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看木棉红(外二篇)
2022-04-14符浩勇
符浩勇
昌化江畔,漫山遍野的红木棉一过元宵就开了,比往年提前了半个月,吸引着许多有闲情逸趣的游客去观赏。
就是在这个时候,退休后的吴老师接到他的得意门生吴宏强的电话,说他从省城调到昌化江畔那个县当副县长了,让吴老师去他那里看看盛开绽放的木棉花。他是吴老师转正后带的第一个毕业班第一个考上名牌大学的学生。
像往日一样反对他跟学生交往的儿子,笑他天真,说:“別激动呀,听我的,千万不能去!”女儿也说:“这些年他都没来看过你了,人家就那么顺口一说,你就当真啊?你一个退休老师,一个副县长哪有工夫陪你?”
他又给镇上的当副镇长的外舅打电话,说:“我要去昌化江看看你的校友,他让我过去看看木棉红。”外舅参加过吴宏强组织的同学会。外舅带着镇长等人过来了。镇长说,一是来给老师送送行,二是想让老师给副县长捎几句话。说了半天闲话,请求晚上设宴饯行。吴老师婉谢了。
吴老师拒绝家人送他,坚持自己去动车站乘车。路上,遇到跟他打招呼的人,他都是一笑而过,而与他特别熟络的,他就停下来说上几句,最后总是会捎带上“我去昌化江看看木棉红,顺便看看我的学生”。 镇子不大,吴老师也算头面人物,很快,整个小城都知道吴老师要去昌化江的行程了。
其实,他已约好坐他的学生罗海的车去动车站。罗海嗜酒,说:“等您回来我组织同学们给您接风啊!”
吴老师在昌化江动车站刚下车,就被县政府胡秘书接上,安排在政府招待所住下。胡秘书很热情,安排得也很周到,这让他得到了莫大的安慰。
吴老师见到吴宏强,师生一番寒暄后,吴宏强忽然说:“有一件事,我至今难忘。”
吴老师一愣:“什么事呀?”
“那时班上发生一起手表丢失的事。当时您叫全班同学站起来,面向墙壁,再用手帕蒙上自己的眼睛,然后您一个个搜查我们的口袋。当您从我口袋里搜出手表时,我想我一定会受到您的谴责和处罚,一定会遭到班上同学的鄙视,也将在我人生中烙下不能磨灭的耻辱和创伤。但是事情并不是如我想象的,您把手表归还给物主后,就叫我们坐回原位继续上课。一直到我毕业离开学校那一天,偷手表的事情从来没被提起过。老师,现在您应该记得我吧?”
吴老师忽有所悟,笑了起来:“我怎么会记得你呢?为了同学之间能保持良好关系,为了不影响我对班上同学的印象,当时我也蒙上自己眼睛来搜查学生的口袋。”
忽然,吴宏强的手机响了,他小聲说了几句话,就匆匆忙忙地走了。
晚饭前,吴老师接到胡秘书打来的电话,让他在房间等着,他想着肯定是吴宏强要过来见他。快八点的时候,胡秘书拎着大包小包进了房间把东西放下,也没解释什么,吴老师问:“县长几点能到?”胡秘书尴尬地笑了笑,说:“吴老师,领导临时接到任务,要去省外谈一个招商项目,一周后再回来。他让我安排好您的一切活动,让您在这里多住些日子。”
吴老师心里掠过一丝不快,但他没有表现出来。既然送那么多东西,意思不就是下逐客令吗?他觉得心里堵得慌。吴宏强要去招商一个星期,他完全可以过来告诉我,至少可以打个电话跟我说道一下吧!
当晚,吴老师和胡秘书在招待所用了晚饭,胡秘书再说什么,他都没认真听,只是不胜酒力的他喝得酩酊烂醉。等内心里平静些了,他才决然地说:“我知道了,我明天就走,家里还有很多事等着我。”
显然胡秘书越喝越清醒,不忘领导给他的任务:“领导临走前特别交代我,你们师生早上谈的那个两个人的秘密就永远让它成为秘密吧!”胡秘书显出一脸的真诚。
在第三日中午,吴老师就回到小城动车站。他一出站,一辆车飞奔而来,走到他面前突然停下了。罗海的大嗓门响了起来:“您不是去住一段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吴老师说:“还不是跟你一样!热情过分啊,顿顿都让喝酒,我身体受不了。”
“那是应该的!您对学生那么好,尤其是对他吴宏强,亲爹也不过如此。他对您好点儿,才叫世道良心。”
他上车坐稳,嗔怪道:“昨晚我喝多了,你让我休息会吧。”说完,他闭上了眼睛,心里却想着昨天不好提前返程而独自搭车去看红木棉的窘境,想起他临行前儿子女儿揶揄他的话,心里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失落和孤独。此刻一路无话,他依稀听到罗海在电话里召集人吃饭,说是给他接风什么的。他想制止,但那种松弛下来后一泻千里的疲倦袭击而来,他睡着了。
罗海喊醒他的时候,车子已经开到了饭店门口。他看到车下站着外舅和镇长。
“吴县长在那里还好吧?”吃饭的时候,镇长问道。
“那还用说,干得不错!” 吴老师寻找着合适的词句,但心里却记得他们师生的那个秘密。他想转移这个话题,但是根本绕不过去,大家关心的还是吴副县长。上了一道一道的菜,酒也是好酒,都是他平时喜欢的,但他没有胃口,他站了起来,两手支在桌子上,仿佛又回到了课堂上,不由得心里一阵热动。
(原载《北方文学》,入选《中国当代文学选本》)
寻找母生树
他被空姐委婉动听的广播声惊醒,飞机正在向琼州海峡南岸俯低,机舱里开始骚动起来,他下意识地去摸裤袋,却什么也没有摸到,于是复又摸遍身上所有的口袋,仍是一无所获,手机到哪里去了,难道真的丢失了?他第一反应是急忙从机舱行李架拿下背包,打开翻找起来。他翻检过好多次,包里没有任何发现,还是细细地又翻了一遍,仿佛翻检本身就能给他带来一些安慰。然后,他又想,手机或许是放在行李箱托运了,他并没有拿或带手机登机的记忆,所以他确信手机不至于在飞机上被盗。
五天前他因公派参加了一次保密工作会议。今天是归程。本来他可以等到明天才回来的,但机票只有下午的。今晚九点是最后一个航班,他决定了提前返程。因为是临时决定,下午会议一结束,他顾不上吃晚餐,就急忙收拾行李,匆匆告别师友,便乘上网约车前往机场,穿越长长的队阵,办理托运和登机手续,过了安检,就直接到登机口登机。在机舱找到座位坐下,就顿感疲惫袭来,累松了骨架。他闭上眼睛前,对陌生的邻座说,机上用餐时让空姐别打扰他,他想享用旅途三小时多睡觉。如今一晃醒来,飞机已靠近终点,他的手机却不翼而飞。
他脑海里迅速翻泛起与手机最后接触的记忆。这次他参加的是保密工作会议,议程除了安排一个上午领导作报告提要求,其他时间均安排讨论,与会期间都不准带手机,要么关机放到住处或放置会议室外屏蔽设备里。与会者总是等到散會才能拿到手机,很多人都收到单位或家人的未接电话,而他却不多。是两天前还是三天前了,他刚开完会,有一陌生的却是海岛区号的固定电话打了进来。他按下接听键:是一个年纪不小的女声。
能帮我个忙吗?女人说,仿佛风吹过沙子的沙沙声。他不喜欢直接问对方是谁,就问,有什么事吗?那女的好像迟疑了一下,低声说,我迷路了。他愣了一下,还是问了一下对方的位置,女人说,我不知道,知道就不麻烦你了。他有点儿气闷,说那你在哪个区,旁边有什么高的建筑?女人无声,他又说,路牌呢?女人明显焦躁了,说我不知道啊,我找不到路牌,我手机和钱包丢了,我就在这儿等你!他有些恼了,说什么都不知道,那你让我怎么找?!手机里传来女人的喘息声,说,我在一家烟杂店,店前有一棵母生树,很远你就能看到!他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女人忽然又说,那就算是我拨错了吧。他听得出女人声音里的失望。那你,还来不来?女人怯生生地说。女人说打错了电话,看来是脑子有些问题。他挂下电话,脑海里却浮现出另一个画面,那是在他的乡下村口边一棵粗壮葳蕤的母生树。
他下了飞机,拿到行李箱,把箱里搜罗了一遍,没有;又习惯摸了摸背包,没有;又摸了一遍裤兜,确实没有。他再一次在心里确认丢手机的事实。来接他的朋友说,我帮你拨一下手机吧,他把自己的手机号码说了一遍,朋友终于拨过去了,他的手机竟正在通话中。朋友按掉,又拨了一次,这次,干脆成了关机。他反倒有些平静了,说掉在外地陌生地还好,一个手机没值多少钱,但里面的信息太重要了。
瞬间,他忽然想那个打电话给自己的女人,他竟然把她扔在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夜色四垂,渐渐笼罩住了几间疏疏落落的房子,一家低矮的烟杂店前,一棵粗壮的母生树下,一个女人在等待中心急火燎。他想给那女人打个电话,却发现忘记了那个座机号码。他开始有些理解那个女人了。她虽然没说出名字,但显然她是认识他的,且把他当成了可以托付的人,是他忘记了她,从而让她失落,不愿说出名字。他竟然忘记了―个如此看重自己的人。他心里烦乱得厉害,他还忘记了什么? ……
夜里,他翻覆在床上,那个丢失了的座机号码忽然从记忆里浮了上来。他连忙按下新买得手机拨了过去。 电话拨通了,传来一个沙哑的男声,你找谁? 他愣住了,他根本不知道找谁!迟疑道,我找个女人。对方不耐烦起来,你谁啊?他说,你那是不是一家烟杂店?门前是不是有一棵母生树?三天前有个女人在你那给我打过电话,她还在吗?对方很警惕,说,你什么意思?没这人!挂了电话。
夜深了,他杂乱无章地做了一夜梦,梦见了给他打电话的那个女人。那女人站在一棵母生树下,她还在等他。他赶到时,突然,母生树倒下了,地上枝叶狼藉。他发疯似的扒开枝叶,没有找到女人,却找到了自己丢失的手机。
次日一早,他匆匆踏上回乡的班车,一路上,他靠窗望出去,公路两边的高楼渐渐少了,树木倒是多起来了。路边有绿的夹竹桃,还有红的美人蕉……他醒来时,车子就快进村了,村前有一大片农田。田里是快要收割的稻子,乡亲们三三两两地正忙着收割,偶尔会惊起一些飞鸟,迅速散落在蔚蓝的天边,他们见到有人回村了,就会停下来。他抬头望向那些飞鸟,它们忽然之间坠落,斜刺向一棵枝叶繁茂的母生树。
哦,那就是村口边的母生树! 他不由脚步飞跑起来,远远地,他就看到了仿佛早已熟稔的村子。
(原载《梅州日报》,入选年度小说选本)
喊 魂
他望着窗外发冷的月光,决计天亮前就离村走了。
这山里的村庄不大,七八户人家和十多亩槟榔散落在临河湾的陡坡上。他是来村里帮忙摘槟榔的,这里只是他临时落脚寓身之地。
离村的念头从他来时就有了。有好几次他都悄悄收拾行李,但还是因为其他牵绊没有走成。而这一次他必须走了,他好悔当初就不该跟着霞姐来。
来的那天,在镇上靠停站,他刚从一辆载客拖拉机跳下,还没想好往哪走,就听到一个戴着草笠的女人说:“兄弟,可以帮我们摘槟榔吗?”后来才知道她叫霞姐。他来不及回应,就看见两个警察朝他走来,他心一慌,扬起手里的编织袋接上了霞姐的话:“好,大姐,我去!你那离这远吗?”女人说:“不远的,只有山里才长槟榔,但我不会亏待你,别人一天150,我给180。有吃包住!”
等到两个警察已走远了,他正想婉拒。霞姐又说,她男人出门打工了。那边建筑工期误不得,这边槟榔果正当季,价格也好,她才出来找人帮忙的。他一想先去山里摘槟榔是很好的选择。
他坐上霞姐的电动车往乡下走,走了多半个小时,他忽然想,她这是要把我带到哪去呢?那时就想溜了,却听霞姐又说,你来帮我,就要摘完槟榔才走,摘完槟榔再给工钱。他转念想,也好,离得越远越好。先挣上了路费,霞姐的男人不在家,他随时都可以走的。
但他到底还是盘算错了,霞姐家里还有公公老爹。老爹见到他时,眼里就闪着狐疑的神色。他心里就打鼓,自己哪儿出了问题呢?
霞姐家的槟榔树都是上了年份的,都长到有十几米高了。但摘槟榔的活他一点也不陌生。以前他在家里就给人摘过槟榔,一般是两个人协同,一人切割,另一人承接,配合默契,省力,效率也高。他这次是一人干两个人的活,一趟一趟地来回走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每每最后一趟时,天已黑透,起风了,远处传来凄厉的呼唤:“老三哎,回来吧!回来吧——”一声接连一声。不一会,就有个声音应答:“回来喽!回来喽——”悠远绵长,被山风吹得飘来飘去。他知道那是喊魂。
他从小就没娘,是姐姐带大他的。有一回,他高烧不退,姐就为他喊过魂。姐凡事总护着他,把自己的婚事都耽误了。好不容易寻了户人家,可她过得不好……她或还躺在医院里。她那男人会怎么样呢?他倒下去时,那血还在流……他吓慌了,身子仿佛倏地被掏空了。魂丢了,还真能喊回来吗?谁能为我喊魂呢?……夜里,他心乱如麻,不能入睡。
有一天夜晩,他望见灶房里一线光亮从门缝里漾出。他起身去瞧,霞姐沐浴后正把一缕黑发捋到耳后,这才发现,原来她比好多城里女人还要受看,一种柔软的东西不由涌上心来。他看到屋外的窗台上,一把梳子闪着幽光,姐就是因为一把弯月形牛角梳子被打的!
次日,他和霞姐去槟榔地,整个上午,他都有意要躲开她的目光。一个割槟榔,一个收拢装包。有好几次,他偷偷瞟了她一眼,却见她也正在看他,他手中的条杆又高高举起,将一苞又一苞的槟榔果割落。
下晌收工回来,他想把那把梳子悄悄地放回去,可是卻发现枕头下面什么也没有了。他骤然慌乱起来,羞愧得恨不得立刻一逃了之。可收拾了行李却身无分文,他能往哪走呢?
…………
刚才晚饭后,有人传声村长把霞姐叫了出去。好半晌,霞姐回来了,老爹问外面有什么事。霞姐说:“城里有警察来查了两天,说是有人犯了事,逃到乡下来了,乡里管治安的挨门挨户寻问有没有来生人……我说就我娘家兄弟来帮我摘槟榔。”
老爹说:“对,你是有个娘家兄弟,他们是知道的。”
霞姐继续说:“村长说谁要是包庇窝藏,视为同犯,大家都受连累。他说,警察要找的那个人,是替他姐出头,结果纠打起来,出手重了……”
他回到睡屋,就活落地收拾行李,决计趁天亮前一定要走了。再不走,不仅事会败露了,还将拖累霞姐一家。
后半夜,月光下去了。他蹑手蹑脚走出院墙,他往黑暗里一望,却看到霞姐站在那里。
他嗫嚅地说:“大姐,对不住,我要走了,我不能拖累你和老爹……明年摘槟榔,我可能来不了了。”
霞姐凝着眉毛:“兄弟,你心里装着事。大姐也不多问,也不想问你为什么,你觉得走得对,你就走吧,大姐知道你不是坏人。”
“可打伤人的就是我。”他说,“那个人总打我姐,我气不过,拎把刀出手重了,他倒在地上,我吓慌了,夺路就跑,在车站是姐你收留了我,我不再连累你。”
“兄弟,知道错了就好。你到处跑到处躲也不是办法,哪里是个头呀?警察在找你呢,你还是争取主动好。”
他朝霞姐点点头:“姐,我听你的!我走后,你给我喊魂好吗?我走远了都会听见,就会应声你的。”
霞姐把一沓钞票塞到他口袋里,说:“这不是工钱,兄弟要出远门,姐给的盘缠呢。”
他上路了。他知道自己要去的地方,手碰着衣袋有点硬,掏出来看,那把牛角梳子躺在钞票里。这时候,山风从身后捎来了霞姐悠长的喊声:“狗旺哎——回来吧,回来吧!”他停下脚步,半晌,才哽咽着答道:“回来喽! 回来喽!……”
(原载《梅州日报》,入选年度小说选本)
本辑责任编辑:练建安 杨 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