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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彩扎尕那

2022-04-15尕荷儿

回族文学 2022年2期

尕荷儿

晚照如金的时候,我们的汽车驶进了绵亘蜿蜒的迭部沟。窗外,耸峙着俊俏的岩壁,深秋的原始森林在夕阳映照中变幻着颜色,显现出魅惑的姿态。望着眼前富饶的景色,我已按捺不住兴奋,几次喊着把车开慢点,我好拍下这醉人的风景。甚至,看到山林色彩如画处,叫喊着停车拍照。老公说道,你不要命啦!同车的嫂子连声劝道,明天进了扎尕那,有你照不完的美景。

对此,我深信无疑,嫂子生在迭部,长在迭部,对这里的季节和景色再熟悉不过了。

到达迭部县城,已是傍晚,点点灯光与夜空中的星星交相辉映,狭长逼仄的街道两侧停满了车辆,街区显得更加拥堵。临街旅馆居多,但早已满客。费尽周折为难老板腾出办公室,才算是找到了落脚点。这之间得知,住下来的旅客都是冲着扎尕那来的——深秋的扎尕那最有看头!

次日清晨,七点起床。推开窗,所处位置刚好能环视到大半城区。把此地称为“迭部”真是恰当精妙,迭部在藏语里是“神摁出来的地方”,眼前的这个样儿可不就是“摁”了一下的感觉吗?南北秀峰拔地而起,主街沿着一条柏油路向东西两侧延展而去,远处又是高耸环堵的山峰。小城安卧在大峡谷怀里,无须极目全城风景便可尽收眼底,我们住的旅馆是县城最繁华的地段,这不就是“摁出来”的吗?至于“神”一说,之前我还是有些怀疑的,但此行之后,我便自觉站到了散布亲身感受,鼓动还在犹豫的人群赶快去看看的队列当中。

也许真是拜这种地形所赐。秋天的早晨,雾气较重,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柏香味。位于迭部县城西南侧的虎头山,山体青黑,植被繁茂如厚实的皮毛,整座小城最繁华的路段就在虎头山怀中。有人说“虎头雄峰,双耳临风,傲视苍穹”,但我宁愿相信那头猛虎俯瞰着小城,宛如孩子看着自己堆起来的积木城堡,有小惊喜,也很小心翼翼;又如长者见儿孙绕膝、宗族昌盛,面含慈祥和欣慰。虎头山低头凝视着小城,眼里全是温柔,半举前爪生怕一不小心会弄坏了小城。

熟睡中的虎头山,山头浮着烟云仿佛盖着棉被。半山腰山嵐缭绕,像是隔着皮毛的猛虎跳动的心脏,又像是熟睡中老虎平静的喘息。这里的人们相信,这座吉祥的山护佑着一方安定,并带给这里的人们最丰富的木材。据说,迭部有很多云杉和冷杉,其中,全国18种云杉中,迭部就有10种之多。

大约九点,虎头山云腾雾绕,看不清轮廓。像是老虎全然苏醒后,抖了抖身子,浑身的热气随着身体的抖动就从皮毛里发散出来,就这样精神抖擞、热气腾腾地迎接新的一天。

越来越多的车辆潮水般涌向益哇林场,我们的车子也被裹挟着向扎尕那挺进。

刚入沟口,已被堵住。下车看看前面,眼睛所及之处车辆毫无动弹迹象,说是交通管制,让下山车辆先行。竟有人已赏完山要打道回府了,我们还在景区入口,不禁为自己的懒惰倒吸一口冷气。

扎尕那沟口,还是一派盛夏的景象。群山苍翠,山脚溪水淙淙。河道上的经筒永不停息地转动着,远处还有废旧的水磨,似乎它的繁荣才刚落幕。

车辆开始挪动。虽是国庆小长假,但对于迭部县的交警、公安以及全体益哇村的干部,已经连续小半年没有双休,都在执勤疏导游客车辆。来来回回地跑,敲开车窗用并不流畅的普通话温和解释,前方滞留着大量的游客,为安全起见,去景区的车辆只能暂停,唯江迭路可以通行,请大家理解。

应该早点过来的,但嫂子说像这样的天气,进山太早的话,雾气太重,也不会有太多收获。思索片刻,嫂子说,我们就走江迭路。它穿过扎尕那,最后到达卓尼县江可河。只是这一来,中途的一两个村子及拉桑寺就不能进去参观了,游客集中的路段也不能逗留。为了快点看到扎尕那的风采,只好走江迭路了。

沿着江迭公路前行,两座石峰相峙并立成石门,只留出一条容两辆小车交错行驶的路口,这就是扎尕那的纳加石门,出入扎尕那的必经之地。纳加石门海拔有2793米,这比我平日身处的城市海拔高出了1000米,但是,我却觉得空气新鲜,呼吸舒畅,通体清醒。过了这道门,山峰敞开臂膀随着风向沿着水道绵延而去,广阔的森林薄雾缭绕,四个扎尕那藏寨安卧在山坳里。

从低到高依次是东哇村、亚日村、达日村、代坝村,除了猎猎经幡、白塔、轻袅的桑烟这些藏寨特有元素外,最值得一提的是这里别具特色的踏板房。这里房屋分内外两部分。外围是篱笆菜园,粗壮的矮木柴挨紧插进土地,圈出一块不甚规则的地,种着各种家常菜。靠近大门齐整地码着粗壮的柴火。进了大门,上下两层全木结构的房屋,各式木梯的应用极为广泛。从院子到二楼是双扶手木梯,比较宽敞、大气;从院子或二层檐台到房顶用的是独木梯——在一段粗壮结实的木头上,有序地凿出一些踩脚板的那种梯子。按照房屋功能,地面一层主要用于养牲口或作为储藏室。二楼住人,进入房间,房顶、墙壁、地上的沙发全都是上好的原木,木头的纹理清晰可见。墙上各种格架的边上全是镂空雕花,里面摆放着稀罕的黄铜物件,格外小巧精美。卧室挨着土炕正中有个特制的炉子,炕与炉子之间只隔着一道厚木板。炉口如壁炉口一般大张着,外围低于地面,炉子顶部只容放一口锅。炉子两侧各有一个可以掀开盖子的木盒子,里边可以放些煮茶、做饭的杂物。这个炉子的出烟口是直接通到土炕里的,迭部人管这个叫“连锅炕”。碗口粗的木材当柴火烧,随便扔两根能燃上小半天。屋子暖暖,炕上热热,锅里总有东西被煮得欢腾翻滚,整间屋子散发着木料的清香和食物茶饮的醇香,充满了浓浓的自然气息。目光穿过窗子,远处,青山含黛,碧空如洗,耳目清醒,抑或见林间氤氲,天山相连,恍如仙境。被这宁静空灵涤荡后,人会有种安适的慵懒感,什么都不想做,只愿静静地闭上眼,呼扇着鼻子,任木料的芳香沁入肺腑,或斜倚远眺,听着咝咝的锅沸声,心里踏实、明净。

随处可见的还有晾晒青稞的高高的架杆,经日晒雨淋后,青稞草显现出大地的颜色,恰到好处的沧与桑,朴素、沉稳。细看有新绿的杂草从中长出,像是从襁褓中探出头的婴儿,好不欢喜!

每个村庄布局较为紧凑,在石山、林木的映衬下宛如童话世界中的小人国。它们择取了恰到好处的地理位置,棋布在苍山群峰之间,彼此离得不近也不远,既能互通往来又可保持相对的安宁。

达日观景台海拔为3160米,感觉稍稍有点头痛,不过身体还能吃得消。

车子沿江迭路曲线爬行,人迹渐少,行至绝佳处,家人下车暂缓。站在高处回望扎尕那,向下看,岚岫萦绕,群峰参差环绕,悬浮于空中,逶迤苍茫;成千上万种植物野蛮生长,藏寨散落其间,散发着难以说出的蛊惑感。江迭公路像一条摆在山坡上的软绳子,折过去又转回来,很是轻松、流畅的样子。正出神时,一阵雾气浮腾着漫过来,遮住了眼,水汽蒸着脸庞,有种猝不及防的冰凉呛咳感。飒飒秋风刮过,再望眼前烟云变幻,逍遥缥缈,群峰巍然屹立,村寨淡定安适,果真如触摸到了仙迹神踪。转身抬眼,滑落的山石如弹出的弹珠,山坡像是泼上了颜料,从山头狂热浓烈地涂染到山底。雾气湿润了丛林,显得格外丰润清亮,红的似火、黄的似金、绿的似翡翠,还有一些恰好是过渡色,美到惊心。目睹季节的恢宏杰作,被一种全力以赴、一意孤行、过分投入的气场震慑着,使人寸步难行,神情全是凝滞的痴憨。大自然如油画一般的气息袭击了我。听从内心的召唤,笨拙地向丛林扑过去,俯身摸着这些湿漉漉的植物,蕨菜开过花散开了,野草莓密密麻麻缀在草丛里,一簇簇油漉漉的蘑菇长得起劲,野杜鹃头顶还有没来得及开放的花苞,矮松柏正是移植的好时节,沙棘金灿灿地拧着疙瘩。林中鸟儿百啭不息,牛羊吃草、信步,悠然自在,野兔窜出林子气定神闲地打量着我们。一切按照原有自然、平静、舒缓的节奏行进着,飘逸着原始的香气,有着我行我素的清新与安详。一瞬间,整个人完全被无法言说只能意会的好侵略了,似乎撞见了内心向往已久,却又说不清楚的渴求,我忍不住连声大叫:怎么可以这样美!笑着的脸上,眼眶已湿润。呼吸,深呼吸,尽情地让混合着草香、木香、果香、土香、水汽的沁人心脾的空气充满胸腹,再一点一点清新地流入四肢,浸入皮肤,渗进经脉、骨骼,融进血液,身心被洗过似的輕松、舒展、欢快。

扎尕那在藏语中是“石匣子”的意思。环视四周,山峰高耸林立,雄浑肃穆,看似掩映得密不透风。实际上,里边天地开阔,植被繁茂,云朵擦过树梢随风飘曳,雾岚抚慰。寡淡的村寨有着烟火气贴心的暖意,各种野生的小动物从容游走。除却白天人车嘈杂,晨夕依旧听见鸟鸣、益哇河水流动的声响,还有桑烟飘送时若有似无的梵音。秋天的扎尕那清冽圣洁,像是尚未传世的秘境。

哥哥说,再上去就是光盖山,寸草不生,还上吗?

上,一定得上去看看。我回答得极其干脆,已经容不得别人再有想法了。

转过几道弯,多处路面出现来不及清理的沙石,还有几处翻浆的泥泞,车身摇晃得厉害,脑袋一次次磕到车窗,我嘴上没说,心里却捏着一把汗,后悔不该为难哥嫂。

一座条状山峰壁立于眼前,像是渗沁了墨迹的生宣纸。一笔落下,乌黑的墨汁恣意晕开,渐变成灰色,没有渗到墨的地方是山体泛黄的留白,一幅纵笔挥洒、浑厚华滋的写意画挂在眼前。它的气场如此不同,有一种凛冽、自傲的美,痴望中遐想着它会留下怎样的伏笔。

大小不一的山石让山坡看起来像青蛙的脊背,山的面容渐显冰冷,植被稀少、矮小、焦黑。巨大光滑的石板勾勒出山体的轮廓,石板外露的切面又是骨松质般的石头肌理,形似海绵,蜂窝中夹杂着碎石。山头像刀刃。越到山底,坚硬的碎石越多,公路更像是临时清理出来的。走近山峰,底部是积水的洼地。从旁边路面虽有泥泞但没被冲蚀的状况推测,那水是渗出来又回到地底下,再从山谷流出去的。后来,看到景点介绍牌才知道这就是扎尕那著名的古冰川遗址,它是反映地球演化历史重要阶段的杰出范例,对研究第四纪以来冰川冰缘地貌与喀斯特地貌的演化具有重要意义。

我臆断猜想,百万年前,巨大冰体沿着地面运动,混杂了大量的堆积物,冷暖交替中冰川消融,这些来不及带走的堆积物又在后来的漫长岁月中凝结成山。也许那些碎屑似的山石就是冰碛吧,那山峰下渗出的水有可能就是冰碛湖的一种。

这么一想,对面海拔4000多米,山岩裸露,直插云霄,庞大的迭山主峰光盖山,为何寸草不生已不难理解了。人们称它“石镜山”,那是因为没有植被的光盖山,黑白色石灰岩易反光而得其名。这样的山透着最原始的野性,步移景换,磅礴的灰白色调尽显颓败壮观。脑海中奔泻的词语也异常有气势、有个性,比如,怪石嵯峨、肌理斑驳、嶙峋入穹、骨相苍然。

奇怪的是,光盖山的前面虽说比不上扎尕那沟口郁郁葱葱的“盛夏”之景,却还是一派斑斓绚丽的宜人秋色;翻过光盖山,后边又是卓尼县江可河蔓草横生的草原,可唯独光盖山山枯石死,寸草不生。有人说,扎尕那是山神涅甘达娃的行宫,那么,光盖山也许就是山神闭关修行的地方,或者是山神的坐骑神兽?嗬!不敢瞎猜了。但不管怎么说,只要想到光盖山经历了汹涌磅礴、气吞山河的光阴淬炼,以冰冷孤绝的样子绽放,自然从容地接纳自然赋予的这种格格不入。仅此一点,让人有了灵魂的惊蛰,光盖山有着至简喑哑的美,更关键是人不得不折服于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片片飞雪簌簌落下,我们还沉浸在碎石堆里寻宝呢。只一会儿工夫,光盖山已经轻笼了一层“薄纱”,山体突出部分盖着白雪,而凹进去的地方在雪映衬下,显得尤为黑亮,此时的光盖山分外地秀美,给人一种水墨画般的素雅、凝重。

回来的路上,一车人欢喜得不得了。原以为错过了一两个村子和拉桑寺,就会错过整个扎尕那,没想到却能在一天中感受到扎尕那“四季”的多彩,真是令人目酣神醉。而且越到高处,扎尕那逐渐褪去色彩的装饰,呈现出最质朴、本真的一面时,却让我们领略到素颜也能美到蚀骨,美到足以让游客发现自己的渺小,以及大自然的神奇。内心的震撼与敬畏,便是此行最大的收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