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头有棵大榕树
2022-04-15辛酉
【作者简介】辛酉,1981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四十届高研班学员。已出版长篇小说《别爱上我》《撒乌耳亡》《赦免之日》《一张可怕的照片》,短篇小说《闻烟》。另有中短篇小说散见于《中国作家》《北京文学》《鸭绿江》《四川文学》等期刊。
我有写日记的习惯,从八岁开始一直到现在,每天都写,一天用一页纸,有话则长,无话则短,从未中断过。大多数时间都没什么话,每天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或者几行字。即便如此,在几十年的岁月长河里,一共也用掉了三十多个笔记本,它们组成了一部只属于我一个人的编年史。
突然有一天,我意外发现,有个笔记本上少了三天的日记,那三页纸不知被谁撕掉了,只在折页正中间的地方留下一小截(三片)带着锯齿状的纸屑。我不允许编年史中存在空白,一定要把那三天的日记重新填上。这难不倒我,我本就是一个记忆力超群的人,只要结合上下文,就一定能想起那三天有过怎样的经历。可是,当我看完那三天前一天和后一天的日记后,绞尽脑汁,竟然什么也没想起来。
那三天到底发生什么了呢?我又为何一点记忆都没有呢?于是,我开始了漫长的寻找记忆的旅程。
我把寻找记忆的地点放在中山公园,因为那三天前一天的日记是这样写的:妈妈住院的地方离中山公园很近,这些日子太忙了,没顾得上,明天有空一定去中山公园转一转。
这些年来一有时间,我就会去中山公园瞎转悠,我希望有人能帮我找回记忆,可惜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一无所获。
我的一再出现,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先是一个光头老和尚,他颔首低眉,双手合十,对我说:“南无阿弥陀佛,皈依我佛吧,佛祖能引领你进入极乐世界。”
我笑着摇摇头说:“我妈说过,不信神不信鬼,就信自己。”
和尚听完后无奈地走开了。
再是一个长头发长胡子道长,他捻着胡子,微阖双目,对我说:“稽首皈依,志心称念。福生无量天尊,不可思议功德。”
我笑着摇摇头说:“我妈说过,不信神不信鬼,就信自己。”
道长听完后默默地走开了。
小的时候,我妈常跟我玩一种叫“填空”的游戏。她先在一张白纸上随便写一串数字,然后拿给我看,只会在我眼前停留一两秒钟,然后问我某个位置是几。玩得久了,我就练就了好眼力和出色的记忆力。可是我总会输给小哲,他比我记得快、记得准。我妈经常带着我们俩去中山公园玩,等我俩疯够了闹够了,在东头那棵大榕树下坐下来休息时.就带我们做填空游戏。噢,忘记介绍了。小哲是我妈的另一个儿子,他原本是个孤儿,被我妈收养了。我和他虽然是好兄弟,也愿意让我妈分一半的爱给他,但我不愿意让他和我一样叫我妈“妈妈”,慑于我的“淫威”,小哲只好叫我妈“郝妈妈”。
那天,我连输了四次,当我妈亮出第五组数字时,我下意识地用肩膀狠狠地撞了小哲一下,让他分心。小哲失去重心,摔倒在地。
“你干什么?”我妈厉声质问我。
我明知自己犯了错,嘴上却不肯承认。
“是他自己没站稳。”
“啪”的一声,一记重重的耳光落在我脸上,紧随其后的是一句掷地有声的话:“你们俩都听着,做人一定要诚实,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在我之后的人生中,这句话深深地刻在了心里,成为我的座右铭。
后来,超强的瞬间记忆能力让小哲赚了一大笔钱。那时正是我妈病重急需要用钱的时候,但我妈却说那是不义之财,硬是沒用一分。小哲从那之后就不见了。
一个细雨蒙蒙的秋日,我又来到中山公园找记忆。在塑胶跑道的起点遇到一位老者,他没有多少头发,仅存在两侧鬓角和后脑勺的一层薄发也都是白的。他对我说:“你知道吗?很多年前这条跑道还是土路。”
我说:“我知道,东头还有一棵大榕树。”
老者慈祥地冲我笑了笑,说:“哦,那看来你对这里很熟悉。”
我轻轻点了点头。
随后,老者的笑容慢慢褪去,目视远方,让眼神在潮湿的空气中散开,直至深邃起来,才复又开口:“那天早上也下着现在这样的小雨。我女儿围着这条跑道跑步,就跑到眼前这个地方时,不知从哪里窜出一辆汽车,疾驰着从她身后冲过来,先将她撞倒,紧接着辗过她的身体,最后飞一样地跑掉了。我女儿当时才20岁,就这样死掉了。”
“那个肇事逃逸的人后来抓到了没有?”
“没有,事发时太突然,车开得又快,周围的人都没看清楚车牌号。”
我暗自叹息,如果我在事发现场就好了,我准能记住那个车牌号。
另一个细雨蒙蒙的天气,还是在塑胶跑道的起点,我遇到一个中年男人,他胡子拉碴的,一脸沧桑,手上夹着一根烟,许久不抽一口,顶端积了一寸多长灰白色的烟灰,一缕缕细长的烟雾从那截烟灰中不断萌出,袅袅上升。他对我说:“你知道吗?很多年前这条跑道还是土路。”
我说:“我知道,东头还有一棵大榕树。”
中年男人面无表情地说:“哦,那看来你对这里很熟悉。”
我轻轻点了点头。
随后,中年男人的表情越来越严肃,直到那截烟灰终于不堪重负,被不断落下的雨星打落在地上,散了形,结了体,才复又开口:“那天早上也下着现在这样的小雨。我开着新买不久的车在这里压死了一个年轻女孩。”
我插话说:“然后你逃逸了。”
中年男人忽然激动起来:“不,我没有逃逸。我只是吓傻了,我也后悔,前一天晚上不该喝那么多酒,更不该开那么快。”
“总之,你没有被抓到。”我说。
中年男人平复了一下心情后,又说:“不,我被抓到了,现场有一个人记住了我的车牌号。”
我心里一惊,这和那个老者说得截然相反,是两起事故吗?不会那么巧吧!更重要的是,那个记住车牌号的人会不会就是我呢?我希望是。
于是,我脱口问道:“你知道那个记住车牌号的人的名字吗?”
“知道,他叫小哲。”
小哲?我的好兄弟啊!这些年你去哪里了呢?
我很想再次遇到那位老者。
又一个细雨蒙蒙的天气,依然是在塑胶跑道的起点,我遇到另一位老者。他戴着一副金丝银镜,也可能是老花镜吧,黑白相间的头发一丝不苟地向脑后背梳,岁月的风尘用刻刀在他的脸上刻出一道道深浅不一的皱纹,他却顽强地将那份儒雅留在了眉宇之间。我猜他以前一定是位教授吧。他对我说:“你知道吗?很多年前这条跑道还是土路。”
我说:“我知道,东头还有一棵大榕树。”
教授定定地望着我,说:“哦,那看来你对这里很熟悉。”
我轻轻点了点头。
随后,教授转过头去,不再看我。他的眉毛慢慢地互相靠拢,直至拧在一起鼓成两个疙瘩,才复又开口:“那天早上也下着现在这样的小雨。晨练结束后,我让儿子开车过来接我。我就在这里等他,没想到,眼睁睁地看着儿子开车把一个小女孩撞死。”
我插话说:“然后你儿子逃逸了,后来又被抓住了。”
教授的眉头拧得更紧了,似乎对我的插话很不满意,他抢白道:“不,不是这样的。儿子逃走后,警察很快就来了,小女孩的父亲也来了,哭天抢地,悲痛欲绝。周围围了很多人,警察向他们询问线索。我十分紧张,生怕他们说出什么有价值的信息。我注意到,人群后面有一个小伙子,从兜里掏出笔和纸正在低头写着什么。我悄悄来到他身旁,发现那张纸上记录的竟然是我儿子的车牌号。我急忙把他拉到一边,求他放过我儿子,并且答应给他一大笔钱,他犹豫了很久,最后同意了。”
我又插话说:“那个小伙子名叫小哲吧?”
教授彻底生气了,他冷冷地说:“那个小伙子不就是你吗?”
我有些恍惚了。
还是一个细雨蒙蒙的天气,还是在塑胶跑道的起点,我遇到一位退休警察。他穿着墨绿色的旧警服,额头中间上有一条月芽状的伤疤,看起来有点像包青天。他的眼皮由于松懈将眼睛耷拉成三角形,却并不妨碍从那对炯目中透射出坚毅的光。他对我说:“你知道吗?很多年前这条跑道还是土路。”
我说:“我知道,东头还有一棵大榕树。”
警察淡淡一笑,说:“哦,那看来你对这里很熟悉。”
我轻轻点了点头。
随后,警察收敛起笑容,拉着我围着跑道转起圈来,直到我俩转完一圈回到原点后,才复又开口:“那天早上也下着现在这样的小雨。就在咱们脚下这个地方,发生了一起肇事逃逸案。一个年轻的女孩命丧车轮,不过,在案发现场有一个人记住了肇事车辆的车牌号。由于种种原因,他没有在第一时间站出来,但是他有一位伟大的母亲。”
我觉得那三天的记忆已经在我脑海里复活了,于是,我插话说:“我知道接下来发生的事情,那个人拿着那笔不义之财去给妈妈治病。当妈妈问他钱从哪里来的时候.他踌躇了。他想起当年在中山公园那棵大榕树下,妈妈曾对他说:‘做人一定要诚实,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他不能对妈妈撒谎的,之后的事情就可想而知了,他主动向公安局退了钱并举报了那个肇事者。”
警察耐心听我插完话后,又是淡淡一笑,说:“你说得不对,那个肇事者是自己主动投案自首的。”
我又有些恍惚了。
也许是怕我不相信吧,警察又说了一句什么,我大脑处于混沌状态,没听清楚。
从那以后,我再没去过中山公园。我担心再遇到什么人告诉我什么事,会让我更加恍惚。
那四个人说的话互相矛盾着,却又都是真实的。我弄明白这件事,是从找到小哲开始的,其实他并不曾走远,一直都陪伴在我的左右,存在于我日记里的字里行间。我十三岁那年秋天有一篇日记是这样写的:方伟哥离开我们已经好几天了,我和郝妈妈还是非常难过。尤其是郝妈妈,她永远失去了自己的亲生儿子。我能为她做点什么呢?我想以后我就叫她“妈妈”吧。
不知为什么,看完这篇日记后,警察最后补充的那句话又在我耳畔清晰起来:“他投案自首时,手里還拿着三页纸。”
对了,那三天后一天的日记是这样写的:妈妈让我永远也别忘记当年她在中山公园那棵大榕树下说得那句话。我相信我会的.一定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