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归来
2022-04-15诗篱
【作者简介】诗篱,原名杨云凤,有中、短篇小说散见于《小说月报》《雨花》《清明》《福建文学》《广西文学》《芒种》《雪莲》《安徽文学》等,著有中短篇小说集《时光雕刻》。
1
稀里哗啦一阵椅子凳子砸碎的声响,一群男女从贴着红春联的院门口涌出来,拉扯、谩骂、推推搡搡。刚进桃花巷的梅英心里咯噔一慌,她匆匆一望,寻着越聚越多的人群的缝隙,侧身挤过去,又转过背着大包小包的身子回头看一眼,心里叹口气。
四月还在路上,桃花巷已经闻到了真真的桃香。那是巷子里喜欢种桃树的人家的桃花开了。城里的春天总是来得着急。在乡下,这时候还早,乡野的风喜欢将乡村的季节稍稍拖延一下,桃树虽然也打了骨朵儿,却就是不开,仿佛是想等一等各路花期,迟点慢点,大家同起脚步来,才能将那种春深似海的感觉像潮汐般一夜之间涨出来。梅英却在满径桃香里有些忐忑,她要去的地方在桃花巷往南尽头第一家。那是一幢米白色小楼,是儿子媳妇的家。她这次来,是可能要长住的。所以背上背着背包,肩头跨着包裹,手上提着布袋,胳膊上还挽着自己菜园里新出的一些不怕冷的春蔬。儿子昨儿打电话,说弯弯的腿跌伤了,不能上学,他们要上班,没人照看,说她现在一个人了,而且弯弯马上就读初中了,让她搬来一起住,也帮助煮煮饭做做家务什么的,早晚,也要搬上来的。梅英接到儿子的电话,来不及细想,已经忙着将家前屋后整理了一遍:两亩地托付给西边的张大哥两口子照应;小猪崽送到东边老二媳妇的猪圈;几只鸡都杀了弄干净,带了过来;菜园里青枝绿叶的蔬菜顾不上了,只挑了好的鲜嫩的掐了,也一起带过来。
阳光从东墙流淌到脚下了,桃花巷有的人家已经飘出午饭的香气。梅英站在儿子的小楼边喘了口气。忽然想起来,早上出菜园的时候,好像忘记关篱笆门了,这会子,大约菜都被村里那些馋嘴的鸡们给度了五脏庙了。她有些懊恼,又想起自己这回可能要长住的,什么时候回去呢?鸡不吃,也要被荒草淹没的。梅英仰头,看这幢米白色的小楼,已经砌好七八年了,依旧蛮新。她每年也来个次把,只是总像是走亲戚。她抹一把头上的汗,往大门口走。
门上着锁。梅英将东西一件件放下,敞开棉袄坐在门边的花坛上。那花坛里,没种桃花,长着几株月季,生着些小小的蓓蕾,都瘦得跟乡下养的没毛的赤骨鸡一样,细脚伶仃湮在新旧杂草里。梅英稍歇了片刻,便起身拔花坛里的杂草。她左右看看,大门两边的花坛子,加起来大约有院门大一片地,如果用来种蔬菜,那一家四口的素菜勉勉强强也够了。听说现在城里什么都贵,上一回女儿在电话里抱怨,青菜都五元钱一斤了。她想,真真贵得不像话,乡下她那片菜园子里的青菜,吃不完都拔掉送給老二家的猪崽吃。可乡下的地挪不进城里,送来一趟二三十里的路程,车费也抵不上。梅英拔完了杂草,还没人回来。她又在花坛上坐下,往对面打量。儿子家门前不远处,是一片草坪,隔条小马路的对面是一个小广场,有花有树,有坛子和健身器材,一些老人带着小孩子在广场上活动。她想,城里的变化真快,上一次来的时候,那里小广场好像还是一些破破烂烂的平房。
2
媳妇将梅英安排住一楼,厨房往北紧靠走廊卫生间的一个小房间,除了一张床一张桌子,还有个大屁股电视机,有些阴冷。儿子说,房间小些,但靠卫生间,方便些。梅英说小房间好,聚气。但来的第二天,梅英就起迟了,没赶上做早饭。她有些头晕,估摸是昨天坐在花坛上敞开棉袄伤了点风。别看春天的阳光热腾,春天的风尖着呢。早饭后去菜场买菜,她就买了些生姜红糖,回家烧点开水冲着喝。出了一身汗后,好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媳妇拎着灶台上的红糖看看,又看看碗里的红糖姜渣。梅英说,人老了可真不中用,敞个棉袄就伤了风,早上在菜场小超市顺道买了冲了点姜茶,这会好多了。媳妇没吭声,端碗吃饭。梅英想,媳妇会不会以为她是拿她放在小抽屉里的伙食费买的。她想说,红糖和生姜是她自己拿钱买的。但她又觉得说不出口。想想也坐下吃饭,自己多心了,媳妇是个城里孩子,不喜欢多话。以前来不也是这样的吗。而且,和她这个乡下识不了几个字的老婆子,理应是没话讲的。现在的孩子,和她们不一样。她和自己刚刚过世不久的婆婆话可多了。婆婆一直住在自己屋里,屋里除了她就是婆婆,也分不清是婆媳还是母女,哪能没话讲。
院子里也有个花坛,种着一些花,一样都生着杂草。梅英高兴起来,院里院外加起来,一家人的素菜是丰足了。腿上打了石膏的弯弯快活极了,从奶奶来,就和奶奶特别亲。吃饭时候,见奶奶不夹菜,喜欢将菜往奶奶碗里夹;看见奶奶在花坛里拔草,拄着拐棍来要帮忙;晚上吃过晚饭,等奶奶收拾好还闹着去奶奶房间玩一会儿。媳妇始终是比较严肃稳重,不大说话;看见儿子在花坛边试图弯腰弄泥,会皱眉喊弯弯,问他是不是想做一辈子瘸子;晚上弯弯闹着去奶奶房间,会大声斥责他去看书写作业补课程。梅英就有些羞慌不安,像是她影响到了孙子。吃饭时孙子再给她夹菜,她就笑着和媳妇找话说,说前两天来的时候,路过巷北那家,看见好像有人在吵架呢。儿子低头吃饭没说话。弯弯说,奶奶,谁家啊?她说就是那家,说着看媳妇。可媳妇稳稳妥妥地吃饭,一句腔没搭,眼皮也没抬。她觉得自己真是蠢,好好的说什么人家吵架,真是多话得很,她一脸臊。她这是说惯嘴了,婆婆在的时候,她在屋外碰见只蟑螂,也跟八十多岁躺在床上的婆婆说上好一阵子。但那是她们,孩子的时代和她们不同了,她识不了几个字,婆婆是大文盲,不识字的人对不识字的人,孩子们哪能和她们一样。以后吃饭,她便压着嘴皮,只看脸色,不讲话。一家人吃饭,就听见巴巴地咀嚼声。
院子里外的花坛,梅英花了一个礼拜的空闲时间,将那些瘦花和杂草都清理出去,整理好。趁上街买菜,买了瓜蔬秧子和菜种,将院外两个花坛栽上了黄瓜、豇豆、茄子与辣椒,院子里暖和地儿,种了一片青菜、一片苋菜和一片茼蒿。弄好了,梅英擦擦汗,挺满意。她喜欢侍弄这些青呱呱的菜蔬,等菜籽儿出苗,瓜秧们扶了根站直了身子,那真是看哪儿哪儿舒坦。媳妇是城里孩子,怕是很少吃到这么新鲜的蔬菜呢。她笑眯眯地,仿佛看到了媳妇吃着鲜嫩的菜蔬高兴的样子。
院外的瓜秧扶直了根并窜出了新叶时,院里的菜芽儿都出土了。但媳妇还没有对花坛的变化说一个字。直到有一天,她中途回来,带弯弯去医院换药,才忽然站在院子里看着花坛,又推着弯弯的轮椅走到院外,看两边的坛子,皱眉说,花坛怎么种上菜了?一边笑眯眯期待着的梅英心里一慌,说,我看着生了杂草,荒了坛子蛮可惜的,就种了蔬菜,家里吃着方便些……媳妇没看她,说,奶奶以后弄什么跟我说一声,那月季不是一般的品种。
3
梅英为难了两天,到底舍不得拔掉那些瓜秧菜苗。媳妇虽然还是不和她多话,也没说让菜园重新改回去。梅英便腋下心思,继续打理。每天看着菜园子的变化,梅英想起乡下的菜园子。她有些想家了。但每次一有这个念头,她便跟自己说,一个老婆子,矫情什么。再说,这里不就是自己的家,有自己的大孙子呢。她沉沉心思,决定慢慢习惯新生活。每天除了买菜做饭,照顾弯弯,其他时间都花在了她的小菜园子上。
等黄瓜冒须时,青菜、茼蒿和苋菜都已经吃了头茬。梅英认识了新朋友赵奶奶和王大妹。她们上午八九点和下午三四点常在马路对面的广场上玩,那里许多老人,散步、健身,或者闲聊。王大妹是赵奶奶的保姆,五十三四岁,家也住这城里;赵奶奶七十多岁,寡居,一儿一女在北京上海。赵奶奶不愿意跟儿女去,她有高薪的退休金。儿女们便招了保姆照料赵奶奶的起居。赵奶奶喜欢坐在轮椅上,由王大妹推着在广场上转悠。起先梅英以为,轮椅上那个奶奶是瘫痪的。但有一天,王大妹推着赵奶奶到梅英忙活的花坛边,赵奶奶起身下来,站在梅英边上跟梅英说话,梅英才知道,她腿脚还蛮灵便的。梅英没掩饰得住惊讶望了王大妹一眼。王大妹便不失时机在身后看着梅英朝赵奶奶一撇嘴。她们便认识了。
赵奶奶没侍弄过蔬菜,却对梅英的小菜地很感兴趣。梅英便将新鲜的青菜、茼蒿、苋菜掐一些送给她们。过几天,王大妹来找梅英要种子,说赵奶奶吃她种的菜,非让她在她家院子里也弄一块菜地。王大妹有些愤然,她说,我们虽然出来给人当保姆,也是城里人,一辈子也没侍弄过呢,拿人家几文钱,到底要受人家的支派的,要不是我儿子……梅英没搭腔,她将上次自己种剩下的一点种子给王大妹,又教她怎么侍弄,她说,种蔬菜也好比是散步闲谈呢,还能看到嫩汪汪的小东西一茬茬地长,也有意思的,还能省伙食费。
弯弯腿好得能上学去了。梅英有更多的时间耽搁在她的小菜园子里。等到巷子里的桃枝挂满指甲大小的青桃时,梅英已经熟悉了周边的人家,认识了广场上不少老人,有七八十如赵奶奶的,也有五十多跟王大妹相仿的,像她六十多的也不少。在王大妹拿了种子不久,和她们一起常来看她小菜园的就增加了六十岁的朱奶奶和八十岁的林老太。她们说年轻时候也在河边墙根种过菜,城里发展起来后,就没地方长了。现在跟儿女搬上了套房,更没地方长。她们羡慕梅英,你有福气啊,儿子有钱啊,砌了别墅小楼,自在啊。梅英就羞赧地笑着,岔开话。这是她的心病,儿子的楼房一大半是媳妇家补贴的。丈夫还没到四十就得了肝癌走了,那时候女儿上着初中,儿子小学没毕业,她将一双儿女养大,砌三间和村里人差不多的瓦房已經耗费了所有的气力,再也没攒到多余的钱帮儿子在城里砌房子了。儿子因此总是在媳妇面前矮好几分。
4
黄瓜和豇豆爬上搭好的架子时,新栽的佛手瓜和丝瓜也伸出了嫩叶叶。女儿来了。带着一包换洗衣裳。女儿的家也在这个城市,但女儿和女婿感情不是很好。这是梅英另一块心病。但她不敢问。女儿将包往她床上一放说,妈,我想在这儿住几天。梅英心里一咯噔,女儿和儿子平日里走动得少,有事都回乡下的家,她来这里快两个月,女儿也没来递个声息,这会儿说要住几天。她想,是不是女儿女婿又吵架了。她把一颗心在胸腔里反复调转几次,跟女儿说,是不是又拌嘴了?女儿不吭气。梅英悄着声说,孩子都十好几岁了,有什么事好好商量吧。女儿一把抓起包说,那我住宾馆去。梅英赶紧拉着女儿的手说,好好的住什么宾馆,弟弟家不就是你家。
晚上媳妇下班和孙子一起回来,女儿窝在她的小房间看电视。弯弯进门书包一扔,跑进厨房说奶奶我饿了。梅英就拉着弯弯悄声说,弯乖,去跟你妈说,大姑来了,要在这住几天……孙子点头,但出去后老半天,媳妇也没露面。
饭桌上,儿子跟姐姐有一句没一句唠着。媳妇看见女儿第一眼欠欠嘴角笑了笑,说大姑来了。然后一门心思吃饭,整个晚饭都没再说句话。住到第三天,女儿收拾包说,妈,我走了。梅英拉住女儿的包说,你去哪儿?回家吗?女儿没吭声,盯着电视,不知道在看电视还是在发呆。梅英便也坐下来,不知道说什么,便也呆呆地看电视。电视里是个小伙子,刚出门,被人抓了去当兵。她看得渐渐要人心,女儿开口说,妈,你真准备就在这长住?梅英愣了下说,什么话,这是你弟弟家,也是我的家。女儿别过头,过会又转过来,妈,乡下老房子不是住得挺好,为啥要搬城里来呢。梅英说,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净颠三倒四,我住弟弟家不好吗,要照顾我大孙子呢,再说迟早的事.你又不请妈去你家住。女儿有些哽咽,说好,妈,那我走了。
女儿走后,梅英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第二天吃完午饭收拾好,等儿子媳妇孙子都上班上学去,梅英去广场熟人那问了公交,坐车去女儿家。女儿的公公婆婆在家。公公热情,迎着梅英进屋里坐给她倒茶。婆婆霜着一张脸。梅英笑笑,和他们问好,而后问起外孙女和女儿女婿。老婆子冷笑,哎亲家母,您是真不知道还是装傻啊,您闺女出门好几天了,您这是来要人吗?梅英说哪能呢,就是来问问情况。前几天女儿去她那了,怕是和女婿拌嘴了,这几天没回来吗。老婆子说,谁知道啊,你自己养的闺女不知道还是怎么的,在我们家供着二十年,就当旅馆似的,爱回就回,爱走就走,拿我们小户人家不当家啊……梅英赶紧说,没有啊,孩子不是这样的。老婆子却逮着机会舍不得放手,说真看不出来,一个乡巴佬原来脾性这么大,要是生在北京上海,那不是成了女总统了,到底是没爹的欠教育,怎么说我们也是城里人,难不成还倒过来……
梅英辞了女儿的公婆,头昏脑涨往回走。女儿的婆婆似乎越来越霸悍了,要不是女儿的公公拦着,老婆子还不知道要说出多少难听的话来。她心烦意乱走了很久,发现跑错了路,怎么也找不到之前下车的那个站台。她问路人桃花巷怎么走。都不知道桃花巷在哪儿。她忽然想起,儿子住的那巷子后来改叫什么小区了,桃花巷只是儿子当年刚砌房子的时候,她来帮忙听人家说的旧名。旁边一个穿着清爽整洁的老先生听梅英问路,走过来说,你说桃花巷啊,离这蛮远了,你这么走……谢过老先生,梅英暗自责怪自己,怎么没记下小区的新名字,又后悔自己今天冒失地去女儿家,这么多年也没去过几次。这趟去惹一顿奚落不谈,一点没搞清楚女儿女婿究竟为什么吵,净添堵,还不知道女儿去哪儿了。她想,她真是笨,为啥不打女儿电话呢。来城里之后,儿子给了她一个旧手机,她不会用,也不习惯带着那东西。但现在她想赶紧赶回去,打个电话给女儿。号码她有,忘在乡下了。号码不急,儿子一定有,等他回来问他。只是她从来没用过手机,不知道怎么个用法,那东西一点不像乡下老房子里装的固定电话拿起来就听那么方便。
梅英一路走着,眼泪就下来了,女儿婆婆多厉害啊。女儿很早没了爸,跟着她这个妈没过上什么好日子,她不是个嘴尖的孩子,看她婆婆的样子,女儿一定受了不少气。当初女儿把女婿带过去给她看的时候,她心里就有些打结。那孩子看起来还算老实,就是一双眼睛有些闪烁不定。可女儿满意,她说对方虽然是个工人,怎么说也是城里的,家里还有套房子,家境也不算差。她这个在城里打工的乡下女孩子能嫁个这样的人家还求什么呢。女儿真是傻丫头啊,刚到二十岁,就那么把自己给嫁了。
可是日子既然已经甩出去二十年了,就认命吧。梅英想,她这回看见女儿,一定要敞开了和她谈谈,劝她安安静静过日子,四十岁的人了,还能怎么样呢。
到家的时候。儿子媳妇和孙子都已经到家。梅英这才发现,转了一个大弯到家已经快七点钟了。她赶紧往厨房里去,走走又回头,喊儿子,她想让儿子先给女儿打个电话,问问她现在在哪儿。但她听见“砰”一声,一个东西被谁掼到了地下,接着就听见媳妇大声喊,滚,没用的东西,跟着你倒八辈子霉……
梅英一慌,赶紧掉头往厨房里去。这是怎么了!赶紧做晚饭,对了,晚饭吃什么呢。她心里七上八下慌慌的,怎么也想不妥要做什么晚饭吃才好。
5
花壇里的瓜蔬们都开始打瓜妞,佛手瓜和丝瓜的叶子也爬上了院墙。女儿回家了,儿子和媳妇似乎也没什么大变化。梅英想通了,儿女们的事她管不了。她还是将脚下的日子过瓷实了是大事。她的小菜园清清爽爽一如既往地茂盛,没什么需要打理的,她就将空闲挪到了马路对面的广场上。广场上有很多树,玉兰树,樟树,合欢树,冬青,还有好几棵桂树。最多的是健身器材。梅英都不太会练。朱奶奶热心,来教她。梅英最喜欢两只拐甩腿的那种,叫什么组合太空漫步机,人站在上面双腿错开边甩边想事,边和朱奶奶唠嗑。朱奶奶比梅英小,今年刚六十,除了王大妹,她算是这群人中最小的了。朱奶奶喜欢跟梅英在一起谈家常,梅英嘴稳。她低声跟梅英说,你晓得不,赵奶奶的保姆,那个王大妹有人了。梅英愕然,这才想起,这些日子是很少看到王大妹,好像每次把赵奶奶推过来,人就不见了。朱奶奶往广场东头的大街上撇嘴,就是园林路上卖水果的,不是什么好货,一个做小生意的……这保姆,我看着就不是个好的,风骚得很,一点不安分,这才几天,难怪她儿子偷窃坐牢……不过也难说,赵老太婆那脾气,谁受得了……朱奶奶神神叨叨跟梅英说话,林老太会走过来,站在旁边抽烟。朱奶奶和林老太有点拐弯抹角的亲戚关系,朱奶奶并不避着林老太。但林老太一走,朱奶奶会说,她呀,狠着呢,老伴儿中风在家里躺着,都扔给儿女,自己天天出来玩,活了八十年,还是个心里不放人的主儿……朱奶奶不在的时候,林老太也会叨朱奶奶的小,说人家王大妹呢,眼红吧,自己就是个正经货?五十来岁的人找个伴儿有什么稀奇,她都六十了也不安分的,总嫌弃媳妇女婿待她不好,就是没碰见达到她要求的,要不然不早就跟人了……这群新朋友里,最安静的倒数赵奶奶,虽然赵奶奶爱折腾人,爱跟大家显摆她儿子女儿在北京上海怎样怎样,有时候还晒晒自己的过去和养老金,但这老太太毕竟是有知识的,很少和梅英数谁家的长短。
家长里短的,梅英听着,笑笑,不续茬。她在她们的谈话里听来新鲜事,也知道她刚来那天那家人吵架的缘由。是王大妹告诉她的。那家人男的姓黄,女主人姓白,半路夫妻,那天是两方儿女为房产继承在吵架。女方也是五十多岁嫁过来的,领了证,现在老头死了,没留遗嘱,一家子为房子的继承权争吵,都上法院了,还没判呢。王大妹说这事的时候,眼睛里流露出一丝忧虑。梅英知道王大妹的心思,走这路上过的人,没有比她更知道其中的苦滋味了。当年丈夫走的时候,她比现在的女儿大不了多少。她不是没动过再嫁的心思,乡下缺妻少伴的男人多的是,满意的也有那么一两个,可她最终还是没走这一步。她牵挂太多,害怕的也太多。那个年纪的人,谁没有家老家小,自己一双半大儿女,还有个也是早年守寡的婆婆,即使有哪个男人能有那么大的怀容下他们一家子,也保不准他的儿女、老人不嫌弃她;还有自己的儿子女儿,他们对自己的爹怎么说也是有感情的,儿子那时候就像头小公牛,对来家里的陌生男人充满了防备与敌意;而最担心的其实还是两个人之间,半路夫妻,哪能那么容易,谁都熬过半生成了自己的脾性,谁都习惯了自己的原配,假如动不动就拿从前的跟现在的比,那留给两个人的空隙还能有多少呢。与其两个人纠在一块在夹缝里挣扎,不如就这么各自过,过到哪里是哪里,一个人两个人的,还不都是过日子。
但王大妹到底是比她梅英强。她和那个人开始正式交往了。梅英并不喜欢王大妹,王大妹在梅英面前没少表现城里人的优越感。但梅英替她高兴,一个女人到这个年纪守了寡,儿子还坐过牢,想必也是辛苦大半辈子了,找个人在一起过,也确实是福分。她为王大妹守着那些公开的秘密,也为她守着那些人家不知道的欢喜。有时候赵奶奶抱怨王大妹晚上回家太迟,做饭不及时,菜地都荒得跟乱岗子一样时,梅英就软语劝劝赵奶奶,得空帮赵奶奶去伺弄菜地。
6
墙头的佛手瓜和丝瓜垂下嫩瓜妞了,豆角和黄瓜也已经吃过好几回。梅英摘了小半篮的黄瓜和豆角,去广场上分给几位老友。她们站在一棵大桂树下,一边夸梅英的菜蔬嫩,一边听赵奶奶起劲地说怎么做桂花酒。就听见一个人说,哎呀,这么新鲜的黄瓜和豆角啊。梅英抬头,是一位穿着整洁清爽的老先生。梅英怔愣着,想不起来什么时候见过这个人。老先生却笑起来,说这不是桃花巷嘛……梅英也笑了,可不是,那天她从女儿家昏头昏脑出来,跑错了路,幸亏老先生给她指了路。她笑着给老先生致谢,说,您老也住这儿呀。老先生说,对,哦不不,不老不老,就是头发白得早了,我六十八,你呢。梅英笑了,忽然有些脸红不好意思回答。朱奶奶却忙得快,她六十三,怎么样方老师,配得上您老吧?梅英脸上的血一下子刷到耳朵根,她赶紧找个由头离开了。
媳妇哥哥家装修,媳妇的爸妈搬过来,要住上两个月。弯弯挺高兴。小孩子,家里人越多,他越兴奋。媳妇和儿子也有了笑脸,为两老人家腾出楼上透风最好的一间。开头的日子,媳妇早上主动起来做早饭,说奶奶歇歇。隔几天,也就慢慢恢复到了从前。梅英没觉得有什么不好,不过多两个人的饭,加点份量就成。但一个礼拜后,媳妇跟梅英说,奶奶,我爸体质弱,要加点营养呢。梅英心里就有点慌,她说好好,瞧我这粗心的。但媳妇并没有往厨房的小抽屉里加钱。从第一天来这里,媳妇每个月往小抽屉里放六百元伙食费。梅英一个月后才发现,原来城里的六百块对付一个四口之家也不是容易的。但她从小就懂过日子的人,两个月后,小菜园子接上茬,素菜基本都不用买,每个月孩子们吃的也算丰衣足食。有时候她想让孩子们吃个什么大菜,伙食费不够,她将自己身上一点点零钱拿来贴补。但现在亲家两口子来了,两个人的饭菜等于增加了一个小家庭。梅英身上的那点零钱也差不多快干了,她不敢再把小菜园子里的菜送人,都掐算着,要将一个月的伙食给安排下来。要说积蓄,梅英一辈子真没什么机会攒钱。王大妹、朱奶奶和林老太她们都跟梅英谈过这话题,梅英没敢接茬,她发现就是最穷的王大妹,手里也有四五万的老底。而她,她真不敢说自己那叫什么老底。她手里,至今也没超过一万块。年轻时候就不用说了,这些年和婆婆一起过,除了老二家给点婆婆的口粮,她种着两亩地,长着菜园子,老婆媳两个养点鸡鸭什么的,不要儿女一分钱,能勉强把日子过得舒坦,但谈不上积蓄。后来她有一次莫名其妙晕倒,儿子和女儿让她丢掉地,说她这么大年纪还种地,他们要被人家骂呢。她便口头答应丢掉。儿子女儿确实每年都给她一点钱,但是没有地粮食天天要买的日子孩子们是不知道的。偶尔还有个头疼脑热的,哪里能对付。私下里,她继续把地一年年种上。她心里怎么能没个数,女儿两口子是工人,外孙女眼看就要上大学了,哪来闲钱;儿子媳妇虽然在政府做事,都拿着工资,但摊上她和婆婆两张嘴就不一样了,何况儿子因为房子始终是矮着几分的,她不想拖累儿子,还想一年到头养头猪杀了,将大半的肉送到城里,给儿子和女儿尝尝鲜。要说积蓄,也就是婆婆走的时候,留给她几千块钱,加上去年她一个人吃不完的粮食卖了,也就八九千左右。
梅英知道,难题是没有人会给她解决的。大半辈子,从没有丈夫之后,任何困难都得自己解决。梅英打电话给女儿,那仅有的九千块也不在自己手里。女儿帮她把钱送过来的时候,看见弟媳妇的爸妈,明白了大半。回家的路上打弟弟的电话。儿子晚上回来,脸色就不好看。梅英晚上收拾好睡觉的时候,儿子第一次悄悄来母亲的小房间,将一千块钱放在梅英的床头,说,妈,有什么事您不能跟自己儿子亲口说,非要叫我姐打我电话,跟亲儿子要这么转弯抹角吗。梅英张嘴愣着想说没有啊,儿子已经掉头往外走,在门口又回头说,妈,儿子没用,守住这个家不容易,您知道弯弯妈这个人,工资卡都在她那,钱盯得紧,我实在也没闲钱。好在他们就住两个月,您就对付着打发了他们就行了。
梅英将儿子的一千块收起来,准备适当的时候还给儿子。她这个做母亲的,怎能不知道儿子心里的苦。她打定主意,好歹,以后在这个家也不会缺她一口吃的,要什么积蓄呢,就算是贴光了,也就是几千块。
亲家两口子吃过饭睡个午觉,喜欢到对面广场的树下坐坐。梅英收拾完,有空的时候也去。林老太眼尖嘴尖,一来二去看在眼里。她跟媳妇妈说,您这老两口跟您亲家往这一站,怎么像赵奶奶跟王大妹似的。媳妇妈愣了愣,回过味来脸上就挂不住了,说,您说的什么话,我们拿亲家儿子比自己儿子还当事,亲家还当我们是外人吗,您老积点口德,留点精神头去照看您那瘫子老伴去。回来的时候,亲家的脸色就很难看。后来媳妇的脸色也阴沉下来。儿子就又到她的小房间说,妈,您干嘛跟那些人牵扯不清,以后少跟他们在一起,您做些什么不好啊。
梅英就吓得不敢去广场了。她空闲了就没事找事地弄小菜园子,或者打开那个大屁股电视对着发呆。电视只有一个台,一打开就那个出门被人抓去当兵的小伙子,在跟一群鬼子厮杀。她看得眼晕,没意思,便出门,跟王大妹去园林路那个卖水果的摊子消磨时间。有一天她在园林路回来的时候忽然站下来,盯着对面一排垃圾桶发呆,一个捡垃圾的老妇人在垃圾桶里翻来翻去,翻出不少塑料瓶子。她有些出神。一个人过来和她打招呼,你在这里啊,这段时间老看不见你啊,忙了啊。梅英抬头,是那个方老师。她脸一热,说,是啊,家里来了亲戚。她赶紧跟这个方老师打个招呼就走了。她想起刚才,自己竟然想学那个捡垃圾的老妇,去捡些塑料瓶子卖了补贴伙食费。忽然看见那个穿着清爽干净的老先生,一下子醒悟自己居然有这么荒唐的想法,她怎么能去捡垃圾,儿子媳妇都体体面面地在政府工作,她要是捡垃圾,他们的脸不是要让她给丢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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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家走的时候,墙上已经挂满了成年的佛手瓜和丝瓜,亲家老两口对梅英并没有什么意见,很高兴地摘了两大包丝瓜和佛手瓜。他们对自家长的菜蔬十分欢喜。梅英的日子又回到了初来时的模样。媳妇虽然因为那次林老太事件和她生气,大约因为伺候的功劳也没和梅英多计较。但等父母一走,她竟然将伙食费降低了一百,每个月只放五百块。梅英看着小抽屉发了好一会呆。这样下去,她剩下的几千块钱还能够贴多久呢。她想不出媳妇这是为什么,也不好问,更不敢跟儿子说,连女儿也不敢透露。她再也不想为难儿子了。
一天下午,王大妹说,这两天她就要搬过去和那个人一起住了。晚上想请几个老朋友庆贺庆贺。梅英心里替王大妹高兴,又不禁有些犯愁——庆贺王大妹等于参加个婚礼,再不随份子也要送个礼物什么的。可她现在,她的财政就要闹饥荒了呢。
那晚,梅英收拾停当,想跟儿子媳妇说实话,想了想编个话说王大妹今晚有事,请她帮照看赵奶奶一晚上。儿子在看书,媳妇看电视,都没吭声。弯弯说奶奶你慢点,回头晚上回来怕不怕,我去接您。梅英笑了,抱着孙子的小脸啃一口,出门来脸上却潮湿得不轻。多少年听不到一句体贴的话她早已经习惯,但是孙子不经意来这么一句小孩大人话,却实实在在将她的心满满地打湿了。
饭桌上意外地有方老师。熟悉的就只有朱奶奶。还有几个人,在广场上见过,却不大熟悉,也没说过几句话。梅英悄悄问朱奶奶,怎么个随份子法。朱奶奶忙着跟方老师敬酒,过了好一会儿,朝她眨眨眼努努嘴,悄声说随什么份子,又不是我们要来吃饭,她请我们的,再说了,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难不成还当结婚喜宴呢。梅英思来想去觉得不妥,走的时候将王大妹拉到一边,悄悄把预备的二百块钱塞给王大妹。王大妹推不过拿着钱抹起了眼泪。梅英劝她说,别嫌少啊,大喜日子哭什么,老姐姐替你高兴,以后好日子长着呢。
梅英趁着月光往回走。她走着走着忽然站住不走了。夏天的夜晚,到处都是一堆一堆倒在路边的餐桌垃圾,捡垃圾的来不及捡拾,塑料瓶酒瓶满地滚的都是。梅英的心忽然突突跳起来,她四下看看,慌得像做贼一般紧张。好一会儿,她慢慢蹲下身子,将靠在脚边最近的几个塑料瓶飞快地捡起来抱在怀里。当她准备再往前抓那个大塑料瓶的时候,她听见有人喊她,梅英,你在这里啊。她浑身一颤,手上的瓶子已经滚得四散开去。她惊慌地起身回头,月光在上路灯在下,那个衣着整洁清爽的方老师正踏步朝她走过来.笑着和她打招呼。她的脸一瞬间热得像泼了滚水,拔腿就往家跑。回到家里,她捂着砰砰乱跳的胸口恼怒自己的懦弱,想起那一地的瓶子,她觉得好懊悔可惜。又恼怒地想起那个方老头,就好似老天爷派来跟着她似的,每次她刚动了念头他便冒出来,让她丢尽了人。也不知道那老头是不是看见她捡瓶子了,反正今天是丢了大丑了。
第二天早上,孩子们还在吃饭,巷子里忽然救护车声大作,人声嘈杂。媳妇丢下碗跑出去看了一会儿,半天回来说赵奶奶死了。媳妇说的时候两眼盯着梅英。梅英手里拿着孙子吃完的空碗正去装粥,听到“赵奶奶死了”几个字,吓得“啪”一声将碗掉在地上,摔了个八瓣儿。
8
王大妹是早上五点半左右回来的。她进了房门,看见赵奶奶像个倒扣的碗趴在地上,一只胳膊往前伸,胳膊前面不远处是一只碎裂的陶瓷杯,溢出来的水已经蒸发,只剩下一片流淌过的水渍印。救护车没停留多久便开走了。老太太早已经硬了,身体翻过来两眼圆睁,胳膊腿捋不平的姿势。医生留下诊断,根据死亡迹象,老太太死于凌晨一點左右,心肌梗塞,猝死。
王大妹尖叫着跳出来叫了人之后,就一直抱着身子脸色发白抖抖索索地缩在一边。她的新丈夫闻讯赶来,帮助找出赵奶奶儿女的电话通知了他们。然后就守在王大妹身边。人们团团拥簇在赵奶奶的院子、客厅与房间里,讨论、叹息、好奇、疑问赵老太的死。王大妹忽然醒悟过来,一把抓住新丈夫的胳膊往外推,一边焦急地低声说你赶紧走,不要来,这两天别来。
下午,赵奶奶的儿女一前一后开着车从北京上海赶了回来。看到老太太身体捋不直死不瞑目的样子,痛哭失声。他们问王大妹前后来龙去脉,王大妹只说自己睡着了,老太太可能起来端水喝的,然后就病发倒地了。老太太儿女问,平时老太太要喝水不都是你倒了端过去的吗。王大妹说是的,有时候也放一杯水老太太起来自己喝。老太太儿女就指责王大妹说,当初找你时说好了就包括夜里端茶倒水,你怎么能让老太太自己起来喝水,她有高血压。王大妹就只哭不说话。老太太女儿哭了半天,忽然站起来指着王大妹说,就算你夜里不伺候老人,我妈跌下来茶杯都摔碎了那么大动静你也没醒吗?这不可能啊。
梅英趁孩子们都不在时去看了一眼。她不是好奇,她是觉得认识赵奶奶一场,她走了,她至少去看一眼在心里送送她。她看一眼没敢多停留就回来了,回来在小菜园里心神不宁地装着拔草,支着耳朵在门口听路人一拨拨地来来往往议论,知道了事情的大概。然而晚上,赵奶奶的儿子和女儿来敲门,找梅英,打听最近王大妹和赵奶奶的情况。梅英心里慌慌地大致说了平时的情况,隐瞒了昨晚王大妹的婚宴。她都不敢去想昨晚扯谎去帮王大妹看护赵奶奶的事。媳妇站一边,两眼狐疑着盯着她看,她愈加心慌意乱。好容易将来人送走。梅英像做过贼一样偷看一眼媳妇的脸,逃回小房间去了。媳妇一直盯着她,没吭声,但脸上已下了一层厚厚的霜。
像是一种弥补,赵奶奶的葬礼办得特别风光。人火化之后,院子里又吹又打整整七天。巷子里随份子的人家不多,城里人的礼尚往来不像乡下人那么热闹。儿子媳妇也没准备随礼的意思。梅英悄悄地又从自己的积蓄里拿了二百随了份子。怕儿子媳妇知道又生出事端来,都没敢去吃斋饭。
广场上少了两个人的身影,似乎少了许多。朱奶奶最近有些反常,对梅英似乎不再像从前那么热情,有时候明明看见她,也不搭腔。林老太因为天气越来越热的原因,很少来广场玩。天气热,小房间闷热得电扇不太管用,梅英就在广场上纳凉,多是一个人,在广场的角落里坐坐,看看,倒也清静。日子似乎又沉淀了下来。有一天,梅英吃过晚饭在广场上走着,看广场上一小群老人在跳广场舞。忽见一个人朝她奔过来,将她推了一把。梅英被推了一个趔趄吓了一大跳,站稳了才看清楚是王大妹。赵奶奶葬礼后,梅英一直没见过王大妹。王大妹瘦了。梅英惊愕王大妹的举动,王大妹却哭着朝她吵架般数落起来。看着越聚越多的人群,梅英按着噗噗乱跳的心脏好容易听清楚王大妹说的话。原来王大妹说,赵奶奶儿女曾跟她签过一份合同,除了平时的工资,如果王大妹服侍得好,赵奶奶天年之后,他们会额外付给她两万块的辛苦费。但后来,赵奶奶儿女知道了老太太死的那天夜里王大妹没回去,赵奶奶是因为王大妹不负责将她一个人丢在家才发生了意外。而王大妹没回家的实情,是有人给赵奶奶的儿女告了密,害得她丢了整整两万块的辛苦费,还差点要吃官司。梅英怔愣地看着王大妹,她不知道王大妹为什么要和她数落这个,她什么也不知道呀,直到目下王大妹说出实情的这一刻,她才知道所有的来龙去脉。王大妹冲她这么又哭又闹,难道以为那个告密的是她?梅英说,大妹,你怎么了,你这是……王大妹擤一把鼻涕张开嘴巴哭起来,你还装,有人看见他们去你家了,还装什么装,真是人心隔肚皮,我那么信任你,原来你是烂了心肺的苹果,外面甜,里面都霉黑透了……梅英说,大妹,你冤枉我了,我都不知道你那晚没回家,我那天早走了的,你知道的,他们去我家没错,可我没说什么不该说的话啊。
你没说难不成我说的?一个尖利的声音冒出来,那晚上可就你跟我参加了大妹的庆贺。梅英望过去,是朱奶奶。她愈加愣怔,看着朱奶奶那张也对她莫名其妙冰冷愤怒的脸。朱奶奶仇人似的对她,并上前拉着王大妹边安慰边说着梅英不明白的话。梅英忽然觉得两耳嗡嗡耳鸣,什么也听不清,面前好多脸看上去一张张狰狞可怕起来。她问自己,你这是怎么了,做什么了,你没做什么呀。人群叽叽喳喳地越来越吵嚷,像一张捕鱼的网从她的头顶抛过来,罩着她这条瘦弱可怜的老鱼,越收越紧。她晕头转向站着,一手捂胸,一手往边上伸,似乎想找个东西扶一下。
不关梅英的事。
梅英听到一个人大声说。是个男的。她抬頭寻,那个人已经走到她的身边扶住她继续说,是我说的,但我也不知道你到底回没回家,他们去我家了解,我只告诉他们那天的宴席有哪些人,别的我也不知,梅英一定是不知道的。梅英仰起脸,夏天的夜晚来得迟,天色还有光,她看见扶着她的是那个老是在她身后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方老师。她呆呆地看着他的侧脸。
哈,真是好笑,她知道不知道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你怎么就能肯定。朱奶奶说。方老头看着朱奶奶,白净的长着一些老年色斑的脸憋得通红。半晌,他说,因为那天……我一直跟在梅英后面走,我看着她回家的。人群静了几秒,随即又叽叽喳喳议论开了。朱奶奶说,哟,你跟着她干嘛,你这老头是不是看上她了,一口一个梅英的……梅英盯着朱奶奶,忽然一阵极度地羞愤,推开方老师,准备往家里跑。王大妹却喊她等一下。她愣愣地止步回过头,看见王大妹朝她摔过来一团什么东西,打中她的胸,然后又轻飘飘落在地上。她低头看,是两张窝成团的一百块钱。她抬眼,凄凉地看了一眼王大妹,转身就走。没两步却撞到了一个人,她惊慌失措地发现,是媳妇,媳妇一双刀子似的眼睛,像在等着剖她的心肝五脏。
9
梅英差点就病倒了。让她极度难过的,并不是王大妹事件,而是儿子。那晚,她回来睡不着,打开电视呆呆盯着,那个抓去当兵的小伙子已经变成中年人,好像做了将军。她忽听到楼上媳妇的吵闹声,好像跟儿子要什么补贴。她心慌气闷关电视关灯。不一会儿,儿子敲开她的小房间。他并没有注意到小房间里充满酷夏无法驱散的闷热,他像冰块一样的脸和话,让梅英彻骨凉下来。他一进来就把两团一百元扔到地上,他说,不是说没钱吗,您倒是有钱随那些乌七八糟的份子呢,妈,您这么大岁数,怎么就不晓得自……您知不知道您这是给您儿女脸上抹黑呢,您熬了大半辈子,怎么老了却……我希望您别这样,您这是把我的脸搁火炭上烤呢。
梅英只张了张嘴,像每一次儿子找她谈话那样,最终一个字都没有说。那天夜里,她流了些泪,却意外地睡实了。她一直做到天明的梦。她梦见丈夫,丈夫穿着羽毛一样的衣服来带她走,去田野上。好像是春天的早晨,丈夫带着她在田野里奔跑,她看着看着,他就变成了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又变成了一个少年,像她刚认识他那时候一样。她高兴地追着丈夫跑,追着追着,她看见自己身上的花衣裳一飘一飘的,像仙女的衣裳。他回头等她,然后跑过来看着她说,英妹,你的小辫子真黑真好看。她惊讶,她早已经两鬓斑白了呀,哪来的真黑的小辫子。她歪着脑袋看自己两边的肩膀,可不是,自己长长的黑亮的小辫子正一左一右从她小小的肩膀垂下来,直挂到胸前呢。她嘻嘻笑了,伸手摸丈夫的头发,撵着丈夫边跑边说,等等我,也给你扎个小辫儿。她伸出手,给丈夫扎小辫,扎好了她弯腰大笑,等抬起头忽然发现,面前的人竟是方老头……
第二天早上,梅英头晕得不行。她强忍着,起身准备开门做早饭。意外地看见媳妇在厨房已经开始做。她去拿昨天摘下的黄瓜,准备切了炝好做小菜。媳妇头没抬说,不用,我来。她去拿碗筷,媳妇又冷冷地说,我来,不用。她讷讷地站在一边不知道该做什么。一直到吃过早饭,弯弯背起书包跑进院子,准备跟妈妈一起,送他上学。媳妇却对儿子说,今天你送弯弯,我去买菜,中午你接他回来,我要回来做饭。梅英呆呆地站一边,听着媳妇的话。儿子也听着媳妇的话,一声没吭出门了。
梅英回自己的小房间,躺下来。她想,自己是不是该走了。原本是因为弯弯的腿才搬过来。弯弯恢复已经几个月了,也早已放暑假。虽然现在的孩子放不放假都上学参加各种补习班,但现在她是不用再待在这儿了。想想也是,她在这个家,添一口人,添一份开支,儿子媳妇就添一份负担,她还是回吧。其实回家,她做梦都想,她就是乡下生乡下老的人啊,在那个老房子里,她怎么都行,就是孤单些。然而究竟哪里更孤单,她倒有些弄不清了,她来这里的几个月,虽然儿子媳妇天天在身边,孙子喊奶奶喊得她心都化了,她却有种说不出的孤单感,她总好像是一个人,还比不上在乡下时候热闹。但这些,她埋在心里,不敢流露,更不敢提回去,谁知道将来她怎样走呢,婆婆可是她服侍到最后的呀,人到最后,都得图身边有个人吧。假使将来,她像赵奶奶那样,死得凄凉凄惨,那该怎么办。她倒不是自己怕,人死如灯灭,有什么好怕,她怕的是为儿女辛苦担心了一辈子,最后死了倒叫他们担个不孝的罪名。赵奶奶的儿女不就是这样么,人家还请了保姆,花了大钱风风光光地送了,这巷子里这些天不还是天天风言风语,说赵老太死得这样惨,都是儿女不孝。然而现在,终于好了,她不得不回家了,可真没想到是这么回的。回去老二媳妇一定问她怎么回来了,不是长住吗,她送给她代养的小猪崽还没出栏呢;她那两亩地,上次打电话回去,邻居说帮收了麦子,又帮她种了水稻,说等收了粮食一块算账给她送钱去,但也还没到收割的时候呢。城里人不好做,她这个乡下人来这个城里,处处挨碰,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便莫名其妙就犯下这么多错。她不能这么走。就是走也要跟儿子媳妇说明了,才能走。
下了一场大雨后,天气越来越闷热。菜园子没什么要弄的,梅英尽量待在院子里,或者自己的小房间里。马路对面的广场,说什么也不去,那就是一个是非之地。年轻时丈夫刚走的那会儿,不少男人找她,她骂过恨过差点拿刀杀人,后来也爱了、允了、上了床,最终彻底死了心思。寡婦的门前啊,就是两个字,是非。她后来留心留意,再也不给这两个字生根的机会。可没想到老了老了,来到这个陌生的城里,竟然还不知不觉招惹了是非。她叹口气,这是怎么了。然而,她无法回避地想起那个方老头。她感激他,那天她毫无防备地掉进一个漩涡,是他拉着她的手,让她不至于沉到底。然而他说的什么话,他一直跟着她,看着她回家的。他为嘛跟着她?他知不知道他说了这句话比不说话给她惹了更大的麻烦?儿子都以为她不安分了,难道她那么多年辛苦孤单都守过来,到老了还想摆个龙门阵唱一台笑死人的大戏吗!这方老师,这老头神神叨叨地到底想干嘛。
接下来的日子,除了弯弯,家里三个大人间能听见针掉下来的响声。梅英装糊涂,该做什么她就去做,媳妇说不用,她装听不见。她里外得把日子糊下去,不让这巷子里的人嚼舌头。孩子们年轻,她这个老的可不能不懂事跟他们一般见识。
媳妇坚持了几天,不知道是累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她又把一切扔给了梅英。梅英心里偷偷一笑,到底是孩子,孩子气呢。可下一个月,她傻了眼,小抽屉里的伙食费又少了一百。只有四百。梅英定在那里,四百块顶多勉强对付半个月。她回头想来想去,想起儿子那天扔给她的二百元钱,一定是媳妇拿回来的王大妹的份子,媳妇那天吵架问儿子要补贴,她忽然醒悟了,媳妇从六百抽到五百再抽到四百,是以为儿子背后偷偷给她塞钱补贴她了。梅英无力地瘫坐下来,儿子从头至尾就那次给过她一千块。她一分都没花,还等着什么时候还给儿子,儿子不是说了,他连工资卡都不在自己那,他哪来的钱。那一千块,估计也是从谁那里借的。媳妇怎么不动动脑子,儿子哪来的钱给她呢。然而她转念一想,媳妇难道在用这个办法逼她走?八成是。那成啊,她没有不想走啊。
10
梅英放慢了脚步。她将院子里细细打扫,然后是楼上楼下每个房间,包括她小房间旁边的卫生间,包括家用电器的角角落落。她仔细地准备整理一遍后就回乡下。还是女儿说的对,乡下老房子住得好,还是那儿适合她,是她的家。原来人只能有一个家,父母和儿女的家永远只能当亲戚走走,远远地一年半载来一两回,才香。
八月头上,桂花开了。今年的桂花真是早啊。梅英准备好午饭,出门闻见甜糯米一样的桂花香,不觉走出院子,站在院门前发愣。她想,一定是广场中间那棵大桂花树开得最香。那时候在广场上,跟王大妹、朱奶奶、赵奶奶和林老太经常路过那棵大桂树。赵奶奶还说让王大妹今年进秋多采点桂花,做桂花酒,给她儿女寄点过去,也让老姊妹们尝尝,说她小时候家里比较有钱,年年都做几坛子桂花酒,那个香啊,口水像长腿儿似的往外爬。可是。梅英叹口气,人事无常啊,话音未绝,人却都不知去了哪里,死了的,活着的,都散了。人老了,原来是过一天算一天,都还不如进秋的树叶儿,树叶一落还要一整个秋天,人走人散却只在一夜之间。
梅英转身,准备进院子,却听见一阵刹车声。一辆车在门口草坪处停下。车门打开后,一个身穿白衬衫的中年男子飞快下了车,拉开草坪一侧的车门,半抱着一个老人下车。那老人半隐在中年人怀里还没站稳,忙不迭地张口,一股饭液胆汁直直地喷射出来,溅了一草坪和白衬衫男人一条裤腿。老人兀自还在大声作呕不停地吐着。是晕车了吧,梅英想。她担忧地看着,不知不觉靠过去,关切地问没事吧,要不进家里喝口水漱漱口。老人气喘吁吁站直身子,抬起头看梅英,梅英骇了一跳,原来竟是方老师。
不用了。
梅英听见方老师说。她感觉他说话的聲音似乎与平时有点不对,一眼却撞到了他的目光。几天不见,他似乎瘦了,看她的眼神里多了点幽怨。梅英心里一慌,正不知道该怎么说,一边拿着纸巾不停擦拭的中年人却焦急地说,哎呀爸,您的假牙掉了。梅英看过去,可不是,一只满口假牙像一张笑着的嘴巴磕在草坪上,裹在许多饭粒和胃液里,让人不禁去想象它的主人是怎样一副幽默脾性。梅英不禁心里笑,怪不得声音不对。
要不……去家里洗洗吧,喝口水……
梅英结结巴巴地没说完,中年人已经连声谢着,捡起假牙扶着方老师往院子里走。
漱了口,洗了假牙装好,又喝了一杯梅英烧的茶水,天已经不早了,孩子们都差不多要回来了。梅英心里焦急不安起来,她想,假使今天再被媳妇撞个正着,她浑身长满嘴也说不清了,她都要走了,她说什么再也不能给自己脸上抹黑了。可中年人和方老师却一点不着急走。中年人看看自己的裤管,说,老人家,我借您家卫生间洗洗裤子,便又去卫生间擦拭了一遍,才扶着方老师往外走。
看着他们上车,又看着车吱溜一声开走了,梅英才舒下一口气,捋捋胸准备转身往院子里走。一回头,她惊呆了,天爷爷啊,儿子儿媳和孙子天兵天将似的都站在身后呢。原来她紧张得连他们回来也不知道。我,那个,他们……梅英想解释,却一路结巴得要昏过去。她看见儿子的脸色像要下雨的天空,一层层起了厚厚的黑黑的浓浓的乌云;媳妇那双眼倒是没像那天露刀子,但她一动不动半张着嘴巴,神情怪怪地盯她的脸发呆;弯弯跳过来说,奶奶,饭好了没,我饿了。梅英赶紧拉着孙子的手,说好了好了,得救一般往厨房里赶。
一顿饭吃得像似吃了一坨冰块。连弯弯都被那紧张的气氛吓得一句话也没敢说。大家各自低头嚼饭。梅英觉得,饭桌上每一声咀嚼都撞着有巨大的回声。她跟自己说,啥也别说了,最后一顿饭,吃完了就回家,赶紧打起自己的包裹走路,里外回乡下今天下午还有一班车。
11
媳妇拿着一件旧式的半截裙子从楼上下来,跟梅英说,奶奶,这是我妈以前忘在这的,我看您穿可以,您就留着穿吧。梅英正坐在自己的床沿上,她紧张地站起来看媳妇,不说话只发愣,她手里挽着包裹,她正左思右想怎么上去跟他们道别。
媳妇一眼看见梅英手里的包裹,惊奇地说,奶奶,您要去哪儿?梅英说,我我,我想回家……看看……媳妇一把拉下梅英的包裹,哎呀奶奶,您看天气这么热,回家做什么,等天凉了再说……
媳妇留下裙子,走出去好久了,梅英还坐在床沿上发愣。这是怎么回事呢,媳妇这是被她气昏了?她来这个家好几个月,加起来媳妇也没有刚才跟她说的话多。她一团麻绳样坐在那。她想,等儿子来吧,儿子里外一定要来找她谈话的,他今天气得可不轻。梅英想想伤心起来,她没法跟儿子澄清,她真的什么都没做啊,她不想让儿子生气,可是偏偏每次都让儿子生足了气。她恨自己,到底发什么神经,干嘛让他们来家里,你管人家吐不吐,你为啥走路不闭上眼睛?还有,说过不去广场不去院子外面的,怎么就站那发死头呆,你发死头呆发一会就罢了,你多什么嘴,让人进来漱口喝茶洗裤子,现在可好了,全世界都以为你做了坏事,全世界都以为你和那个死老头有什么关系,你再也说不清楚啦。
梅英坐在床沿上,昏昏沉沉,等儿子来。左等右等,儿子还没来,她却倒在床上睡着了。一觉醒来,浑身汗透了,开门出来,太阳早已滑到西山边。今天的班车没了。
第二天,儿子还没来找她谈话,媳妇也不像气昏了头,还是像昨天一样的态度对她。梅英里里外外边忙乎边纳闷,感觉家里每个人都怪怪的,不知道中了什么邪,怎么好好的媳妇对她来了个猛回头的大转弯呢。
隔了几天,日子还是那样。梅英到底是安下心来了,既然没人找她的茬,那便求之不得了,她便好好地做饭洗衣打扫卫生过日子,不要再想回什么乡下老屋了。
八月近半,梅英又开始打理她的菜园子。院子里的茼蒿、苋菜和青菜早已经吃老了根叶;院外的黄瓜、豇豆、茄子也已经不结妞了;丝瓜佛手也蔫了叶子,准备谢幕;只剩下辣椒还一棵棵不知疲倦地打妞结实。梅英买来蒜头,芫荽和菠菜种,又买来小葱秧和菊花青的青菜秧子,院子里种娇嫩的菠菜和菊花青,院外种大蒜、芫荽和小葱,在她的手底下,哪一片土地都得青枝绿叶,哪一个季节都能生命勃发。
中秋节,梅英在菜园里侍弄,媳妇手里拿着五百块钱,递给梅英说,奶奶,过节了,也不知道您喜欢什么,没给您买,您拿着自己买点什么吧。梅英愣愣地怔了一会儿赶紧说不用不用,我啥也不缺啊,吃你们喝你们,还买什么啊不用不用。媳妇却硬是塞给了她。梅英看着媳妇的背影拿着钱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从方老头事件过后,她的心其实到现在一直没放下来,她想不出媳妇的变化是怎么回事,这么多年,她也不相信她能一下子变得对她好起来,虽然她真真地渴望这份好,但她像个受惯了白眼和饥饿的穷人,被富人忽然施舍的一碗红烧肉给吓住了,不敢动筷子,生怕里面掺了什么。
晚上敬月亮。梅英放了张桌子,像每年她在乡下那样,倒上一碗茶燃上一炷香,放上了月饼、菱角、藕和各式水果,敬月亮。在乡下敬月亮是没有水果的,但媳妇给了她钱,她便买了不少水果,里外孩子们平日里也要吃。以前婆婆在的时候,她也会隔三差五去街上买几个梨子、桃子或者苹果,给婆婆解馋解渴。电视上说水果维生素丰富啊。梅英一边想着,看见媳妇走进院子。媳妇弯腰跟梅英一起摆放敬果,又学着梅英闭眼合掌许愿。敬完了月亮,媳妇还没上楼的意思。梅英便没话找话说。媳妇没搭腔,过一会儿媳妇说,奶奶,那个方老师,最近好久没看到了。梅英心里一咯噔,来了,到底是躲不过去了。她支支吾吾说,不知道啊,我没、没出门呢。媳妇说,奶奶,那个方老师今年刚搬来的吧,以前没见过啊。梅英说,我不知道啊,没说过几句话呢。媳妇说,方老师,看起来人不错。梅英心里一阵慌,没接茬,屏住呼吸,装着看月亮。媳妇没再说什么,上楼去了。
隔了几天,媳妇晚上下班就进厨房,又问梅英方老师的事。梅英说没出门,没看到那老头。媳妇说,奶奶可以多出去跟朋友们消遣消遣啊,现在老年人生活也丰富多彩呢,你看那个朱奶奶,听说也找了个老伴呢。梅英想起朱奶奶,才惊觉好久没看见她,原来也有老伴了。她想起以前,朱奶奶也曾和她交好的,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恼她了,但她心里还是为朱奶奶高兴。梅英这样想着,一眼瞥见媳妇正注视着她,她赶紧低头,耳热脸红。夜里睡觉的时候,梅英就想这个问题,媳妇总说这些,到底什么意思呢。想了很久,一个激灵坐起来:媳妇难道是觉得归底撵不走她这个包袱,想把她推给别人,让她找个老伴将她的晚年交代掉?她吓一跳,坐着出神一直到下半夜天蒙蒙亮才迷迷糊糊睡了一小会儿。
第二天醒来,她走进厨房打定主意,不管媳妇说什么,她都不能上这个套,她要嫁早嫁了,还等到这一天。
12
儿子再一次来小房间的时候,梅英正看着电视里满脸皱纹的白发老头,猜想他是不是那个被抓去当兵的小伙子,忽发现儿子对自己的态度从来没有过的客气。儿子有点羞赧地低着脑袋,在床沿上坐下,好一会儿才说,妈,有、有件事想跟您商量下。梅英看着儿子,她想不出儿子有什么事要跟她商量。儿子又隔了半天说,就是那个方、方老师,弯弯妈说,那天跟方老师一起到咱家的那个,是组织部的吴部长。梅英看着儿子,她没懂。儿子又说,妈,弯弯妈想从财政局调到审计局,审计局长和吴部长听说比较熟悉,您能不能让方老师给说说,让吴部长帮个忙……梅英稀里糊涂,半天明白了,让她去跟方老头托关系,找吴什么部长帮忙。她迷迷瞪瞪地,她都不知道吴部长是方老头什么人,那天只听他叫方老头爸,但人家姓吴。儿子说,应该是他女婿,我打听过了。
梅英又有了一头心思。媳妇每天回来,都用一种期待的目光询问她。她只好躲着。躲不过去了,有一天吃完晚饭,不得已再一次去了广场。广场上人很多,秋凉了,林老太像只躲过了暑热的老龟,又伸出脖子叼着烟在广场上晃悠了。她一眼瞅见梅英,上来和她打招呼。梅英便和她一起坐在一张椅子上闲聊。林老太说,上次听人说了,我知道你什么人,都是朱奶奶惹的事,我了解她这个人,一张嘴巴巴地爱嚼舌头。梅英笑笑,说过去了,不提了。林老太说,你就是心善,人善被人欺,我都黄土埋到下巴了,什么没看透,朱奶奶其实在吃你的醋呢,梅英愣怔,林老太说,大家都知道老方喜欢你啊,她也有这心思呢,喜欢人家老方……
梅英哭笑不得,她低头不语,坐了一会儿,起身回家。
一连几天,梅英每天都去广场,但是没遇到方老头。她遇不遇见其实无所谓,就怕媳妇的目光。但她想,她每天来了呀,没遇见可不能怪她。在广场走,梅英看见角落里有塑料瓶子。她又想起那个念头。说着说着又过了好些日子,可伙食费的问题还是搁在那。她想,不如趁晚上出来,捡几个瓶子吧。
梅英便从广场去园林路,从园林路一直往南走,走到离园林路很远的地方,低头在一个没人的垃圾桶边看有没有塑料瓶子。瓶子还真不少,这城里秋天吃饭的人也還是那么多。她心里欢喜,捡了几个抱在怀里,可是手上没东西,她捡不了几个呢。她后悔没带个塑料袋或者蛇皮包来,捡这么几个能值几个钱。她这样想着,站起来四处看,想再捡个塑料袋装瓶子。
你是不是要这个?
有人在她身后说。梅英回头,骇得跳起来。天爷爷啊,方老头拎着个大的塑料袋站在身后。你这人怎么跟个魂似地吓人啊。梅英心慌意乱恼怒地说着,抱着一抱瓶子,丢也不是走也不是。方老师顿了顿,将梅英手里的瓶子一只一只拿过来,放进塑料袋里,说,你第一次捡瓶子我就知道了,还躲着我。梅英说,什么啊,谁捡瓶子了,谁躲你了,你跟着我干嘛,你……她忽然抿嘴,赌气地不说话了。方老头等着,半天看她不动,说,捡啊,怎么不捡,快点,被人家看见。梅英忽然喊一声,关你什么事,看见就看见。她转身就走。走几步,忽然想起媳妇的事,又停住脚,想回头问,又觉得现在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方老师看见梅英生气走了,站在那拎着袋子,想追又不敢,看梅英站下来,他赶紧走上去说,别生气啊,我就说说,你一生气就好多天不出来,我又不敢去广场,那些人……梅英捋了捋心思,转头接过袋子说,好了给我吧,现在你知道了,我就是想捡垃圾卖钱,我就是个爱钱的老婆子,别跟着我。
第二天晚上,梅英收拾完,不知不觉找了个袋子拎着,又往园林路走去。她现在不再往远处跑,她现在不害怕碰见方老头了,里外他知道了。碰见也好,赶紧找个机会将儿子交代的事办了,省得心神不宁地一看见媳妇回来就发慌。
方老头还真在园林路上晃悠。梅英没走多远就看见了他。他笑眯眯地站着。梅英想想,走上去跟他打个招呼,走到他面前,忽然想起那天掉在草坪上的他的假牙,忍不住噗嗤一声笑起来。方老头愣了愣,高兴起来,说,呀,你笑了,你笑起来真好看。梅英白了他一眼,往前走,眼睛往垃圾桶的地方看。方老头跟着,说,梅英,我想问问,你别生气啊,就是……那个你为啥要捡瓶子卖啊,你儿子的楼房蛮阔气啊,你难道还缺钱花吗。梅英回头看他。他赶紧摇手说,你别生气啊,我就问问,我,我是说岁数大了,捡瓶子弯腰什么的,跌下来怎么办啊,要不,要不……梅英说,要不什么?我没你那么娇生惯养,我一个乡下婆子,种了几十年地,什么苦没吃过,捡个瓶子也会跌跟斗,那是你。方老头点头说,是啊是啊,嗳,我现在老了,年轻时候我还搞过体育呢,你看,方老头举举拳头说,我也蛮结实呢。梅英看他细长瘦弱的胳膊,忍不住又要笑,又赶紧忍住,说,你刚才说要不什么。没什么,我是说,我,我请你吃饭行吗。梅英一下子想起王大妹,说,不吃,吃什么饭,你们城里人,净想幺蛾子害人。方老师头摇得像拨浪鼓,不是啊,我,我没那意思啊,我是说,我,我请你喝茶吧。梅英一扭头往回走,这老头可真烦死人,叨叨叨说这么多,倒耽搁了她捡瓶子。她往家走,边走边说,我忙呢,没空。
回到家,梅英才想起来,真倒霉,瓶子没捡几个,把媳妇的事又忘记了。
13
梅英再一次出门捡瓶子的时候,看见路口一个戴口罩、穿着肥佬衣衫的人拎着火钳和几个大塑料袋朝她迎过来。梅英正迷茫着,就听见那个人说,是我,梅英,喏,这个给你。原来是方老头。梅英看他怪里怪气的打扮,不禁噗嗤又笑出来,她说,你瞧你穿的什么啊。方老头把火钳递给她,从衣兜里又掏出一副口罩,说,你把这个戴上,人家就不认识你了,走,我跟你一起去捡,我们去远点的垃圾堆。梅英白了他一眼,你跟我去干嘛,别跟着我……她犹豫了一下,将口罩接过来说了声谢谢,戴上,又拎拎火钳说,这是哪来的。我买的,方老头说,你看人家捡瓶子的都带个火钳的,你一看就不是个专业的……
梅英赶不走方老头,只得由他去。这一晚,他们跑了不少地方,捡了满满几塑料袋的瓶子。方老头把她送到园林路口,说,我不送你进去了,要不又给你惹麻烦了。梅英点头,看着方老头转身,忽然想起媳妇的事,说嗳,你等一下。方老头转过身揭下口罩,神情像个孩子般期待地看着她说,你喊我?梅英说,是啊。梅英,你第一次喊我呢,有什么事吗?梅英忽然结巴起来,有,有……没什么,你,你走吧……
直到九月近半,瓶子也卖过好几回,得了将近一百块,梅英才有机会将媳妇的事给说了。方老头很爽快,立即应了。到十月的时候,梅英发现,小抽屉里的伙食费竟然变成了五百。她盯着小抽屉看了半天,抹抹眼睛,坐在凳子上发了半天的呆。
晚上出门的时候,梅英换了身干净的,在园林路口对依旧一身捡瓶子打扮的方老头说,你回去换身衣裳吧,今天不捡瓶子了,今天我请你喝茶。
说是请喝茶,梅英却不知道喝茶要去哪里,怎样个喝法。她这么说只是因为方老师上一次说请她。方老师看起来对这些很熟悉,他换了衣服出来,叫了辆出租,带梅英去了一个叫“角落”的茶吧。还真是角落,没几个人。梅英忐忑不安地跟着方老头进去,在角落的角落里坐下后,她才敢抬头四处看。
方老头头发几乎都白了,脸庞白净清瘦,胡须刮得清爽,眼睛不大很有神,一笑起来假牙显得特别白和整洁。梅英这是第一次这么近这么仔细地看这个人。好多年,最后一次跟一个男人咬碎银牙说永不相见还是十几年前。那时候儿子大学毕业找了个城里的女朋友。儿子靠岳父母家的亲戚关系,谋了一份工作,又经过自己的努力争取了一个不错的职位。但儿子结婚的时候,她却口袋空空。她便找了那个和她有心谈婚论嫁的男人商量。男人听说要三万的彩礼,就支吾起来,说哪儿哪儿要花钱,哪儿哪儿的钱挪不出来。梅英万难之间软语相求,跟你借的,日后一定会还你。男人便走了,回来时,给她五千块,说一家人,也不用还,但三万他真拿不出。
兒子最终没出得起三万块,她东挪西借,只给他凑了两万,七八年才还完。而那个男人,她却记不清后来到底为什么事,什么日子和他彻底决绝了。她现在,再去回忆的时候,他的面孔都模糊得记不清了。她心里黯然,那时候还是年轻啊,不懂事,那时她真是过了头了,人家也有一个家啊,她凭什么逼迫一个上有老下有小的苦命男人呢。
服务生端上来红糖莲子百合茶,梅英捏着一百块钱就递给服务生。方老头拉住她的手说,喝茶都是走的时候才结账。梅英就低头脸红起来。方老头给她倒茶。梅英喝了一口,很甜。她说,你常来吗。方老头说,以前是,这几年很少来。梅英就不说话了。她在这个茶吧里觉得不安。方老头忽然期期艾艾递给她一个纸包。梅英有些诧异,打开一看,是一沓一百块钞票。梅英说,这是啥意思。老头脸发红说,没,没啥意思梅英,你千万别误会,我早就,我就是……真的舍不得你这么辛苦,我,我也不缺钱,这点钱……梅英脸色渐渐凝起来,她想起身就走,可她想了半天,将纸包合起来推给方老师,你误会了,我不缺钱花,我只是闲得慌。她想说我不需要你施舍,抬眼一看方老头脸都吓白了。她心一软,缓和下口气说,我知道你对我好。她让他把纸包收起来,以后别这么寒碜我,我挺好,你这样咱们朋友也做不成了,来,咱们喝茶。
那天回家,他们走着回去。十月的天气还没有完全去除暑气。一家店门口的灯光里,梅英看见方老头对着她的那侧脸上有很多汗珠。她拉他站下,举起袖子,为他擦汗。他乖乖地站下,任她擦,像个孩子。梅英说,你老实说,上一次在我家门口吐是怎么回事。方老头看她,有点羞赧,我,是我让孩子走那条路的,我晕车是真的,但提前喝了藿香正气水……梅英愣愣地看他,又低头,说,你何苦。方老头忽然急急地跟她说,你等一下,便快步往那家店里跑去。不一会儿他出来了,手里拿着一张帕子,是一张真丝白手帕,一角上几朵散落的梅花。他说,这,这不值钱,现在孩子们都不用手帕了,这个是装饰,但我们那年代是喜欢手帕的,我想,我想送条帕子给你,你不会……梅英定定地看着手帕,抬头温柔地朝他一笑,点点头。分手的时候,方老头说,梅英,我跟你说,我爸活到九十多呢,我们家人都长寿,你别看我……嗨,梅英你别误会,我就是想说,嗨你别笑话我,有个人叫钱钟书的,他是个作家,他说的可真有道理,他说老年人……恋爱,就像老房子着火,救都救不下来……
14
院子前跑来一条黑白小狗,不知道是谁家的。梅英放了只食盆,丢点剩菜剩饭,狗狗便不走了。秋深了,邻居打电话说,稻子找收割机都收了卖了,工钱也都扣除了,剩下不到四千块,什么时候去城里带给她。
冬天的时候,老二媳妇也打电话说,小猪崽长大了,是卖还是杀了吃肉呢。梅英说,杀了,猪崽是你们养的,我就拿条腿,给孩子们尝鲜。老二媳妇进城,带了两条腿和几挂猪杂碎,儿子女儿各一半。老二媳妇说大嫂,你真有福气啊,你儿子房子这么阔气,看起来媳妇也不错呢,你现在城里人了,现在城里房子很贵啊。她笑笑,说是啊。
这个新年,媳妇第一次给她买了衣服——是件淡紫色的羽绒棉袄;女儿女婿和外孙女大年初一也一起带着茶点来看她;儿子媳妇摆了酒席,一家人吃了顿有滋有味的新年饭。梅英吃着,悄悄打量着女婿和儿媳,新年头月的,她按理应该高兴呢,可是她忽然想起,今年,她把那点粮食钱和小猪崽的肉一分为二,儿子女儿各得一半欢欢喜喜,明年怎么办呢。
日子像一只滚动不停的皮球,一点不理人的心思直往前奔。转眼又到了春天。自从媳妇将伙食费加到了五百,梅英出门就没再捡过瓶子。一整个冬天,虽然也忧心,虽然也刮风下雪,但终究那寒冷的冬风白雪也时不时地给她捎来一丝温暖,透露着春天的消息。冬天的晚上,她窝在小房间里发呆,看电视,抓去当兵的小伙子终于放完了,但她只看见他牵马白发如雪地站在村口,一点不知道来龙去脉。她心里事儿太多,现在又多了个人……她想着老方的腿,冬天不能受寒的。不过他听她的。她也听他的把儿子给的旧手机用起来,他除了隔三差五白天出来在她门前的马路上晃悠晃悠,就是每天估摸她忙定了给她打电话。她在这头笑他,你可真是老房子着了火,一边也在心里叹息,她自己何曾不是呢。但他们这样,不知道哪天是个头。她直到那次喝茶之后,才晓得他的家庭情况。他三个女儿,只有大女儿在本地。八年前老伴去世后,他一直在几个女儿家轮流住,去年大女儿换了一套别墅,这套旧房子空着,他才彻底搬来单住。他是不想跟儿女住一起,不自在,也想家,他一辈子都在这个城市,老了再不想去别的地方了。她想,他的家庭,不是知识分子就是干部,老方年轻时候还做过主任,她一个乡下婆子,将来……想到这些梅英又骂自己,都瞎想些啥呢,有什么将来,这么老了,难道还真指望点一把火,把自己这所老房子给烧掉吗。
二月的一天,梅英在巷口撞见朱奶奶。朱奶奶跟她笑了笑,便低头走了。梅英觉得,几个月不见,朱奶奶老得不轻。一个广场上常看见的老太太在一边说,作孽呢,现在好了,老头死了,又回来了,儿子媳妇哪能待见呢,还不是屎臭屁熏地缩在屋里头看脸色,哎呀人无前后眼富贵不千年……
梅英这才知道,原来朱奶奶找的那个老头竟然死了。她心里咯噔一下。中午吃饭的时候,媳妇没回来,儿子也心不在焉躲在房间里打了一中午电话,皱着眉头刨了几口饭就走了。弯弯上学也没送,给了钱让他自己坐车。晚上媳妇回来,也没吃饭就上楼去了。接连几天,家里似乎笼罩了一层阴云。梅英不敢问,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下意识去房间打电话,这几天,方老头也没打电话过来,究竟怎么了,他是不是病了。
电话是个陌生的年轻人接的,梅英没敢说话,挂了。又隔了几天,梅英在门口晾被子的时候,忽然看见方老头正站在草坪边上,朝她呆呆地看着。她赶紧跑过去,说你这些天怎么了,病了吗。他不说话,脸色凝重,再也不似从前那样孩子似的跟她没完没了没话找话说了。梅英心里又一咯噔,但她依旧微笑着,问他的身体可好,是不是老寒腿又疼了。方老头摇摇头,默默地站着发愣。
梅英忽然看见媳妇回来了,媳妇冷着脸从他们身边经过,走到门口的时候,看见正在晒太阳的狗狗,一脚踢上去,野狗,滚远点!临死还拉个垫背的……
梅英吓了一大跳。方老头也颤巍巍地,跟她打了个道别的眼神,摇摇晃晃地往园林路走去。梅英发现,他的眼神,像一声无声的悲鸣。她下意识地伸出手,似乎要去扶他。
狗狗被踢得不轻,呜咽着往梅英脚边跑,寻求保护。梅英赶紧往院子走。媳妇已经进院子,却又回过头,走到大门口,一脚将狗狗的食盆踢出老远。
对于媳妇的态度,梅英并没觉得有猝不及防的感觉,她习惯了,她觉得对她好才不正常。她只是觉得,她变化得有些让她不可理解。她一直在想媳妇那天在门口骂的那些话,究竟是骂老方还是骂她,还是都骂。可是为什么呢,上一次忽然对她好,是因为让她找老方办事,这回呢?出什么纰漏了吗?梅英心神不宁,她左右找不到原因又不敢问谁,日夜心急如焚。
后来她去桃花巷外面的小菜场买菜,听见两个人在路边谈,说你知道吗,那个吴部长被双规了,就是方老师家的女婿,抓起来了,还有审计局局长,最近篓子大了,组织部、财政局和审计局都有问题,听说牵连一大批人,纪委可忙死了,这真是老虎苍蝇一起打啊……
梅英慌慌张张,菜也忘记买了,回家就给老方打电话。打了好几个才接。但接了那头却没有声音。梅英说,你,是你吗……你还好吗……那边没有声息,很久,传来隐忍的小声的啜泣声,给你们受牵连了,对不起……梅英拿着电话说,你别想那么多,你要好好的,然后自己也不知道说什么,默默听着那头越来越悲的啜泣声,心如刀绞。
15
三月掀开了春扉,梅英盛午饭。弯弯嗅嗅鼻子说,奶奶,我要吃鸡汤。梅英说,弯乖,今天鸡汤里有三七,给爷爷治病的,明天奶奶再做。她看儿子媳妇开始吃饭了,便去灶台拎了一只提笼,准备出门。提笼里装着三七根须汤。梅英捏着那部老手机,站在院子里想一个问题。她刚才打电话给老方,让他出来。老头不肯。他已经很多天都不出门了。梅英想,她已经炖好了三七根须汤,怎么送给他呢。她昨天去街上的中药房打听了,老中医给她开了方子,说,三七根须加香菇、枸杞、红枣跟母鸡炖,最补肺气。悲忧伤肺,老方这个春天伤透了肺气,要是有个人能坚持一段日子给他炖三七根须鸡汤补补就好了,他还能回到去年的精气神。她想,好歹她做一碗,让他吃了,告诉他怎么买怎么做,以后自己做了吃也是一样的。但她后悔,他好多次让她去他那坐坐她都拒绝了,她不知道他的住处具体在哪儿。
梅英按下电话,接通了。梅英说,我到“角落”那家茶吧等你,我给你炖了汤,补肺的,很贵的,不能浪费了……
咣啷!
厨房里忽然传来巨响。媳婦掀翻了一只碗,一巴掌拍到孙子的脸上,叫你吃里扒外还这么不要脸……
梅英转身,走过去拉起莫名其妙被打得大哭的孙子,盯着媳妇看,说,打孩子做什么。媳妇像一只终于伺机点燃的爆竹,上窜下跳咧嘴大骂起来,我打我儿子关你什么事,忙你的去啊,真不要脸,拿儿女的钱去讨好老相好,这世上不要脸的多了,没见过这么老了还……
梅英不说话,转头看儿子。儿子低头,死劲地嚼着饭粒不抬头。梅英看着儿子说,你能说句话吗?媳妇喊道,说什么,不要脸还让你儿子敲锣打鼓给你助威吗,你当真不知道你儿子是个什么货色,他要是能说句话能让他妈这么不要脸,啊啊,我真是瞎了眼……梅英依旧看着儿子,说,儿子,你当真打算不说一句话吗?儿子憋了半天,忽然哭丧着冲梅英喊一句,妈,您能不能省点心,您想逼死我啊。
梅英怔了怔,点点头,又顿了顿,将手机放进衣兜,然后聚起全身力量举起巴掌,给了儿子一记山响的耳光。媳妇懵了一下,而后像头母狮,一下子掀翻了饭桌,啊,不过了,不过了,老东西打人了,这世道还有没有王法……
梅英低头,看裤子上沾满的汤汁,走到灶台边,拿了抹布弯腰擦擦,直起身转过头,冷冷地看着儿媳,孩子,别喊,我打我儿子,不关你的事。她又转过脸,看着脸上五个通红手印的儿子,慢慢地说,儿子,你能站起来吗?妈这辈子,为了你们姐弟俩,没少趴下做人,但妈这么做,不是为了让你跪着。
梅英拢了拢头发,走到孙子面前,弯腰揉揉孙子被打红的小脸,弯乖,疼了吧,别生你妈的气了,好吗?然后直起腰,拎着提笼,往门外走。
16
梅英用了一天时间,将院里院外的小菜园清理干净。去年的菜蔬吃了一冬,都该拔了。下面种什么呢?还是种花吧。媳妇是不懂种菜的,花不像菜那么需要勤打理,长出来就年年自己开自己落,就是陷入杂草,也还是闻得见花香的。她去花草店,去年媳妇说那些细脚伶仃的月季不是一般的品种,她也不知道什么不一般,买了些颜色差不多的,在院外栽了,又请人家花草店的孩子推荐,买了些不怕杂草、好养又好看的花,在院里栽了。
次日,她坐在床沿上,把手机里的电池下了,儿子给她的那部老旧的手机动不动就什么都看不见,要重新开机。她不会,老方教她扒出电池,再装上去,长按一下“OK”那个钮就行了。现在,她扒出了电池,将手机和电池天各一方地放在床头的桌子上,那部老旧的手机两头,不需要也听不见他和她的声音了。梅英站在那儿发会呆,又从床头的枕头下拿出儿子那时给的一千元钱,一并放在桌子上。做完了这一切,她舒了口气,拎起包裹,四处看看这个住了整整一年的片儿房,转身出门。
三月春光真是好,午饭时分,梅英下车往村口走,她的脚边,跟着那只毛色黑白的狗狗。渐渐地,家里那所红墙乌瓦的老房子越来越近。一年不见,老房子湮没在一簇簇枯草中。走近,见那枯草里又生了无数新嫩的春草。她跟前来打招呼的邻居和老二两口子谈笑了一阵,又去老二家吃了午饭,就开始整理家园,一直忙到天黑,才将里里外外都收拾了一遍。
一切似乎又还原到去年的样子。梅英躺在床上,想着明天该做些什么。头一件是那两亩地,要跟邻居说重新接过来,去年说好今年以后给人家种的。赶紧去看看,靠它吃饭呢,还有,去年一年,都麻烦邻居照料,得好好感谢人家;家里呢,小猪崽暂时是买不了的,那小东西现在贵着呢,一只崽子差不多要两千块;买几只小鸡吧,粮食是不缺的,还有小鸭,菜园边那条河里螺蚌鱼虾的,足够养一群肥鸭了,她不贪,每样养七八只,年节里给孩子们送去解解馋,她自己,婆婆都不在了,吃不了多少;对了,那个菜园子,得最先打理,春蔬赶早,她这一回来,日子就马不停蹄地过起来了,不能耽搁,今天忙昏了,还没来得及去看,一年了,生满荒草了吧。
太阳从清晨的云层里露出脸,梅英站在菜园子里。真真的满园的荒草,像一场战争后的废墟。梅英提起铁锹,开始铲杂草。菜园里最容易生的是那种巴根野草,叶子和茎都能生根,很难锄;还有青草,野菠菜,苍耳,哨子,婆婆纳。不过后面几种都容易锄。梅英锄了很久,抬头看看,才锄了一小块。她觉得腰酸,头也晕。她直起身,老了。才一年,就老成这样。她朝自己骂一声,娇气什么呢。弯腰继续锄。锄着锄着,梅英停下,她放下锹,从棉袄的口袋里掏出一团白色。是那张真丝帕子,一角散落着几朵梅花。梅英看着帕子。一阵风来,梅英觉到自己的脸寒凉寒凉,伸手一摸,一脸潮湿。她擦擦脸,捏着帕子往菜园外走。她觉得乏得厉害,准备去歇一歇再锄。走出园子,她回头,看着篱笆墙上倚在一旁的篱笆门。她想起,这还是去年她走的那天早上打开的,忘记关上了。一年的风雨,篱笆门还保留着去年的姿势,只是,沧桑遍布,一年的风雨都窜进园子,带走了它的魂魄……她走过去,轻轻将篱笆门关上。
大概是暮春的某个晌午,那天她拎个包裹,去麦地看麦子抽穗的情况。春夏打头秋冬收果,土地不能在麦茬后要回来,那要让邻居吃亏的。她便把麦种和伺苗的工钱都算给了邻居,将地又算回自己的了。连日里土里汗里日光里,她脚上的劲头不知不觉又来了,像似真的又回到了一年前。
老二媳妇夹着把绳子,歪歪扭扭追过来,边跑边喊,二胖子,你給老娘回来,二胖子,你要作了麦,看我不打断你的猪腿……
梅英看着她的妯娌,忽地噗嗤一声笑起来,继而一发不可收拾,扶住一棵临水的老柳笑得捂着嘴弯下腰,她的狗狗不知道从哪里摇头摆尾地跑过来。她和狗狗一起,马上要重新踏上那趟去城里的客车,只是,去的地方不是儿子家,是另一个地方,带一个人回来,回家。原来这件事打她出生就一直等她去做,从她是一个小姑娘,被抓去变成一个妇人,再变成一对孩子的母亲,一个婆婆的媳妇一个孙子的奶奶,直到今天,她才知道要争分夺秒地去完成它。她忽然发现,自己就是电视上那个归来的将军啊,已经戎马一生,彻底自由了呀。
春绿无边,春阳无限,她怔怔地,痴痴地看着,披羽滑翔,飞人无垠的麦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