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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风晓理
——静心别院笔记

2022-04-15王飞

回族文学 2022年2期

王飞

楔 子

静心别院,听起来很是大气的意思。其实只不过是京郊小龙河湿地公园南侧的一片不大不小的果园罢了。

小龙河,是这里搞城建开发后的名字。原来叫什么,早已是忘记了的。原本是不宽的一条曲曲弯弯的小河。若在南方朋友的眼中,这本是称不上河的,充其量是一弯小溪,一道窄得不能再窄的河沟子。但在小时我们的眼中,已是极宽的了。

马坊中学就是在这道小河的北坡儿上,占地面积很大,附近乡镇的孩子基本都在这里上学。二条街、西大街的中学生不愿意绕远道从西边儿那座桥过河,上学、放学便在这条小河窄的地方蹦来跳去。先把书包用力扔过河,然后退后几步,跑起来,用力起跳到得小河的对岸,然后拾起书包继续前行。时间不紧的情况下,便蹲在河边的树荫下,等着看女同学掉下河的笑话。若果有女同学掉到河中,冲着看笑话的男同学笑骂几句,勒令帮她背着书包到班上,自己则回家换鞋换衣服去了。那时,自行车在乡村还属稀罕之物呢。只有路程极远的,家里才狠下心来买一辆。骑自行车上下学是很风光、很快乐的一件事情。如今,这条小河被改扩建成为一个湿地公园,早晚间有许多人来这里锻炼,春、夏、秋更有不少年轻的父母领着孩子来逛逛,天光云影,流水潺湲,杨柳依依,芦苇丛生,荷风阵阵,意趣无限。到了冬雪时节,则别有一番妙趣,是个很不错的休闲、娱乐之地。

在屋前的葡萄架下喝喝茶,看看蓝天下自在飘着的云,盯着落日的余晖发发呆,心情会好很多。有着无旁骛、无杂念的轻松。偶尔临临帖、翻翻书、写写东西,久了,也就有了静心别院这个看似极雅的名字了。

称之为静心别院,其实是极简陋的。这常使我记起宋初三馆建立时的场景,所谓的三馆,即昭文馆、史馆、集贤院,与秘阁合称馆阁。三馆初建时,据《宋帝列传——宋太宗》记载,宋仁宗在位时,曾到三馆巡视,看到仅有小屋数十间,“湫隘卑痹,仅庇风雨,周庐徼道,出于其旁,卫士驺卒,朝夕喧杂。每受诏撰述,皆移他所”。静心别院仅有小屋儿两三间,十余亩果树,却无朝夕喧杂,是极安静的。只偶有同学、朋友来,也就有了短暂的热闹。

第一部分

父亲去世的日子是农历九月初十,谁也没想到怹走得如此突然。虽然怹那几年身体一直不大好,但我还是没有做好父亲去世的心理准备,毕竟怹生前还在尽心照料这么一片果园儿。父亲走后,谁来打理?母亲年岁已高,虽作为医生退休多年,却不愿果园荒废掉。一来,母亲是好强之人,二来,似乎属于他们吃过苦、挨过饿的那代人共同的时代烙印吧,不愿意,也见不得糟蹋东西,何况是偌大一片果园?

冬天到了,果树就该冬剪了。没有任何果树管理经验的我便独自操起树剪在果园儿里剪起了树枝。早晨自县城归来,原本不大不小的果园在树叶儿落尽之时竟是那么硕大,甚至显得有些空旷了。

那年的冬天特别地冷。

果园儿自来水的引水管儿埋得过浅,水管儿被冻得死死的,一滴水也没有。不远处的老宅因暂无人居住也是没有水的。我是不愿打扰人的,不想去果园儿坡儿下的邻家提水。好在果园的电水壶还在,从超市买了桶水、方便面,便开始准备干活儿。

换了衣裳,戴上手套,拿着手锯、树剪子,望着那一溜儿溜儿果树,就开始发愁。脚下的树叶踩得沙沙响,光秃秃的枝杈在风中轻轻摆动。没了叶子,树枝在风中摇摆的幅度也小了许多。

分不清哪个是叶芽儿,哪个是花苞,一切全凭感觉,只要这些果树不死,果园不被荒废掉就好。桃树的树冠一般留三叉九顶,为的是便于干活儿与采摘。树冠中间直挺挺的有拇指粗细的枝条,这些都是夏天疯长出来的,听人讲过都是没有用的条子,得全部剪掉。高高的枝干即便结了好果子也是不方便采摘的,得蹬着高凳子使劲儿地够才能摘得到,锯矮些吧。父亲活着的时候心疼每一颗果实,也总盼着能多结一个是一个,枝干便被放得很高。也曾劝怹找人把果树的高度往下缩缩。怹听了便立起眼睛,吃啥?卖啥!许是天下的父子关系都是一样的吧,哪怕坐在一起喝酒,无论喝到哪个份儿上,话依旧是少的,少到出奇地静。

往年,父亲一到开春便独自回到老宅院来住,也是为了来打理这片果园儿。时常回来看望怹,炒个菜、拌个凉菜、包顿饺子,爷儿俩对面坐在饭桌儿旁,倒上酒一起喝着。问到菜的味道时,怹只是一笑,轻声说句还成,便没了话题。屋子里静悄悄的,父亲喝得了,吃好了,便说去躺会儿,把碗筷子放在池子里你回去吧。我收拾完,涮洗完碗筷儿,怹也睡着了。我便轻轻带好门回去了。

这片果园在一处高坎儿之上,四四方方的。西北风满贯过来,脸被吹得生疼。胳膊偶尔没挡住,一根细小的树枝便横扫在脸上,瞬间让你体会到被皮鞭子蘸凉水抽打的滋味。疼得没好气儿时,就坐在树下空地上抽烟。空旷的果园儿只一个独自蹲坐的身影。那时的父亲应也是如此的吧。

中午,简陋的房屋里杂乱而冰冷。将塑料水果箱子翻过来,摆上花生米,倒上一杯酒,独坐在屋里南墙下的阳光里独自喝着。屋里屋外一片寂静,连一丝风的声音也没有。

瑟瑟地走过原来的小学。它在果园的坡下坎儿,是小时候的中心学校。那时不懂得什么是“完小”,许久以后才明白是“完全小学”的简称,也就是从一至六年级都有,再稍早一些,是没有六年级的,只有一至五年级。我的小学时光就是在这里度过的。如今,小学已经搬迁到小龙河湿地公园北岸去了。

小学的大门敞开着,自里扑面而来的竟是空洞般的寂静,没了课间时的喧闹,孩子们跑、跳、追、打、闹,像鸟儿一样叽叽喳喳的喊叫声更是没有了的。曾经用作绿化的油松、雪松还在,孤独高傲的影子斜斜地铺在地面上,同脚下自己的影子是那么地相似。

一时间不禁思绪飞扬,那时……现在想起来仿若很遥远的事情了。这片果园儿在成为果园儿之前还曾是自留儿地,种得最多的自然是白薯了。白薯是那时候的主要食物之一。白薯秧栽上之后,几乎不需要怎样打理。但锄白薯却是件很费体力的活计。先要将打蔫儿的秧子连同杂草一起自白薯秧的梗上割掉。秧子枝蔓横生,爬得很乱,且一棵一棵秧子都绞在一起,连抻带拽地再割、砍、滚成一团儿。这个团儿不能太大,还要推回家,然后还得用三齿杈子将它们一团儿一团儿挑到墙头上去呢。待干透也已是冬天了,扯下来再一车一车推到村里场院的磨坊去粉。每个村儿都是有大磨坊的,一间用来磨面,另一间最是简陋的棚房是用来粉碎草的。把晒干的白薯秧同夏天路边儿、田地里割来的大捆杂草一同粉碎,就是用来掺和在猪食里的末子、末浪。

父母抱着镐头弓着身子一垄一垄锄白薯。下镐头的劲头儿和方向十分不好拿捏,既不能离太远,太远了费劲儿,也不能离得太近,近了会将白薯砍伤。完整的白薯才好留存。一些完好的白薯是要留着过冬,在炕上的纸箱子里培育来年要栽的白薯秧的。偶尔砍伤的白薯要单挑拣出来,回家后先蒸出来,凉了后,切开,晾晒成白薯干儿,省得将来烂掉。我们哥儿俩在父母身后把锄出来的白薯捡拾到粪箕子里,然后再倒进筐。每天都要干到太阳落山,天已擦黑儿。

白薯和花生似乎永远锄不干净。总是有被遗落下的。有勤快的又会过日子的便蹬着铁锨一方方地翻着地,总能捡回来许多。我和哥以及同家族里一般大小的伙伴最好成帮结队地去捡花生,如能在花生地里翻到一个耗子窝那是极快乐的。好运气的话,一个耗子窝里能捡拾到十来斤完好无损的带壳儿花生呢。

又被翻了一遍的白薯地是男孩子们最好的乐园,土地松软,那便成了摔跤的好去处了。几个年纪略小的一起摔岁数稍大的,有搂腰的,有抱腿的,有支胳膊的,弄好了能把大一些的撂倒,引起一片哄笑,弄不好,哥几个便歪歪斜斜地倒在一起,滚作一团……如今再也见不到这样的场面了。

到这般年纪,唯一一次进入中南海便是因在这所小学时得到的荣誉。作为全国三好学生代表,在那年的“六一”走进了中南海,参观了毛主席故居。那时的毛主席故居是丰泽园吧,记不得了。故居的菊香书屋里面是不能进的,只能排着队自窗户往里张望。如今只依稀记得一张很大的木床,床上有很多书,其他便记不得了。依稀还记得进中南海前的头两天刚让父亲给剃的头。那会儿我的脑袋可没现在这么浑圆这么光亮,就类似一颗挨着很多小石子儿长大的白薯那般坑坑洼洼的,自毛主席故居前走过时被很多不认识的各地带队老师摸来摸去。

如今的小学早已物是人非,曾经教过我的老师早已老了,再也不曾见过。

开得果园儿的大门,果树下满是横七竖八被剪下的枝杈。还有很多果树没剪枝呢,换了衣服皱着眉头,走进去,继续冬剪。

风裹挟的阳光在枝杈间钻来钻去,像个顽皮的孩子……

最冷的这个冬天终于过去了。春天终于来了。

别人提醒,果树该疏花了。疏花就是把过密的、过多的花摘掉,为果树省些“力气”,提高坐果儿率。但是不能疏得过多,因为不知道是否会有倒春寒,更不知哪些花儿能坐果儿。稍后不久,就该疏果儿了,与疏花是同样的道理。这些手段都是老果农们慢慢摸索、总结出来的,然后口口相传,推广开来的。有人还提醒,刚开春儿时果树没开花前就要打药。给果树打的药是石硫合剂,原本是每家用大铁锅熬制出来的。如今,农资商店有售卖的,便省去了自己搅拌时挨熏了。据说熬制石硫合剂时十分刺鼻,眼睛、皮肤似被烧烤着一般灼热难耐。

邻家果园儿的第二遍农药都已经打完了。眼前的这片果树连第一遍石硫合剂还没沾影儿呢。来到西大街十字路口的农资商店。这家店是兄长的同学家里(老婆)开的,我知道但并不认识。店主问买什么,我便直接问果树该打什么药了。店主细细端详了我一会儿,问我是不是谁的兄弟。接着便说起父亲守着这片果园儿如何不易。从玻璃柜台下拿出现在要打的农药摆在柜台上,抬头问道,石硫合剂没打呢吧?那个不能不打!现在打晚了些,那也得打。这几样儿合一块儿打了吧。一手推开各种农药,告诉我每种农药与水的配比,说,这几瓶药够兑五六百斤水的了。再次叮嘱打药时别走得太快,药得打匀喽。猫盖屎那样糊弄可不成。

出门瞬间还在说着父亲照看这片果园儿不易,她家的孩子还是母亲给接生的呢。

母亲是老家卫生院的妇产科医生,跟我同龄及上下六七岁的同乡的孩子基本都是母亲接生的。那年,母亲的肺部突然感觉不舒服,区医院拍了片子后建议去安贞医院好好查查。陪母亲去安贞医院,心里很是压抑,一次,两次,三次,第四次去时医生要求造影检查,得预约。回来后,母亲倒无所谓的态度。作为儿子,心里自是不好受的。晚上,老家的同学在县城约饭局。他们见我兴趣不高,问有什么事儿。简单说了母亲的病情。同学劝道,喝酒吧,准没事儿,老太太这辈子接生多少孩子啊,这是大德。再说,一瞅老太太就是有福气的老太太。第五次,我和兄长一起陪母亲去安贞,医生告诉我们不用造影了,没事儿,吃些药,少生气就好了。所有人这才都松了口气。

母亲一辈子争气好胜,脾气暴。姥姥曾说过,这闺女亏不是男儿身,但是男人脾气。要真是男的,不知道能干出啥来呢。母亲退休后想学开车,拿个车本儿。我劝她说,您快拉倒吧,就您这脾气,得把教练呲得找不着北。因为学车那会儿和教练闲聊时,教练说最怕遇到当医生、老师的学员。管不了,还净挨他们呲儿。

到得果园儿,依照店主告诉的方法兑得了药。好在是用电机打药,只要拎着喷枪边走边喷就好了。桃树和苹果树的叶子还没长出来,打药还是很容易的。毕竟不用背着药桶在枝杈间钻来钻去。喷出的药水呈一片雾状,细小的树枝滴下了水珠儿,较粗的枝杈便浑身湿透了。人家说,打药就是给树洗一遍澡。果真不假!药雾在阳光下徐徐飘落,漫洒的雾气中竟有七色光时而浮现。

好在自己本身就是近视眼,戴着眼镜呢,抬头望着树梢时,微粒漂浮的薄雾真的会飘到眼睛里。即使戴着眼镜,也偶有药水眯到眼睛,沙沙地疼。

怨不得店主总在提起年迈的老父亲照看这片果园儿不容易呢!

杏花开了。此刻,也许很多人会想念刚已错过的满树粉红,语言贫乏的人难免会记起冰心先生的句子来:一堆堆,一层层,好像云海似的,在朝阳下绯红万顷,溢彩流光。

满树的杏花儿由粉红渐渐变成白色,偌大的树冠仿佛落满了雪,花儿倒也宁静了。

当杏花儿满树片片如雪之时,桃花儿也就开了。桃花因为桃子的品种而不同。最直观的便是花色的不同,有娇嫩的嫣粉,有纤秾的胭脂,有粲丽的殷红。两三年的新桃开花最是娇艳无双,宛若豆蔻少女的春妆了无痕迹,天真烂漫,亦最是可爱,真若《诗经》中所言,“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如若静下心来细细观察,便能看出花瓣儿大小的不同,花瓣儿伸展的角度不同,单片儿花瓣儿拱起的弧度也是不尽相同的。有经验的果农见了花儿就能说出桃子的品种来,这是油桃儿,这个是蟠桃儿,那准是久保,那是黄桃儿,还有那个肯定是24号……

绝大部分来到果园儿的人,更是会记起朱自清先生那句“红的像火,粉的像霞,白的像雪”来。

二位先生似已把花儿的热闹写到尽头儿,写绝了。许是更近人心的缘故罢了。

桃花儿开了,对仅求踏青赏花的人来说是极美的郊游。但在果农眼中,只是又多了一道活计的。疏花儿的同时还要人工授粉。对于我这个半路出家的果农,一两棵树这样做是可以的,就当作玩耍抑或是实验。一个要给上百棵桃树、二三十万朵桃花摘除近半下去的活计就不是闹着玩儿的了。望着这片在春风中肆意摇曳的桃花儿,丝毫没有赏花的雅兴,只觉得头大。

懒得疏花儿,这项费时耗神的活计便是放弃的了。妻在星期天过来,也只是赏花的。除了拍一些姿态旖旎的桃花儿去做写意抒情的水墨样本,抑或是拾起被我剪掉的花枝去插花摄影、对花痴吟,其他是做不来的。

这里两三间屋舍依旧简陋,不是如《陋室铭》那般,却也是极简的了。这里的四壁依然是水泥的,地面铺了瓷砖,却是堆满了乱七八糟的套袋的蛇皮袋子、两把生锈又豁了口的破旧镰刀、两把铁锨(一个平头儿,一个圆头儿)、一把没有楔子的镐头、一个铁丝耙子、几个摘桃的橡皮桶、盛放东西的塑料箱子、两个凳子,满地狼藉,几乎没有下脚儿的地方,到处都覆着厚厚的尘土。冬天冬剪时自己是怎样忍过来的呢?自己都是记不起来的。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毕业分配待在某局。局下有很多局办企业公司,那也是解决财政资金短缺的办法。因有美术基础,又学过设计,便将我分配到某装饰装潢公司。名义上是搞设计,但公司是被人承包的,我坐在办公室没几天便被指派跑工地去了。没过多少时日,也就同工人一起干活儿了的。好在当时的工资比同时参加工作的同学要多出两倍,也就满心欢喜的了。说这些,只是想告诉您,我是有装修基础的,仅此而已。

先自建材商店买来泥子、托板儿、刮板儿,在两个凳子上搭上木板就做起了架子。和了泥子,托举着托板儿就这样干起来。果园儿里只有杏花儿、桃花儿、李子花儿的热闹,竟依旧是静悄悄的。只有屋里独自架上、架下忙碌的身影兀自翻飞着。累了,坐着抽烟,什么也不去想。所谓的孤独,原来是很容易适应的。手中的烟袅袅地飘着,一会儿便不知去了何处。如同心底原本那份孤独一般化作袅袅的烟,然后便消失了。

批完泥子,待泥子干透,买砂纸、砂纸夹,将泥子绺痕打磨平整,泥子粉末纷飞飘落,墙根儿下一片雪白。墙壁磨平之后,再滚涂料便是极容易的了。

望着自己整修的房间,心里却是异常地平静,脸上如那时待在屋前的父亲那般。

春天的确是美的。自然之中的这种自然的美大凡属于有闲的人。自从实行了年假制,有闲之人也就多了起来,哪怕仅是短暂的闲暇也要到郊区走上一走的。

如遇倒春寒,果树的花期自是向后推延几日、十几日的。有心急的看客便像守约而来,急慌慌地跑来,却并没有见到如约而至的桃花海。只有几棵零零散散的树开花儿了,一边拍照一边抱怨着去找吃食去了。那几棵零零散散开花的树其实并不是桃树,只是朝阳的山杏儿罢了。杏花儿还没来报到呢,桃花儿自然是不会这么早开的。这很容易让人想起刚下乡不久的知青将麦苗当春韭,偷割来吃馅儿的事情。如今乡村的孩子大多也是五谷不分的了。

果园的杏花儿在春风中纷纷扬扬地飘落。桃花儿开得正茂。疏花儿是懒得疏的了。

屋子归置出来了,显得宽敞了许多,也亮堂了许多。椅子啊,凳子啊,扫把啊,用来洗澡的太阳能啊,都慢慢置办起来了。自己更似为过冬而忙碌的田鼠,来来回回收拾着自己的小窝儿,但并不着急,一件一件地来。

一位一起玩儿微博的,因都喜爱文玩杂项也就十分聊得来。也曾相约一起逛过潘家园。他的脑袋上长满了疮,浓眉大眼之间透着一股世故,这是让人不大喜欢的。也曾听他说过因骗贷犯案,那拨兄弟都在里面,只有他一个人在外边。头上的疮是因为睡不好,内分泌失调造成的吧。听说我在郊区有这片果园儿,便执意过来。带朋友赶到果园儿,一进屋儿,我就见到他眼中的不屑。陪他简单转了转,见到果品仓储库,他就建议开个玩儿的地方,麻将机、扑克牌机、老虎机、摇骰子的服务生全部由他联系,还应诺往里拉人,信誓旦旦,说每天最低流水十万以上。我只是浅浅一笑,回拒了。许是嫌弃这里过于简陋,便把我的微博、手机号都拉黑了。

这世界人来人往,有些人就是喜欢出入各种高档娱乐场所,有些人就为裹挟你的,有些人就是为了图你的好处的……最近几年,倒是抱着人各安天命的姿态面对纷纷扰扰了。但对用得着朝前、用不着朝后的人是唯恐避之不及的。

阳光铺满果园儿,红粉佳人一般的桃花愈加娇艳了。想必桃花岛上的黄药师也没我这般心境的,他心中装的事情太多。桃花影落飞神剑,碧海潮生按玉箫。如果尽弃前嫌,独自在桃花岛舞剑、按箫岂不快活一生,潇洒一生?

树下的落叶间拱出一片嫩嫩的绿色,那是苦爹儿(也称为苦碟儿),田间地头儿便是很多挖这种野菜的人。苦爹儿可以蘸酱,可以凉拌,可以焯水后吃馅儿。有种野菜同它长得样貌极为相似,却是不能食用的,据说有毒。上了些年纪的人是很容易分辨清楚的,因为苦爹儿表面光滑,而那种相似的野菜叶片上却是毛茸茸的。苦爹儿大片大片长出来时,各家饭馆儿、农家乐便将它当作一盘儿菜,而且价格不菲。因为实在是开春儿头茬,透着新鲜,很多食客倒也不在乎其价格了,可见人们对苦爹儿的喜爱。只是抱怨上菜慢,上得少,然后抓起一棵蘸了酱就往嘴里送,大口大口地嚼着,苦涩伴着甘甜的汁水浸润口腔,露出满脸的幸福。此时,大多会听见有人大声喝喊,小点儿口儿,小点儿口儿,还有没吃着的呢。喊叫的当真是还没吃到呢。做东请客的赶紧打圆场儿,立马儿扭转身子喊服务员,再来一盘儿苦爹儿。此时必须大声呼叫服务员,稍晚些便会听到那句极令人失望的话:对不起,没了。每到春天,在饭馆、农家乐吃苦爹儿就必须得“抢”,下手晚了就真没有了。有人自己挖了许多苦爹儿,择干净带到饭馆儿,指着一大袋子苦爹儿让服务员帮着洗干净了。邻桌儿的大多是艳羡不已,尤其是那些没点上这道野菜又不认识野菜的人。

苦爹儿,成了春天一道真正的风景。

葡萄的品种很多,巨峰、玫瑰香、芭莎珍珠、白香蕉、龙眼、白雅、珊瑚珠、赤霞等等,各有各的风味。我对于吃葡萄的兴致一般,偶尔见到了买一串儿两串儿,坐着看电视随手捏几粒儿吃倒也是很不错的享受。但,绝不会馋葡萄,也就不会馋得特意去踅摸、特意去买来。葡萄串很大,果实颗颗饱满,摆在精致的果盘儿中的确有种清贵气质,似有着少许雅意盈满了整个儿房间了。各色水果,倒也只有葡萄才能达到这种意想不到的效果吧。难怪乾隆皇帝的倦勤斋西四间最重要的装饰便是170平方米的葡萄通景画,这是由欧洲传教士画家郎世宁借鉴了欧洲教堂中的天顶画和全景画的形式而移植于清代宫廷内的。葡萄还特别为文人所喜好,徐渭晚年潦倒时“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的诗句,便是题写在一幅恣肆淋漓的水墨葡萄画上的。对比此二者,似乎便可以自悟画道了——求富丽者当繁密妍雅,求逸格者当疏落潇洒。

《丰 硕》(国画) 金 惠 作

据说葡萄是分布最广的、最古老的水果之一,果实可食用或酿酒,有防止血栓形成的功效,其根和藤制药则能止呕、安胎。葡萄到底是以种子传播开来的,还是扦插分布开去的,究竟是不得而知的了。

十年前,在刘经纬处第一次吃到冰葡萄。刘经纬是承德当地银行职员,比我年长许多,热爱运动,马拉松跑了很多年的,到各处参加比赛。一个退休的人,天天早起跑半程或全程马拉松,也只有令人敬佩的份儿了,我是绝参与不了的。冰葡萄算是一道餐中果盘吧,并不是制作冰葡萄酒的那类葡萄。而是将葡萄一粒一粒剥了皮儿,放入汤盆,倒入冰水,再投入些冰块儿,用汤匙盛着吃,却也酸酸爽爽冰凉可口,在炎炎夏日带来些许凉意。

对葡萄架嘛,我倒是很情有独钟的。小屋前架起一道大小适中的葡萄架。到了夏天,不仅给人以凉爽,还给人一种自在逍遥之感。葡萄架下置一矮桌儿,一把藤椅,一把摇椅,矮桌儿上一把可掌握于手心的紫砂壶,独自摇着一把蒲扇,那种惬意便如山中神仙了。或是在矮桌儿上摆着茶盘,盘上一把瓷质茶壶,几个瓷杯,再来一盘儿花生瓜子,一家老小儿在葡萄架下闲坐着喝茶聊天竟是世上最温馨的图画了。

喜爱葡萄架也许源自牛郎织女的故事吧。七月七鹊桥相会。一年里难得的唯一一次的相逢该有多少情思可诉,传说葡萄架下是可以偷听得到他们的情话的。小时候,在七月七那一夜,偷偷蹲在墙边儿的小小葡萄架下,却是什么也没听到,被蚊子咬得浑身是包。于是愤愤地抱怨老师骗人,望了眼高而且深邃的夜空回到屋里倒头就睡了。孩提时代的我们原本就是天生好奇的吧,至少是曾经愿意相信那些古老的传说的。

一位朋友承包拆迁迎宾环岛东北角的冷库。是没有给拆迁费的,只是拆下来的东西归属自己。当时拆下很多无缝钢管儿。朋友说,要的话自己来拉,不跟你要钱。便雇了辆半挂大车,拉回果园十几根。如果手中有电焊、切割斜角的模具、切割机,再找个帮手自己动手干也是可以的,本来就学过机械的,这真是个小活儿。而借这些设备又极为不便,只能到机械厂找来焊接师傅,工钱是照例要付的。三四个小时后,也便完活儿了。

买来防锈漆、板刷儿,嘴里哼着“我是一个快乐的油漆匠”,给这些钢管儿刷上了防锈漆。一道一道捆好竹竿,将原本栽种好的葡萄秧引上去,用玻璃绳儿扎紧,一个完整、完好的葡萄架即刻立在两间小屋前,略显简陋的小屋立刻有了庭院的感觉,也更增几分生机。那年的夏天,我便坐在这个葡萄架下摇着蒲扇喝着茶看书了。

桃花儿的花瓣在暖阳下轻轻地飞旋、飘落,一片一片落在嫩嫩的草尖儿上。一阵微风拂来,兀自翻滚起来,如戏台上娇俏的女子翩翩起舞,一连串优美的飞旋。

桃叶儿间一个个光溜溜的小桃子依旧顶着尖尖的花蕊,这是油桃儿;毛茸茸的便是久保、九号、十四号和黄桃了;一分钱硬币大小、动物饼干的厚度、一层厚厚小绒毛的便是蟠桃了,整片果园儿属它长得可爱。疏果儿时揪它下来是要狠下心来的。

该疏果儿了。自己在不知不觉间怎么变成地道的果农了呢?说不上子承父业,只是舍不得将这片果园儿荒废掉罢了。枝上的小小桃子就如蒜辫子一般,一个桃子挨着一个桃子,挤挤窝窝的。对于这样的活计发愁是没有用的,雇人又不大值当的。无论是写东西还是干什么,在没动手之前我总是先犯怵,然后嘟囔一句,发昏当不了死。接下来,该干啥干啥。

随着在枝条上下飞舞的手指的松开,小小的桃子便落在了地上。不多时,地上就一层绿茸茸的颜色了。这不是草色,而是疏果掉下来的桃子。这种绿色比草色要硬了许多,犹如一层绿色的冰雹铺了一地。

累了随便找个地方坐下,兀自吸着烟。地上的影子慢慢地变短,又慢慢地拉长。乡村的大喇叭再次播报着“今天夜间晴,明天后天……”不用看表,此时已经是下午五点了。这些日子也早就摸出这个规律来。

不远处,茂密的绿草间有白头翁叫着。傍晚时分的白头翁的叫声就如年迈的男人说话发出的苍老的声音。随着夕阳慢慢沉下,这种叫声仿佛把自己丢进了深山老林中去了。站在高凳上向远处望去,林间升腾起氤氲,白头翁的叫声竟有些瘆人了。便顺着高凳的梯格爬下,锁上大门,回家。

曾有老果农感慨,老百姓挣点儿钱容易吗?就这一个桃儿从长出来得摸过几遍手?疏花儿、疏果儿、套袋儿、摘袋儿、摘桃儿、装箱,这就六遍手了,要是街边儿零卖还得摆桃儿。钱难挣啊!老话儿说得对呀——钱难挣,屎难吃。

离我这片果园儿北边不远处,五六里地的样子,张克忠夫妇打理着五十亩果树。他曾是化工厂的工人,那年下岗了,回来置下这片果园儿。在工厂上班时,也是怀揣着文学梦想的,天天写着。那会儿即使再有名气的作家、编辑也并不是似今天这般高高在上的,整天在这个笔会那个笔会的抛头露面的。对文学爱好者是有极大的提携之心的,常给看看稿子,提修改意见。兴起之时便请作者到路边的小饭馆儿随便坐下,点一两个便宜菜,要一瓶二锅头,喝着聊着。他曾深得此益。张克忠还写了一部关于本地历史的长篇小说。我曾拜读过,个中饱含着对这片土地浓烈诚挚的爱。如今的张克忠被日光晒得黢黑,笑时透着老农的憨厚。他总说我是业余的种桃爱好者,自己才是真正的果农。张克忠引进生物灭虫法,喷的是生物农药,施的是自制的有机肥,渐渐成了果业的领军人物。也曾问他,还写吗?他憨憨一笑,到老了再说吧。冬剪前那段空闲时间两口子出去旅游,挺好。

一个真正的果农,每年只有冬剪前一个多月的空闲时间。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文玩核桃重新热了起来。有种令人猝不及防的感觉。几乎令所有人都目瞪口呆。聪明的人早早就嗅到了巨大的商机,配合着肆意的炒作、嫁接、收、卖,铺天盖地的场面,声势甚为浩大。

文玩核桃的品种很多,但只有几种是流传有序的老品种,四座儿楼、苹果圆儿、官帽儿、公子帽儿。据说手玩儿的核桃自汉、隋就开始了的,流行于唐宋,明清是极盛了。这样看来,这种文玩也同玩虫儿一样属于一种文化了。听说明代的天启皇帝朱由校对此种核桃是极喜爱的,整天核桃不离手,还自己操刀雕刻。对这个好玩儿天子倒是再正常不过了的,后来也就有了“玩儿核桃遗忘国事,朱由校御案操刀”的野史流传开来。玩儿核桃出名的莫过于清代的乾隆了,这位作诗无数、一个人堪以数量匹敌《全唐诗》的皇帝大概是因为核桃作了首御制诗才拔得头筹的吧?其诗倒也浅显明了:掌上旋日月,时光欲倒流。周身气血涌,何年是白头。上有所好下必随之。文玩核桃之流行也就大略可窥一斑了。一对儿好核桃成了身价和品位的象征。当时的京城以扳指、核桃、笼中鸟为三宝,这是爷的派儿,这是爷的范儿。

听说北京的故宫仍保留着十几对清代核桃,色泽棕红,放在雕刻精美的紫檀木盒中。盒内标识着“某贝勒恭进”“某亲王预备”的字样。这核桃倒是成了进贡的好物件了。

那时的京城还流行:文人玩儿核桃,武人转铁球,富人揣葫芦,闲人去遛狗。我倒是喜欢核桃,也爱葫芦,什么蝈蝈儿叫罐儿、什么蛐蛐叫罐儿、什么手捻儿。可惜的是自己一不是文人,二不是富人。倒是遭到朋友们的揶揄:你要是在清代也就是个纨绔子弟。听了只是一笑。人无癖好是不可交的,细细想来是有一定道理的。

过去把玩的核桃必是野生的,本就量小,如能配对儿完美倒也是人间珍品。又因交通不便,钻进深山老林才能觅得,想必还要带上绳索、干粮和水。不易得来便愈发显得珍贵了。比如四座儿楼这个品种因地而得名,如今开车到达也是显得极远的呢。况且山路崎岖,多是胳膊肘儿弯儿,驾驶水平差的话是极易出事故的。一个曾经的朋友就是连人带车冲下山崖了,救出后,身上打了许多钢板。曾开玩笑,什么也不拿的情况下,过安检也是得被叫停下来重新检查的。

过去的人似比当今之人傻了许多,不会造假。用夹板等人为的方法使核桃定型犹可原谅,最可恨的便是以模具浇筑出来的聚酯核桃,刚接触此类核桃时便受骗了的。那时的人还不会移栽,也想不起嫁接推广。大面积推广。铺天盖地地推广。大量上市也就使文玩核桃的价格如同中弹的鸟儿一般直坠下来,其价值也随之跌落了。如今的人对一物价值的判断是与其价格直接相联系的,是那种自古少有的——价格决定价值。

说了这许多,自己亦是不能免俗的。那年,父亲还健在,六七年之前了吧,兄长找来一捆四座楼狮子头的核桃树码子,父亲、兄长、一位师傅和我便在阳光下贴芽嫁接。这种嫁接在食用核桃树上的本身就是投机,如果嫁接在野生的大楸子上还是勉强说得过去的。连续嫁接了三天。第二年竟活了不少,嫁接的成活率还是挺高的。

父亲早已去世了。此时虽已过了白露,早该打核桃了,坐在果园儿的小屋儿里,抬眼望去,那些文玩核桃在风中低垂着,一时兴起,就摘下几个,开青皮,铁刷子反复刷洗,配好对儿随手揉玩儿。

玩儿,就是一种面世的心态吧。

“天棚鱼缸石榴树,先生肥狗胖丫头”,这便是京城四合院中小康之家的满足的生活状态。石榴树对我们中国人来说属于一种吉祥树种。因石榴本身多籽儿,与老百姓信奉的“多子多福”这一信条极为相符。石榴入画也带有了吉祥的意味了。如孔乙己这等好炫耀之人顺口便能说出石榴的许多别称来,安石榴,若榴,丹若,金罂,金庞,涂林,天浆……丹若,天浆,听起来会使人不明所指何物,却是极美的,据说石榴花在西方寓意是被找回的爱情,倒与咱们赋予的寓意有了某种默契。石榴与葡萄同样是分布极广的古老水果吧。

石榴分布如此之广,小时候却是极难见到一个石榴的。机缘巧合的话,亲戚来的时候带着一两个拳头大小的石榴,那便是宝贝了。亲戚没离开前,只是拿着耍来耍去,是不能直接剥开吃的,否则便是没有家教的表现。若亲戚要住些时日就另当别论了。来客人,吃饭时小孩子是不能上饭桌儿的,更不能待在吃饭那间屋里,看嘴,瞅嘴,会被父母喝出去的。还要冲客人赔着笑脸,孩子不懂事儿。那时总不富裕,但来了客人、亲戚还是要炒一两个菜,拌一两个凉菜,打来一斤酒的。当然主要的大菜依旧是熬菜,白菜熬粉条,熬海带。一般是比平常多舀一些大油罢了。假如正赶上过节,熬菜里多了几片或几块肥肉,这便是一道硬菜、横菜了。小时候闻到的酒香混着菜香的味道是最好闻的味道,至今难忘。

儿时,得到一个石榴,吃时是极小心极认真地将一粒儿抠出来,小心地放到嘴里,用门牙慢慢地咬破那层淡红色的皮儿,汁水儿顿时喷将出来,满嘴的甜香。然后再极小心地抠出一粒儿,轻轻放入口中,这便是最大的满足了。

许是儿时对石榴的记忆,就很想拥有几棵石榴树。屋前的葡萄架前还有一块儿空地。开车便到集市上去转转。乡村的大集是最热闹的,但已远不如从前了。记得儿时的集市上还有卖大牲口的,谈价钱时,两人将手褪进袖口儿。在袖口中以手交流,然后就成交或谈崩了。对于这种“袖里乾坤”我是至今也没弄明白的。那时的大集还有卖小猪崽儿的。如今也是没了的。

开春儿的时候,乡村大集更多的是卖树苗儿、各种秧苗儿的,杨树、杏树、梨树、李子树、栗子树、苹果树、石榴树,还有葡萄秧、猕猴桃秧、黄瓜秧、茄子秧、西红柿秧、辣椒秧、草莓秧等等。倒偶尔也能遇见卖白薯秧子的,远不如先前那么多了。

石榴树是有的,选中三棵,却枝杈横生,一副蓬头垢面的样子,很不招人待见。卖主儿掏出树剪子修剪着,并告诉您怎么修剪、怎样管理,还不时自夸一句,这石榴儿可大了去了,俩人儿够吃一天的。旁边也有人搭茬儿,你说的不是石榴是西瓜吧!几个人便老熟人儿一般地聊起来,相互让着烟,就那么自然。

挖树坑儿,施底肥,将树苗儿扶正,培土、踩实,抻过水管子浇水。没过几天,榴花儿开了,真正是榴花似火。石榴花如倒挂金钟,花瓣儿柔柔的,使人不敢轻易去触碰。坐在架下幻想大得俩人儿够吃一天的大石榴挂满树的样子。

头一年没撂下几个石榴,个儿也没有那么大。能结出漂亮的果实,这也让人足够高兴的了。

第二年开春儿时,这三棵石榴树的枝子干了,硬挺挺地指向空中。与人打听,原来石榴同葡萄藤一样,冬天不怕冻却是怕寒风抽的。冬天的寒风足以将石榴树的枝杈水分抽干的。

石榴树的根是很顽强的,不觉间从地里冒出一丛嫩嫩的细枝,就如一丛新草似的。那就先养根吧,将来挖出来再装盆修剪吧,那一定是造型很好看的盆景儿了。

大门口北侧的那间小房子依旧很好,还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盖的呢。看似极为普通,却是按照老传统使用的椽木、檩条、柁建造而成。柁架是不好搭的,房间的宽度决定了房子的高度与坡度。柁架好,再上一道一道的檩条儿。檩条儿一头儿钉在柁架上,另一头就那么浮搭在房山上,是无须固定的。檩条儿搭好就要顺着屋坡铺码椽子,前屋檐处的椽子要拉线的,一定要齐整且距离均匀相等,然后再钉好,这是木工活儿。椽子上铺上芦苇席。席上平拍一层厚厚的花秸和的泥。挑脊。席上再瓦上瓦。这便是泥瓦匠的活计了。如今的房子大多是彩钢结构的,下雨时,屋内便是一片雨声,丝毫不隔音。

这间小房子的椽木、檩条和柁是离此不远处的老谢家爷儿俩打的。老谢那时已经老了,七十多岁的样子,磨不开情面,就同五十岁的儿子把这房子的木结构做了。这爷儿俩的木工手艺在当地也是有名的,手脚干净利落,活儿做出来结实精致,卯榫做得严丝合缝儿,尤其擅长打家具。老谢似乎带过几个徒弟,想来也都老了。

小时候,村里谁家翻盖房子热闹得很,瓦匠一拨儿,木匠一拨儿。瓦工将墙、房山起到差不多时,木匠就该出场了。那时的木匠不仅做椽木、檩和柁,还负责打门窗。这样一来,瓦匠和木匠便是轮着番儿地赶着各自的活儿。椽子上好。瓦匠就忙着挑脊、扇背、瓦瓦。瓦铺好,木匠就上门窗。而瓦匠便在屋内的墙上平抹一层麦余子和的泥,待泥干透后,再平抹一层稍薄些的石灰泥。窗户、门安装完毕,油匠就该出场了。一处四白落地的大瓦房就这样拔地而起。

那时的瓦匠、木匠、帮工的除了活儿完工之后提瓶酒登门谢忱谢忱外,是没有任何报酬的,几乎都是人情,所以要管饭的。酒是必不可少的,家族里的婶子啊舅妈啊,便前来帮厨,择菜、洗菜、切菜、炒菜,做饭,洗涮碗筷儿,你一言我一语的,好不热闹。后来,记工算工钱了,这种热闹也就随之消失了。

现在乡下也是极少能见到做木工活儿的场面了。那时最爱看的就是木工活儿。尤其是打门窗、开板子。这不仅需要力气,还需要技术。按厚度要求用墨盒儿弹出墨线,一个人站在稍高处,一个人站在地上,厚厚的长长的锯条慢慢锯入,不能偏线。锯末顺着稍低的锯条处纷纷飘落。这种大活儿都是年轻的徒弟干。见小孩儿旁边瞧着,拉锯的人便作轻松状逗起小孩儿,拉大锯,扯大锯,姥姥门口唱大戏……然后喝水抽烟休息了。光着的脊背一层晶莹透亮的大汗珠子顺着黝黑的肌肤滚落下来……

那年,我家翻盖老家的房子,打门窗时,最爱木匠的锛、凿、锯。上午,和兄长几人在新房子里玩耍。顺手拎起木钻想学着木匠的样子。刚拎起,左手里只有木钻把处的那个空壳,木钻垂直而下,钉在我的左脚第三第四脚趾之间,整整穿透了脚掌。顺手拔出。然后去了医院作了处理,打了破伤风针。现在想来,那会儿我是被钉在地上了。

果园儿门口儿的那间小屋儿里有个简陋的画案子,有八尺整张宣纸大小。架子是无缝钢管焊接的。在焊接屋前硕大的葡萄架前便让机械厂的师傅先下料,焊接成了这个架子,铺上大合板,铺上案子、桌布、毡子,极为简陋。远比不上人家黄花梨、紫檀、红酸枝的案子。简单、简易能使我更自由,更轻松。

原来也是好写毛笔字,但临帖很少,临时也做不到细致入微。如今临帖稍稍入门,这也要感谢韩维泉的。那会儿,他是文联秘书长,我还没加入作协,作协有什么活动便直接叫上我前去参加。也许自己还算有点儿小才气吧。韩维泉很爱惜本地有些才气之人的。他比我年长九岁,能写能画能弹能唱,书法也有了自己的面貌。属亦师亦友吧,他对我最爱说的就是——小伙子认真点儿的;小伙子注意线条、线质;小伙子注意用笔。遇到我临四尺对开的十条屏、二十四条屏条幅时便说,小伙子真干活儿了。

在那间小屋子临帖有种半隐的感觉,也仿若身在山水间了。

第二部分

这代人对炊烟有着与生俱来的亲近感。无论是晨起时的,还是中午的。自然还是黄昏时分的炊烟是最美的。夕阳中袅袅的炊烟自各家小小的烟囱缓缓地冒出,轻轻地飘散开去,给人以家的温暖。炊烟,使得回家的人的脚步都变快了。一天的劳累也顿时消散了不少,放学在外追跑、藏猫儿的孩子们也自动散了,虽有不舍,还是蹦跳着回家了。炊烟,告诉回家的人饭快熟了。怨不得古人造字时便将“夕”放在“囱”里面了呢。这就是黄昏时分最美的画意了。

乡村的炊烟让人怀念。

小时最喜欢做的事情便是做饭烧火时帮着拉风箱了。姥姥坐在棒子皮儿编的蒲墩上,往炕里添着柴火,我搬来小板凳坐在旁边拉着风箱。随着风箱呼嗒呼嗒声,灶火里火一闪一闪地旺了起来。为了省些柴火,火着得旺了便不需要拉风箱了,还要赖着瞅一阵子。然后跑到姥姥对面,帮着往灶眼儿里放柴火。烧火,一灶柴火待尽时先要把剩在灶口的柴火推进去,然后再放新柴。不然的话,火就会蔓出灶眼儿,将堆在灶口的柴火连着灶外着成一片,那就火烧连营了。

那时饭是极简单的,几乎整个儿村儿的饭都是一样的。蒸上一盆白薯,白薯差不多熟的时候,揭开锅,锅边儿贴上几个棒子面儿饽饽,重新盖好锅盖。锅盖与锅沿儿的边儿上围上一圈儿浸湿的毛巾、抹布,这样做是为了不跑气儿。再往灶里添一两把柴火,就等着出锅吃饭了。菜:杀个白菜心、芥菜疙瘩切成丝儿的咸菜,稍微富裕点儿的再小心翼翼地点上一滴香油罢了。冬天基本是熬菜,白菜、红萝卜是主菜,偶尔也会熬立在阴凉处存下来的冬瓜。

初冬,偶尔也会漏些白薯粉条儿。漏粉条儿时可是满屋都是热闹的。粉条儿熬白菜便是一道硬菜、横菜了。

记忆最深的就要属蒸大锅的白薯了,这是为了晾白薯干儿用的。有时要连续蒸上两三天呢,也是最费柴火的了。那么满满的一大锅怎样才知道熟了呢?锅边儿依旧用浸湿的毛巾、抹布围得严严实实,大灶的柴火烧着。很久以后,锅边儿冒出丝丝热气儿,此时还是要烧的。自锅里冒的热气儿渐渐多了起来,聚拢在锅盖的正上方,一尺的厚度了,两尺的厚度了……锅气直冲屋顶,锅里的白薯差不多了,但还没有熟透,是生心儿的呢。火停了,渐渐灭了,此时不能揭锅,就得那样闷着。满屋子热气腾腾的,很暖和。

顺着梯子将一提筐一提筐凉凉的蒸白薯送到屋顶的前坡,切开一条一条的,挨着码放。每家每户的屋顶上都晾晒着白薯干儿,空气中都弥漫着白薯甜香的味道。

待开春儿,将早已干透的白薯干儿从屋顶上捡下来,堆在笸箩里,是春天青黄不接时的主食。

曾有一同村儿的同学和父亲吵翻,把自己反锁在西屋,也不去上学。母亲怎么劝说也不开门。想着饿一天也就服软儿自己开门上学了,就不再搭理他。一天过去了,门没开,两天过去了,门还没开。父亲被气急了,在外面上了锁。四天后,母亲发现笸箩里的白薯干少了很多。打开门,气得直骂。原来是此同学趁家里没人,顺窗户爬出去上厕所,收了许多白薯干儿进屋。这几天,他就啃白薯干儿了。

有时也将蒸熟的白薯码放在屋外的窗台上,冬天上学时顺手拿根儿冻白薯便去上学了。有的同学路上一边儿走一边儿啃着,满嘴的冰渣子。也有的同学带到班上,将冻得硬邦邦的白薯放在炉子边儿上烤,竟也是码满了炉台的。上课时,整个教室里弥漫着白薯的焦香。

一般情况下,堂屋的灶台是通着炕的。当然也有外面的冷灶。真的很佩服炕的发明者。炕,不仅是一种睡具,在冬天还是一个散热体,使屋子里不至于如此寒冷。据说很早以前就有了,《诗经·匏有苦叶》和《汉书·五行志》早已对炕有所记载。《说文》中对炕的解读是:干也。夏季连雨天儿时,扯上一抱花秸烧烧炕,屋里便不再潮湿,也没有了诸如蜈蚣、蝎子等喜欢阴暗潮湿的毒物。炕上摆放一张小小的炕桌儿,全家人围坐在一起吃饭是幸福的。如今,炊烟仅存在于记忆中了。

果园儿的东边儿有条小河。小时候看起来很长,随着长大却是觉得愈发地短小了。河两岸是立陡的土坡儿。说是河,上游是自村南、西南的两条大河沟儿蜿蜒而来的水汇聚而成的憋湖,水面不是很大。在大人眼里就是个坑,在我们眼里便是夏天可以浮水、冬天可以溜冰的河了。

这条河没有名字,没有过去,没有现在。听老人儿说,一条沟原本是古道,不知什么原因废弃掉了,无人再走,慢慢变成了这般模样。真是应了那句古言——千年的古道走成河。这条河与东面的邻村各占一半儿,以中心线为界。不知是不是按“国际惯例”才有了这样的结局。

那时,这条河是干净的,干净到有很多原生鱼种:细长的鲋青,小小的片儿鱼,色彩斑斓的媳妇儿鱼……大集上买来一两米的鱼线,绑上一个小鱼钩儿,便能蹲在河边儿安然地钓起鱼来。鱼线不够长度,便将另一头儿拴在一根细木棍上。钓鱼是需要技术的,所以很少能钓到鱼。孩子有孩子的方法,而这种方法更具童趣。将玻璃罐头瓶儿的瓶口绑一根线绳儿系上,再用另一根线绳穿过两边拢到中间系成倒V字,另一头拴到细木棒上,往罐头瓶子里搓些棒子面饽饽的碎渣子,小心地灌上水,沉在河边儿,不用管它,就自顾自同北面稍深处游泳的孩子们到水里泡着去了。

这里将在河里、坑里、鱼塘里的游泳叫作洗澡。称之为洗澡是有恰切的道理的。结伴到水里玩耍,总被大人叮嘱:相互搓搓。也有大人在田里干完活儿拿着手巾、肥皂到河里,先游会儿泳,然后便周身搓着,打肥皂,再到水里洗个干净。那会儿家里没有太阳能,洗澡是极不方便的。在池塘里游起来,称作浮水。稍小点儿的孩子浮水的动作都是狗刨儿,两只手在前面紧刨着,两只脚在后面紧拍打着水面,前后都溅起高高的水花儿。再小些就是靠近岸边儿两只手按着河底,两只脚使劲儿扑腾着,累了就坐在水里羡慕地望着人家在水深处游来游去。最艳羡人家扎猛子,一猛子下去可以在河里扎一个来回儿。小孩子便翻过身来,一只手紧捏着鼻子把脸浸入水里。稍大些的站在齐胸的水里,也是一只手捏着鼻子张大嘴巴狂吸一口气,然后往下一蹲。刚蹲入水里有一两秒光景吧,便噌地蹿出水面,满脸的惊恐,随后羞涩地笑笑,又捏着鼻子蹲入水里。大些的孩子浮水的花样儿很多,躺在水面儿上的,踩在水中立着的,侧着身子单手划水的。家里的小舅王福忠游泳是很棒的。有一技之长的就能成为孩子头儿,立在岸上高喊,你们都看着啊。抱着一块石头走进水里,水没过了胸。没过了脖子,没过了脑袋,快到河对岸时,只见他立着就蹿出了水,抱着一只脚躺在水面。脚底流血不止,不知被什么划了一道口子。浮到对岸,抓了一把河岸的泥糊在伤口上,岸上躺一会儿,便又开始在水里同人打起了水仗。

打水仗时常分成两拨儿,有时也各打各的。手掌立在水面,大拇指有张开的,也有同其他手指紧紧并拢的,扇水的基本是才学着打水仗的。会推水的就是高手儿了,推出来的水具有很大的力量,打在脸上有种被水柱猛然撞击的疼痛。如正在张嘴吸气,被推过来的水打到真有喘不过气瞬间窒息的感觉。推水的动手要快,还要会踩水,一手抹着脸上的水,一手推水攻击。三四个小孩子围着一个大些的孩子竟也被打得稀里哗啦的作鸟兽散,游到远远的地方。缓过气再静悄悄地游过来。坑里洗澡的孩子们每天都要打上一阵水仗才回家的。

回家也不忘提起扔在河边儿的罐头瓶子。瓶子里总会有几条小鱼儿,细长的鲋青居多,也有透明的小小河虾,幸运的话会有一两条色彩鲜艳的媳妇儿鱼,那便高兴得不得了。回家,将罐头瓶子摆放在墙柜上,欢喜地欣赏着浮来浮去的小鱼儿。

冬天来了,找来两条儿脚掌大小的木板儿,火筷子插进烧得正旺的炉子里。稍待一时,取出已烧得通红的火筷子在木板儿的四角烫出小窟窿。两条木板都烫好,再分别顺边儿穿根二八条铁丝,砸平,翻转过来,铰剩下一小截儿,砸平箍紧。一副土法冰鞋就做好了。再找一根齐眉高的结实木棍儿,老办法,用火筷子将一头儿向上十多厘米的地方钻透,将一根儿比二八条铁丝要粗许多的铁丝穿过。长头儿顺着木棍儿砸平,长出木棍十厘米左右,用细铁丝密密地捆紧。再将长出来的粗粗的铁丝的顶部顺着砸成圆圆的尖子,这就是滑冰的钎子了。脚踩木板做成的冰鞋,两支钎子在冰上扎住,两腿自钎子之间滑过。在冰上滑行,自是很过瘾的。很多孩子披着一块白布单子,飞驰而过,竟有“穿林海过雪原气冲霄汉”的英雄之感。再后来,脚踩的便是两截儿三角铁了,比木板儿做的冰鞋更快一些。

小的时候,似乎没有什么东西是被浪费的。写满了的作业本儿可以叠方宝,课间和上下学的路上几个人也要砸上一阵子;冰棍儿的棍儿也攒起来,支房子常玩儿得心惊肉跳;火柴盒儿,扇火花儿扇得手上的皮儿都磨薄了,特别漂亮、少见的火花儿还要一张顶两张甚至三张;一片塑料鞋底子可以到集上换小泥人儿;即使脏了的洗脸水也要用来潲屋地;院子里捡拾的鸡粪收集起来,发酵后可以给院里院外种的菜布肥;每天清晨都会有老人背着粪箕子、粪勺到野外去捡拾狗粪,路上捡拾拉东西时大牲口所遗散在路上的粪便;刷碗筷儿、刷锅水也要泼进猪圈去沤肥用……那会儿的河是干净的。干净得可以在河边洗衣服、洗澡。

每家每户都要养上一头或两头猪的,再多是养不起的。到得年底卖给供销社收购站,这是一笔不小的收入呢。过年时的一条肉、几斤猪油都要依赖于它的。走亲戚买果匣,给孩子置办新衣服,一挂十头儿、二十头儿的小鞭儿也大多依赖于它的。村里按工分儿分的粮食、分的钱是为来年打算的。

猪圈里的肥是按方计工分的。每到雨季就要推土扔进猪圈,有时还要垫上一层花秸,这叫垫猪圈。主要是防止猪淹在里面,也是多出肥的好法子。出圈肥可是件力气活儿。曾游戏式地铲过几锨。圈肥黏在一起,根本端不起来。死劲端起一铁锨头儿,也是扔不出猪圈墙的。

猪圈出净,圈坑再垫上一层厚厚的黄土。还要把猪粪一小车儿一小车儿地推到街边,修整成一个长方的梯形体,拍上一层土,顶的四边儿拍出宽、高适中的檐子,为存水、渗水的同时也为防止雨水冲垮。街边儿几乎都是这样平整见方的粪堆,这样细细规整是为了打方的方便。收粪时满街筒子便热闹了起来,两挂套、三挂套的马车从街上向田野里疾驰。空中弥漫着猪粪的味道。

马车停在街边儿装车时,胆子大的小孩儿凑过去,趁车把式不注意抻根儿马尾儿,兴奋地捏着跑开了。车把式叼着长长的烟袋假装骂上几句,马车的周围便是一片笑声了。

马尾儿在长杆上拴个活扣儿,是套季鸟的好工具。套季鸟耳朵得好使,得能辨得清方位。再有眼睛得尖,得能看见和树皮同一个颜色的季鸟。眼睛还要看见那根马尾儿。马尾儿的活扣儿悄悄地举到季鸟脑袋的上方,慢慢将它脑袋套进,然后使劲一拽,季鸟吱的一声惨叫,就这样被活捉了下来。

一帮孩子一边儿套季鸟儿一边走着。走到村外,自秧子上揪一把黄豆,点燃一堆柴火,烧熟的黄豆很香的。顺着坑沿儿轻声轻脚地寻找蛤蟆的洞,顺着洞口摸进去,一只蛤蟆被抻了出来,烧蛤蟆腿儿是最解馋的法子。走进村儿里的菜地揪个茄子,啃着、踅摸着。

村里有一大片瓜地,分地块儿种着梢瓜、甜瓜、西瓜、面瓜,这些瓜大批熟的时候也快八月十五了,全部摘下运到场院,每家每户分多少斤,所以瓜地是看青的重点看护对象。趁看青的不在,偷摘瓜吃便是常有的事情了。

那年看青的是刘自田,比我父亲大一两岁的样子,是个很认真的人,当过小队长还是治保主任,忘记了。如今,自己也是很佩服那时的乡村干部,让上就上,上就认真干,让下就下,也没有说什么的。真正是能上能下。刘自田就是这样的人。大晌午,外面正肆无忌惮地在瓜地里挑熟透的瓜。大些的孩子一再叮嘱挑熟的,生的别摘,糟践东西。一声歇斯底里的怒吼,顺着声音望去,这位刘自田大爷正冲这面跑来。我们惊恐地向南跑去。具有革命爱家精神的刘大爷停住,别把瓜踩坏喽。你们走出去。我们依言而行,出了瓜田。他却绕到浇地的渠沟追了出来。就这样跑会儿走会儿,愣把我们追到河北三河的某个村边儿上了,才折身回去。照当下的话来说,这属于跨省追捕了。

淘气,是乡村孩子儿时的最大乐趣。

短短的前小街曾有两盏路灯,一盏在紧东边儿,一盏在紧西边儿。

天渐黑时,这两盏路灯便亮了。昏黄的灯光总是有种温度的,那是一种温暖。吃了晚饭,大人们坐在哪家的门口前聊着闲白儿。短短的南小街上一堆儿一堆儿的大人们聊着,笑着。孩子们也一个个出现在街边儿,一会儿便聚成一拨儿一拨儿的。各拨儿玩儿各拨儿的游戏。女孩儿基本是在路灯下跳皮筋儿,男孩儿有玩儿藏猫儿的,有玩儿追仗的。

追仗,这个名字不知道是怎么来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也许是某个孩子顺嘴儿那么一说,便是这种游戏的名字了。所谓追仗,凡是带“仗”字就会有双方的吧。就是以两盏路灯为界,一拨儿以东边儿的路灯杆儿为“家”,另一拨儿自然就以西边儿的路灯杆儿为“家”的了。两拨儿孩子聚在中间儿,一方先跑另一方追。跑的一方摸到路灯杆儿就是到“家”了,另一方就是不许再追了。没摸到路灯杆儿被追到的就是被俘虏了,便必须同追的一方一起追捕自己原来的同伙儿。一方被逮净了,半场游戏结束。下半场,交换追跑方,这种游戏是很累人的,总跑得浑身是汗。一直玩儿到大人们站起身喊着各家的孩子,街上才慢慢安静下来。

北小街儿是条东西走向的主干道,从各村的中心穿过。各村之间虽紧挨着,但这条主干道在各村儿境内的叫法儿是不同的。北小街儿是我们村儿的叫法儿。

崩爆米花儿的一年也不会来几次的,但无论是哪个崩爆米花儿的总是会出现在这条街上。如今想来,他们毕竟是走南闯北的,那声“砰”的巨响便是广告,还有来往的行人也是广告的传播者。无论是走着的,还是骑自行车的,遇到熟人或半熟的人总会说上一句,那边儿来崩爆米花儿的了。

孩子们跑着回家了,也不再弹球儿、扇方宝了。还没进门儿,便大喊着,来崩爆米花儿的了。这时的大人总会很痛快地给了钱,找来盛爆米花儿的大袋子,然后自麻袋里㧟一平碗儿棒子粒儿。手脚比平时麻利了许多。

孩子便紧紧攥着那几枚硬币,拎着袋子,端着碗小跑儿出了家门。大人不忘叮嘱一声,别弄洒喽。孩子喊着,叫着,小跑着,比见到大年时的小鞭还要兴奋许多。

崩爆米花儿的周边都是人,不仅是同村儿的,还有邻村儿的。崩爆米花儿的身前的火很旺,火上的炉子转着转着,把时间转得很长很长。孩子吧嗒着嘴巴咽着唾沫,咋还不行?咋还不行?崩爆米花儿的看了看摇臂上的一块亮晶晶的表,缓慢站起,喊上一句,都闪开了!孩子们闻声跑出去老远,斜侧着身子,捂着耳朵朝那边儿小心地望着。崩爆米花儿的拎起炉子,不忘挺挺胸脯子,走到一个缝着大橡皮圈的网袋跟前,把炉子底部放进,一根铁棍儿不知插进什么地方,然后抬起脚使劲一蹬。那脚踹蹬下去的同时,砰的一声巨响,如同开山炮一般。一股白烟喷出,崩爆米花儿的立在烟中,仿若一个神仙了。有崩出的爆米花儿掉落在地上,孩子们跑过去捡起急忙塞到嘴里。

崩爆米花儿的坐回座位上,慢条斯理地说了声,下一个。声音不大,好像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觉。倒也是,那么些人还在等,他是不怕没有买卖的。他接过小心递过来的碗,将棒子粒儿倒进自己的小铁筒里,也不抬眼皮,问道,放不放糖精?很多人是不要放糖精的,是真舍不得那一分钱。孩子怯怯地回着,我没钱。崩爆米花儿的就不再言语,把那小铁筒的棒子粒儿倒进炉子,将炉子平架在火上,慢悠悠地摇着,炉子就那么慢悠悠地转着。又一声砰的巨响。

有时也遇到崩爆米花儿的大声喊,都散了吧。不崩了。孩子们围上去逼问为啥?为啥?他便解释说没柴火了。离家儿近的孩子便急着喊,我家有。跑回家去抱劈柴。抱着劈柴回来时,身后有大人跟着出来。冲崩爆米花儿的说,您使我家儿的柴火,得给我们孩子那锅儿白放糖精。崩爆米花儿的点点头,如果等着的人多,就会抬起脑袋商量,您再抱些劈柴来,给您放糖精还不要钱。孩子的母亲便折身去抱劈柴去了。

那会儿不放糖精的爆米花儿是五分钱,放糖精的是六分钱吧。崩爆米花儿的来了以后,上学时口袋儿里几乎都装得满满的爆米花儿了。

一大早晨,大喇叭就喊叫起来:今天晚上放映电影,今天晚上放映电影,片名是《洪湖赤卫队》,片名是《洪湖赤卫队》,请相互转告一声儿,请相互转告一声儿。听到大喇叭的喊声儿,村上田里干活儿的也总会提前收工的。乡间小路上也提前热闹了起来,人们相约着一同去看电影,叮嘱早到一定要替占地儿。

上课的孩子早就盼着放学,相互捅着重复着那句,看电影儿去。我们庄儿今儿有电影儿。路远的轻摇着脑袋,去不了。天儿黑不敢回家。又羡慕地补上一句,我们庄儿很久没有放过电影儿了。透着失望,又有些伤心。老师拿起板擦磕嗒着黑板,教室里安静了下来。老师嘴一抿,晚上谁去看电影儿?举手。准备看电影儿的学生得意地举起了手,左右前后张望着。老师放下板擦儿,把手放下吧。看电影儿的同学明天作文课上写篇观后感。准备看电影儿的学生咧着嘴哎哟着萎下身子。不能去看电影儿的幸灾乐祸地起哄笑着。

终于盼到了放学。值日打扫卫生的拿起笤帚就扫,速度极快,满屋尘土飞扬。本想做完作业才回家的赶紧跑出去,趴在教室门口,你们不会打点儿水先潲潲地吗?扫地的学生才不搭理呢,草草扫完,拎起书包飞奔而去。双人儿的课桌面儿上,长板凳上落了一层薄薄的尘土。第二天一早,老师便喝声问道,昨儿谁值日?你在家儿也是这么扫地吗?跟秃老婆画眉似的。有的同学便喊,连桌子都没擦。

真放学了,倒不是很着急回家了。

哩哩啦啦散落在放学的路上。有一起摔方宝的,有弹球的,有支房子的。那时的女孩子也是不着急回家的,就在如今这片果园儿的坡儿下玩儿跳皮筋儿,欻子儿。女孩子们欻的子儿有的是很讲究的,是用碎掉的蓝砖用锤子砸成一小块儿一小块儿的,然后在墙上一点儿一点儿地磨圆,大小基本相同,透着精巧。其他同学看了很是艳羡,不是非常要好的才不会拿出这样的子儿一起欻呢。也有跑着往家赶的,不玩儿了。我妈让我给猪打草呢。要不又挨说了。一起看电影儿啊。

每家儿的晚饭老早就熟了,无非是棒子面饽饽、棒子渣粥、咸菜。孩子们吃完就跑了出去,有拿小板凳儿的,有拿一块塑料布的。

屏幕老早就悬挂了起来。放映员在倒带子。放映机所在的方向就是正面儿。街上不是板凳儿就是砖头,都是先占地儿然后再回家吃饭的。孩子们在屏幕底下追着、打着、闹着。太阳落山了,天却还没黑下来。

北小街儿再次热闹了起来。人越聚越多,说笑声、打闹声充满了街筒子。屏幕的正面挤满了人,街道两边儿的人家的前门口儿、人家的后房山都站着人。东边儿、西边儿邻村儿想回家的就回不去了,索性就挤占一个地方等着看电影儿了。肚子虽然饿,回不去家也只得忍着了。来晚的只能在屏幕背面儿看了,看到的人物动作、字幕都是相反的。

屏幕正面儿的底下基本都是孩子。铺一块儿塑料布躺着看是很惬意、很享受的。凡是躺着看的大多会在电影儿开始不久便睡着了,电影儿结束时被人叫醒,拎着塑料布揉着眼睛往家走。

放映机终于转动了起来,一束光柱越过所有人的头顶投在了屏幕上。有时偏了一些,人们就起哄偏啦。放映员便调试着机子。屏幕上出现几个巨大的脑袋影子,人们便喊坐下。声音静下来,也有人高喊着补一句,就你这样儿,也想上电影儿?顿时一片哄笑声。

电影儿正片开始前总是会有加片儿,大多是关于农作物管理、大田管理方面的,有时也会放新闻纪录片。孩子是不大喜欢看的,就在银幕底下玩耍。

正片儿终于开始了,所有的人专注地看着。整条街回响起电影儿里的声音,还有就是电影放映机转动时的沙沙声。

如今,露天电影儿仅是一种无法逝去的情怀了。

今儿又是中秋了。

中秋对于旧时的大宅门儿、江湖艺人来说,是个重要的日子,他们在意“三节两寿”的。三节是端午、中秋、春节,至于两寿则各有各的说法儿,一般是指父母、师父师母的生日。私塾便是孔夫子的诞辰和老师的生日。据清时李宝嘉《官场现形记》记载,“三节两寿,孝敬上司的钱,虽不敢任情减少,然而总是照着前任移交过来的簿子送的。”由此可见,中秋的确是很重要的日子了。

但,对于在乡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民只是个日子罢了。因为此时间正是秋忙时节,俗称大秋。棒子还在田里直直地立着,横竖不能让棒子在秸秆上发芽儿的,得掰棒子。从地头儿钻进去,棒子长长的叶子刮到脖子上、胳膊上是很疼的,时常会被刮出一道一道长长的血印子。汗水淌到伤口处,沙沙的,果真有伤口撒盐一般的痛楚。凡是能干活儿的几乎全在田里了。满地里哗哗穿过棒子叶的声音,啪,掰棒子的声音,砰,将棒子扔在一堆儿的声音。通常一个人要同时掰三到四行。累了,也坚持到地的那头儿才能畅快地喝口水,痛快地出着气儿。棒子一般要掰上几天。挥舞着镰刀砍倒几排棒子秧,腾出一条车道。马车、手扶拖拉机停下,将车道两边的一堆儿一堆儿的棒子往车上扔。车走一会儿停一会儿。捡扔棒子的要弯腰、直腰,汗水不住地掉落在草尖儿上。车装满了,走了,一屁股坐下大口喘气擦着汗。

孩子们会撅一根棒秸,没有一丝滋味儿的扔在一边儿,有甜得如甘蔗的,就啃着棒秸的绿色的皮儿,斜着挒开,一条儿一条儿把皮儿挒到节裉处便自动断掉了。嚼着甜棒秸是件快乐的事情,甜甜的汁水略有些青草的味道,很是清甜。

田里还有一种黑豆粒儿,也叫野葡萄、水球儿,黑紫色,滴溜圆,一小提溜有十几个的样子,相互挨着相互挤着。手握着这一小提溜轻轻揪着,小小的黑豆粒儿全在手心儿了。有时放到另一只手里,再去揪,直到一大把了才扬起脑袋,将这把都塞进嘴里。腮帮子鼓着,小心地细细嚼着。嘴角儿,脸上净蹭上黑紫的颜色。

有种蚂蚱身子细长,翠绿翠绿的,逮住便是玩伴了。逮到的多了,就找来干树叶子,点着火,烧蚂蚱吃。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味道早已是忘记了的。倒是经常听大人说,蚂蚱腿儿虽小也是肉啊。

蛐蛐儿叫了起来,月亮升起来了。大拖拉机在砍完棒秸秆的地块儿劳作着。一辆翻着土地,一辆在打垄。垄要打直,畦面儿要平整,且距离要相等。紧跟着就要种麦子。那时种麦子分两种,一种是小麦,一种是大麦。我们村儿有两个这方面的高手儿,一个是徐殿春,另一个便是王福庆了。后来,他们凭借着开车的高超技术招工走了。两个人都是不大爱说话的人,说话的声音也不高。村儿里一直流传着一个有关徐殿春的笑话:那年,快过年了,他骑着自行车驮着丈母娘去走亲戚,一个大上坡儿,很长且有些陡,猫腰狠蹬,一口气儿冲了上去。蹬了几步儿,感觉轻了不少,和丈母娘说话,没人儿应。回头看,他丈母娘坐在坡儿下的路边儿呢……如今,徐殿春已经去世多年了。我的家里大舅王福庆也老了。

大中秋的怎么也要为老人、孩子买上几块月饼的。那会儿的乡镇月饼品种匮乏,没有那么多花样。各个供销社副食店只有两种月饼:自来红与自来白。月饼的形状也不是扁平的,而是鼓得如同小馒头儿一般。自来红是深棕色的,顶上盖着同样暗红色的一个小圆圈儿。而自来白是乳白色的,顶上的中央有一个小小的红色的印戳儿,大多看不清是什么字。自来红的馅儿里有冰糖渣儿、青丝、红丝、核桃仁儿。咬住青红丝时都要慢慢将它抻出来,放在嘴里细细地抿着,嘴巴里甜丝丝的。自来红有种酥的感觉,要小心地咬,闭着嘴巴细细地嚼。仿佛随时就会有脆渣儿自嘴中掉落。自来白便显得俊俏了许多,但馅儿似乎比较随意,不是固定的,偏江南的味道多些,依稀记得有桂花的香甜。

后来又有了五仁儿月饼。

小时,一块月饼,几粒葡萄就算过了中秋。有稍微讲究点儿的,一块儿小小的自来红、自来白月饼配上一壶清茶,便是极大的享受了。毕竟那时的普通人家儿很少有好茶叶的。即使来了客人,冲泡一壶茶也要捏三捏的。后来有人说某人捏茶还要捏三捏呢来损人小气。是小气吗?是舍不得吗?现在是无法理解也无法体会那时捏茶者的心境了。

再后来才知道月饼原是有很多种的,竟是有京式月饼、广式月饼、苏式月饼、滇式月饼等不同地域特色及各种风味。据说有人总结出“北京南广、东苏西滇”的说法,如同江湖喝号一般。过去中秋时吃月饼是一年的渴盼,是一年的思念,是一年的念想儿。虽多年不吃月饼了,超市、商场的月饼的品种也越来越多,却仍抵不掉草纸、纸绳儿包裹的自来红、自来白的味道。

据姥爷自己说,年轻时曾在徐州、苏州、上海待过一大段时日。所以在马坊地震所做饭也是干干净净的,腕子上戴块儿上海手表,骑着辆永久二八自行车上下班儿,打扮得比队长还像队长,比正式工还像正式工。小时候经常去那里连吃带住,因为这个单位有电视机。对这里的人唯一残留的印象就是——都是大学生,除了很短暂的时间写写画画就没有什么事情可干了似的。记得有两个年轻的整天躲在宿舍里学习,其他人很支持,也很少支使他们去干什么。后来才听他们说,年轻人有上进心,复习准备考硕士。单位准备保送。我小学三年级时用的《少儿英语》就是这两个年轻人其中之一自京城给我带回来的。后来在很多写唐山大地震的书上才知道,就是这个地震队第一个预测到了唐山地区要发生地震。这是万万没想到过的。

小时总好屁股后头追着姥爷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他爱好买零食儿、吃零食。隔几天就给我和兄长带些回去,总是不多。后来才发现是锁在宿舍柜橱中间儿的那个抽屉里了。想来一是吃着方便,二是怕让我们一下子全吃喽。就隔两三天拿给我们一些。江米条儿居多,偶尔也会有些排叉儿、果子蛋儿。排叉儿做零食的少,家里来客人,这是一道很硬很横的菜呢。嚼半个排叉儿,端起二钱儿的小酒杯轻抿一口,那些客人的眼睛都亮得发光。果子蛋儿圆圆的,外面儿裹着一层薄薄的糖渣儿,给人一种毛茸茸的感觉,口感倒类似糙果子,也就是片儿果子那样。

江米条儿不长,有直的,有弯的,大概小拇指粗细,就跟一截儿一截儿的小木棍似的。外面裹着一层薄霜一般的白糖。这种东西是用草纸包装的,一大包儿鼓鼓囊囊的,实际却不是很多的。很佩服售货员称好江米条儿,抻出一张大草纸铺在柜台上,端起秤盘子往纸上一倒,三裹两裹就包得了。再抻过纸绳一绕,一转,再一绕,结儿打好了,还为你系个用来方便拎着的扣儿,真是见功夫。吃的时候,总是一小口儿一小口儿地嗑,有同学抢才一整根儿塞进嘴里。即使塞进嘴里也不会立刻嚼的,慢慢吐出来,手指捏着继续显摆显摆才肯吃呢。江米条儿真的很甜、很酥、很脆、很香的。

趁姥爷不在宿舍,关好屋儿门,将锁有零食儿的抽屉旁边的一个抽屉整个儿抻出来,放在柜橱上,侧过身子,将手伸进抽屉立板儿和柜橱面板间的缝隙,揪出一根儿一根儿江米条儿,装进口袋。然后把抻出来的抽屉塞回去,又开门出去玩儿去了。

放学、放假没事儿干,逛供销社的副食店是很快乐的。喜欢闻那种糕点的香甜的味道。许是自己生来手巧,见售货员包各类点心多了,不学也就会了。那年还没“破五儿”,下着小雪儿,吃了晌午饭便和兄长一起去找伴儿玩儿。刚上了坡儿,南小街儿上不知谁家儿扔了一个空果匣,盒子完好无损,连盖儿上的纸都是完整的,那张红色的盖纸红得有些刺眼,纸绳子就在旁边扔着。兄长问我会包果匣吗,我点头,会啊。他自人家门口儿的背柴火的棚子里捡来棒骨儿,平平整整地码好。为了显得多,显得大方还稍稍码鼓了些。我蹲下盖好盖子,把盖纸铺平,再将红纸斜角铺在正中央,三五下就捆好了一个果匣。他拎起来,去谁家儿晃去呢?跟在他后面去找董大方,他家还没吃完饭,见我俩拎着果匣进来,赶忙下炕让上炕吃饭。我俩摇头,待了一会儿,也觉得不好意思,拎着那果匣又出来了。董大方还纳闷,咋还提拎回去了?兄长笑,里面是棒骨儿。他家儿人一边儿笑一边儿骂淘气。

不知从哪年开始,麦乳精悄悄成为了串亲戚、看望病人、看望老人的主角儿了。麦乳精有着一种自里而外的洋气,比那些山里红罐头、梨儿罐头、苹果罐头要气派得多。谁给谁拿了一罐儿麦乳精的话,在心里定是高看那人一眼的了。其实拿着麦乳精送人也是舍不得自己喝的。有的人在供销社副食商店买时也要先向售货员打听怎么个吃法儿。收到麦乳精的家儿也要待人走后,捧起来自己端详,然后仔细看说明书才明白。

打开麦乳精,用小勺儿慢慢㧟出来,倒进玻璃茶杯,用水沏开。端着茶杯,挺着身子,迈着方步,小铝勺儿轻轻搅拌着,还要故意来回碰在玻璃杯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犹如电影儿里打入敌人内部的英雄那般,学够了,过瘾了,才递给坐在炕上的姥姥,姥姥总会说上一句,你自己弄杯喝吧。听了装着很懂事儿的样子咽着唾沫摇着脑袋说,留着您喝吧。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总会拧开麦乳精的盖子快速捏上一把塞进嘴里。

那时的快乐就是这样的简单。

小人儿书是那时孩子的最大财富。那时的小人儿书不贵,几分钱不等,后来涨到一毛、两毛钱吧。

巴掌大的小人儿书有着精美的图画,大部分是黑白的。如果有本儿彩色的小人儿书是可以兴奋六七天的了。平平整整地装在干瘪的口袋里。袖口横着抹鼻涕,可以嘎巴得锃亮。但口袋里的小人儿书却不能沾得一点儿脏的,翻看时也是轻轻地、柔柔地,恐怕把书页儿弄卷了边儿。几个孩子趴在炕上围着一本儿小人儿书是常有的事。小人儿书的主人轻翻着,认真地看着图画,猜着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兴奋时两手一按炕蹦起来,学着图中的样子,然后便在炕上摔起跤来,直至把摞在炕角儿的被垛弄倒喽为止。大人一掀门帘儿就冲了进来,装着气得拉下脸,别蹦跶了!把炕都蹦跶塌了!把被摞好喽!孩子们相互抱怨着,赖你,就赖你,抬着被子胡乱地摞起来。炕角儿的被垛不再是方方正正,歪七扭八得随时能倒下来。重新趴好,继续翻着看小人儿书。不多一会儿,又因为学着图中的动作闹腾了起来。

照着小人儿书的图儿画画是最早的美术启蒙了吧。如我这般岁数的画家的启蒙大都是源于小人儿书。随便找张纸,无论是什么颜色,攥着铅笔头儿趴在墙柜上或炕沿儿上就照着描摹起来,很是认真。照着小人儿书描摹时应该是最认真的了吧。有时大人凑过脑袋,开玩笑逗着孩子,这是谁呀?孩子连脑袋都不抬,杨六郎。也不像啊。孩子便噌地站起身,仰着脑袋,满脸通红,像,就像!倘若大人此时还说不像的话,孩子便扯着嗓子喊,像,就像!黄豆大的泪珠儿在脸上滚动着。直到大人认输服口说像了才作罢。孩子用手背儿一抹眼泪儿,又趴着继续画了起来。

上学了,作业本的皮儿除了正面儿不敢画,内页、背面儿总是被画得满满当当。课间时,有同学围过来,便讲起所画的故事:这是日本鬼子的碉堡,这是从枪眼儿里伸出来的机关枪。那是我们八路军。这个被日本鬼子的机关枪打死了。有同学纠正,是牺牲了。画画的便说,是牺牲了。我们八路军战士要为牺牲的战友报仇,朝日本鬼子的碉堡扔手榴弹呢。一颗手榴弹从碉堡的枪眼扔进去了。轰一声炸死好几个日本鬼子。有同学便说你也没画出来啊!画画的便解释,在里面呢。就继续讲,那边儿来了好多好多民兵来支援了。又有同学手按着作业本儿,哪儿呢?哪儿呢?没有啊。画画的同学便红着脸,纸太小,画不出来。同学哄的一声起着哄散了。

小人儿书的文字是简洁到极精炼的。一本儿小人儿书就那些字数却要把故事讲清楚,的确是了不起的。

但见岳飞把枪往下一掷,只听得一声响,二人的枪头着地,左手打开……这一招名为“败枪”,是再无救处的。

接着程谦明向阿庆嫂布置任务:“你了解一下敌人的兵力部署情况,过后我派人来取情报。”阿庆嫂问:“伤病员同志们怎么办?”

唐琬摇摇头,轻声说:“我愿意侍候您一辈子。”狄英道:“伯母,唐大人临终嘱咐末将护送小姐投奔姑母,并说如蒙不弃,望能践早年口头之约。”

……小孩子自己能编故事、讲故事就是源自这一本本的小人儿书。

果园儿下面的小学搬走了,但仍记得那时每个礼拜都会有两节读书课的,按年级分班排下来的。低年级的读书课就是看小人儿书。由学习委员带上几个学生跑着去图书馆,然后抱来一摞一摞的小人儿书,教室里立刻沸腾起来,然后人手一本,看完后相互传换着。这样的读书课都是两节课连起来,课间是不休息的了。上厕所的同学都是跑着去、跑着回来,恐怕少看一本儿。

小人儿书是很早就有了的。据说慈禧六十大寿时,独爱那套名叫《聊斋图说》的小人儿书,喜爱到不离身的地步。喜爱也总有分离时。后来被八国联军中的俄国给掠了去。1957年,文化部副部长郑振铎访问苏联时,才把这套《聊斋图说》给要了回来。

后来才知道,有些小人儿书大都出自名家手笔。画《西厢记》的王叔晖,画《闹天宫》《武松打虎》的刘继卣,画《桃花扇》的任率英,都是工笔彩绘本连环画大师。这些人画艺精湛,人物栩栩如生,就像明代的木刻的《水浒传》《三国演义》版画一样可以流芳百世的了。

后来,小人儿书被日本动漫给顶替了。

小人儿书便成了收藏品。小人儿书也便成为多少代人的一份记忆了。多少人至今仍在怀念翻看小人儿书的时光。

除了县城的一饭店,二饭店就要属这里的高台阶儿供销社饭店了。之所以称作高台阶儿,是因为店门前有七八步台阶儿,就这样约定俗成地叫着了。这儿还有一道流传已久的吃食——马坊肉饼。马坊肉饼是京东肉饼的主要代表,是以猪肉大葱为原料。而香河肉饼是以牛羊肉为馅儿料的。马坊肉饼足有二指宽的厚度,且层儿多,一层面儿一层馅儿,皮儿薄如纸倒是有的。整张饼要烙得外焦里嫩,切成一角儿一角儿地码放在盘中,盘子不见油滴,趁热咬一口却是汁水充足,肉香扑鼻,急呼过瘾。

马坊肉饼给人留下的印象是极深刻的。那时的高台阶儿也是热闹的。各村儿几乎都有一两个村办小厂。办厂一定雇请师傅的,人家独自一人来支持办厂,月底了总要请师傅到高台阶儿打打牙祭的。那时的业务员被称为跑外的,跑外的领回买家,也是要到高台阶儿表示热情,最好能形成固定的关系户儿。所谓关系户儿就如现在的固定供应商,作为厂家自是求之不得的了。马坊肉饼是必点的,因为就冲这个来的。

据老人儿说,高台阶儿的凉菜、炒菜很便宜,一大盘子的熘肝尖儿也就一毛二、一毛五的样子。一个肉饼却是两毛,甚至两毛多,那也是不愁卖的。打上一二斤散装白酒,两三个人一块多钱儿就吃得肚子歪歪的了,打着嗝儿挺着胸脯子一步一步挪下台阶儿,那是很有面儿的。

前几年,大约是2010年的样子吧,看到一篇博文:早就听爸爸唠叨着说平谷马坊的肉饼好吃,连说带形容的,给我馋坏了。老爸老妈当年当知青在平谷马坊某街插队,可没少借着马坊的肉饼解馋。这不到了“五一”,他们就吵吵嚷嚷着要去平谷看桃花,其实是憋着要去马坊呢……爸爸大喊,“这不是那饭馆吗,一点儿都没变样。”说着话把车停在路边。我奉命下车去问有没有肉饼卖。(他们忒紧张了都不敢问,怕受刺激)刚进店门……

见此情景,我便在博客底下留言,我就这村儿的,对方很快回复了,将信将疑,然后问我父亲、母亲叫什么,我告诉对方。对方告诉我电话让我打过去。电话通了,对方敢情是个女孩子,高喊着,爸妈你们当年插队的老乡。便同她的父母聊了很久。他们说起当年,说起马坊肉饼,后来对我说,你母亲人挺好的。就你那爸管我们管得忒狠,忒厉害。

他们是最后一批知青了吧。刚一来村儿时,全村都热闹了起来。然后把他们分到各家去住,家里有姑娘的就分派一个女知青,家里有小伙子的就分派一个男知青。没多少日子,几个女知青便建议办个村办幼儿园。村里的孩子便一个告诉一个,都很兴奋。大人们也很支持,一来孩子有人看着,二来也能认几个字儿。第二天,全村儿没上学的孩子便抱着个小板凳去幼儿园了。说是幼儿园,其实很简单,就是现腾出的一间屋子。不用背书包,也没有书,没有笔和本儿,就是学唱儿歌啊,做做游戏啊。一个月以后,父亲说这样总玩儿不成,得认字儿得会写字儿。没黑板,没粉笔,咋办?这样,父亲就安排把幼儿园搬到果园儿坡儿下的小学了。依然一人一个小板凳,但有了笔和本儿。

知青,各村的知青向着自己所在的村儿,是将自己当作本村儿的主人了。自己村儿的棒子不偷,去偷邻村儿的。有时两村儿的知青因为偷棒子打起群架。知青打群架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就是真敢下手,且下手狠。有次我们村儿的知青跟邻村的知青打了一场场面很大的群架,原因是邻村的知青偷了我们村儿里的一家儿的狗,打死给剥吃了。那场架打得异常惨烈,惊动了派出所、公安局、革委会。最后两个村儿还是把知青给全部要了回来。父亲是二队队长兼村民兵连长吧,主要管这些知青。把他们要回来正赶上大秋该种麦子,就让所有参与打群架的知青把地头儿上所有的粪推进大田里,还得散开。据说活儿干完以后,几天没下炕,累坏了。

村里每到分苹果、瓜时,总会多分给知青一些,叫他们背着回京去看望父母。

年底分红时,知青们大多聚到高台阶儿喝酒、吃马坊肉饼。马坊肉饼,是他们这辈子也忘不掉的味道了吧。

任何一个地方最美味的吃食,哪怕只有一道也会给人留下难忘的记忆。如今,高台阶儿还在,却分为几家租出去了;马坊,却再也没有卖马坊肉饼的了。

说真的,我小时候唱歌儿还是蛮不错的哩。依稀记得四人男声小合唱还曾在县里获过第一呢。县广播站通过一个个大喇叭把我们的歌声传送到各村各家。

那是一首儿歌,名字叫《小八路》。歌词是早就忘记了,好在如今的网络发达,还竟然真的搜索到了。不会唱了,读着有种久违的亲切感:

小八路,扛起枪,英勇杀敌上战场上战场,为了消灭侵略者,浑身是力量,高树红旗向前进,越来越坚强。嘿!越来越坚强。

小八路,扛起枪,英勇杀敌上战场上战场,为了幸福的解放,斗志坚如钢,跟着领袖毛主席,永远向前方。嘿!永远向前方。

参加演唱的有王雪岩、王伟、徐东辉和我,眉毛被老师画得又粗又黑,脸蛋子被抹得两块红,做着扛枪的动作,还原地踏步走,唱着比画着。突然想起竟自笑了起来——一副乖傻的模样。

王雪岩是家喽(里)二舅的儿子,比我小一天。小一天也是表弟。听老人儿说,那年前后两天添俩孩子,把家喽(里)这些人愁得哟,挂面、红糖、鸡蛋都要预备两份儿。这在那个年代的确是不小的开销。

王雪岩、王伟、徐东辉我们四个是自小的玩伴,如今也是偶尔聚聚,喝喝酒聊聊天。酒后,他们依然好唱歌儿,必去歌厅的。我是不会唱歌了。也就找个借口便是躲掉的了。刚开始时还跟他们去歌厅坐坐,人家点歌儿唱歌儿,自己独自喝啤酒,还要装模作样地狂喊一声儿——好,在恰到好处鼓掌,虽是如此,也总感觉自己是局外的人,并没有参与感。好在都是发小儿,躲掉了也就躲掉了。

他们去唱歌儿,我一个人地溜儿着回家。

那年,具体说不清是哪一年了。又是参加县里歌咏比赛。主唱是同村宋庆辉,至今见面也仍叫她小辉。犹如一回老家,见到我的老人仍旧顽固地喊着我的小名儿,倒也亲切。小辉主唱,我们几个男生伴唱。排练有些日子了,突然有一天,老师说,后面伴唱的再唱一遍,我咋听着有个同学总在一个地方儿跑调儿啊。唱完,老师说,是有个同学总在那个地方跑调儿。又唱,不成。一个个儿唱。就这样,我被挑了出来,独自练了几遍,还是在一个音儿拐不过弯儿来。没办法,换人儿吧。我就这样灰溜溜地回教室继续上课了。前后座儿的同学小声儿地问咋回来了?被撤换了吧?作为学习尖子的我只是低着脑袋。至此基本上很少张嘴唱歌儿。

再次张嘴唱,是在北京上学了。学校组织的红五月歌咏大赛,大合唱好弄,也没请老师给分分高、中、低音部,一块儿哄的感觉。歌儿是由几个人推荐的,最后由我来定。一首是赵传的《我终于失去了你》,另一首便是罗大佑的《弹唱词》。许是学校各专业、各年级选的都是积极向上的,不是《黄河大合唱》,就是革命歌曲,就我们显得特别。其他班级唱时,准备参加的都是到处遛遛逛逛。轮到我们参加选拔了,我们班一开口唱,同学们都围了过来,唱完第一首后,一片叫好儿声,然后起着哄喊让我们晋级。最终是落选了。

小时候,不让参加歌曲表演了,好在老师还记着我,去排小话剧。那会儿还没有小品这么一说法儿呢。背台词、练语感、强调语气、对词儿,动作与语言的合拍、上场和下场的气口儿。那会儿,我穿着一件儿刚买的卡列宁装。有个老师建议让我换件儿上衣,理由是有些洋气,跟其他同学穿的不协调。辅导老师说就穿这件儿吧,挺好的!建议我换衣服的老师笑,这小子长得不大好看,穿啥都能穿出洋气劲儿来。小话剧的表演自然很成功了。

后来,自己也好写写小品、话剧。因为写这些对语言的要求高,利用语言表现不同的人物、不同的性格、不同的情绪,的确是件有趣的事情。

如今,来了朋友,铁磁的哥们儿总会谈论些与唱歌无关的话题,宁可酒后一起写写画画,也是不去歌厅的。因为他们都知道我不唱。我不唱歌儿是因为真的不会唱歌儿,一张嘴就不知道跑哪儿去了,也可能跑到姥姥家去了,也可能跑到爪哇国去了。

天气渐热,树上的桃子、李子、樱桃开始放果儿了。蟠桃儿已如核桃大小,扁扁的,厚度同发面饼一般,凹处有一点儿红,依旧毛茸茸的,一副可爱的样子。

此时,按过去的乡村话讲属于麦秋季节了。杜鹃鸟没日没夜地到处飞来飞去,不停地叫着——光棍儿好苦,光棍儿好苦。不知它为何总在这段时间发出如此的呼叫声。记忆中这个时节,大田里的麦子灌浆已经完了,颗粒饱满金黄,一片片的麦田在金色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壮观。要是上学时可能会写下“一片金黄、沉甸甸的麦穗在风中笑弯了腰”的。其实,在麦子收割前最怕风和雨的,这会使麦田发生成片成片的倒伏,是会减产的。如今,田野里没了麦子。麦田是极少见到的了。偶尔见到一片赭石一般的麦田倒有一份亲近感,盼着再能看到有鹌鹑被惊飞起来。那是很遥远的记忆了。

没了麦田,但麦秋仍顽固地成为了一个特指的季节存在着。

麦秋,杏儿熟了。果园儿的那棵大杏树已经有二十多年了。满树的杏儿由青变白,由白变黄,黄中的红显得如此醒目。这是一棵香白杏树,是老品种了。有的年头,杏花还刚半开,桃花便径自开放了。遇到这个年头,这棵杏树结出的杏儿怎么看怎么不像香白了,个头儿也大得出奇,杏儿上的红色也多了起来。老果农说的串粉了。却是谁也认不得它们了。

母亲见不得糟践东西,见熟透的杏儿掉落在地,很是心疼。摘了一扁筐杏儿到街边儿去卖。卖是卖不出价儿来的,半天儿也卖不了几个钱儿,卖不了仨瓜俩枣儿。我和兄长极力劝阻。母亲便横立起眼睛,不卖?横不能就眼瞅着糟践啊!我那退休金就够花,也不指望这俩钱儿。坚持去卖。没卖一星期,高血压上去了,身体病了,去医院输液半个月才逐渐康复。

我只得回来。瞅着那些杏儿树,摘个先吃。挺甜挺香。然后便发愁了起来。我是真不会卖东西的,尤其是这样一秤一秤的卖法儿更是不灵光的了。给熟悉果园儿的朋友打电话,这种做法实属无奈,也是迫不得已。因为每个果园儿都有自己固定的水果贩子,这是明目张胆地从朋友手里要贩子,是明抢人家买卖的。好在朋友知道我是种果树的业余爱好者,因父亲去世才接手这个果园儿,真的没有认识的水果贩子,也就让了。朋友真看得起我,介绍过来的是那种水果商,他们收购的水果都是送大型超市的,他们也是碍于朋友的情面才来的。这杏儿是什么品种啊?香白?不是。蛤蟆杏儿?不像。您种出来的还真新鲜。来的第几个了。转了一圈儿,摇着脑袋,您的量不够啊。我们一趟得要两千斤,而且个头儿大小基本一样,质量要好,不能太熟,得能摆几天。您这儿的全部都下树也就一两千斤。再挑再选,真的不够。我给您介绍个能天天摘的小贩子吧。

这次来的贩子是两口子,倒也实在。“我们自己摘,价钱咱们一商量。我们尽量全给您摘了卖喽。”这真是求之不得的。他们每天下午三四点才来,摘完,整桶整桶地提拎出来,过秤,结钱。太阳就要落山了。我就这样住在了果园。

他们每天是摘不了多少的,一次也就摘个二百来斤,遇到附近大集时就稍稍多摘些。我只能盼着把这些熟了的杏儿早早处理掉,不让母亲看见糟践东西就得了。他们每天摘完,一边过秤一边抱怨,不好卖啊,城管不让在街边儿卖,进市场还不够摊位费钱呢。昨天就没卖完,剩下的都倒了。终于有一天,他们对我说,明天不来了。原本还想把您的桃儿也给卖喽呢,就是相上您也是实在人儿,这买卖,唉……

有老同学打电话问还有没有杏儿,摘几个吃。告诉他多带些同学来,把树上的杏儿全部摘走。同学们摘着,吃着,说着,笑着,摘完又聊了很久。临走时虚情假意地张罗:给你俩钱儿吧。我笑,弄这假招子有劲吗?!一片哄笑。

杏儿,终于打发掉了。母亲问总共卖多少钱啊,我随意说了个数,比真实卖出的钱多了很多,将钱给了母亲,只为哄她开心罢了。

日子是现实的,有着真实不虚的残忍。生活却是理想的,有着坐看风云的洒脱。一杯茶,一壶酒,一页书,一管笔,使你得到哪怕只是暂时的轻松,这种轻松的累积就是生活了吧,便有了常人眼中的飘逸了。

假如有知己好友来访,喝酒聊天儿那更是快乐至极。这里要着重说明一下儿,这样的好友要有着同自己相似的心境,能随陋就简方为知己知心。因为有些人“装惯了”的,有些人在家儿随意简单,出了门儿就挑三拣四的,看菜、看酒、看住,在一起也是感觉累的。

蟠桃儿依旧圆圆的、扁扁的,却厚实了许多。早蟠桃并不多,但味道好,而且是极甜的,也就不卖了,除了先给母亲摘一兜儿尝鲜外,朋友、哥们儿、同学来时便随意摘去吃了。

这些早蟠桃儿正熟的时候,蔡超、蔡旺和老孟来了。老孟的本名叫作孟凡恒,唐山人,比我年长一岁,习惯了称他老孟,就没再改过口。蔡超、蔡旺是扬州人,亲兄弟。蔡旺,称他为四哥,有着所谓的江湖的仗义,喝起酒来是属于敢吃敢拼的那类。而蔡超年长我八岁,被呼作蔡哥的他却是属于文人了。做过记者,精通书法、国画、制印、雕塑、文艺评论,来京多年,却低调得很。我们夫妻二人的书画印章大多都是出自他手,他在江南成名很早,21岁就被费新我称为“印人”,这是非常难得的。他制印讲究,不愿重复自己先前的风格,每制一印都极讲古意与新意的融合,反复琢磨,直到成形才肯拿出的。

大家在一起玩儿得不亦乐乎,我们几个无论在哪儿都无拘无束的,什么都说,什么都聊,直喝到昏天黑地的才止。然后喝茶,继续天南海北地说着,无论酒醒酒醉,却从未发生过争执。妻实在困倦,就先洗漱休息去了。我们几个继续喝酒、聊天,直聊到眼睛都睁不开了,然后找个地儿扎着脑袋就去睡了。

天光大亮,睡醒后,在果园的画室信笔画几棵墨竹,写一阕诗词,勾勒个颇有古风的人物,也可称作雅事了吧。

果园儿待着实在舒服自在,哥儿几个不愿意去酒馆去吃,到熟食店买几个凉菜也能喝得痛快,聊得痛快。我好喝,他们总说“惟有饮者留其名”。老孟喝酒属于酒腻子了,快喝慢喝,大口儿小口儿抿都成,一般人还真是招架不住的。老孟许是受了我们的熏陶,也拿起毛笔练起了书法,还报名参加了什么书法学习班儿。蔡旺是喝急酒的主儿,因一场病,如今是不喝的了。也是回扬州了。今年我们夫妇同蔡哥去扬州,临回京前,四哥他们夫妇开车赶了过来,一起相聚如同曾经之时。只是他不再喝酒,终归是有些许的遗憾的。

蔡哥是同我一样的,小口儿酒,边喝边聊。不时相互递上一支烟,点着,喷云吐雾相视一笑,然后端起酒杯细细呷上一口,说着当前书画及市场的雅事,偶尔穿插些荤笑话。他们在旁边急不得也急不来的。

点上炭火,烤着肉串儿、小羊排、鸽子,坐在葡萄架下,边烤着,边喝着。晚风徐徐吹拂而来,抬眼就能望见城市中早已久违的星空。星空真的很广袤,广袤得望不见尽头。北斗七星就在头顶的正上方,透过葡萄叶子的空隙可以看到。北斗七星那时还是很紧的,显得很小。到了盛夏,它们便散开了似的,很盛大的样子。旁边的炭火正好,烤出的肉不会焦,里面含着汁水,很嫩,很入味道。谁也不用让谁,自顾自地吃着,喝着,聊着,时间仿佛也慢了下来,一切都在果园儿的自然之中了。此时的心是静的,似乎没有了烦恼。即使有,也早就抛到脑后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

老孟,不喜啤酒。我便放下啤酒,同他喝起白酒。喝起白酒,老孟似乎换了个人儿,满脸的幸福感。蔡哥他们依旧是啤酒。

有次在蔡哥的院落里,那是个倒春寒的日子吧,屋里比外面还冷,我提议把桌子搬到院子里。大晌午晒着足足的阳光吃着四哥做的淮扬菜,喝着蔡哥自己酿的美酒,侃侃而谈,看着刚刚冒出地面的鲜嫩的草叶儿,眼前的一切都有了阳光的明亮感。

此时,在乡村的果园儿里,炭火渐弱,星星在黑色的空中一闪一闪,晚风拂散了我们的说笑声,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