规训与反抗,疯魔与理智
——探寻《已知的世界》中艾丽斯的自由之路
2022-04-16谢迪
谢 迪
(河南工业大学 外国语学院,河南 郑州 450018)
爱德华·保罗·琼斯(Edward Paul Jones), 是当代美国黑人文学杰出代表人物之一。琼斯出生于弗吉尼亚州的惠灵顿,家境贫寒,颠沛流离的人生经历和困顿的生活让他深刻体会了社会底层人民生活的悲苦,为他的创作提供了丰富的素材。他的作品中“坚强、勤劳、有韧劲”的女性形象既是对母亲的纪念,又表达了对黑人女性的赞美。《已知的世界》是琼斯的代表作,虽然国内外对《已知的世界》这部小说的研究成果颇丰,但是很少有人运用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的权力理论来解读作品中黑人女性形象。本文以福柯的权力理论为基础,分析《已知的世界》中规训权力的建立,阐释奴隶主如何通过规训技术对当下环境中的人们进行束缚,从而形成“弥漫式”的凝视,使监控无处不在。局部反抗和生存美学正是福柯提出的反抗策略,而小说中的女性人物“夜游人”艾丽斯既是普通黑人奴隶以智慧的方式争取自由的榜样,又是凸显自己的个性、活出艺术与美的典范。在规训社会中,唯有通过反抗策略,人们才能够冲破权力的桎梏,获得自由。
一、福柯的弥漫式凝视
(一)权利理论
福柯是20世纪法国哲学家、历史学家、结构主义者、批评家和社会学家。作为哲学家,福柯以其独特的权力观而闻名于世。福柯对权力的定义比传统的权力概念更为复杂,他将权力定义为分散于整个社会的复杂关系网络。他着重于权力的微观层面,主张权力是国家的财产,它存在于整个社会制度和我们的日常生活中[1]59。
福柯的权力理论中有两个关键词:规训权力和圆形监狱。规训权力包括“一整套工具、技术、程序、应用水平、目标;它是一种权力的‘物理’或‘解剖’,一种技术”[1]215。规训是一种通过训练和胁迫来控制身体运行的特殊技术。规训权力通过等级化观察、规范化判断和考核等手段培育温顺的身体和精神。根据福柯的理论,我们人类生活在一个 “圆形监狱”里[2]。其独特的结构可以保证“监狱”里的人随时处于被监视状态,可以在不使用暴力的情况下促使人们服从道德标准。
福柯和琼斯有着许多相似之处。他们共同关注人类在一个异化的世界里的生存困境,都关心边缘群体,关注弱势群体。福柯的权力理论是揭示汤森种植园深层权力等级的有效工具[3]77。
在《已知的世界》中,美国南北战争前的曼彻斯特县就是一个监管无处不在的“圆形监狱”[2]12。 为了维护社会秩序,有效地控制奴隶,白人奴隶主和黑人奴隶主都善于运用一系列的惩戒手段。然而,强大的惩戒权并不是万能的。权力和抵抗是共生的,权力在实施的地方受到挑战和抵制。奴隶们在斗争与反抗过程中的精神成长,证明了福柯的权力不仅是压制性的,还是生产性的。
(二)弥漫式的权力等级
在现代权力体系中,惩戒机制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在《已知的世界》中,每个人,不仅是奴隶摩西,还包括主人亨利·汤森,都处于无所不在的匿名“权力之眼”的观察之下[4]146。汤森种植园中存在着一种惩戒权力的运行机制,所有人都生活在等级化观察、规范化判断和考核之下。此外,观察是内在化的人。因为观察者对被观察者来说是无形的,每个角色都不知道自己是否被观察或何时被观察。所以,他们成了自己的监督者,总是表现得好像有人在监视他们。长此以往,个体逐渐向标准和权威妥协,最终迷失自我。
在《已知的世界》中,琼斯用他的语言创造了一个生动的战前南方种植园里的故事。作为一个黑人奴隶主,亨利起初想成为上帝想要的那种牧羊人,并试图在地球上建立一个伊甸园。被父母赎回后,亨利凭借自己辛苦的工作,先后从威廉·罗宾斯那里买了他的第一块土地和第一个奴隶摩西,逐步建造他的种植园,建立他的主宰。起初,亨利并没有从奴隶的身份中走出来,他甚至和摩西同吃同住,共同劳作。随着汤森种植园权力体系的逐渐完善,亨利在潜移默化中转换了自我的身份,实现了从奴隶到黑人奴隶主的转变[5]34。
在小说中,不仅仅是奴隶,汤森德种植园里的每个人都被法律、纪律和习俗所规范[2]35。亨利作为黑人奴隶主,既要享受权力所带来的尊贵和满足,又在无意识中规训自己的行为,使自己更加融入奴隶主的群体。“法律对你作为你的奴隶的主人是会保护你的……但是,法律希望你明白什么是主人,什么是奴隶。”[5]132在摩西看来,亨利是拥有最高权威的主人。而他作为种植园的监工,是他的主人和奴隶们之间的桥梁,他有控制普通奴隶的权力,并帮助他的主人亨利管理整个种植园。当摩西发现埃利亚斯逃跑后,他是第一个向亨利报告的人,也是亨利残酷对待奴隶的见证人。“当时看着摩西告诉他埃利亚斯逃走了,他就做出了决定,光是一顿鞭打是不够的,这次只有割掉一只耳朵才算过得去。”[5]96当摩西要割掉埃利亚斯的耳朵时,他按照主人的命令,把所有的奴隶都叫来观看。事实上,聪明而忠诚的摩西是亨利的“权力之眼”。
此外,不仅仅是摩西,种植园里的每个人都被置于一个像金字塔一样的等级观察系统中。“权力之眼” 随时随地,无处不在。在汤森种植园,所有的普通奴隶,以及监工摩西,都被他的同辈或上级观察。亨利的绝对权威是通过控制奴隶和经营种植园而获得的。摩西对汤森种植园无所不在的监视保证了惩戒权的自动运行。种植园所有的个体,无论是普通的奴隶还是监工,都处于全方位监视之下。权力的监管和规训渗透到人们的日常生活中,支配着人们的思想,影响着人们的行为,并造成人们之间的不信任和异化。一个窒息而冷漠的福柯式的泛视社会由此建立[6]12。
福柯认为,泛视社会不仅是一个可观察的中心,也是一个权力的“实验室”,因为它“可以被用作一台机器,进行实验,改变行为、训练或纠正个人”[1]203。曼彻斯特县就像一座监狱,通过巧妙的安排,让整个社会来监督权力的运行。
二、艾丽斯的自由之路
“哪里有权力,哪里就有反抗。”[7]小说中的曼彻斯特县是一个纪律性社会,黑人奴隶一直受到监管。凭借着地区隔离和各种各样的迫害,奴隶主和政权当局迫使奴隶完全服从,并进一步成为他们挣钱的工具。小说中的“夜游人”艾丽斯有着不屈不挠的思想意志,她很机智地利用夜色和疯癫做掩护,对汤森种植园中无处不在的规训和束缚进行不断的反抗,她小心探寻自己的逃离路线,并最终成功逃往自由州,实现了对奴隶制权力的反抗,获得自由[8]。
(一)艾丽斯的“疯癫”
在被亨利买下之前,艾丽斯就是一个奴隶,生活在一个遥远的白人种植园里,没有任何自由。起初艾丽斯被认为是一个会说甜言蜜语的正常女孩,但在被一只独眼骡子踢伤后,她给了那头骡子一巴掌,还用脏话骂它。“正是她骂的那句脏话让所有人都认为她变成了疯子。”[5]68因为受伤后的艾丽斯“神志不清”,亨利便以较低的价格买下了她。从那时起,艾丽斯被作为廉价财产转给了她的新主人亨利。
艾丽斯非常聪明,她意识到她的疯狂行为是她最好的伪装。因此,在被黑人奴隶主亨利买下后,艾丽斯决定继续自己的计划,演绎各种疯狂举动,让汤森种植园的人们相信她。她会对巡警的马吐唾沫,用巴掌击打它们,她还会抓住巡警的裤裆,求他们跟她跳舞。她会给白人们起各种各样的名字,并告诉他们上帝将带他们去天堂的时间。除了这些疯狂的行为之外,艾丽斯有时还会清醒地讲述她的故事,她能把被骡子踢的那个星期天的一切都说出来。但没有人相信她的话语,“疯女人”成了她的一个标签。“谁也没有怀疑过她,因为她的故事太生动,太悲惨了——只是又一个没有自由的奴隶而已;何况,现在她的神志总是那么混乱,使她总是像一头没挂铃铛的母牛似的在夜间游荡呢。”[5]6
在《疯狂与文明》《诊所的诞生》等相关著作中,福柯分析了精神病学、临床医学的话语。福柯认为,疯狂与健康、疾病与健康、真理与谬误的区别,总是由不同时期的主导话语模式所决定的。谁掌握了话语,谁就有说话的权利[9]。因此,疯子之所以疯狂,是因为理性话语占了上风。疯子被驱逐出理性,疯狂的话语缺乏力量,失去了话语权。从表面看,艾丽斯的“疯癫”使她失去了话语权,她的一切言行举止都被定义为荒谬,但是也帮助她躲开了无处不在的监狱式监控,使她拥有一定的自由和空间,为她的理性逃亡做了铺垫。
(二)艾丽斯的理性逃脱
在福柯的权力理论中,反抗不是凭空出现的,它和权力共生[10]。为了摆脱权力的操纵,实现个人的解放和自由,福柯提出局部斗争和生存美学两种策略来抵抗规训权力[11]。艾丽斯既没有哀叹命运,也没有对规训管制无动于衷,她从进入汤森种植园起,就在夜里游荡,以便尽快让自己熟悉新的环境。在曼彻斯特县,每天晚上巡警都会不断巡逻,以确保治安和稳定。因此,艾丽斯的游荡被发现是必然的,随之而来的被辱骂、被管束也是必然的。有一次,巡警骑到门廊唤醒亨利,让他对自己的财产进行纪律处分。“你这个财产跑出来了,而你却只管像一切都安然无恙似的睡大觉。”[5]15艾丽斯却没有表现出恐惧,她只是 “四仰八叉地躺在他们面前的地上,嗤嗤地傻笑”[5]15。她的反应使亨利确信她疯了。因此,亨利对巡警说,“只是精神有点不正常,她可是个好劳力”[5]15。艾丽斯的疯癫行为既是对奴隶制管束的反抗,又是她自己天然的保护伞。因此,在她成为亨利和卡尔朵妮亚的财产的第三周,巡警们已经习惯了看到艾丽斯到处游荡,她成了夜里必定会出现的人,再也引不起别人的注意。曼彻斯特县的人们接受了她的疯癫,进而也不再阻止她的流浪。这意味着艾丽斯的逃跑计划已经迈出了第一步。她继续在汤森种植园中装疯,寻找合适的时机。她有一个清醒的头脑,假装疯狂是她等待时机的最佳面具。
在汤森种植园为期半年的生活中,她智慧的光辉在很多细节中呈现。她的夜间计划从未影响到正常的田间工作,因此监工摩西和主人亨利找不到她的麻烦。“每天早上,当摩西推开她住的棚屋的门时,她正好站在门里面,穿戴整齐,准备好了去干活;就好像她已经在门里站了整整一夜,专等着摩西来叫她……无论面对什么事情,她脸上总是挂着同样的微笑。”[5]121她每天努力在地里干活,被主人称赞为好工人。她的勤劳使她在规范化的管理中免于惩罚,也因此让监管者对其放松管束。
在亨利去世前,艾丽斯已经在树林里游荡了大约六个月,“夜游人”成了她的另一个标签。在树林里偶遇摩西正是艾丽斯逃亡的契机。受权力欲望的束缚,摩西梦想成为卡尔朵妮亚的丈夫,进而代替亨利掌控一切。所以,他认为他的妻子和孩子不能和他生活在同一个世界。而艾丽斯撞破了摩西的秘密,摩西认为艾丽斯也不适合继续与他生活在一个世界。于是,他决定帮助艾丽斯逃跑。当摩西的妻子普丽茜拉因为不愿离开而哭泣时,艾丽斯走到她跟前,扇了她两巴掌。“不许哭,你马上给我住口。我不想看见你这副样子。眼泪解不了我的渴,也解不了你的渴。所以,马上住口。”[5]309这些话表明了她逃跑的决心,也暗示了他们美好的未来。
(三)艾丽斯的艺术新生
小说最后一章卡尔文写给卡尔朵妮亚的信给读者带来了意想不到的结局。卡尔朵妮亚的弟弟卡尔文,是一个自由的黑人,他想废除南方的奴隶制,给奴隶自由。他曾经劝说他的母亲和妹妹放弃遗产,但一次又一次失败。他不愿意留在弗吉尼亚,他想摆脱蓄奴制的挟制。他向往自由,向往一个空气清新的新世界,能够摆脱奴隶制度的沉重负担。在他的信中,他终于到达了华盛顿城,释放了灵魂,也遇见了更多生命的可能。
在一个“旅馆”一楼的“沙龙”隔壁,有许多这座城市的名人进进出出,畅谈艺术。令卡尔文惊讶的是,他发现了一个浑然一体、极其精致的作品,一副由织锦、油画和黏土交织而成的宏大艺术品悬挂在酒店的东墙上,画面安静无声,却又好似处处充满了歌声。这是一幅奇妙的弗吉尼亚州曼彻斯特县的生活地图,包括曼彻斯特所有的房子、谷仓、道路、墓地和水井。最让人吃惊的是画家的名字——艾丽斯·夜(Alice Night)——汤森德种植园里的那个“疯女人”。然后卡尔文还注意到艾丽斯的另一个创作,汤森种植园的大地图,“什么都没有漏掉,没有漏掉一间棚屋,没有漏掉一间马房,没有漏掉一只鸡,没有漏掉一匹马。所有的人都在,一个也没有漏掉。”[5]395这两幅画向读者揭示了艾丽斯并不是真的疯癫,她的疯狂行为正是她理性的伪装[12]。 她有很好的记忆力,六个月的观察,她记住了所有的小地方。经过长时间的流浪闲逛,她找到了正确的逃跑路线,她们成功地摆脱了南方蓄奴制的束缚。她们在华盛顿找到了新工作,开始了全新的生活。她们是独立的人,可以通过努力工作养活自己。当卡尔文询问艾丽斯的生活时,她回答说:“我很好,因为上帝把我留了下来。”[5]401对艾丽斯来说,艺术创作展现了她的才华,也为她赢得了尊重。她完成了从疯狂到理性的转变,实现了从奴隶到艺术家的转变,实现了自己生命的真正价值。
三、结语
艾丽斯在曼彻斯特县所经历的苦难,不仅是黑人的苦难,也是世界上其他少数民族的苦难和困境。从更广泛的意义上说,黑人的困境和挣扎也代表了现代社会中规训权力盛行之下的人类处境。在现代权力主导的世界中,人们可以从他们的经历中得到一些启示,没有积极的斗争和抵抗,人们在面对不公平的社会秩序或专制压迫时,就无法保持自尊和应有的地位。唯有智慧的抗争才能赢得真正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