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儿与远方
2022-04-15何红霞
何红霞
6月是一个色彩斑斓的季节,青涩的麦子映绿了天空,五颜六色的野花在田野恣意生长,一片片粉色的苜蓿花顾盼生姿,星罗棋布的野油菜花更似金色的浪花荡漾在绿野中,到处都可见牛羊在草场悠闲地吃草。6月的空气染着花的色泽、麦子的馨香,一路奔向远方。6月的远方因为花的芬芳,收获的遐想,在远方的远方招摇。
我在这样一个缤纷的6月,沿伴山公路奇台东湾镇白杨河段拐入了一条小路,来到了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吸引我们到那里的原因只是遠远戈壁上那一栋高大奇怪残破的建筑。高大建筑前几排土木结构的房子,形似四合庭院。穿过一座小木桥可以看见几簇低矮的地窑子。野草长满了房前屋后,木栅栏摇摇欲坠,鸟雀叽叽喳喳出没其间。所有的玻璃窗、地窑子门楣上都有一颗颜色已经变得陈旧的五角星,让人一眼看到并且产生强烈的敬意。阳光从云的缝隙洒落在这片寂寥的庭院,细碎的光芒在草尖上闪烁,落寞冷清,却又像藏着一段被搁浅的岁月,充满了神秘诱惑。
房屋是以石头为底座,以木头为顶的土木结构。芦苇墙已是斑驳陆离,部分屋顶已经塌陷。然而,几乎每一栋房子的墙壁上都隐约可见一句或数句标语,“自力更生”“守边疆、搞建设”“不怕苦、不怕累、誓把戈壁变良田”……每一句都好像让人看见一把把举起的镐头,一片片被开垦的良田,那是一段令人无法忘记的峥嵘岁月。
相比外面,屋内则破败得多,纸糊的顶棚塌落在半空,地上堆着厚厚的尘土,老炕、土炉子、木头架子、挂东西的立柱等都保存完整。不同房间的墙上贴着红色对联、红色“丰收”“喜”等剪纸、老报纸、男女劳动者彩画等。最有意思的是墙上居然贴着一张奖状,用黑毛笔字写着“刘北成同志在连队能力建设中获得个人革新能手”,落款是“农一师师部”,时间是“一九五三年五月三日”。这些告诉我们,这是一个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兵团连队遗址。我惊诧地一一看过这些老物件,看着一扇标着“生产部”的门,好像看见一群人跨着大步在夕阳中劳动归来,点火做饭,集体唱歌学习……
内心震撼极了!也充满了疑问:这是什么地方?
当我走过小木桥,来到地窑子前,一只小鸟站在屋顶的烟筒上看着我,像是奇怪我来到了它们的领地。一只野鸽子“呼啦啦”从地窑子里飞出来。是的,现在鸟儿们是这里的主人,到处都是它们的鸣叫声,到处都是它们安家落户、繁衍后代的痕迹。然而,这里却像沉睡着一个令人迷惑的时代,所有的陈设都在记录着,诉说着,在从屋顶洒落的阳光中跳跃着。
地窑子保存比较完整,醒目的木头墙、窗扇和屋顶。内部也有标语,“开荒造良田,勤劳动创造物质财富”“屯垦戍边,文武结合,天山的寒冰冻不僵劳动者的双手”。还有一间地窑子当中立着一根木头,贴着红色竖联,用黑毛笔字写着:“相亲相爱创造新生活。”这是整座庭院里最浪漫的一句话。抬头看见阳光在地窑子外面明晃晃的,不远处就有一块绿油油的田地。恍惚间好像不知多少年前,一片浩瀚无际的天地,一群来自五湖四海的人,在这片土地上成家立业,耕田、撒种、浇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片片绿洲在他们粗糙的双手下逐渐呈现,戈壁变良田不再是神话。
是的,这是一代兵团人奋斗生活的缩影地,是我所熟悉的父辈们的生活,我从那里走来,看着生活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在四川当兵退役后的父亲,卖掉棉被等凑了路费来到奇台县一○八团。几年后,他回到老家,又将年仅十八岁花儿一样的母亲领到了那里。他们就像两粒种子种在了新疆广袤的大地上,开始扎根发芽。他们的新家就是一个地窑子,唯一的家具就是一张用砖块当腿,上面铺个木板的床。父亲入了党,成为一名连队干部,每天忙得不亦乐乎,母亲参加大集体劳动。勤劳的母亲还学会打土坯,生活非常清苦。姐姐、哥哥和我都出生在地窑子里。父亲早出晚归,母亲外出劳动,小小的姐姐一个人睡在床上。即使一间矮矮的地窑子,姐姐也像是被放在了无人的荒野之上。有一次母亲回到家里时,姐姐已经被被子捂得满脸通红,气差点被憋住喘不上来,母亲紧紧抱住姐姐后怕了许久。
我出生在七十年代,家里生活条件逐渐好转。在我还未满月的时候,家搬到了一间土平房。一排平房住着四户人家。从东到西依次来自江苏、河南、四川(我家)、江苏。我至今记忆犹新的是我们第一次吃泡泡糖,是隔壁曹叔买回来分给我们的,还提醒我们说不要把泡泡糖咽下去了,会粘住肠子。现在想起来好像还在昨天,历历在目。我们许多孩子在你家看得见我,我家看得见你的房子前玩耍,捉迷藏。八月十五的时候,看大人们在馕坑里做土月饼。现在,这四户人家中已经有两个人——隔壁的王叔和我的父亲——将自己永远留在了这片他们奉献了一生的土地上,而我们这些“疆二代”像胡杨一般扎根新疆大地。
彻底改变我们生活面貌的是1983年。那一年的春天,所有的大人都变得非常紧张。他们常常坐在小板凳上,聚在一起讨论一个话题,那就是打破大锅饭以后,承包到户到底会不会有饭吃。从大锅饭把他们剥离出去,当时的感觉就像是把人从陆地放逐到了大海上,四顾茫茫没有方向。我至今记得,父母及连队的人都是愁容满面,对前途充满了忧虑,他们谈论着,叹息着,眼睛一片迷惘。我们小小的心灵也跟着七上八下。土地不会辜负辛勤耕耘的人们,秋收以后拿到手的钞票让母亲笑逐颜开。1984年年底,我们家花了一千五百元买上了第一台“南宝”牌彩色电视机,结束了我们在别人家挤着看黑白电视机的历史,兴奋无以言表。此后的生活,就像芝麻开花节节高,绿意充满了戈壁荒滩。
昨天,通过向东湾村一个亲戚打听,我终于知道,白杨河那个没有人烟的地方,是2016年拍摄电视连续剧《花儿与远方》的外景地,那里还原了兵团八连的生活场景。讲述的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山东女兵到新疆兵团和兵团战士一起垦荒、建设新疆的故事。
如今人去屋空,这片基本保存完整的外景地却留下了,一条小路可直接将车驶入。我无意间走入,就好像穿越时空又回到了父母当年建设新疆的艰苦时代,我们吃着粗糙的粮食,穿着打了一个又一个补丁的衣衫,在煤油灯下写作业。母亲常常说,她来到新疆以后,最大的愿望就是不愁吃、不愁穿、不愁住。她的远方不敢有“高楼大厦”这个梦想。但是现在,七十多岁的母亲住在宽敞明亮的楼房里,每月有退休工资,养花、跳舞是她每日的生活。她的女儿,我作为一个“疆二代”,从地窑子出生的孩子,已经成为一名医生。
母亲早已走过了一个又一个远方,还有美丽的花儿在远方闪着迷人的光彩,我们都在眺望远方并且向着远方实现着更多新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