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女性赋能:地位提升,精神觉醒
2022-04-13贺斌
贺斌
除了增收,她们还需要什么?
4月初,是茶叶采摘的最佳季节,也是贵州省雷山县脚尧村村民余蓝最忙的时候。每天一早把孩子送去学校,她就进入工作状态——做短视频,包装茶叶,和线上顾客沟通。在和《中国慈善家》聊天时,她自然地说着“渠道”“孵化”“赋能”等互联网词汇,俨然是一名拥有互联网思维的商业人士。
余蓝的改变,得益于友成企业家扶贫基金会(简称“友成基金会”)的一项乡村女性经济赋能项目“香橙妈妈”。
让妈妈回家,在家门口就业
友成基金会副秘书长张静回忆,2015年国务院扶贫办出台十大精准扶贫工程,电商扶贫正是其中之一。彼时,友成基金会和沃尔玛基金会正准备开展合作,在沃尔玛基金会的全球战略中,有一项是关于性别平等的,加上全球零售机构的身份,双方萌发了将农村女性和电商结合的想法, “全国零售训练营”项目,这也是“香橙妈妈”的前身。
项目模式很简单,“线上(课程学习)+线下(集中培训)+监测(开店情况跟进)”,借助慕课平台,又从全国招募了很多和农村电商相关的志愿者,设计课程体系,再一遍又一遍对课件进行打磨,以确保学员能听懂。
整个平台的技术层面搭建起来,内容也有了,接下来就该找适合的女性学员了。那个时候,电商还主要集中在北上广深杭等一线或新一线城市,对于农村,特别是农村女性能不能做电商,社会上还抱有质疑态度。友成基金会最终在四川、河北、贵州、甘肃等省选择了一些县政府开始合作。
而在实施过程中,友成基金会发现了项目更大的意义——除了可以帮助乡村女性在家乡开网店增加收入外,妈妈们的返乡更是解决了很多留守儿童和留守老人的问题。因此2017年,友成基金会对项目进行了调整,更名为“让妈妈回家”,学员也全部都是农村女性。除此之外,课程中增加了农产品供应链、物流、产品开发、包装、客服等课程。
在这一过程中,友成也经过了一番考量,曾经有资方表示想做家政项目,被友成拒绝了,因为家政项目的目的是让乡村女性到城市打工。“我们不光是要解决乡村妇女的增收,更重要的是帮助她们解决家庭的问题和整个农村的问题。”张静说。
根据友成基金会和明德公益研究中心于2021年4月共同发布的《乡村地区女性经济赋能研究报告》(简称“研究报告”),尽管这些年农村劳动力大规模向城市流动,但迁移具有巨大性别差异,2000~2010年的十年间,中国农村女性外出务工人数只有农村男性的50%左右。
农业生产的经济收益有限,乡村女性也希望通过非农就业增加收入,然而,受教育程度、婚姻状况、子女年龄、丈夫非农就业情况等因素,都成为影响我国农村女性劳动力非农就业的重要原因。
研究显示,农村女性受教育程度提高可以显著提升其收入水平,而且学历越高,从事非农就业的概率越大。但在家庭经济条件局限、教育资源匮乏时,农村女性的教育权利往往会被剥夺,受教育程度低使得农村女性知识不足,获取信息与运用资源的能力不足,贫困发生率远高于男性,并且通过人口再生产影响女童受教育程度,使得贫困代际传递。
根据第三期中国妇女社会地位调查数据,18~64岁女性的平均受教育年限为8.8年,农村女性中接受过高中阶段及以上教育仅占18.2%,而在城市中这一比例为54.2%,城乡差异巨大。
来自四川省蒲江县的李国涛高中仅仅读了一年就外出打工,母亲早逝,她常年和奶奶、爸爸生活在一起,家里经济条件很差,不得不早早赚钱养家。但是只有初中学历,她能找到的工作有限,只能在县城里做打字员,用的也是老式打字机,没有接触过电脑。工作两年后,家乡开始发展茶叶,她回到家乡,在采茶过程中认识了她的丈夫,之后结婚生子,照顾老人孩子,再也没有离开过家乡。而余蓝尽管曾在外打工,但最终选择为了孩子回到了家乡。
研究报告撰写组成员调查发现,由于承担着家庭照料的重任,加之中国 “男主外,女主内”的传统性别角色观念,显著降低农村已婚女性参与非农就业的可能性,进而减少了她们的劳动时间和劳动收入。农村劳动力流动的差异使得农村出现了农村妇女接替男性进入农业生产,而男性进入非农领域实现更高经济价值的家庭性别分工现象。
面对这种差异,一部分做乡村女性赋能的公益组织和项目选择通过职业技能培训,为乡村女性提供外出就业的机会;而另一部分,如友成基金会,则通过“电商”“非遗”等方式,提供培训机会,让更多的妈妈们回到家乡,能在家门口就业。
除了增收,还要全面发展
友成基金会的工作人员曾去过很多乡村女性家庭走访,深入了解乡村女性的需求。“我们一开始的目的只是为了让女性开店增收,却并没有深挖这些女性背后的情况,她们除了增收,到底还需要什么?”张静说。
在走访中,工作人员发现,很多乡村女性常年在外打工,亲子关系,两性关系,婆媳关系都面临很多的问题,“我们希望我们的项目能够解决这些问题,所以我们想给回乡,或者留在家乡的女性创造更多的家门口就业机会,方便她们一边照料家庭,一边增收。”张静说。
这似乎是一种悖论——在乡村振兴战略的目标是大大提高城镇化率,乡村越来越少,留在乡村的人也越来越少的趋势下,让妈妈们回乡,而丈夫依然在外打工,是否会加重家庭矛盾?而本身乡村女性由于要照顾家庭而无法参与非农劳动的现状,是否会因为号召更多妈妈回乡而加剧?
对此,张静认为,乡村女性面臨的家庭关系问题,主要在于缺乏沟通:丈夫长期在外,他们的两性关系是不健康的,要么离婚,要么常年不通话,只有回家的时候才有对话的机会,两个人的关系也会越来越疏远,随之就会出现婆媳关系的问题。
而这种两性关系的不融洽,也会影射到孩子身上,造成跟孩子之间的沟通不顺畅。尤其是一些返乡妈妈,刚回到家时,总面临着孩子不听话的尴尬,这时妈妈会感到压力非常大,她们向老师和工作人员倾诉,“我也很想有收入,因为有了收入,就有人会看得起我,但是当我想去学点东西的时候,所有的人就会来质疑我,说我不行,学了也没用。”
张静认为,乡村妈妈们往往会处在一个内心非常焦虑的状态当中,需要有人去陪伴,去鼓励,于是,友成基金会不断调整乡村女性经济赋能计划,如果说“全国零售训练营”是1.0版本,那么“让妈妈回家”则是2.0版本。除了有线上的培训和线下的实操之外,还在课程中加入了很多关于女性领导力的内容,包括亲子关系,心理解压等方面。
“这个需求好大,有的同学到晚上11:00都不离开教室,一直会跟我们去沟通,其实哪怕是吐槽或倾诉,对于她们来说都是好的。”张静说,“也就是那个时候,我们就突然意识到她们可能缺的是一种陪伴,或者是外人的倾听和帮助,所以在2.0的时候,项目模式除了线上和线下之外,把原来简单的监督监测就改为了陪伴。”
但做了两年之后,友成基金会发现在陪伴这块其实做得很空,没有成系统的、具体的动作,比如说在陪伴的6个月中,每个月要做什么以达到陪伴的目的,其实并没有想清楚。
此时项目已经开展到第五年,随着对乡村女性的深入了解,发现她们除了需要在短时间内提高收入外,还需要全面的持续发展,需要一个大山以外的社群开拓视野认知外面的世界。此时的项目更像一个没有围墙的大学,帮助她们全面发展。
2019年,友成基金会上线了3.0版本,在项目名称上,希望能体现乡村的“乡”和友成的“成”,或者城市的“城”,但又希望有一个具象的名字,最后根据谐音选择了“香橙”——这也寄托了友成基金会对于乡村女性的希望,阳光、活力,充满了能量(维C)。
那个时候,国家并没有对“大学”作出限制,因此3.0版本名定为“香橙妈妈大学”,这个大学的课程体系已经相当丰富,从技术端到心理端,再到能力端,从运营、管理到市场,其实已经是非常完善的一个创业路线。但是在这一版本中,已经抛弃了跟传统电商相关的内容,开始针对短视频,拼多多等新的电商形式进行输出,并上线了一些金融理财课程。
在教学方式上,引入PBL方式,要求学员们分组模拟一个创业公司,拟定“创业计划书”,掌握从产品定位、市场定位、营销渠道、财务管理到自我管理的技能,课堂还增加了现场直播的PK环节,课堂上就能增收。
如今,走过7年的乡村女性经济赋能项目,已经深入16个省,惠及学员1.7万人,未来如何大规模复制推广?而在大量线上课的过程中,如何减少学员的流失率,也是项目需要考虑的问题。2021年,友成基金会再次对项目进行调整,确定了4.0版本“香橙妈妈”,加入研学部分,除了带学员们走进高校,还联合了很多女性的企业家,开展交流互动。
要弥合鸿沟,而不是扩大鸿沟
从某种程度,香橙妈妈在学员选择上,往往选择的是有一定学历,且较为年轻的妈妈们,在地区选择上,县政府往往比较开明,本身就有发展农业电商的目标和需求,也建立了相对完善的供应链。
而这些地区和个人,或许并非对女性赋能需求最大最急迫的群体,这样的选择,是否会让乡村女性由于年龄、知识基础和地区的不同,产生新的鸿沟?
“在一些文化本身封闭的地区,对于一些知识层级太低、年龄太大的女性,我们是做不动的。”张静说起来有些无奈,但这也是公益组织的局限。
按照香橙妈妈的设计,每年每县一个培训班,成本大概在50万元左右,平均每位学员投入1万元,包括线上线下的课程,后期的孵化和研学费用,这些成本全部由友成和捐赠人承担。
因此,如何增加每一期培训的成功率,减少学员的流失率,对于友成而言,是现实的考量。毕竟,对于每一期一年的培训,线下集中培训阶段大约只有7+3天,再加上研学,也只有13天左右,大量的培训和孵化在线上,如何继续抓住学员,保证学员流失率不超过15%,对于友成而言更为重要,一旦放松了,不管了,学员就和项目没有关系了。
因此,在4.0版本中,友成在孵化阶段加强了社群运营,基本上一个培训班建立一个微信群,每个月都会有各种主题的孵化活动,比如时间管理,作为一个妈妈,又要做短视频,又要直播,又要照顾家庭,每天的时间是如何安排的?再比如金融理财,妈妈和孩子共同读一本《小狗钱钱》的绘本,然后分享读书心得,培养自己和家人的理财能力。
余蓝在一年期的“香橙妈妈大学”毕业后,依然通过社群不断向老师们学习,随着直播兴起,又跟友成的老师学起了直播。此前内向腼腆的她,最开始在课堂上从不发言,但经过这些年的学习,加上有机会走出去,参与香橙妈妈的研学活动,让她眼界越来越开拓,变得阳光、自信。
她的变化也感染着家人,去年,丈夫杨胜明也参加了友成针对乡村振兴带头人创业孵化的项目“乡恋计划”,对于合作社的未来有了更多的想法。他们不再局限于卖产品,更期待发展“茶旅产业”,让更多的人走进大山,在感受大自然的同时,体验采摘茶叶的乐趣。
从实践来看,对乡村女性赋能,也有可能产生另一种结果——在短时间内,随着乡村女性经济地位提升,精神觉醒,而所生活的环境,周围的家人并没有太大的变化,此时,两性关系再次失衡,或带来新的鸿沟。
对此,张静表示,香橙妈妈在项目设计中,往往不会直接向学员灌输性别平权观念,只是教授大家做电商的技能,但与此同時,鼓励女性与家人沟通,并教她们沟通的技巧,潜移默化地影响她们的家人。
让张静印象深刻的是,有个县的线下培训是在酒店上课,一个学员的家人极力反对,认为是“不正经”的地方,但这个学员执意去上课,学习了沟通方法后,回去和家人解释自己学的是什么,打消了家人的疑虑,最后一天上课时,这位学员的老公开着电动车,送妻子来上课。
还有一位学员,某天做直播时,老公突然闯入,当着粉丝们砸了手机。几天后,这位学员又买了新手机,在直播间向粉丝们解释,随着直播带来收入,老公尽管有时候也会在外屋骂骂咧咧,却不再闯入直播间。
在一些少数民族地区,女性抛头露面更是需要极大的勇气,但一部分学员不断说服家人,也用自己所学的知识影响周围的人,渐渐获得了大家的理解。
张静见证了香橙妈妈七年的发展,深刻感觉到随着国家扶贫攻坚的完成,乡村振兴的发展,一些地方的文化也发生变化,开始变得包容开放,女性的觉悟也慢慢提高。
友成记录下了学员们的变化,每个学员开班第一天会在手机系统上填一个评估的问卷,然后中期、后期再跟进反馈,了解她们的变化。除了线上,有时候也会实地家访,或者开圆桌论坛。
张静也参与过多次家访,“乡村女性所面对的家庭的压力,经济的压力往往超出我们的想象,有时候看看她们,会觉得我们在城市所面对的,不值一提。”
但从目前来看,电商作为乡村女性赋能的抓手还是较为单一,友成也在考虑新的抓手,非遗就是其中之一,在一些少数民族地区,组织当地妇女通过培训苗绣工艺,增加收入的同时,也将这些非遗项目传承和传播出去。
“目前对于这些女性,主要还是从产业入手,我们也在通过一些方法计算间接影响的人,也就是我们孵化了一个人,后面能带动多少人,聚焦在产业上,可能会有很明显的数据变化。”张静说。
5.0版本也在设计之中,除了在增收方面继续努力,还将增加家庭教育的内容,“我们希望通过这一代去影响下一代,随着乡村振兴的倡导,很多外漂的人已经开始回到县城,这是一个趋势,下一代的教育必须引起重视,除了学校的教育,妈妈的家庭教育也是非常关键的。”张静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