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以来梅山文化圈猎神神像的类型与地域文化特征
2022-04-13李慧君博士副研究员湖南博物院
文/图:李慧君 博士 副研究员 湖南博物院
“梅山文化”是湖南中部古梅山地区特有的文化现象,以原始泛神信仰和巫觋崇信习俗最具特色。居住在该区域包括现瑶、苗、土家、侗等民族先民,随其沿南岭走廊迁徙,梅山文化圈的范围也由湘中扩大到广西、广东、贵州、云南等中国南方少数民族聚居区。猎神信仰是梅山文化圈土俗神的最突出代表和该地区关于原始渔猎文化的集体记忆。目前,学者多从民俗学视角,探讨湘中或某族群狩猎活动中祭祀猎神的仪式习俗,其研究依然存在薄弱和空白环节。流传至今的清代以来湘中木雕神像是梅山民间信仰的独特载体和具象表达,鉴于此,本文以学界尚未充分关注的物质遗存为基础,尝试勾勒出梅山猎神的类型、特点及其地域文化特征。
一、清代以来梅山木雕猎神像的主要类型
古梅山地雕造祭拜木雕神像的传统古已有之。梅山文化圈猎户世代以“梅山弟子”身份供奉猎神雕像,以确保其在行猎中受到猎神的庇佑。《蓝山图志·逸闻录》中载湖南瑶山民众祭祀梅山神的习俗曰:“男子好猎,畜犬为探,猎户皆具小龛,奉坛神,出猎日辰及方向,悉取决于神”[1];《郴州瑶族社会调查》中亦云:“瑶人以刀耕火种和打猎为生……他们出猎前必定先到一个叫‘肉坛’(又叫‘青山坛’)的地方祭梅山神。”[2]清代以来,湘中地区神像题材大致可分为道教、佛教和土俗神三大类,最后一类即包括梅山猎神。主掌狩猎事务的神一种是“人神”梅山——在世或过世的猎人被塑像封神;另一种是梅山始祖神张五郎,该神的神职之一为狩猎神。
1.梅山神
“辰、沅、靖州蛮……有山瑶,俗亦土著,外愚内黠,皆焚山而耕,所种粟豆而已。食不足则猎野兽,至烧龟蛇啖之。”[3]在过去相当长的一段时期里,古梅山人世代过着刀耕火耨、靠山吃山的生活,在艰险茂密的山涧深林中游山渔猎成为最主要的食物来源和生产方式。在此险恶环境下,能带领山民用较少伤亡获取围猎野兽成功的头人即成为民众眼中本领过人、智慧超群的英雄和神人—“梅山神附体的半人半神的活梅山”。凡在狩猎活动中死去的头人乃至一般的猎人,都会被视为“梅山神”,以致一些老弱后未被神召去的猎人因担心无法成为“梅山神”而吞枪自尽。[4]梅山神成为山地民族狩猎生产的守护神和征服险阻的精神偶像。猎户为已故而成神甚至在世的渔猎高手塑像立坛,从出猎到分割猎物,都要祭拜和恭请梅山神,以祈求或酬谢神灵保佑猎人平安与猎物丰盛,丝毫不敢怠慢。
通过为猎人塑像而将其“神祇化”是梅山文化圈极具地方特色的现象。梅山神木雕像图像志特征为猎神手持火、叉、枪等打猎工具,身侧伴猎狗。例如,光绪十四年(1888年)堂侄孙大仁等为其堂伯祖周觌廷塑的梅山神像为坐像,人物头戴幞帽,身着长衫,双眼微闭,左手放于腿上,右手抬起,手中所持火统或棍棒状猎具已遗失,一猎狗卧于脚下。
梅山神像中立像比例较高。如开光于同治四年(1861年)的梅山像为一手持枪、一手叉腰的站立形象,戴幞头,着短衣黑靴,为普通的猎人装扮。新化县信人罗永玖等清天运巳亥年雕刻的罗公像两脚前后分立,头戴幞帽,身着排扣上衣,腰间系带,一手叉腰,一手持物(已失),身旁伴一猎狗。宁乡信人姜桂云1963年开光供奉的法忠像身着黑色挂脖围裙,右手持棍状物,左手持一枚小鱼,推测或许为渔猎之神。
此类神像多选择所塑对象青壮年时打猎相貌,盖年富力强的猎神更能增强猎人狩猎平安的信心。由于塑像对象通常过世未久或仍在世,刻画上较为写实,突出被塑者相貌特征,又因猎神是生活于乡土社会的普通民众,穿着多简单朴素,与其说是神,更像是有血有肉、颇具人性的邻里街坊。
周公法应神像 高20.5cm 范华(Fava Patrice)收藏 ©EFEO
梅山像 高21.6cm 范华(Fava Patrice)收藏 ©EFEO
2.张五郎
另一种兼具猎神神格的神祇为梅山始祖神张五郎。清代以来湘中地区的张五郎可见三重神格:一是被行香走火元皇教弟子供奉的,作为梅山师公教分支的,拥有赶鬼去祟法力的驱邪神;二是被一般信徒供奉的,坐镇家堂,佑保一室清吉,无惊无怖的家庭守护神;第三即是被猎人供奉的,作为梅山法主的,以法力助猎户打猎无伤、猎物丰硕的狩猎神。[5]
据梅山文化圈民间传说,张五郎是十分勇敢、本领高强的打猎能手,一次和一只猛虎搏斗中被虎撞下山岩,倒挂树上而死,被猎人尊为祖师神。[6]由此,张五郎以头朝下、脚朝天的倒立造型为辨识性标志。宁乡“张祖师圣像”双手撑地,右手握刀或剑,左手按住一鸡,面前摆放5个碗;左脚顶一碗水,右脚顶一香炉,为图像志系统较为完整的张五郎像。据李怀荪辑录湖南会同县金龙乡大溪村虎匠林昌元所藏《五郎咒》抄本:“奉请翻坛老祖张五郎……左脚顶戴一碗水,右脚顶戴一炉香。左手提起飞毛箭,右手提鸡敬五猖……”[7]可知张五郎双脚顶施法所用的符水和香炉,手上正在杀鸡取血,面前摆放的是用于盛放鸡血以敬东、南、西、北、中五路猖兵的5个碗。民国三年(1914年)安化县“翻坛张祖师神像”及新化民俗博物馆藏张五郎像同样以手撑地,双脚朝天,身着短衫,束腰带,为常见的猎人装束;前者束发向上,极富向下坠落的动感。
在梅山文化圈乡土社会,猎户世代于下坛供奉张五郎神像,张五郎由此又有“下坛之主”的头衔(上坛通常放置“天地国亲师”及祖先灵位和香烛纸马)。究其原因,可能由于张五郎打猎坠崖而亡,为殇亡之神,与非猎户家庭将土地神(传被太上老君所诛)供在下坛的理由类似。狩猎前,猎户会举行包括焚香、献酒、烧纸钱、念《梅山咒》《翻坛咒》、卜卦等一系列科仪在内的请神仪式,恭请梅山大法主翻坛五郎亲降法坛,如安化猎户的祷祝词:“今有长沙府安化县四都乡xx土地管下猎户,因孽畜伤害人畜,作践阳春,弟子xxx等为保一方平安,持祖师当年神弩,誓灭山前猛虎,射尽山后野猪。恭请祖师保佑,箭无虚发,手不空回。人无受伤,狗不溅血。今日许下良愿,明日猪头酬恩。”[8]与融合了道教文化的驱邪神、守护神等复合型神格相比,猎神张五郎则更多保留了远古渔猎文化本色。猎神张五郎颇具影响,至今仍被湖南、江西、贵州、四川、广西、广东等省区山地的多个少数民族族群所共奉。
罗公像 高19.9cm 湖南博物院 藏
法忠像 高19.9cm 范华(Fava Patrice)收藏 ©EFEO
3.张五郎与梅山神的组合
除上两类,梅山文化圈猎神像亦常可见张五郎与梅山神的组合形式。如江华瑶族自治县收集到的梅山坛神群像中,居中为持刀杀鸡倒立的张五郎,左右两侧持叉和提铳的梅山郎君。新化民俗博物馆藏一组梅山猎神像中间同为倒立的张五郎,两侧人物体型略小,为普通猎户形象。
与之相匹配的是,梅山文化圈各种狩猎法术请神仪式中邀请亲临坛场的神祇往往并非某一猎神,而是一支浩浩荡荡的诸神队伍。例如,梅山文化圈西南端的城步苗族自治县长安营乡敬神程序中口诀之一《安梅山用诀》中曰:“叩请祖本二师,七祖先师,生魂度师,弟子立起上洞梅山胡大王,正月十五日子上观请;中洞梅山李大王,七月十五日丑上观请;下洞梅山赵大王,十月十五日寅上观请……”[9]可见,梅山民众信神的原则是惟灵是信,对他们而言,无论是天神地祇,还是巫觋鬼兵,各界神灵仅存在主观上灵验与否的差别,而无地位上的高低之分,他们在具体的施为中共同服务于同一场法事,联袂满足同一欲求祈请。在此强调权宜的精神影响下,若干猎神群体同坛共奉也就理所当然了。
翻坛张祖师神像 高18.5cm 范华(Fava Patrice)收藏 ©EFEO
张祖师圣像 高14cm 范华(Fava Patrice)收藏 ©EFEO
二、梅山文化圈猎神信仰的地域文化特征
中国多个少数民族都存在猎神信仰,如佤族祭祀拥有所有野兽的猎神“山鬼龙摩爷”,彝族陶瓦人以山中“龙脉”附近的古树视为猎神而致祭,怒族视半人半兽、羚牛化身的女猎人为猎神……梅山民众供奉打猎头人甚至普通的猎人,或是其族群始祖神张五郎为猎神,呈现出鲜明的地域和民族特征。
1.楚巫文化基因存续
所谓梅山文化,是指湖南中部地区楚人支脉“梅山蛮”携带并延续至今的文化现象。《汉书·地理志》曰:“楚有江汉川泽山林之饶……信巫鬼、重淫祀。”[10]梅山文化信仰习俗最显著特征即是浓重的巫觋色彩,而其之所以遗世独立,根本原因在于对楚巫文化的坚守。在相对封闭的自然和人文环境下,尽管受到中原文化的侵染和同化,流淌于血脉中的楚地古老基因却始终保留并再现于梅山后人的祭祀习俗中。一方面,受楚巫遗风和“万物有灵”观念的影响,梅山猎户将狩猎活动中遇到野兽袭击和狂风暴雨等自然现象视为山神在作祟,并创造出藏身术、诱惑术、变身术、驱邪术、收魂术、镇压术等一系列用以征服魑魅魍魉的咒语口诀,[11]由此在原始巫术中派生出了专门用于狩猎活动的梅山教法术。另一方面,直至今日,梅山文化圈还维续着以巫师信仰为中心的泛神化神灵谱系。梅山猎神—梅山巫师门类之一,具备双重身份:一是打猎技术高超、智慧超群的行业模范;二是法术高超,能庇护猎事顺利实施的巫师。梅山猎人世代依赖梅山神,在狩猎中通灵显应,召遣天将鬼兵,以对抗猎事中的凶险和难关,这正是古老楚巫崇信思想的余绪。
2.祭祀行为个人化
湘中地区祭神活动主要以家庭、家族为单位,除个别仪式场合所用体型较大的神像外,绝大多数神像为20~30厘米范围内小型造像,便于日常祭拜及坛场法事中迎请与移动。上文述及的猎神像体量同样在20厘米左右。较之于其他地区祭祀仪式开展的公共庙坛和大型神祇雕塑,梅山文化圈猎神祭奉行为在形式上延续了千百年来以家庭、宗族为单位装塑小型木雕像,将其安置于厅屋神龛、门院、山脚,或随身携带祭拜的传统:每逢猎事,猎户本人或居住于同一村落参与猎事的多位猎户先烧香请神;捕猎进行中,随时将傍身的神像拿出供奉祷告,执行发兵、收气、避凶、开井、倒影、踩九州等仪轨。如此一来,厅堂、宅院、山脚,甚至猎神像自身即成了私人庙堂,猎神则成为某一猎户个人或群体专有的狩猎庇佑之神。
梅山乡村传统民居神龛下坛设张五郎神位 田彦 供图
张五郎像 高13cm 新化民俗博物馆 藏
3.祭祀对象多样化
不同于其他族群相对而言较为固定的猎神,梅山文化圈民间信仰具体实践中存在很强的随意性和个体差异性,不仅各村各姓氏的渔猎高手可以封神,不同地域祭奉的“公共”猎神亦有很大差异。古梅山地素有“三峒梅山”的说法:“上峒梅山,赶山打猎;中峒梅山,背棚放鸭;下峒梅山,捕鱼捞虾。”上峒梅山新化地区山高林密,以打猎为主,崇奉打猎神手“上峒梅山胡(扶)大王”;中峒梅山安化区域河流众多,适合放鸭,崇奉放鸭神手“中峒梅山李大王”;而下峒梅山桃江区域,民众多以在沅江和洞庭湖打鱼捞虾为生,故崇奉打渔神手“下峒梅山赵大王”。[12]经上千年的变迁流转,不同族群的梅山后裔关于祭拜对象又产生了新的演化。例如,怀化市会同县山民崇奉的“梅山神”除上文述及的三峒梅山外,另融汇了梅山大王的儿子九郎太子、翻坛倒洞张五郎、下峒娘娘、梅山猖兵等;湖南蓝山县瑶人供奉的梅山神祇亦为数众多,不仅有梅山祖师、上峒梅山五郎、中峒梅山五郎、下峒梅山五郎外,还包括从梅山一郎到梅山十郎及其他各路梅山神。[13]女猎神在梅山文化圈亦颇为常见,如湘西土家族崇奉的是打猎牺牲的女英雄梅嫦“梅山菩萨”,城步苗族则称“梅山娘娘”,迁徙至云、贵地区的白族人同样供奉女猎神,称其为山神的妻子上峒梅山、中峒梅山、下峒梅山。[14]
三、结语
晚清以降,随着梅山山民逐渐向水田稻作文化转变,狩猎生产方式淡出,猎户数量锐减,梅山猎神像已所见不多。时至当下,在地方经济高速发展和现代科技思想的颠覆性冲击下,猎神信仰更是愈加快速地退化甚至消亡。尽管极少数山区还保留有祭祀猎神的习俗,但因与生活不再如旧日息息相关,祭祀目的也由狩猎转变为求吉保泰或节庆项目。古老的信仰习俗,世辈相传的歌谣故事,质朴的梅山猎神像,也正随最后一批梅山猎人的离世而一项接一项地永远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梅山猎神信仰中保存了较为纯正的楚巫文化基因,是研究楚文化的珍贵活化石和知识宝库。同时,该信仰及渔猎生活方式还造就了梅山人不畏强暴、视死如生的生死观和尚武习武的传统,由此诞生的“梅山拳”成为中国武术中历史最为悠久,对古传保留最为完整的武术拳种流派。这种尚武的风尚和骁勇善战、朴实拙浑、勤苦坚韧的特质在曾国藩、谭嗣同等众多湖湘学派人士中俱可见到一脉传承的痕迹。因此,抢救性记录和研究梅山猎神信仰的历史遗证是极其必要的:它承载的是一个族群特有的对宇宙的理解和处理与自然、社会关系的方式,它所生成的认同感和历史感维系着遍布世界的梅山后裔,其蕴含的积极因素对促进文化创造性、构建和谐社会均具巨大潜能。
梅山猎神群像 19~24cm 李魁 收藏
梅山猎神群像15-30cm 新化民俗博物馆 藏
注释
[1](清)钟才濂. 中国地方志集成·徭俗轶闻录[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13:254.
[2]民族出版社,编.湖南瑶族[M].北京:民族出版社,2011:374-375.
[3](宋)陆游.老学庵笔记·卷四[M].王欣,点评.青岛:青岛出版社,2002:73.
[4]陈子艾,李新吾.梅山社会及蚩尤和地方神的信仰[C].陈子艾,华澜主编.湘中宗教与乡土社会·下册.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06:48-49.
[5]李慧君.张五郎信仰再探讨—基于18-20世纪张五郎神像和发愿文的考察[J].湖南人文科技学院学报,2020(3):42-48.
[6]龙海清.湖南民俗[M].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2003:315.
[7]李怀荪.梅山神张五郎探略[J].民族论坛,1997(4):53.
[8]张式弘.梅山猎俗[J].民俗研究,1998(2):33.
[9]尹建德,尹华杰.城步长安营乡梅山弟子的打猎文化[C].陈子艾,华澜,主编.湘中宗教与乡土社会·中册.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06:438-485.
[10](东汉)班固.汉书·卷二十八下[M]. 赵一生,点校.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0:576.
[11]赵砚球.湘南瑶族梅山神信仰与狩猎文化调查[C].李新吾,主编.大梅山研究—湖南首届大梅山文化旅游协作学术研讨会论文集·第一辑上卷.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14:181.
[12]向绪成,刘中岳.湖南邵阳傩戏调查[C].顾朴光,潘朝霖,柏果成,编.中国傩戏调查报告.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2:114.
[13]孙文辉.梅山神祭[C].李新吾,主编.大梅山研究—湖南首届大梅山文化旅游协作学术研讨会论文集·第一辑上卷.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14:157-160.
[14]李新吾,李志勇,新民.梅山蚩尤—南楚根脉,湖湘精魂[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2:4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