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桕旧事
2022-04-15杜学峰
杜学峰
我们老家有很多的乌桕树,在村口、在缓坡、在小溪边,不择地而生,远近成林。
乌桕树叶似杏叶,叶面有蜡质,比杏叶长得浓密。仲夏时节,乌桕树冠下,浓荫蔽日,农人耕作到正午,就在树下吃饭纳凉。午后,村妇们聚在树下,一边做起女红,一边拉家常,以消时日。
淘气的孩子们不怕热,常把自己晒出一头的疖子来,可这无妨,他们会爬到乌桕树上,采下嫩叶,直接贴在疖子上,半日即可化脓消肿。有时,就在他们伸手采叶时,会被藏在叶子后面的洋辣子蛰到,灼痛无比,可谓是旧痕未愈,又添新伤。可这也无妨,他们多会找到洋辣子,将其开肠破肚,取其绿色经脉捣碎,敷在被蛰处,痛感顿消。找不到洋辣子,他们就地和泥,敷在被蛰处,效果似也不错。
张裁缝也常来乌桕树下做他的裁缝活儿。他原本是苏州的一名大学教书先生,下放到这里,由于不会庄稼活儿,就选择了家传的手艺,穿针引线,为他人做衣裳。他为人谦和而不失精明,随遇而安,因此很快就和村人稔熟。适逢村里学校缺教师,村人知道他有学问就举荐他,他却坚辞不受,他说教师很是体面,而他的学问像乌桕子,有毒,只能烂在肚子里,教了出来会误人子弟。
张裁缝没有妻子儿女,一个人住在天井的西厢屋里,干干净净的。脚踩手摇布移动,哒哒哒哒,在他手下渐渐成衣。他微笑着,似乎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有男子来,他一边干活一边说点男人间的话。有女人来,他就说些精致的笑话,或是奇闻异事,她们便张大着嘴圆瞪着眼,或是咯咯地笑到弯腰。也有孩子、老汉、老婆婆來,他都能让他们喜欢他。他不是装的,他的性子是开朗的,容得下许多人、许多事。
也有善良的婆婆慈祥地看着他,他感知得到,却不抬头,继续缝。婆婆说:“小张,你不讨媳妇吗?”老婆婆正要说是谁,他怕伤了女子的心,就说:“我有媳妇的。”提亲的婆婆就同情地叹息:“唉,这孩子苦啊!”踯躅地走了。
山菊花开时,村里人已不再去乌桕树下,而张裁缝还常来。他着一袭整洁的米灰色长袍,脚蹬圆口布鞋,背剪双手,沐浴在深秋的暖阳里,一边细看乌桕树叶先由绿而紫、再由紫而红,一边低唱浅吟。记不得他唱的具体内容了,只记得那些句子悲凉,像初冬的霜,让人想流泪。而有一句,至今还记得真切,是“乌桕红经十度霜”,每吟到此,张裁缝声音哽咽,枯井涌泉而潸然。多年以后,才知道这是吴梅村所写的《圆圆曲》中的一句,而吴梅村、陈圆圆恰是张裁缝同乡。一年一度,乌桕经霜而红,勾起张裁缝的乡思与乡愁。乌桕数度红绿,张裁缝渐渐老了,发中隐有银丝,如烟灰色。漠漠平野,人烟寒橘柚,秋色老梧桐。
上大学后我离家住校,有一次回家发现张裁缝已经走了,他住过的房子堆满了杂物,蛛网附尘。正是霜发桕红时,一片片红叶在寒风里飘动,偶尔落下一片,如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