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青年诗人的写作意识说开去
2022-04-15马迟迟
马迟迟
对于一个写作者来说,具备正确的写作意识在某种程度上来讲,它的意义要大于写作本身。在一些作家和诗人身上,写作意识的形成往往代表着他有效写作的开始,因为写作意识决定、指导着作家或诗人写作观念及语言风格的发展。当一个诗歌写作者真正具备了稳定的写作意识,往往是在他心智趋于成熟的时期。艾略特曾在《传统与个人才能》中谈到,“任何一个在二十五岁之后还要作诗的人,历史意识是不可或缺的”;同时,他还在文中提出经典作品都是有意识去创作的产物。诚然,艾略特谈论的是传统与现代之间的关系,我们在此谈论的写作意识问题具有更广义性。
青年时期是人生的黄金阶段,也是个人价值观、人生观和世界观成型的时期。这一时期人的身体机能达到巅峰,知识的获取和对信息的判断具备了较为系统性的认知,也是文学创作转向成熟的重要时期。世界上,很多文学大师的代表性作品都完成于他们的青年时期。站在社会学的角度来说,青年在任何一个行业中也是被寄予厚望的一个群体。与父辈作家、诗人不同的是,当下我们这代人处在高速发展的信息社会,一个万物互联的时代,人与人之间的生活场景不再有差异性可言,失去了文学的隐秘性和神秘性,这些问题最后都会反映在自身的创作上来。因此,养成属于自己的写作意识观就显得至关重要。在当下的这种写作背景下,青年诗人如何在复杂的写作生态中辨别文学的真伪,在快节奏的生活中处理写作与时代的关系,在众声喧哗的写作语境场域中找到属于自己的坐标,这无疑都需要足够的勇气、智慧和坚守。
有时我们也会发现,一个人的写作意识往往是高于他现阶段的写作的,这种心理活动会促使一个作者在后续的创作中,不断去修正自己的作品质量,直至他的作品具备某种完整性为止。文学艺术与我们在社会活动中从事的其它技术性工作不同,需要一种创作上的高度自觉。所以,写作意识通俗地讲就是一种“眼高手低”的眼界观。
首先,要有理解传统与现代之间关系的意识。近年来,诗人们反复提到的一个词就是诗歌写作中的“现代性”。它是相较于传统来作比较的,这是一种宏观意义上的写作意识。作为一个诗歌写作者,特别是对于那些有使命感的青年诗人来说,这是他们必须面对和厘清的一个事实。诗人们所说的“现代性”,是伴随着时代的发展而运动和变化的。换句话说,用“当下性”似乎更加确切,更加适用于你生活中“此时、此刻、此地”所处的时代景况。“现代性”的时间辐射范围更为久远,而“当下性”较之“现代性”更具有“现代性”,其中蕴含的写作理念与意识更为超前。按照艾略特的说法,“我们要有历史意识,要理解过去的过去性,还需要理解过去的现存性”。据此逻辑延伸,我们也要有理解写作的“现代性”中的当下感和“当下性”中的未来性的意义。
这就好比,我们经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发展,随后进入信息社会,又至未来的人工智能时代。当下有诸多的诗歌作品,还在抒写古老农耕文明中那种田园牧歌式的生活,这显然就很难具备“现代性”和“当下性”。今天的人们,已经使用电脑、手机和QQ、抖音、微信等电子产品、社交软件很多年了,然而在诗歌的日常写作中,却很难发现有对这些具有当下意义的生产工具与信息资料进行诗意开掘的现象,大部分的写作词语与意象还是来源于传统的语境。因此,当下诗歌语言的美学况味和鲜活度是贫瘠的。反之,我们要有意识地在传统的语境中去发现写作的当代性意义,因为传统性、现代性与当下性,这三者之间的关系是相辅相成,互相交织并向前发展的。传统的伟大之处在于当你意识到它时,它似乎永远都存在于那里,让你难以逾越。传统照耀着过去和现在,也指引着未来,它存在于文学发展的秩序和规律中。对于青年诗人来说,写作的意义就是去继承、融合和解决这些问题,重塑属于新时代的美学典范。
其次,要有介入现实的意识。新诗是“五四”运动时产生的一种诗歌体裁,是“五四”新文学运动的重要组成部分。纵观新诗百年历史,当下的青年诗歌写作者常常远离那种对时代深度反思的“五四”精神,走入一种个人化的小情感、小情境和假大空的语调之中;或者是深陷于诗歌语言游戏的泥淖,对剧烈变化的信息时代缺乏凝视和审思。青年诗人的这种集体冷漠现象,对于新诗写作来说是非常可怕的境况。
青年代表着生命力、创造力和想象力,是这个时代最鲜活、最具个性的群体,但站在社会分工的角度上来看,青年人一般都不是发号施令的管理者,他们往往是一个行业中最底层、最廉价的劳动力。在社会竞争日益激烈的今天,青年人的身心承受着来自社会和家庭的双重压力,他们的神经应该是最敏感的,心灵与时代的触碰是最激烈、最直接的,日常生活也应是最丰富多彩的。然而,我们却很难在他们的作品中看到复杂而多元的在场感,看不到他们真实的生活面貌。
在信息发达的当下,我们青年人较父辈来说成熟较早,写作的起点较高,这对整体的诗歌生态发展来说,本应该是一个良性的循环。然而,这种过早的成熟似乎削弱了青年诗人的锐气,写作普遍地都进入了一种暮气沉沉、老调重弹、千篇一律的桎梏中。事实上,在人际交往中,我们这代青年人显得更为老练、世故和急功近利,对自身写作的反思缺乏真正意义上的思考和沉潜。青年的“朝气”和“拙朴”的心理没有了,这种写作心理反映到诗歌写作上,就会去迎合某一种主流或者某一种风格。我们为何怀念80年代的文学?其实是我们怀念当年文学青年的反叛、纯粹和多元,怀念他们对自身写作理想的坚定追求和青春气息。80年代诗人的精神气质在当下的青年诗人中已逐渐消失殆尽,青年诗人的写作使命感没有了,而且大都变得油腻和世俗。
诚然,我在此谈论的介入现实的意识,并不是单指诗歌写作对现实的批判性问题,批判性只是构成文学表达丰富性中的一个核心单元。我个人认为,青年诗人更多是需要有一种反思的精神,这种反思的精神,在介入现实上分为两个方面:一方面,是对当下社会真实现实的介入;另一方面,是对自我心灵真实、生活现实的介入,这更是需要有勇气的。
第三,要有语言难度及语言风格写作的意识。诗歌写作跟其它艺术门类一样,是有技术的,或者说是有难度的。比如视频的拍摄,只有把基本的焦点、曝光、构图、快门、色温等组合运用的问题解决之后,才可能进入到视频艺术的创作上来,因为这些都是构成镜头语言的基础。诗歌的技术问题就是语言的运用问题,解决了语言的问题,才可能谈真正的创作问题,这是诗歌入门的基础,也是诗人走向成熟的门槛。对于一个青年诗人来说,要具备这种难度创作的意识,就要在青年时期尽快完成诗歌语言的“稳定性”。所谓的“稳定性”是指诗歌写作者在度过初学阶段,对作品语言的语感、气息、张力等的运用有所掌握后,诗歌作品的水准能保持相对稳定的时期。在完成这种“稳定性”之前,都是属于写作的准备、练习阶段。
当然,写作最终是面向读者的,特别是专业读者。所以,写作的难度势必会给读者带来阅读的难度。阅读的难度一般是相对于非专业的读者来说的,作为从事诗歌专业创作的人来讲,在这种难度写作之下,语言一定是准确和清晰,便于理解的。这里的清晰性,就是指不管诗歌写作者如何在文本中腾挪、转换、跳跃、迂回、切闪等,始终要保持表达不脱离中心,由你语言带来的力,要围绕你的中心旋转,不要偏移轨道和故弄玄虚;如果偏移轨道太多,就会产生不知所云的问题。我认为,清晰性大体分为两种情况:第一种就是运用日常语言的写作,或者说是口语化的写作,而运用日常语言去写作的清晰性会显而易见;第二种是意象晦涩驳杂的,具有超验性和元诗性的写作。由写作带来的阅读障碍并不是一种难度写作的体现,写作的难度更多的是体现在语言学的语调、意象、发声方式以及对当下社会各种新鲜素材的处理,还有对陌生化风格的建立上。
不断探索诗歌的语言风格,找到一种适合自身的发声方式,是青年诗人必须要有的一种意识。因为只有确立了自身语言风格的陌生化和辨识度,才有可能走向创作上的成功,这对处于当下写作语境中的青年诗人来说,显然是一项巨大的艺术挑战。古今中外,也有像李白、兰波、昌耀、张枣等少数天才诗人,他们的诗歌风格似乎从一开始就走向了独特与成熟;更多的诸如杜甫、阿米亥、沃尔科特、布罗茨基等大师的作品,都是随着年龄增长和人生阅历的丰富而日趋成熟,我们可以看到在其人生的各个阶段都有不同的探索和突破,他们的创作经历也是一个线性迂回,不断向前进阶的过程。当下大部分的青年写作者都没有天赋异禀,只有通过不断调校和反思自身的写作,经过长期苦役般的训练,才有可能走向大成的境界。
我们现在处在第三次工业革命的大背景中,社会正在走向精细化,流程化、效率化,我们在生活中接触的信息也是碎片化、短平快的。从生活场景反映到写作上,我们青年人很难再像前辈大师那样去创造出一种迥异的、宏大的美学风格。或许,我们可以有一种更加细微精准的创造,在更加个人化,个性化的写作中创造一种新的、精细化的美学风格。如果把当下的文学写作场域比喻成一个不规则的多边形,我们每个写作者就只能是这个多边形其中的一条边上的一个点。所以,每个写作者也只能在这个点上寻找细微的突破口。换言之,我们青年诗人可以在前人画好的这个图形的基础上,对其进行再扩解、细化、完善、升级,从1.0版本向前推进,逐渐把这个“文学的多边形”完善成一个完美的圆。就像是我们最早制造的手机,生产者改变不了它的宏观构造,但可以在此基础上去升级制造出更好的手机。再比喻,基础物理学近百年来都没有取得新的重大突破,但我们的科技发展在基础物理学的各个分支上却成就斐然。
对诗歌语言的探索是一个严肃、多元、复杂并具有持续性的艺术行为,关涉到诗人自身综合素养的方方面面。与此同时,青年诗人对语言风格的追求要避免哗众取宠和标新立异,脱离了基本审美的写作表达是危险的。青年诗人该如何去寻找一种适合自身的语言路径,或许就存在于日常生活、学习和工作中,以及对这个世界理解的点滴之中。
最后,要有自我批评的意识。对于一个作家或者诗人而言,在具体的创作过程中会有一个对自身作品的修改、调校,甚至推倒重来的过程。在艰巨的创作过程中,就自然带有自我否认和自我肯定的心理意识。只要写作,这两种心理活动就会存在交锋,其实就是一种潜在的自我批评意识的结果,这种意识会伴随一部作品,或者在一系列的创作过程而存在。青年诗人对于诗歌创作意识的培养,也就是一种批评意识的培养。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诗歌写作者,我觉得首先应是一个批评者。我说的批评不是指文学活动意义上的文学批评,而是一种创作上的自我批评意识,将为创作者指引创作的路径并永保一颗谦卑之心。自我批评意识的养成,决定着一个写作者写作的纬度和经度,会让自身的写作始终处于一种警醒的状态,不至误入歧途。
批评意识的介入,会让青年写作者找到处理诗学现场观念之争的方法,比如古典与现代的问题,口语与元诗写作的问题等。同时,通过对自身写作的不断否定和修正,可以更加深刻地理解诗歌创作的奥义所在,为走进成熟诗人的行列做好准备。
综上所述,当下农耕文明的影响已是余音,工业文明带领着我们突飞猛进;信息的传播媒介发生着日新月异的变化,信息传播的速度瞬息万变;个体的心灵和社会的心灵形态愈发复杂多变,国内外形势也是波诡云谲,文学的语言和题材似乎已经跟不上社会发展的节奏。青年诗人应该如何面对这些问题,如何让自身的作品更富广阔性、复杂性和包容性,记录下新时代的大千万象,这都需要年轻的写作者有意识地去思考和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