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誉谋杀”为何屡禁不止？

朱秋雨

不久前，伊朗媒体曝光了一段这样的视频：21岁的伊朗男子萨贾德·海达里，在杀害17岁的妻子莫娜后，带着她的头颅于西南部城市阿瓦士的街道中穿行，沿街的人驻足观看，甚至喊出“萨贾德万岁”。

莫娜之死在伊朗引发轰动。社会舆论呼吁为此改革妇女保护法案，并提高结婚年龄——当前，伊朗女子的法定最低结婚年龄仅为13岁。

官方宣示严惩不贷

这起案件并非偶然。伊朗、印度、巴基斯坦等地，均发生过此类凶杀案。所谓“荣誉谋杀”，即凶手是被害者的亲属，打着维护家族荣誉的旗号杀人。

大多数情况下，是女性被亲属杀害。归因则大多是她们的道德“缺陷”——那些私奔、通奸、要求离婚的女性，让家庭蒙羞，继而被兄弟或父亲杀害。

据伊朗媒体报道，上述案件的起因是妻子莫娜私奔。据悉，莫娜在12岁时受父母之命与表亲萨贾德结婚，两年后生下孩子。因丈夫婚后家暴、拒绝离婚，她与网上认识的叙利亚男子逃跑至土耳其，却因为没钱而向父亲求助。

2022年2月，在家人劝说下，她重回家乡，几天后被丈夫杀害。

当地警方称，主谋萨贾德和另一名亲戚从犯已被逮捕。

谋害亲属的“荣誉谋杀”案，是部分国家、地区受宗教、种族、传统观念影响的产物。很多时候，相关案件无法受到公正处罚。在伊朗，部分“荣誉谋杀”案杀人犯的刑罚轻于普通谋杀。在巴基斯坦部分地区，只要死者家人原谅，凶手就能减轻处罚。

随着性别平等的呼声愈来愈强，伊朗政府针对“荣誉谋杀”案加速采取行动。莫娜遇害后，负责妇女和家庭事务的伊朗女副总统阿尼塞赫·哈扎利公开表示，议会在修正妇女保护法案中的“缺陷”后，将开启对该法案的紧急审查。

哈扎利还表示，伊朗司法部门已经决定，将对萨贾德及其同伙实施“最严厉的惩罚”。

“见她最后一面”

除了17岁女孩莫娜被害案，类似的案件此前多次在伊朗掀起轩然大波。

2020年，伊朗曾在一个月内发生三起“荣誉谋杀”案，引发公众强烈抗议。

第一起发生在2020年5月下旬。在伊朗西北部的塔莱什镇，13岁的少女罗米娜在睡梦中被父亲砍伤而去世。

她遭到杀害的原因是，父亲发现了其和男朋友私奔的事情，且对方比她年长近20岁。她离家后曾向警方求救，表示担心父亲会做出暴力的举动。

但警方没有在意，按习俗将她送回家。悲剧在几天后上演，年轻的生命因此陨灭。

罗米娜的一生，最终由她的家人、男友和安全官员的描述，像碎片一样被拼凑起来。

罗米娜有一头长及腰间的黑发。在日常生活中，她经常“违反规定”，外出时把头发从围巾中探出，并在社交媒体上发布自己不戴头巾、身穿牛仔裤和T恤的照片。

男友是农民的儿子，爱骑摩托车，有纹身。他从罗米娜12岁起开始追求她，并提出结婚。据罗米娜母亲和亲属回忆，当罗米娜父亲发现女儿有男朋友时，他大发雷霆，父女因此多次爆发争吵，最终酿成悲剧。

2020年8月，該名父亲被判有期徒刑9年。

罗米娜的悲剧发生两周后，伊朗西南部港口城市阿巴丹又发生一起“荣誉谋杀”案。

受害者是一名19岁的女性，凶手是她的丈夫，杀人后自首。他对警察解释称：“她和另一个男人离家出走了。”

女孩名叫法特梅，在17岁时被家人逼迫嫁给自己的表亲哈比卜·巴希。由于无法忍受丈夫的家暴行径，她在18岁时逃往伊朗东北部城市马什哈德市，寄居在一个公办的女性庇护所。一年后，法特梅的行踪被家人查到，丈夫哈比卜也表明，自己已经原谅了她。

这些案件能传播出来并得到广泛声讨，说明伊朗女性的权利意识在增强。她们可以开车、投票，在政府就职，甚至大学在校生中，伊朗女性人数大大超过男性。

法特梅被说服后回家，等待她的却是无法自主的命运。当地媒体披露，她的丈夫在杀人前将妻子亲友叫来团聚，“见她最后一面”，再杀害妻子。

此事发生3天后，“荣誉谋杀”案在伊朗东南部城市再度发生。一名父亲将25岁的女儿雷哈内·阿梅里打伤，并抛往荒地。数小时后，雷哈内离世。

其他家庭成员回忆称，在雷哈内死亡前一天，她因回家时间太晚，与父亲爆发激烈冲突。

这些案件能传播出来并得到广泛声讨，说明伊朗女性的权利意识在增强。她们可以开车、投票，在政府就职，甚至大学在校生中，伊朗女性人数大大超过男性。

为何屡禁不止？

类似的悲剧，在南亚和中东多国每年都会上演。

据伊朗一个专注保护妇女权益的机构统计，2020——2021年，伊朗约有60名妇女是“荣誉谋杀”案的受害者。但由于大多数家庭没有提起诉讼，没有一名肇事者被绳之以法。

医学杂志《柳叶刀》2020年发文称，从2010年至2014年，伊朗至少发生了8000起“荣誉谋杀”，只有少数被知晓。

印度议会曾将“荣誉谋杀”从谋杀案中单独列出，结果发现：2014年，印度报告了28起“荣誉谋杀”，2015年激增至251起。官方数据显示，大多数案件发生在印度人口最多且贫穷的北方邦和毗邻首都、较为富裕的哈里亚纳邦。这些地方有一个相似点——地方村委会在当地拥有至高权威和权力。

印度妇女联合会成员安妮·拉贾曾指出，近年来，多地村委会呈现新趋势——他们越来越重视印度传统文化，并以保护传统的名义宣扬保守的价值观。

研究此类谋杀的中国学者指出，之所以“荣誉谋杀”在中东、南亚等地区流行，是因为其男尊女卑的文化，以及由教义、当地族长主导一切的传统。

2016年，巴基斯坦西北部发生一起由地方部落委员会主导的谋杀案。17岁的女孩安布林·里亚萨特被村民合力杀害。而导致这一惨剧的源头，仅仅是安布林协助好友私奔。

警方就此案逮捕了13名部落成员和女孩的母亲。办案警方解释：“受害者母亲被逮捕，是因为她不仅同意了处罚女儿的决策，还把女儿交给了部落委员会的成员。”

2016年美国电影艺术与科学学院奖获奖纪录片《河中的女孩：宽恕的代价》，曾揭示解决“荣誉谋杀”案的现实困境。纪录片描绘了巴基斯坦一位被父亲开枪击中的女孩萨巴幸运生还，却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

萨巴奇迹般存活后，家人、邻居、族长都劝告她，学会宽恕。迫于众人的压力，她最终在法官面前同意原谅伤害自己的父亲。两周后，被释放回家的父亲得意地说：“我可以很骄傲地说，我的后人绝不会做萨巴一样的事。”

显然，其他的女性“潜意识里会恐惧——‘如果我们也做了这样的事，天知道我们的命运会如何”。在这样的氛围里，压力由受害和围观的女性承担，施害者却得到众人包庇。

“荣誉谋杀”还有另一面。伊朗妇女权利活动家法特梅·哈萨尼指出：“在许多情况下，我们问杀人者为什么要杀死他们的女儿、妻子、姐妹时，他们说‘如果我们不这样做，我们就不能在街上露面。有的还表示，他们本身不想这么做，但社会压力迫使他们杀人。”

英国罗汉普顿大学犯罪学教授阿伊莎·吉尔分析，“荣誉谋杀”背后的文化在各地相似，即必须不惜一切代价维护男人的荣誉，而女性要承担“维护”的责任。

当事国改善的努力

当女性与家族荣誉、耻辱绑定时，如何改变困局，是多国试图解决的难题。

《约旦时报》高级记者拉纳·侯赛尼，从1990年代开始调查约旦国内情况，得出结论：多数犯罪者仅被打一巴掌就逃脱了。最后，法院给他们的刑罚从三个月到两年不等。

极少数“荣誉谋杀”案凶手被处以 10年以上刑罚。即使有，侯赛尼发现，大多数“荣誉谋杀”的主谋刑罚减半。这是因为受害者的家人，绝大多数选择放弃追责被告。

类似的情形，同样存在于巴基斯坦。在过去，家人的态度是“荣誉谋杀”案判刑的主要标准。而在媒体和社会组织推动下，巴基斯坦立法机构在2004年颁布刑法修订案，首次明确：“以‘荣誉为名的杀人是一项令人发指的罪行。”

2016年，一项具有突破性的新法案在巴基斯坦通过。该法律改变了过去仅凭家人的原谅即可让凶手免受刑罚的做法，规定家庭成员的赦免仅能免除凶手死刑。而“荣誉谋杀”案当事人一旦被定罪，仍将面临12.5年的刑罚。

2016年，一项具有突破性的新法案在巴基斯坦通过。该法律改变了过去仅凭家人的原谅即可让凶手免受刑罚的做法，规定家庭成员的赦免仅能免除凶手死刑。

2021年，巴基斯坦参众两院就“荣誉谋杀”再度通过里程碑式法案，规定“荣誉谋杀”者将面临至少25年的监禁。巴基斯坦参议员法尔哈图拉·巴巴尔在法案通过后，兴奋地表示“恶性循环终于画上了句号”。

尽管国家层面有意识推动保护女性权益，但在实际操作上，部分地区依然受困于习俗、地方势力、社会观念。巴基斯坦知名网红坎德尔·巴洛奇的身后事，便是“荣誉谋杀”领域各方力量对冲的表现。

2022年2月14日，巴基斯坦东部城市木尔坦的法院宣布，无罪释放2016年涉嫌谋杀亲妹妹的穆罕默德·瓦西姆。当年，26岁的模特、有“巴基斯坦版金·卡戴珊”之称的坎德尔·巴洛奇，疑似在睡觉时被哥哥瓦西姆勒死。后者认为，坎德尔在社交媒体上衣着暴露、言論出位，“玷污了家族的名誉”。

2019年底，瓦西姆因谋杀罪被判终身监禁，他对此提起上诉。此后一年，他取得父母的原谅，母亲甚至在法庭上为他提交求情信。瓦西姆律师受访时介绍，由于瓦西姆父母声称原谅儿子，以及“瓦西姆过去的供词是被警方胁迫的”，法院最终决定将他无罪释放。

该判决在巴基斯坦引发民众质疑。男演员奥斯曼·哈立德·巴特公开发声称，这一裁决使得女性运动回到了起点。“当判决清楚地表明，法律不在我们这边时，我们如何在社会层面改变厌女的心态？”

地方法官和司法体系让位于社会观念，成为多国发生此类悲剧的重要缘由。联合国妇女问题前特别报告员拉迪卡·库马拉斯瓦米曾表示：“‘荣誉一词，如今被塑造成‘可以用来掩盖令人发指罪行的神奇词汇。”

针对多起“荣誉谋杀”案，伊朗时任总统哈桑·鲁哈尼在13岁女孩罗米娜被父亲杀害的2020年，要求议会加速通过相关法案。

2020年6月7日，伊朗历史性地通过新法案，将虐待儿童身体或者情感，定为刑事犯罪。这是伊朗有史以来第一次。

同时，鲁哈尼还主持了一项立法：增加对谋杀自己孩子的父亲的刑罚。只是，伊朗议会尚未讨论该法案，鲁哈尼已于2021年8月届满下台，而接任的易卜拉欣·莱希作为前司法总监，过去是有名的保守派。他是否会将口中的“变革和正义”，带给视野越来越宽广的伊朗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