成情感冲击的文字描述,留下空白,偏离叙事常规进而打断读者的阅读期待,任凭读者发挥自己的想象,在头脑中填补空白,让读者为自己的阅读体验增加情感方面的感受力。本文分析《印第安营地》中的感官叙事,揭示海明威叙事生动和精妙之处,丰富读者的阅读体验,增强对其叙事作品理解的深入性,以期更好地把握海明威的叙事艺术。
一、“因听而思”与“不听而想”:《印第安营地》的听觉叙事
有学者关注过海明威小说的叙事声音,指出海明威小说中叙事声音有强弱之分,有多声部、单声部[2],但较少涉及其文本中的声音类型。“因听而思”,是我国学者傅修延提出的术语。傅修延指出,因声而听是人与动物共有的本能,而因听而思则是人类独有的活动,指的是在外界或内部声音的刺激下而产生的种种思绪。[3](P242)“不听而想”是本文提出的一个概念,指的是作家在应有声音处留下声音空白,供读者发挥听觉想象,从而对情节人物形成更为深刻、生动的认知。《印第安营地》篇幅不长,但其中蕴含着不少诉诸听觉的文字描述。从“因听而思”和“不听而想”两个角度切入,可以更好地把握海明威独特的叙事魅力,唤起读者对声音的敏感性和洞察力。
海明威的“因听而思”和“不听而想”,可以分为诉诸于“人物之听”和“读者之听”两种类型。两者相辅相成,在海明威的听觉叙事进程中,起到推动情节、塑造人物和制造悬念的作用。
有学者指出,海明威的对话,可以代替描写、叙述、议论、说明等功能[4],以达到缩短叙述距离,减少作者介入的目的。本文认为,对话功能实现的重要一环是听者的参与。听者可以包括故事中的人物和故事以外的读者。从听觉叙事角度来看,海明威的“因听而思”和“不听而想”,可以分为“人物之听”和“读者之听”两种类别。两者相辅相成,在海明威的听觉叙事进程中,起到推动情节、塑造人物和制造悬念的作用。
故事开始,叙述者记录了尼克父子乘船前往印第安营地的对话。
“爸爸,这是要去哪儿呀?”尼克抬头看着父亲。
“我们要到印第安人营地去。有一位印第安妇女的病情非常严重。”
“哦。”尼克应道。(1)《印第安营地》中的引文,均来自北京现代出版社出版的《海明威短篇小说集》。
从父子对话中,读者可以得到故事的基本信息。尼克的父亲是位医生,尼克年纪不大,他们去印第安营地是为印第安妇女治病。从尼克的反应来看,他并没有听懂“印第安妇女病情非常严重”的深层意思,或者尼克对父亲话语的理解,仅是停留在表面,至于病重到什么程度、生的什么病,尼克没有听出来也没有问下去。熟悉英文的读者从原文可以看出,父亲以一种平淡、轻松的语气,将印第安妇女病重的事实讲述出来(Over to the Indian Camp.There is an Indian lady very sick)。这种语气背后隐藏着不便对尼克说的深层原因。从“人物之听”来看,尼克没有听懂父亲的深层意思,因而谈不上“因听而思”。这与“读者之听”是不同的。海明威在故事开篇不久,通过叙述者讲述了故事发生的时空背景。读者得知尼克父子是在深夜乘船前往印第安营地。这里的时空信息,对小说中的感官叙事极为关键,我们暂且将关注重点放在听觉叙事方面。“深夜”象征着神秘、未知与死亡;“水”作为空间性存在,预示着不幸与磨难。两者均会带来忐忑、不安与恐惧等情绪。尼克没有从父亲话语中听出言外之意,固然与其年纪尚小、涉世未深有关,与父亲语气关系更大。我们可以作出两种推测:一是父亲刻意以平淡、轻松的口吻掩饰产妇病情,不希望给尼克心理压力,二是父亲并不知晓产妇的实际病情,因而只是客观陈述其所知道的信息。从后续情节发展来看,第一种推测更符合故事中的实际。尼克没有听出言外之意与其年龄阅历有很大关系,但对成年读者来说,借助时空方面的信息,便可以从听出弦外之音,至少可以推测出印第安妇女的病情比尼克父亲形容的严重得多。
随后,叙述者讲述尼克父子乘船时听到(heard)前一艘船的划桨声。值得注意的是,海明威用了choppy一词来形容印第安人划船动作的性质特点。Choppy源于动词Chop,指的是“砍”“剁”“劈”等动作。从语义来看,Choppy不仅是指涉印第安人的划船动作,也是向读者暗示印第安人的划船力度。尼克父子的船夫已经非常卖力气地划船了,却依然与前船保持着很远的距离。叙述者没有描述父子二人的“因听而思”,而是在此留下空白让读者发挥听觉想象,在心里模拟印第安人有力划桨动作进而听到划桨声,在听觉想象中展开思考:为什么船夫如此快速划桨,急于将尼克父子尽快送到印第安营地?这里的“人物之听”与前面围绕对话展开的思考产生了共振,让读者愈发觉得印第安妇女病情超过了尼克所想,也印证了读者对父亲语气中隐含意义的推测。这些作用于读者听觉想象的疑问,形成了故事情节发展的推动力和悬念产生的催化剂,让读者在填补空白的过程中,产生了阅读期待。
随着叙事进程的开展,尼克与读者均了解到,印第安妇人已经难产两天了,不进行手术就有生命危险。海明威在手术前,再一次通过叙述者讲述了父子对话以及产妇丈夫对对话的反应,在平淡的讲述中将“因听而思”和“因听而想”发挥到了极致,形成了较强的叙事张力。
尼克的父亲叫人在一个大壶里装满水,然后放在炉子上烧。在烧水时,他与尼克说着话。
“现在这位太太快生孩子了”他说。
“我都看到了”尼克说。
“事情并非你看到的那么简单,”父亲说。“她现在正在忍受的痛苦叫阵痛。如果她要把婴孩儿生下来,就必须承受这种必然发生的痛苦。她全身肌肉都在用劲就是为了孩子生下来,但是这会给她带来巨大的疼痛,方才她不停地大叫就是这么回事。”
“爸爸,我知道了。”尼克说道。
就在这时,那个妇女又开始叫了起来。
“你能不能给她吃点什么让她止止痛,让她不这么大叫?”尼克问道。
“我没有带麻药,”他的父亲看了看木板床上满脸痛苦的女人。“让她去叫吧,我现在什么也听不见。”
在上铺的丈夫翻了个身,将身子面向着墙壁。
从对话中可以看出,父亲正向尼克解释产妇因什么喊叫。尼克似乎听懂了什么,不过深知内情的父亲继续向尼克解释为什么产妇生孩子时会喊叫,以免动手术时尼克受到产妇喊叫的影响。因为他知道在清醒状态下做剖宫产手术,产妇的喊叫与正常分娩时的喊叫是不同的。正值尼克似懂非懂之时,产妇的再一次喊叫触动了尼克,激发出其本能反应。人物的“因听而思”由此产生了。尼克从喊叫声中“听”出了痛苦,虽然他不清楚这种痛苦与接下来的手术之痛有什么联系或区别,但本能驱使他央求父亲给产妇吃点什么。父亲的回答非常平淡,只是说没有麻药(I haven’t any anesthetic)(2)需要注意的是,“haven’t”既可以理解为没有带,也可以理解为没有。口语化用词,一方面表明父亲是在安抚尼克,另一方面又引发了歧义,读者需要借助前后文语境来推测,是“没有带”还是“没有”。“没有带”暗示父亲实际并不知道产妇的危险状况;“没有”则暗示着父亲知晓情况,但由于事发突然、情况紧急,他不得不在这种情形下坚持手术。从父亲的职业来看,“haven’t”应属于后者。,产妇的喊叫并不重要,正因为不重要,他才听不到产妇的喊叫。叙述者没有讲述尼克对“I haven’t any anesthetic”的反应,只能假定尼克听懂了父亲的意思。不过,读者却可以从尼克声音的缺失中得到对其父亲信任的暗示。
在这一段对话中,海明威首次为读者留下了“不听而想”的空白。读者没有听到尼克的反应,却听到了自己心灵发出的声响。这种声响是伴随着“因听而思”产生的。读者听到了父亲的回答,在尼克声音缺失的情况下,似乎听到了产妇接下来因没有麻醉药而不得不忍受剖宫产带来的极端疼痛时的喊叫。这种“不听而想”产生的听觉想象,在叙述者对尼克父亲话语的客观记录下,在读者心灵中留下了挥之不去、难以磨灭的印象。这种印象犹如亲身经历一般,让读者不敢期待、又不得不期待。读者不忍“听”到手术过程中产妇痛苦的喊叫,却又因关心和焦虑而期待手术过程,希望产妇能在没有麻醉的剖宫产手术中坚持下去。熟悉这段对话和故事情节的读者,只要试着回想一下,那种亲身经历般的痛苦就会油然而生。亚里士多德关于悲剧唤起人同情怜悯之心的论述,在《印第安营地》中得到了回应。
上述父子对话的“不听而想”不仅激发了读者的听觉想象,在叙事进程中,对人物的命运也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产妇丈夫听到尼克父亲没有麻醉药时,在上铺翻了个身面向着墙壁。此处,海明威通过动作描写再次留下了“不听而想”的声音空白。这一次的“不听而想”是留给人物的。读者只有进入到丈夫无声的内心,才能感受到“不听而想”所带来的情感震撼。三天前,丈夫不慎用斧头将自己的脚砍伤,只得在上铺养伤。妻子因难产而发出种种痛苦喊叫,身在上铺的丈夫全都听在耳中。无能为力的他,只能忍受妻子喊叫带来的负罪感和无力感。当丈夫听到没有麻醉药时,他明白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因此为了不听而翻身面向墙壁,以此对抗内心的复杂情感。不过,不听并不代表听不到,更不代表没有想象。翻身是丈夫为了不听而做的尝试,但声音并不会因为他的翻身而不传到他的耳朵里,他也无法因不听而不去想象妻子遭受的一切。从这个角度来看,这里的“声音”是一个象征符号,代表着丈夫的无力感和负罪感。最终,“不听而想”给丈夫带来了无法承受的精神压力,迫使他选择自杀来结束声音带给他的负罪感和无力感。
此外,作用于读者的“不听而想”,在故事后半段也有发生。叙述者将故事焦点集中在尼克父亲发现丈夫割喉自杀这一事件,没有对自杀过程提供任何描述。读者可以想象出丈夫用剃刀割喉时,没有因疼痛而发出任何声音,因而在一旁的人都没有注意到他的一举一动。读者可以推测:海明威省略这一过程的目的,是让读者“不听而想”,去想象丈夫承受的精神压力,并对生与死、勇气与责任进行思考。
二、“看有所思”与“不看而想”
叙事文学中作用于视觉神经的,可以是景色、事物与人物外貌等。海明威小说的视觉描写颇为不同。海氏偏爱描写那些能够刺激视觉神经的动作,而在动作描写中又省去能够体现动作性质、特点的副词。这种叙事偏好使海明威的叙事文本呈现出干净利落的动态效果,可以邀请读者参与到叙事进程中来,为其提供一种看人物之所看、想人物之所想,抑或看人物之未看、想人物之未想的阅读体验。海明威的视觉叙事可以分为“看有所思”和“不看而想”两种。“看有所思”与“不看而想”,可以作用于读者之维、人物之维和读者/人物之维,聚焦于“所看”进而产生“所思”与联想。
“看有所思”是本文提出的术语,指的是海明威省去衬托动作性质状态的副词,聚焦于动作本身,以此启发读者打开心灵进行思考。故事伊始,叙述者讲述了两位印第安人站在湖边等候,用于描写动作的英文原文是“stood waiting”。叙述者描写的两个动作,一是站(stood),二是等(waiting)。叙述者对动作的描写体现了海明威遣词造句的精湛技巧,对此不得不予以关注。“waiting”作为现在分词,是stood的伴随状语。也就是说,两个动作是相伴发生的,是主语同时发出的动作。令读者好奇的是,印第安人为什么是“站”着等而不是坐着等,或其他某种方式的等。从一般常识角度来说,等的方式暗示着主语的心理状态。能够合理解释为什么是站着等的,可能有两个答案:一是没有可坐、可靠之处,二是表明主语内心焦虑或怀有期待,急于“看到”其内心期盼的人或事的到来。这样的动作描述就邀请读者站在人物的角度共同发出“看”的动作。读者可以从中看出海明威遣词造句的精妙之处。海氏用了现在分词“waiting”。熟悉英文的读者知道,现在分词既可以表示动作,也可以喻指动作的延续状态。这样的用语安排,将印第安人的内心焦虑和期待之情完美地揭露出来。然而在小说开篇处,读者只获得了“又一条划船拉上了湖岸”的信息提示,对于情节、人物等主要信息一无所知。读者无法“看”到印第安人在等什么,也缺少对为什么是“站”着等而不是其他方式这一问题的判断参照。这种情况说明,这里的“看有所思”就人物和读者而言是不同的。对人物而言,他们急于看到其所等的人,这是其焦虑和期待产生的原因;对读者而言,他们急于知道印第安人在等谁,为什么而焦急又满怀期待地等。这一信息空白,起到的作用是在读者心灵中产生问号,让读者以常识作为判断依据,并随着叙述者的讲述去获得更多的信息以填补这里的空白。
尼克父子上船后,与前一艘船一前一后驶往目的地。海明威借助叙述者之口,描述了乔治叔叔的动作。先到岸边的是乔治叔叔,正在“黑暗中抽雪茄烟。”(Uncle George was smoking a cigar in the dark)叙述者对乔治抽雪茄动作的描述尽显海明威遣词造句方面的“吝啬”。海明威只是用了过去进行体来凸显“抽雪茄”状态的持续性,没有为“抽雪茄”这一动作提供任何修饰语,再一次留下了信息空白邀请读者填充。一般来说,“抽雪茄”不外乎以下四个原因:一是参与社交活动时彰显身份地位、拉近距离,二是读书写作时辅助思考,三是闲来无事时打发时间,四是内心焦虑时用以镇定心神。通过前面对“stood waiting”分析,读者只知道发生了重大事件,故事中的人物内心充满了焦虑。至于事件是什么,故事中的人物知道,读者并不知道。读者只能从一般常识角度进行揣摩。表面上看,乔治叔叔抽雪茄烟的动作,并没有与“看”直接关联,但从故事情节来看,乔治叔叔抽雪茄烟的同时,眼睛必然望向后船驶来方向,等待着他们的到来。读者似乎只能感受到“抽雪茄”(smoking a cigar in the dark)这一动作暗示出来的“内心焦虑”,展开联想,与乔治叔叔一同看着、一同期待着。
与前述分析内容起相同作用的,还有海明威对印第安老妇人的动作描写。尼克父子跟随印第安人穿过树林,来到了印第安营地。通过叙述者的描述,读者“看”到了一个印第安老妇人提着灯站在门口。与“stood waiting”一处的描写相同,海明威依然用了现在分词短语作伴随状语,将老妇人“站在门口”(stood in the doorway)和“提着灯”(holding a lamp)的两个动作并置,以此邀请读者进一步思考:时值夜半,为什么老妇人在门口提着灯笼?不言自明的是,老妇人的动作暗示着事件,而事件是什么,叙述者并没有交待。这里的信息空白,依然要读者根据有限的信息,并结合常理对事件和动机进行推断。海明威的叙事,并没有随着情节的发展而透露出可供读者直接掌握的信息。读者心中依然生出问号,急欲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件,才让老妇人不得不提着灯站在门口等。老妇提灯站立这一动作,显然表明她在焦虑地期待着什么。这时,读者与老妇人一起往来人处望去,共同期待着。通过叙述者的讲述,读者可以猜测到老妇人等的是尼克父子。至于等待尼克父子的目的是什么,叙述者依然留下了信息空白,故事中的人物知道,读者不知道。
如果说以上关于“看”的分析均来自于暗示,需要读者依据常识才能进行推断,那么叙述者对乔治叔叔两次“看”的直接描写,便可以让读者结合事件与情节,调动想象与联想获得直接体会了。随着情节发展,印第安产妇因难产需要做手术这一事件浮出水面。熟悉这篇故事的读者知道,尼克父亲没有麻醉药,但手术又不能拖延,只好在产妇清醒状态下进行剖宫产手术。产妇之痛难于言表,叙述者省略了剖宫产过程的描述。因为没有描述的描述,反而更可以增强其在读者心中的情感共振。尽管如此,海明威还是通过手术后乔治叔叔的两次“看”,侧面提醒读者对手术过程展开联想与想象。手术前,乔治叔叔与三个印第安人按住产妇,产妇咬了乔治叔叔手臂一口(she bit Uncle George on the arm)。海明威一如既往地省略了“咬”的修饰语,让读者自行想象“咬”的力度。手术后,乔治叔叔看着自己的手臂(Uncle George looked at his arm),年轻的印第安人回想起刚刚发生的事,笑了起来。随后,正当尼克父亲因手术成功而洋洋得意,发表高谈阔论时,乔治叔叔靠着墙,再一次看着自己的手臂(Uncle George was standing against the wall,looking at his arm)。需要注意的是,海明威对乔治叔叔两次“看”的状态描写是不同的。“第一次看”,用的是一般过去时,仅表明“看”这一动作的发生时间,而“第二次看”则是作为靠着墙站立的伴随动作出现的。这里的“看”不仅有伴随状态,从现在分词的用法来看还有持续状态。“看”这一动作持续与否,与因什么而“看”有很大关联。从事件与情节来推断,产妇“咬”的力度是非常之大的,只有这样乔治叔叔才会看了两次手臂,才会有第二次持续地看。有常识的读者都知道,“咬”的力度反映出产妇的痛感程度。海明威通过叙述者的讲述,提醒读者不断想象手术过程,将自己代入到情节与事件中去,并将自己与产妇联想在一起,感受常人无法忍受的切肤之痛。
通过分析可以发现,海明威“看有所思”的叙事策略,是通过对“看”的暗示邀请读者参与到故事中去,揣摩发生了什么;通过对“看”的直接描写邀请读者自己融入到故事中去,与人物一起经历发生了的事情。“参与”和“融入”经历了由“暗”到“明”的过程,将“看有所思”从读者之维逐渐过渡到读者/人物之维,把情节逐渐推向高潮。
“不看而想”更多地作用于读者之维,指的是叙述者留下叙事空白,不给读者留下视觉有关描写,却反而引发读者调动想象力,进行深入的思考与联想。前面说过,海明威没有安排叙述者讲述无麻醉剖宫产手术的过程。读者无法通过文字描述直接看到这一过程中发生了什么,尼克父亲是怎样进行手术的,乔治叔叔等人是怎样用力按压的,产妇是如何反抗并最后昏聩过去的,所有这些细节描写被全部略去。初读故事或不了解海明威叙事策略的读者,对这一省略会感到困惑不解。从读者的阅读期待来说,得知没有麻醉药等关键信息后,虽然可以推测出产妇必然会经历难以承受之痛,却仍然急于知道整个手术过程对产妇的影响,以满足自己的同情心和怜悯之情。从海明威的遣词造句习惯来看,这里应有一些看似简单实则深邃的动作描写来给予读者提示。然而,海明威似乎对读者的心理了然于胸,在应留有视觉描写之处不著一字,从而打断了读者的阅读期待。尽管如此,却反而让读者在好奇心的作用下,调动自己的想象力,去“看”尼克父亲的手术过程、产妇的反抗与昏聩、乔治叔叔等人的按压等动作。这种由想象而产生的“看”,使读者将头脑中一切与之无关的事物被清除出去,不放过“看”到的每个细节,读者的心灵空间被“看到”的动作、过程占据,“冰山原则”那八分之七的深度与厚度,也由此引发出来了。
通过对海明威“看有所思”和“不看而想”的分析发现,海明威在视觉叙事中将戏剧反讽颠倒过来使用。简单来说,戏剧反讽指的是人物不知情,读者知情。而在海明威的视觉叙事中,大多情况下是人物知情,而读者不知情。海明威的反其道行之,为其文本增添了叙事魅力,同时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冰山原则”有如此之强的感染力了。
三、“嗅”味难闻与“触”目惊心
嗅觉叙事和触觉叙事在文中所占比重不大。尽管如此,从其对情节发展和人物塑造的作用来看,两者在听觉和视觉叙事的前期铺垫下,起到了将故事情节推向高潮、对小说主题画龙点睛的作用。
嗅觉叙事不仅可以诱发心理活动、表达伦理隐喻[5],还能够达到衬托人物和推动情节发展的目的。《印第安营地》中首次出现的嗅觉叙事,发生在剖宫产手术之前。尼克父子赶到印第安产妇处后,叙述者对其所处环境进行了描写。叙述者用了极为平淡的语气,告诉读者丈夫正在抽板烟,房间里满是烟味(He was smoking a pipe.The room smelled very bad)。从叙述者的语气来看,抽板烟的动作以及整个房间的烟味实属平常,与日常生活中常见琐事一样,似乎没有什么值得读者注意的。然而,当读者结合事件本身,以及产妇与丈夫的遭遇,就可以发现气味对衬托人物性格和推动情节发展的作用了。产妇与丈夫住在上下铺床上,丈夫三天前不慎将自己的腿砍伤,因此在上铺休息养伤。前面分析“不听而想”时,我们提到丈夫得知妻子要在没有麻醉药的情况下接受剖宫产手术,因此在上铺翻了个身面向着墙壁,不敢听到妻子的痛苦喊叫。需要注意的是,产妇处于难产状态已有两天。可以确定的是,两天时间内产妇必然因痛苦而发出凄惨的叫声。考虑到同处一室且身在上铺,声音对丈夫来说是一种带有负罪感的折磨。作为丈夫,他对妻子的处境无能为力。两天时间里,唯有不停地抽板烟(smoking)来排解内心的焦虑与不安。从这个角度来说,屋子里难闻的烟的味道,便成为了丈夫焦虑与不安的象征。
作为焦虑与不安的象征,满屋子的烟味为故事情节的发展起到了推动作用。熟悉故事情节的读者知道,丈夫因不堪忍受身心折磨而割喉自杀。自杀前满屋子的烟味已经表明,丈夫在两天的时间里承受了不小的焦虑与不安,而这种不安与焦虑又随着剖宫产手术,逐渐形成了他的负罪感与无力感,最终成为其自杀的原动力。可以说,这里的嗅觉叙事与前面所论“不听而想”共同构成了推动“丈夫自杀”这一事件发展的重要线索。
与嗅觉叙事起到类似作用的,还有触觉叙事。所谓触觉叙事,指的是海明威在文本中提供人与物接触感有关的文字描写,以达到推动情节发展和彰显主题的作用。触觉叙事发生在《印第安营地》的后半段。尼克父亲手术成功后,洋洋得意。海明威用了两个形容词(exalted和talkative)来描述尼克父亲的状态,随后又在提及产妇丈夫时用了最痛苦(the worst sufferer)的表述,这在海氏叙事文本中是不多见的,其作用不外乎在叙事进程中为最后故事反转或形成落差进行铺垫。尼克父亲把丈夫头上的毯子揭开后(he pulled back the blanket from the Indian’s head),感到手上湿漉漉的(his hands came away wet)。尽管海明威使用的“湿漉漉”(wet)以指涉任何一种液体,故事以外的读者不明就里,但作为医生,尼克父亲本能地觉察到丈夫的异常状态。他踏着下铺边缘,借助手中灯光往上铺一看,发现产妇丈夫已经割喉自杀了,尸体躺在血泊里(the blood had flowed down into a pool where his body sagged the bunk)。这时,尼克父亲与读者一样震惊,急忙让人把尼克带出屋外。从触觉描写来看,海明威用了动词pull表达手与毯子的接触动作;用了形容词wet表达手与毯子接触之后的状态。在动词与形容词的前后并置中,海明威将叙述者的轻描淡写,与事件带给人物与读者的惊愕和震撼进行了鲜明对比,形成了较强的叙事张力。
如果说这里的触觉叙事将故事情节推向了高潮,激发了人物与读者的强烈情感,那么故事结尾处的触觉叙事则为人物与读者带来了内心的平静与希望。经历了产妇丈夫的死亡后,父子坐船返回。尼克将手放在水里滑过去,感受到清晨冷风中的一丝温暖(Nick trailed his hand in the water.It felt warm in the sharp chill of the morning)。返程的“清晨”与出发的“深夜”构成了互文对照关系。如果说“深夜”象征着“神秘”“死亡”和“未知”,那么“清晨”则象征了“希望”“活力”与“期待”。“水”作为意象多次出现在海明威的叙事作品中,蕴含着丰富的思想和情感意义。[6]结合整个故事,可以对“水”的象征意义总结如下:尼克父子乘船涉水而来,面向的是印第安产妇难产这一不幸与磨难;乘船涉水而去,怀揣的是面向未来的勇气与希望。(3)这一点可以从海明威的触感叙事用词warm窥见一二。另外,小说最后一段讲述到“他(尼克)满有把握地相信他永远不会死。”可以看出的是,尼克对自己的未来是满怀信心,充满勇气的。可以说,没有尼克与水的接触,勇气与希望便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有了接触,希望与勇气就有了立足之本、壮大之基。从这一角度看,小说中的触感叙事便成为了“水”的象征意义的生发点,对故事主题即“生与死相伴”和“面对生与死的勇气”起到了点睛的作用。
四、结 语
以往的海明威短篇小说研究,在主题、叙事技巧和人物形象等方面颇有建树,但对其文本中的感官叙事关注不够。通过本文研究发现,海明威经典短篇《印第安营地》中的听觉叙事、视觉叙事、嗅觉叙事与触觉叙事,在人物塑造、情节发展和烘托主题方面均有着极为重要的作用。故事中的感官叙事以线性方式有逻辑地铺陈开来,相互协调,共同构成了一个有机整体:听觉叙事用以提供暗示并制造悬念,视觉叙事用以推动情节发展,深化悬念,嗅觉叙事将故事推向高潮,触觉叙事则在达到高潮的同时点明主题。正如有学者指出,文学作品记录了人们对生活的独特体验,呈现人类对外部世界的感知及其方式、途径和对象[7],通过探索故事中的感官叙事,读者可以获得不一样的、既生动又深切的阅读体验。阅读时进入故事中去,与人物一同经历、一同感受;阅读后掩卷而思,凡经历种种历历在目,犹如刻在心里一般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