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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那,或以父之名

2022-04-15若非

雪莲 2022年2期
关键词:水淹墓碑大雪

【作者简介】若非,中国作协会员,作品见于《人民文学》《诗刊》《北京文学》《山花》《清明》等报刊,辑有《哑剧场》《花烬》等作品出版。现居贵州毕节。

黔西北群山茫茫,大地像一张皱纹密布的脸。爸那坐落其间,像这片土地上所有平凡的山一样,籍籍无名地存在了千年万年。但爸那是父亲的家,对我们一家而言,它就有了名姓,有了温度,有了情感,变得不平凡起来。如果不是因为父亲安息于此,它将继续无名,像个无人认领的小孩。

爸那的地理位置我们无从用经纬确认。在任何一张地图上,都没有它的影子。我们只知道,从老屋所在的村子,沿着大路一直走,往高处,经过中坝、煤洞湾、公社边、火石坡、菁口、青菜坪,到达水淹塘,再换小路,过一两个村落、各见三四散落人家,听一阵鸡鸣狗吠,与三两个农人轻语,沿着狭窄小路向上攀登,遇一段怪石嶙峋,遭几次野草扎身,惊几只野鸟离窝,可见一片梯状旱地,便是爸那。

父亲来爸那时,是2017年初,尚属新年,农历春节即将到来,父亲着急地离开我们,安息于此。生前,父亲从未来过,只从我们口中听过这个地方,在我们的描述中,他知道这个地方在水淹塘(父亲其实并不知道水淹塘在哪里)的一座山上,靠近大湾,山很高,种着庄稼,长满野草和杂树。彼时,父亲怀想来世的居所,神色之间是满意的。那时候,爸那還不叫爸那,它只是一座于我们而言陌生无比的大山。

山叫什么名字?没人知道。问了附近的农家,说没有名字。三亲六戚来问,我们也无从作答,只说,在水淹塘。水淹塘是自然村落的名字,面积大,山有很多座,父亲所在的山,只是其中一座。父亲去世后,我们每年去看望父亲,春节去一次,拜年;清明去一次,扫墓;平日里回老家,也会去一两次,去看看,串串门。有时候一家子数十人浩浩荡荡闹腾着去,有时候一个人冷冷清清默默地去,无论怎么去,只要远远地看着那座山头,就会心生亲切,知道离父亲已经不远了,好像父亲就站在山上,默默地看着我们。有时候会觉得,去看父亲,便是从阳间,去到阴间,无论天气如何、心情如何,站在父亲的墓前,总是有些别样的感触。一群生者与一个亡人的会面,是靠墓碑来建立的。墓碑冷峻,冰冷,沉默,削瘦,像父亲的面容一样。墓碑上刻着我们的名字,连当时尚未出生的陈恒知的名字,也被提前排布上去,以示父亲后继有人、子孙兴旺。去看父亲的次数多了,我们每次都“去爸那”“去爸那”“去爸那”的,渐渐地形成一个习惯,将那座无名的大山,叫成了“爸那”。“去爸那”,成为每次去看父亲前约定的暗语,一说,一家人就知道,是去安葬父亲的那座大山了。爸那,是专属于我们一家人的山,是包容父亲尸骨,承载我们思念与哀伤的山。

第一次去爸那,是2016年隆冬。彼时,父亲肝癌晚期,时日无多,风水先生跟着我们奔波多日,辗转很多地方为父亲寻找墓地,几日来都没有找到合适的。直到登上爸那,风水先生眼前一亮,兴奋地说,就这里了,就这里了。那一刻,我站在半山腰开阔的土坎上,身后是父亲未来的居所,眼前开阔一片,只见四下枯黄,近处荒草铺地,灌木丛枝干光秃秃的,凋敝而苍凉;远一些的地方,一个一个的小山包,像排列整齐而乖巧的小学生。父亲葬下去那天,我回想起这个联想,心里默默地说,爸,这等风光,该是你喜欢的吧?寒风呼呼予我作答。后来天黑了,风越来越大,下起了冻雨,我们打道返回,在山路转弯的地方回顾,沉沉夜色中的爸那,好像另一个飘渺遥远的世界,蛮荒,冷清,萦绕着无限的悲戚与哀伤。

清明时,我们去看望父亲,领略了爸那的另一番风光。春风柔柔地吹着,暖阳洒落在父亲的坟头和墓碑上,泥土里的小草刚刚冒出头来,近处的灌木丛和远一些的树林都已经吐芽,视野里一片嫩绿,在山间鸟鸣的配乐下,竟显得温馨自然,跟我们家老屋所在的地方并无二致。我依然背对父亲的坟,眺望远方,看着眼前山峰布列有致,像一个个毛茸茸的脑袋,有一些可爱。在远处,山川层叠苍茫,像水墨画一样铺展开来,层次分明,隐含着一种无言的壮阔与博大。我知道,远远的那边,就是毕节,是我生活的地方。在过往的多少个日日夜夜,父亲定然站在爸那,遥望着群山那边的毕节,遥望着我。我想,父亲天生爱山,他生于山长于山,向大山讨要柴禾、青草、野果、庄稼,养活一家子,养大六个子女,靠山吃山几十年,如今一身瘦骨回馈大山,委身在泥土内部,与土地同呼吸、共冷暖,也不失为一种美好的归宿了。这么想时,突然衍生一种奇异的感觉,好像这座被我们一家以爸那命名的沉静大山,正以和父亲一样宽阔温润的胸怀,拥抱着我们一家。

在爸那,我看过不同季节的风光,也寻过不止一条道路去与父亲相见,像曾经年幼的我探索父亲的一切,我试图尽可能去了解它。它原本只是茫茫大地上一座身材伟岸但无人命名的山啊,像一生都在乌蒙山深处默默耕耘的我的父亲一样平凡简单,但因着父亲的离去,它有了自己的名字,一个只属于我们一家子的名字。它原本无依无靠,但因为接纳了父亲的尸骨,才与我们亲热起来。行走在爸那,我有时候会恍然觉得,山间一草一木,和我都是有亲戚关系的,他们替我陪伴父亲,看护他的沉默,倾听他的自语。有时候呢,风一吹,山野之间的声响,让我产生一种错觉,似乎父亲在山林的另一边,正轻声呼喊着我的名字,如同很多年前,在老家所在的某一座山上,拖长声音唤我赶牛回家。于是,旧日的温暖会包裹我,对父亲的思念随之袭来。

爸那承载了我所有对父亲的思念和内心的感触。不止一次,我在爸那的树下、草丛间、山石上,以拙劣的笔触书写父亲。我写《家书》,“父亲,没有你的人间/我只得以苍天为父/想你时,我就使劲仰望苍穹/把眼泪倒灌回去。”这么写时,天地无言,爸那沉浸在秋日的细雨中,风一吹,细雨很快就迷湿了我的双眼。父亲走后的第一个清明,我以父之名,写《陈公德》。“我从未叫陈公德一声/——爸/我对这个名字陌生如同路人/直到你撒手西去∥生前鲜有人知晓这个名字/它却借死亡篡夺权位/被道士反复提及∥你一生平凡简单/它却替你在族谱和墓碑上/永垂不朽。”在手机上写下最后一个字,鞭炮声紧张如同暴雨点,一阵紧似一阵地,打破了爸那的寂静,父亲以“陈顺德”生活的几十年点滴,在春风中再一次被吹回来。如今我依然写诗,但从未写过爸那。与爸那有关的一切情绪,早已写给了另一个世界的父亲。

2018年12月29日深夜,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降临在乌蒙山麓。次日是12月30日,是风水先生定下的日子,我们要去看望父亲,杀鸡宰羊,诵念经文,抽掉他棺木下的竹条,让他真正入土为安。我们开着车,冒着大雪,在无法前行的时候弃车步行,以沾满一身风雪的凡人之躯,艰难地去爸那与父亲会面。我见到雪白一片的爸那,目及之处都被大雪覆盖了,世界纯净得好比一张白纸,群山起伏反倒让大地像一堆高低不平的棉花,柔软地从脚下延伸到远方去。站在雪地上,在父亲的墓前,我突然获得一种透彻的感知:人间的大雪昨夜突然袭来,有天寒地冻,却也有美丽动人,大雪终将融化成为水,滋润土地,滋养土地里的生命,万物将在不久吐露新生,春天会到来,世界会重新充满生机与活力;我也知道,属于我们生命中的大雪,已经下过了,也许还没完全融化掉,但面对父亲的墓碑时,我很肯定,阳光已然照进我们的心中,一切都正逐渐好起来。

我将目光从父亲的墓碑上移,顺着山势往上看,看到高高的爸那山顶。我的脑海里瞬间回闪过这些年看过的大山大河,从北极村奔流到黑龙江,到三沙的壮阔大海,从云贵高原的梵净山,到青藏高原的阿尼玛卿雪山,还有更多的山与水刻写在我的旅途中,它们壮阔、美好,曾一度让我震撼、沉醉,但从未有一处风景像爸那一样给我充满血肉的触感。比如此刻,我站在爸那,看它的山顶矗立在那里,给我以坚强,以威严,以沉静,以温暖——像父亲一直所给予我们的,默默地支撑着我们往后余生的那些东西,正在大雪中与我相互关照。我指着山顶问大家,你们到过那里吗?大家都摇头。

我们都没去过山顶,父亲所在的地方,便是我们当前的生命中抵达的爸那最高的地方。但我相信,爸那的山顶,乃至更多我们想象不到的更高处,在我们各自于尘世风雪中奔忙的日子里,父亲一定独自去领略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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