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界·工具与心灵世界
——浅议“鲜明之幻”系列的诗学价值
2022-04-15耿相新
耿相新
诗歌的使命是什么?这是诗人的自问,也是他人的疑问。读过张鲜明的诗集《暗风景》之后,问号更大,答案却渐趋明晰。实际上,诗集《暗风景》只是张鲜明寻找世界本质的工具之一,同一时期出版的还有他的散文集《信使的咒语》和摄影集《幻游记》,散文集记录梦境的叙事,摄影集将镜头对准天空中转瞬即逝的幻像,这些构成了“鲜明之幻”系列的诗学价值所在。张鲜明将他的诗歌命名为“魔幻”,他的叙事命名为“梦幻”,他的摄影命名为“幻像”,试图从文本符号的分途写作中,通过文字和图像,揭开世界的表象和本真;通过三条不同的“幻”路,揭示世界的未来之路;通过在实与虚、真与假、明与暗之间,找到人的生命意义。诗人的努力和探索,不仅让我们看到了一种与众不同的梦幻写作的可能与成功,也是他与他的作品肩负着诗歌这一文体的使命。
以梦幻作为写作主题的作家和作品自然可以枚举,如中国六朝时期的志怪小说、唐代的传奇小说、明清的神魔小说和清代的鬼仙小说,无一不是以超现实的神、鬼、仙、人作为书写对象,其魔幻的特征显而易见。披着一层梦的外衣,但内里却扎根于现实的《红楼梦》,我们也可以视为梦幻写作的另一种典型。无独有偶,20世纪的拉美魔幻现实主义,尤其是以哥伦比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为代表的以魔幻手法表现现实的文学创作,形成了世界级的文学浪潮。在欧洲,荒诞派写作也一直是文学传统之一;20世纪初卡夫卡的荒诞表现主义以另一种寓言式虚构,揭露了人的精神和社会的荒诞与扭曲。正是在中西文学传统和现代文学思潮的浸润下,张鲜明创作的“鲜明之幻”系列,具有属于他独具个性的“魔幻”和“梦幻”。与文言小说和现代小说不同,他作品的体裁是散文、诗歌和摄影图像与配诗。
张鲜明积数十年之功,以散文、诗歌记录和创造梦境,以照相机创作虚幻的图像艺术,这一独辟蹊径的跨界艺术探索,无疑已经完成了一次艺术形式上的超越。通过摄影图像和诗歌的完美结合,他将图像分为三个主题,天界——创世前后的景象,地界——关于未来的回忆,灵界——万物活着的证据。他始终坚信,自己镜头中的图像,附着在世界与情感的真实上;把对逝去的亲人无限的爱和追思,投射于虚幻的世界和想象的空间;摆脱具象的图像,倾注了无限的想象和浓情。《幻游记》无论是艺术形式还是思想主题,在我的阅读范围内都是仅见的特例,让我在震撼中感受到思想的冲击,“沿着梦的根须”去观赏梦境“发芽/扯秧/开花/结果”;让我感受到“每一块天都是活的”“光发芽并且长出腿来”“看见太阳狂奔而来”,我像“时间考古队”,不断在发掘张鲜明的梦幻生活。
在我看来,张鲜明的梦幻与诗歌文体一样都是魔幻写作,也是一种独特的表达工具。与模仿自然和生活的其它艺术不同,张鲜明企图超越模仿,构建一种超现实的艺术体系。模仿是西方艺术哲学中的重要概念。柏拉图认为,包括诗在内的一切艺术都是“模仿艺术”,艺术就是对生活和自然的仿效,可以分为叙述式模仿、直接模仿和表演式模仿。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缩小了模仿的概念,直接将史诗、悲剧、喜剧、歌舞艺术、器乐和音乐归类为“这一切总的说来都是模仿”。毕达哥拉斯学派甚至还提出,现实世界模仿了一个“隐藏着的、终极的、超越时空的”用数字表达的世界。诗歌理论中的“模仿论”,对西方诗歌创作产生了巨大而深远的影响。如果我们把诗歌分为现实主义和超现实主义两大类的话,那么,以模仿为主基调的现实主义诗歌一直占据主流地位;即便是在“幻游文学”经典《神曲》中,我们也可以在隐喻和象征的背后,找到和看到现实世界的影子。因此,模仿是艺术的真正底色,纯粹的虚构只是现实的一种变脸而已。阅读张鲜明的“鲜明之幻”系列,我真实地感受到超现实背后的现实。
张鲜明的《幻游记》中的“天界”“地界”和“灵界”,让我不自觉地联想到但丁的《喜剧》(又名《神圣的喜剧》,中文译为《神曲》)中的“地狱”“炼狱”和“天堂”,从中我们也可以看到他从西方诗歌传统中汲取的灵感。然而,我们也必须认识到,张鲜明在21世纪初的幻游完全不同于但丁14世纪初的幻游,“鲜明之幻”是扎根于东方文化、当下社会和现实的精神生活,这些不同,恰恰是张鲜明的个性所在,诗歌的魅力所在和艺术的生命所在。
在《暗风景》里,张鲜明将诗划分为五类:魔界、幻乡、肉搏、江湖、对应,与《信使的咒语》和《幻游记》一样,他坚守梦幻这个写作工具,一如既往地记录梦境。与法国20世纪超现实主义诗人A.布勒东、P.艾吕雅等的无意识、潜意识以及非逻辑写作不同,张鲜明不是在意识不受控制的状态下进行的意识流创作。他是在清醒的,甚至是理性的状态下进行隐喻式的逻辑性写作。虽然他的诗是梦的记录,但每一首诗,每一节诗都是逻辑自洽的。诗作的内容或许荒诞、荒谬、诡异和奇崛,但它们无一不来自他自己的梦,而梦往往来源于意识和意识体验,是现实世界的折射和镜像。诺贝尔医学奖获得者杰拉尔德·M·埃德尔曼在《比天空更宽广》一书中指出,“任何意识体验时刻都同时包含感知输入、运动反馈、想象、情感、瞬间记忆、身体感和外围感觉……有时候,通过自主选择或面对压力时,它会变为不着边际的白日梦,或者变为注意力的高度集中”。比照张鲜明的诗,我们可以共情于诗人的压力、恐惧、苦难、惊悚、虚无和狐疑等情感体验,而这些诗正是一个个挣脱现实和梦境的真实记录。我们可以推测,梦也许是虚构的,但记录是真实的;记录可能是虚构的,而梦境却是真实的;记录和梦都有可能都是虚构的,可是诗的内容却是现实的真实。由此,张鲜明的诗已经超越了模仿,也超越了生活,在某种程度上更是超越了超现实主义文本。至此,我对“鲜明之幻”系列文本的持久意义,充满了期待和憧憬。
诗的历史可以理解为诗人的心灵史。我认为,“鲜明之幻”系列应列入心灵诗歌的范畴。拉丁语的“心灵”一词,其初意是“精神”或者“灵魂”。弗洛伊德开创精神分析之后,“心灵”又往往等同于“心理”。在《荣格心理学纲要》中,“心灵”又被称为人格的总体,它“囊括一切思想、情感和行为”,被分为意识、个体无意识和集体无意识三种层次。荣格认为,“黑暗在控制着人,因为人自己就是黑暗的一部分”,他的使命就是帮助人们重新获得失去的人格,让人们能够抵御未来的人格分裂。作为诗人的张鲜明,他对自己的内心世界和现代人的内心境况有着异常的清醒,并将现代人的内心世界视为内在风景,“包括焦虑、挣扎、分裂、孤独、痛苦、忧伤、惶惑、惊恐、逃避等,以及由此而引发的呼号、呐喊、呻吟;它还包括冥想、幻想、梦境,以及由此构建的玄幻之境和虚拟世界”。也许,内在风景才是世界的事实和真相。个体的无意识与集体的无意识交织在一起,共同构成一个盲目的世界和越来越虚拟的世界。娱乐至死和无从深究的虚脱,让现代人陷入精神的麻木与贫瘠,或者偏激与无情。内在风景是张鲜明诗歌主题的重要组成部分,与之相对应的是“暗”的主色调和光明的未来。张鲜明认为“暗,是内倾的姿态,它指向深度和厚度,通向心灵的秘境。只有在暗昧的状态下,人才能直面自己的灵魂,才能进入精神世界”。风景尽管是暗的,但诗人坚信“以黑暗撞击心灵,碰出的火光,足以照亮灵魂”,哪怕“我在我的脚窝里/尖叫”,而“我”以及“我的梦”是诗的主角。
诗集《暗风景》中,五个主题全部是“我”的展开,这是诗集的一个重要特点。“魔界”是我与内心,“幻乡”是我与历史,“肉搏”是我与我自己,“江湖”是我与社会,“对应”是我与物;我是梦的主人,也是梦的风景,更是意识的栖息地。因此,张鲜明的心灵世界至少在三个维度上是显而易见的——情感、本真和未来探索。
在情感方面,张鲜明对亲人尤其是对爷爷、父亲和姐姐的爱和缅怀,读来让人泪目。《影子的邀约》中,“你的亲人代表天地灵,/向你发出邀约——/要你搜集三界真实存在的凭证”。《幻游记》整本书的内容,全部是围绕追思三位亲人书写的。诗人的灵魂与亲人的灵魂对话构成了一个奇幻的世界,他在“追自己的脸”,他“以自身的光芒为翅膀”,他“在诗行间穿梭,高声诵读父亲的笔记”,他对姐姐说“难道说梦也可以复活”。诗人以真实穿梭于虚空的灵界,又从天界折返回现实的世界,这种心灵体验让我们不得不为之共情。
在探求世界本真方面,《暗风景》呈现了诗人的多个视角,他以隐喻性努力揭开隐于现象背后的,常人所不能看到的世界本质;常常将意想不到的词语和奇特意象,嵌入到一个通常不被指代的对象之上,诗意地揭示一个深刻的哲理或者一个事实真相。如《绳子咬着我》《游戏中的游戏》《尖叫》《寂静》《吃》《撕扯》《脊梁上的脚印》《换脸》《原地打转》《想起那只逃走的虫子》等,诗人以梦语的形式,以意识流的叙述方式,以貌似非自我的,但实际是高强度地呈现自我思想的方式,向读者提供了一条辨识人生意义的新路径。
关于未来,张鲜明扮演了先知的角色。在古希腊,诗人被称为“智者”,与国王、祭司、先知、哲学家并列;神的点拨和启示是诗人的灵感源泉。张鲜明以诗歌作品自证了诗人的先知意义。他在《幻游记》中,将《地界》定义为“这是关于未来的回忆”。由此可见,张鲜明对未来的探索具有双重含义,即未来有两个出发点,一个,是此在的未来;另一个,是站在未来对此在之后的未来的追忆。他说:“我走得太远,拍到的是人类纪结束之后,这个星球单纯、简洁而美丽的幻想。”我认同他“这是关于未来的回忆”的说法,也坚信“大地,回归到它自己”,在“地界”对人类的未来充满了期待和希望,试图“拽住太阳”,好“让它快快生长”,憧憬“一起过着美好时光”。
一切都在“蝶变”中。当诗成为哲学,哲学也充满激情。当梦幻成为真实,真实也充满了美。幻游抵达真爱,风景同样洒满了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