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青街(下)
2022-04-12小河丁丁
第十三章" 圭峰山
十月里,东湖公园荷叶残了,稀了,荷茎瘦了,密了。
十一月,得意轩天台棚架上的熊熊烈焰凋落成零星的火苗。
转眼进入十二月,那天是星期五,龚雨轩和舜华吃过晚饭,坐在天台棚架下饮茶。
天色渐渐暗成蓝紫色,舜华走到栏杆边,朝巷子里张望。
巷子里传来泥鸡的声音,“咯咯咯—”“喔喔—”越来越近。
舜华露齿一笑,也从居室拿出泥鸡来吹。
满归走到得意轩,推开家门自个儿进了屋,从楼道上来,开口就说:“明天我爸要送一幅大画到恩平去,下午才能回来。明天古师傅也管不到我,古师傅的师傅后天生日,他明天要回古劳老家。”
舜华说:“师傅的师傅就是师祖,干吗不跟你师傅一块儿去拜寿?”
满归说:“我们不是要画画嘛。”
龚雨轩说:“难得你惦记着画画。你回家别吱声,明天我们去圭峰山写生,你吃了早饭就来。”
舜华望着龚雨轩,欢喜地说:“真的要去?”
龚雨轩说:“画山水除了临摹真迹,还要跟真山水学,饱游饫看。看多了,山水在胸,才好下笔。”
星期六早上,满归和舜华跟着龚雨轩上了去往圭峰山的公共汽车。
舜华心情十分愉快,好比出巢的燕子。满归更不必说了,当汽车驶出城区,他把脸朝向窗外,看个不够。田野上飞翔的鸟儿,农人劳动的场景,河流上的渔舟和货船,收割后的稻田……哪一样不叫他感到新鲜呢?于是他叫喊起来,“哦!哦!”舜华笑着说:“还没上山啦。”龚雨轩说:“早该带满归出来了,他好比是笼中鸟。”
来到圭峰山脚下一个小村,龚雨轩说:“先去拜访野茅散人。”
舜华说:“他家在哪儿?”
龚雨轩说:“考考你们,看认不认得出。”
满归说:“我们又没来过。”
龚雨轩笑了笑,不说话,也不带路。
舜华和满归心怀疑惑,沿着村道往里走,一边东张西望。
瞧,那户人家大门两旁摆着一对花盆,栽的不是常见的观赏植物,而是野茅草,茂密的绿叶当中长出白色花穗,轻轻在摇动。再看那门上的对联—茅草有心茎茎苦,野蜂无意口口甜—字字飞白,可不就是茅龙笔写成的。
舜华说:“外公,就是这家。”
外公点点头,走到门口高声说:“散人在家吗?”
屋里出来一个女人,头发蓬松,手上拿着扫帚,说:“一大早就上山采茅草去了,不知道醉倒在哪个山坡,酒不醒不会下山。”
龚雨轩说:“正好,我们也要上山。”
三人沿着山道上山,此时快到九点,气温渐渐升高,到了林荫石板路,龚雨轩和舜华都脱下鞋子,赤脚行走。舜华见满归仍然穿着鞋子,就说:“打赤脚呀,好舒服。”满归也脱下鞋子,真的好舒服呢,每个脚指头都解放了,石板贴着足底,凉凉的。
走了一程,天空乌云密布,下起雨来,四周云雾茫茫,路坡下溪涧哗哗作响。此处前无凉亭,后无村居,龚雨轩大笑,说:“我叫雨轩,下雨我不怕,走吧。”舜华对满归说:“我外公到了山里,就很野的。”
三人冒雨行进,一下子全湿了。那雨真是大呀,一颗一颗像珍珠,像琥珀,满归把手伸出去,雨点打在掌心分量颇为不轻。
到了一条瀑布跟前,那儿有座小石亭。龚雨轩说:“休息一下吧,正好观察瀑布,画一画。”
舜华和满归坐在石椅上,拿出画具。
舜华略看几眼,就动笔了。
满归长时间盯着瀑布,只见瀑水雪崩似的往下飞坠。他想用目光逮住一朵一朵降落的水花,顿时觉得身子往上飞升。
龚雨轩拿了《芥子园画谱》来的,翻开山水一册,指着画上的瀑布问满归:“你看,真的瀑布和画上的瀑布有什么不同?”
满归对比着看看,说:“处处都不同。但又有些像。”
龚雨轩说:“景物不同,你能看出有些像,那是人家的瀑布画得像真瀑布。你再看看,有什么不同?”
舜华提醒满归:“要看瀑布下端。”
满归说:“哦!真的瀑布下端溅起好多水雾,轰隆轰隆。画上的瀑布,下端是空白,没有声音。”
舜华就笑了,龚雨轩也笑了。
满归说:“你们笑什么?”
舜华说:“画上的空白就是水雾。”
“啊……”满归只觉得耳畔那震动鼓膜的声音,既像是山崖上的瀑布发出的,又像是画上的瀑布发出的,就站起来,说:“懂了!我懂了!”
舜华和满归画好瀑布,雨停了,太阳出来了,植物格外苍翠,水珠处处闪耀。先前消踪匿迹的鸟儿,在这儿鸣叫,在那儿飞翔,好不欢悦。那道瀑布洁白耀眼,仿佛银子在坠落。瀑布对面,隔着一马平川又有远山,披云戴雾,如同活的图画。
三人继续上山,过了玉台寺,衣裳被太阳晒得半干。龚雨轩咳嗽起来,身子颤抖得格外厉害,只得坐在路边喘息,胸脯一起一伏。
舜华解下龚雨轩的背包,说:“要不我们下山?画也画了,山也游了。”
龚雨轩说:“满归难得来一回,还没有到山顶呢,把吃的喝的拿出来。”
吃过东西起身上路,前边到了一个大湖。骤雨初歇,湖面涟漪微微,飘着薄薄的雾气。几只水鸟在湖面游动,长相像鸭子,个头儿要小得多。它们忽然就潜下水去,好一会儿才浮上来,脑袋一探一探,特别可爱。
满归叫喊着说:“野鸭!野鸭!”
水鸟受了惊,扑打翅膀擦着水面朝远处飞,线路直直的。
舜华说:“那是。”
看着,满归简直不想走了,前方却有箫声飘来,缥缥缈缈,仿佛空中飞着看不见的丝丝缕缕。
舜华说:“野茅散人在哪儿—喂—”
箫声停了停,吹了一个花哨的音节。
舜华说:“他答应我们了。”
三人加快脚步,前方湖畔出现一处水榭,里边站着一个人,拿着洞箫朝他们挥舞,正是野茅散人。
四人见了面,野茅散人说:“孩子们来写生啊,就在这儿吧,有湖又有山。”
龚雨轩点点头,又咳起来。
舜华和满归担心龚雨轩,画画有点儿不上心。
野茅散人见龚雨轩脸色发白,就递过酒壶,说:“喝几口,暖暖身子。”
龚雨轩喝了一口,喉咙热辣辣的;再喝一口,脸上发烧,心儿跳得厉害。
连绵的阴云从西北边掩盖过来,天地之间迷迷蒙蒙,白雾飘移变幻,如同万马奔腾,那湖面竟像是消失了一般,偶尔现出的身影,水榭仿佛神仙的居所在云端飞翔。
满归说:“怎么画呀,都看不见了。”
舜华看一眼龚雨轩,说:“那就早点儿回去?”
野茅散人说:“下山吧,到我家吃中饭。”
第十四章" 急诊
四人沿来路下山,到了涧溪边上那段路,石板全是雨水,滑滑的。
见满归走得快,龚雨轩说:“小心点儿,掉下去不得了……”话未说完,自己脚下一滑,仰面摔倒在地,啊哟啊哟爬不起来。舜华去扶龚雨轩,龚雨轩只把手交给她,任她用力,身子像沙袋一样笨重。
舜华说:“外公,你起来。”
龚雨轩说:“我的腰……腰……”原来他的腰正好硌在石级边缘,下半身根本动弹不得。
野茅散人蹲下来看一下龚雨轩,说:“不要乱动,怕是骨折了。”
舜华哭着,说:“外公……外公……”
野茅散人说:“我去玉台寺叫人。”
野茅散人匆匆赶到玉台寺,一位老和尚正在大殿廊下给一对母女解签。
野茅散人说:“老人在山道上摔倒了,怎么办?”
那个老妈妈说:“快叫救护车呀!”
老和尚就去客堂打电话叫救护车,又和野茅散人到寺外等候。
等了半个小时,雨又下起来,救护车终于到了。几名医护抬着担架随野茅散人来到龚雨轩跌倒的地方,只见满归脱下了衣服,和舜华在龚雨轩头上拉开遮雨。
救护车到了江门中医院,龚雨轩被送进急救室,野茅散人、满归和舜华守在外边。不一会儿,瘦高个儿戴眼镜的许医生出来,说:“赶紧去交钱,拍片。”
野茅散人往身上掏一掏,钱不够。
满归也往身上掏,只有几块零钱。
野茅散人说:“能不能先做手术?”
许医生扶一下眼镜,说:“那有多少先交多少,赶紧去拍片。”
野茅散人立即去交钱,许医生进入急诊室,和护士推着龚雨轩去拍片,舜华和满归紧紧跟着。
到了拍片的地方,龚雨轩被推进去了,舜华和满归也要进去,许医生说:“里头有辐射,你们在外边。”
那么厚重的大门关闭了,门上画着辐射警告,看得人心里沉甸甸的。
不多久,大门开了,许医生和护士推着龚雨轩出来了。
舜华说:“怎么样了?”
许医生说:“片子出来会送到急诊室,不用在这儿等。”
他们把龚雨轩送回急诊室,野茅散人已经在那儿了。
野茅散人递上票据,说:“交了一小部分,我尽快想办法。”
许医生却不看票据,先把龚雨轩送进急诊室。
野茅散人对满归和舜华说:“你们在这儿,我去打个电话。”
野茅散人来到公用电话亭,第一个电话打给自家附近装了公用电话的小店,说:“麻烦你告诉我老婆,晚上恐怕我要在医院陪病人。”第二个电话打给蓬莱仙姝,说:“老龚在圭峰山摔了一跤,送到江门中医院了,要做手术。他们几个麻烦你通知一下,现在最缺的是钱。”
野茅散人回到急诊室,没过多久,许医生又出来了,拿着一张单子,对野茅散人说:“病人要转重症室做手术,家属先签字。”
野茅老人指着舜华说:“我是他朋友,他外孙女在这儿。”
舜华哭着说:“医生救救我外公……”
许医生说:“就是要救人才叫家属签字……你爸妈呢?大人来签比较好……手术我们会尽力,难保没有风险……”
野茅散人说:“病人就这一个外孙女……要不我签?”
许医生扶一下眼镜,说:“那还是她签。”
舜华签了字,许医生进去和护士推着龚雨轩往重症室转移,三个人都跟着。
到了重症室门外,许医生说:“亲友不能进去,里边二十四小时有人值班,你们该干什么干什么,可以回家歇歇。”
护士把龚雨轩推进去,许医生也进去了,门关上了。
重症室外边有口水池,池中建了假山,锦鲤成群。野茅散人走到池边,看着那些自在游动的鱼儿,回头朝满归和舜华招招手。
舜华摇了摇头,满归也摇了摇头,都守在重症室门外。
这会儿又来了几个医生,一个一个进去了。
大概过了半小时,芒果老人赶来了。见到舜华,芒果老人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苦笑着,说:“我家里现金一千不到……真是的……”野茅散人接过来,说:“你自己记个数。”
蓬莱仙姝随即到了,带来了三千块钱。
第三个到的是烟波客,头上还戴着疍家帽,那是用竹篾竹叶做成的斗笠。
烟波客说:“怎么搞的?下雨天去爬山。”
野茅散人说:“山上时雨时晴,没有个准—钱呢?”
烟波客把大手伸进衣袋,掏出一沓钞票,说:“刚刚收到一笔鱼款,还没有存银行,这是五千。”
芒果老人伸出大拇指,说:“不怕老婆骂?”
烟波客说:“鱼款只有三千多,我老婆凑了一千多。”
野茅散人赶紧交钱去了。
亲友们在外边等了两个小时,重症室门开了,医生们一个一个出来,脸色都不见笑容。
舜华拉住许医生,说:“我外公怎么样?”
许医生说:“手术基本顺利,可以进去看看,但不要待太久了,要让病人休息。”
蓬莱仙姝尖声说:“会不会瘫痪?”
许医生眉头一皱,说:“先进去看看病人吧……”
亲友们进入重症室,只见龚雨轩躺在手术床上,脸色煞白,眼睛仿佛大了许多,鼻孔里安着氧气管,身上盖着白棉被。两只手露在外边,比赛一样颤抖,一只手吊着药水,另一只手指头上夹着粗大的夹子,一根导线连到床头一台小机器上。从棉被底下牵出两根导线连到床头另一台小机器上。两台小机器都有屏幕,数字不停地跳,还有波浪线在动。从棉被底下还有导尿管牵到床下,垂着集尿袋。
舜华扑到床边,摸着龚雨轩的前额和头发,哽咽着。
龚雨轩看着舜华,又看着朋友们,右手抬了抬。
蓬莱仙姝连忙说:“别动,你手上在打针。”
龚雨轩看着满归,用微风一般细弱的声音说:“快回家去……衣服……湿的……”
满归眼睛红红的,没有转身。
芒果老人拉着满归的手,说:“你爸爸在找你了。”
满归就随芒果老人离去了。
其余几个大人继续留在病房,直到探视时间结束才出来,餐霞子终于到了。
烟波客说:“道士都来了,和尚怎么还不来?”
蓬莱仙姝摸一下额头,说:“我忘记说了,悟澄师不在了。”
众人吃了一惊,都看着蓬莱仙姝。
蓬莱仙姝说:“我打电话到公坑寺,悟明师说,他国庆节从上川岛玩回来就云游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
野茅散人说:“怎么不给我们留个话?”
餐霞子说:“毕竟方外之人,无牵无挂。”
他们几个在重症室守候到傍晚,护士提着一大袋衣服出来,说:“这儿有我们值夜,亲友可以回家休息,明天上午再来探视,病人换下来的衣服拿回去。”
烟波客说:“那我先回去了。”
餐霞子说:“今晚我住芒果老人家,明天再来。”
蓬莱仙姝说:“我也回去了,把家里的事安排一下。”
舜华说:“你们都回去吧,我在这儿就好了。”
护士说:“你最好回去休息,照顾瘫痪病人是长期的事。”
舜华浑身一麻,说:“我外公瘫痪了?”
护士说:“至少个把月动不了,以后能不能恢复,难说……”
第十五章" 陪伴
江门中医院离东湖公园西门只有三站路,舜华没有乘公交车。她抱着外公的衣服,脚步越走越沉重,进入东湖公园就蹲在路边,低下头呜呜哭泣。
几个散步的老人见状,连忙过来问:“怎么了?小姑娘……”“天黑了,快回家吧。”“家里人着急的。”
舜华站起身,抱着衣服就跑。
她跑到荷池边,见四周没有人,就坐在那块石头上,蒙着头哽咽。
夜色渐浓,湖上凋残的梗叶,无人采摘的莲蓬,泛动的水光,渐渐消失在黑暗中。对面岛上路灯亮了,跨在湖上的汉白玉桥也亮起了灯,几艘游船在不远处荡漾,传来盈盈笑语。多么美丽的夜东湖,星星成群钻出来,深情地凝望世间。
舜华坐了很久,直到保安咳嗽着走过来,这才离去。
当她走出东湖公园东门,有人叫了一声:“舜华—”
那是玉娟,和满归坐在古榕下,等候舜华已经多时。
母子俩走到舜华跟前,玉娟接过衣服袋子,拉起舜华的手,一起朝古巷里走。舜华脚步虚飘飘的,到了得意轩,进入客厅,一屁股就坐在沙发上。
玉娟说:“你还没有吃晚饭吧?”
满归说:“肯定没有吃,中饭就没有吃。”
舜华说:“外公也没有吃……”
玉娟说:“病人都挂营养液,什么时候吃饭要听医生安排。”玉娟进入厨房看看,没有冰箱,又到洗浴间瞅一眼,说:“我去街上买吃的,顺便把衣服拿去用洗衣机洗一下。”
玉娟提着那袋衣服出去,不多久,捧着一个快餐盒回来。
舜华打开快餐盒一看,是外海面,卧着两个鸡蛋。
玉娟和满归离去的时候,舜华送到大门口,直到母子俩消失在巷子里才把门关上。她上了天台,只见月亮白白的,发着光,仿佛一朵荷花。她一低头,看见自己的影子黑黑的,心儿不禁紧缩一下。想进居室,居室里更是一片漆黑。她就一直站在月光下,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孤独无依。
外公什么时候才能出院?
现在外公睡着了吗?
她走到朝向东湖公园的栏杆边,望着月光下粼粼的水波,那些闪耀的光芒仿佛难以解读的密码。
她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外公虽然瘦弱,只要还站着,就能为她撑起一片天,如今外公倒下了……
小巷传来脚步声,听起来很熟悉。
舜华转身望着小巷,看见玉娟出现在月光下,就叫了一声:“阿姨—”
玉娟说:“下来开门。”
舜华下楼开了门,玉娟说:“你外公的衣服洗好了。”
舜华接过衣服,说:“这么晚您还过来。”
玉娟说:“他奶奶放心你不下,叫我陪你睡。”
舜华浑身过了一道电流,说不出话。
玉娟进了门,把大门关上,说:“上楼去吧。”
二人上了天台,先晾好衣服。玉娟走到居室门口,伸手摸到开关,摁亮电灯,自个儿先进去。
舜华跟着进去。
她俩上了床,舜华就把身子贴着墙壁。
玉娟说:“别拿我当外人,舜华,你差点儿给我做了女儿呢。”
舜华一下子坐起来,看着玉娟。
玉娟也坐起来,说:“你妈妈出国不久,满归也出生了,我的奶水多,满归吃不完,你外婆经常抱着你来吃。后来你外婆没了,满归奶奶怕你外公一个人照顾不来,提出要你做满归的姐姐,连名字都起好了,就叫似锦,但你外公不答应。”
舜华心像是融化了,就依在玉娟怀里。啊,那么温香柔软的母性的身体,一下子把舜华包围了。
第二天早上,玉娟和舜华来到重症室,蓬莱仙姝坐在床头边。龚雨轩仍然吸着氧气,但气色好多了。
蓬莱仙姝说:“老天待你不薄,那段山道就在悬崖边上,掉下去命都没了。”
龚雨轩看着玉娟说:“这一跤摔的,麻烦大家了。”
舜华小声说:“阿姨昨晚陪我睡的。”
龚雨轩说:“好,好,我昨晚没有睡踏实,想到你一个人在家。”
玉娟说:“你安心住院,以后晚上我都陪舜华睡。”
龚雨轩说:“太谢谢了。”
玉娟笑了,说:“我要感谢舜华呢,我好比回到了小时候,跟村里的姐妹一起住女屋。”
舜华说:“住女屋?”
玉娟说:“我们新会乡下,女孩从十来岁到出嫁为止,要集体住一间小屋,如今不兴这样了。”
舜华说:“女屋什么样的?”
玉娟说:“就是几张木板床,一张桌子一盏煤油灯。不过姐妹们住到一起很开心,睡不着就猜谜、挑红头绳、打石子、摸盲公……大年三十晚上,各自回家穿上新衣裳,带一篮子好吃的到女屋来,有肉,有鸡腿,还有花生米、瓜子、甘蔗、马蹄……要闹到天亮才回家见爹娘。那只篮子千万不能带回家,初一忌拜年。”
蓬莱仙姝说:“早年头,女孩都要住女屋。”
护士过来看一下床头的仪表,把鼓鼓的集尿袋取走,回来的时候说:“重症室用不着家属照顾,你们探视一下就回去吧。等转到了普通病室,家属有的辛苦。”
龚雨轩说:“哦,舜华回家写作业,满归肯定好多题目要问你,明天要上学了。”
这会儿芒果老人来了,同来的还有古巷里居委会两个大妈,一个拿着一束康乃馨,一个提着一袋水果。
玉娟对舜华说:“我们回去吧,你丢下学习,外公在这儿不安心。”
龚雨轩在重症室住了三天,第四天上午转到普通病室。
蓬莱仙姝说:“到了普通病室一样打针吃药,就是两个病人合住一间房,没有使用床头那些机器—又不是治疗用的,就看一下心跳血压什么的。”
龚雨轩说:“我用不着吸氧,身上牵这么多管子,也难受。重症室一天到晚就探视那半小时有人说说话,转到普通病室也好有个病友聊天。”
舜华这么懂事的孩子,怎么想不到大人没有说出来的那些话呢?重症室花费太高,外公不知道哪天才能起床行走,一切要做长远打算。
自从龚雨轩转到普通病室,没有专门的护士一天二十四小时陪护,蓬莱仙姝、芒果老人、烟波客、餐霞子和野茅散人就轮流来照顾。除了烟波客稍忙一点儿,别的几位都是闲散之人,正好跟龚雨轩谈诗论画,芒果老人把棋具也带来了。舜华要上学,就放了学来,满归也跟着到病室写作业。九点出头,玉娟把他们两个接回去。
跟龚雨轩合住一间病房的,是一个老病号,生活能够自理,用他自己的话说:“半辈子住在医院里,医生、护士、清洁工、保安,全都认得我。”
那天晚上玉娟接舜华和满归,带来不少葡萄,洗净了放在床头。
龚雨轩对老病号说:“你也吃,我一个人吃不完。”
老病号说:“你福气好,这么多朋友来照顾你,媳妇和孙子、孙女都孝顺。”
龚雨轩说:“这位是我邻居,这是小邻居,跟我外孙女是同班同学。”
老病号摸一下嘴,说:“哦?你女儿女婿呢?”
龚雨轩支吾着说:“他们……在远方……你吃葡萄,吃葡萄。”
老病号大悟似的,说:“噢噢,这葡萄不错—这么好的邻居实在少见。”
玉娟红着脸,带舜华和满归回去了。
这天半夜,舜华梦见大海黑茫茫的,海风在呼啸,波涛涌起那么高,仿佛要撞上天穹。一艘小船随着波涛起伏,一会儿荡上浪尖,一会儿跌到谷底。船上只有她一个,在舱中滚动,像木桶一样撞来撞去……蓦地,舜华听见有人在叫她:“舜华……舜华……”
舜华醒来了,发现灯亮着,玉娟坐在身边,低头注视着自己,而自己额上脸上潮潮的,发根也潮潮的,摸一下全是汗。
玉娟柔声说:“你做噩梦了。”
舜华也坐起来,默默看着《花开》。
玉娟搂着舜华,说:“你爸爸画这幅画的时候,我和王叔叔也在公园里玩。”
舜华浑身一震,望着玉娟。
玉娟说:“那天我和王叔叔在公园里划船,看见你爸爸和你妈妈在湖畔画画,王叔叔就说,我们划远点儿,不要被他们画进去了。我对王叔叔说:你什么时候画画我呀?王叔叔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只画老三样。王叔叔对你外公他们很敬重。王叔叔裱别人的画总是图快,裱你外公他们的画从来不怕费工夫,经常还一边裱一边欣赏。”
舜华说:“外公常跟我说,三分画七分裱,他从会画画就总是麻烦你家,以前是麻烦满归爷爷。”
玉娟躺下去,说:“满归爷爷给你外公他们裱画我见过的,王叔叔跟你妈妈是小学同学。我们两家,真有说不完的话—睡吧,明天还要上学。”
舜华熄了灯,也躺下。
玉娟一只手摸着舜华柔顺的头发,说:“孩子,你吃过我的奶,你就……就当我是妈妈好了……”
浓浓的月光落在窗台上,一片银色。不远处,湖波微微荡漾。这是东湖最为寂静的时刻,鸟儿也都睡了,只有虫子叫得欢。再过几小时,虫子休息了,鸟儿就用歌声和飞翔迎接黎明,清洁工要来打扫落叶,市民要来晨练或者散步,东湖又将恢复勃勃生机。
第十六章" 铃铛
星期五下午,舜华放了学直接来到医院,蓬莱仙姝正在病室门口张望。
仙姝说:“我去打个电话,不记得出门的时候自来水关了没有。”
舜华说:“你回家去吧,这儿有我。”
仙姝于是就匆匆离去了。
舜华走进病室,龚雨轩连声说:“满归呢?满归呢?”
舜华说:“我们班元旦晚会要舞龙,满归他们在学校里排练。”
龚雨轩面色十分尴尬,说:“快把帘子拉起来……”
原来龚雨轩近日开始进食,导尿管拔了,但还无法起床,大小便颇为麻烦。
舜华赶紧把遮挡病床的布帘拉拢,摇动床脚的手柄升起床头。龚雨轩忽然啊哟一声,满脸通红。
舜华说:“外公?”
龚雨轩小声说:“快拿纸巾来,我自己擦……我早就想小便,等着满归……”
老病号撩一下围帘,说:“病友病友,同一个病室就是朋友,你叫我嘛。”
舜华慌忙去拿纸巾,这会儿护士过来查房,一进门就闻到气味,皱着眉上前帮忙,把床单换了。
龚雨轩连声说:“谢谢谢谢……太难为情……”
护士说:“这种情况最好能请一个护理,只是护理太贵,总还不如自家人,等回到家里就方便些。”
老病号说:“这倒是实在话。”
龚雨轩说:“那麻烦你告诉许医生,让我尽早出院。”
许医生安排龚雨轩星期一出院。
星期六和星期天舜华都在病室陪护。这两天满归白天排练,晚上就到病室写作业。上了六年级,满归功课十分吃力,离不开舜华的辅导。
星期一上午的课,舜华托满归向屈老师请了假,芒果老人、蓬莱仙姝、野茅散人、烟波客和餐霞子都来了。他们办好出院手续,把龚雨轩抬上新买的轮椅,许医生和护士都来送别。
老病号说:“恭喜恭喜,来的时候躺着,回的时候坐着,希望你早日站起来。”
舜华眼巴巴望着许医生。其实外公能不能站起来,不只外公问过,画友们问过,舜华自己也问过,许医生出于礼貌和同情,总是含糊其词。
这一次,许医生仍然是那样说:“但凡脊椎损伤,恢复期都不短。你们不是挨着东湖公园吗?多去逛逛,保持良好的情绪大有益处。病人生活起居,家属要细心照料,护士都告诉你怎么做了吧?”
舜华就点点头,只觉得头好沉重,如同大号铅球。
龚雨轩却带着几分兴奋之情,抓住轮椅的摇把,那双手不抓东西的时候不住地颤抖,抓住东西就好多了,完全能够自己开动。他笑着说:“我当司机了,真想不到,这么老了当司机。”
大伙儿被龚雨轩逗乐了,连舜华也扑哧一笑。
后天就是元旦节,他们来到东湖公园,只见西门两侧摆满鲜花,那真叫姹紫嫣红;林荫道上方挂满小红旗,成百上千面,形成方阵,在风中纷纷飘动。
龚雨轩又开玩笑,说:“得意先生回家,挂这么多红旗欢迎。”
他们从兰园和鹅池之间经过,半空中传来欢笑和尖叫,循声望去,蟹山矗立着巨大的摩天轮,正在缓缓转动。
舜华惊奇地说:“摩天轮!”
芒果老人说:“才弄好的,那边还有过山车、碰碰车、小火车,最近一直在施工,你来来去去没有注意吗?元旦节正式开放。”
蓬莱仙姝说:“新年到来之前出院,确实好得很。”
龚雨轩说:“舜华下午要去上课,你只管好好上学,我没事就在公园里逛。”
舜华说:“你要上厕所怎么办?”
野茅散人拿着坐便椅,说:“有这个呢。”
芒果老人说:“还有我呀,反正我家住在一楼,进出方便。平时没有事,我们老哥俩就一起下棋。”
舜华心情就好多了,说:“外公,你要多锻炼。”
龚雨轩说:“好,从今往后你是大人我是小孩子,要听你的话了。”
大伙儿穿过公园,进入古巷里,到了得意轩。
龚雨轩吩咐舜华:“做饭太麻烦了,中午就吃外海面吧,你去买几份回来。”
烟波客说:“中饭我们不在这儿吃,改天再来看你,你好好养病。”
餐霞子说:“吉日良辰,我们照样开雅集。”
蓬莱仙姝拉着舜华的手,说:“外公就交给你了,两头都要顾到,不能光顾外公不顾学习,也不能光顾学习不顾外公。”
野茅散人说:“有事就打电话,我把号码写在墙上。”
蓬莱仙姝说:“我们几个的联系电话都写在墙上。”
画友们交代完毕,都离去了。
野茅散人却掉头提来三份外海面,跟祖孙俩一起吃,然后就催舜华去学校,说:“下午我没有什么事,跟你外公聊聊天。”
这会儿玉娟提着水果鲜花来了,舜华再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就上学去了。
舜华到了教室,屈老师正在走廊上,等着上课铃响。
屈老师说:“外公出院啦?”
舜华说:“嗯。”
屈老师说:“他能行动吗?”
舜华说:“坐轮椅。”
屈老师说:“元旦晚会请你外公来吧。”
满归跑出来说:“叫龚爷爷给我们加油,这一回龙和醒狮有得一比。”
放了学,满归和舜华回到得意轩,还未进大门,就闻到饭香。
舜华跑到厨房门口,只见外公坐在轮椅上,守在饭锅跟前,一脸得意。
舜华说:“饭菜你等我回来做呀。”
龚雨轩说:“不是叫我锻炼身体?下厨也是锻炼,把米淘出来,就出一身汗。灶台太高,不然菜我也能炒出来。”
满归说:“屈老师邀请你去看元旦联欢会,我们班要舞龙。”
龚雨轩说:“好啊,我一定去。”
舜华把外公推到客厅,开始洗菜炒菜。
满归在一边看着,忽然往外走。
舜华说:“满归?”
满归说:“我回家一趟。”
不一会儿,满归回到得意轩,手上拿着什么东西径直上楼,弄出敲打墙壁的声音。龚雨轩朝楼道一望,只见一根棉线从楼道上方垂下来。
满归在上面叫喊:“龚爷爷,你拉一下!”
龚雨轩把轮椅开过去,试着将棉线一拉,叮当,楼上传来铃铛的声音。
龚雨轩说:“这个做什么用?”
满归骑在楼梯扶手上,滑滑梯一样滑下来,说:“你有什么事要叫舜华,拉一下铃铛就行了。”
舜华从厨房出来,也拉一下铃铛,说:“你这么聪明,怎么学习就弄不好?”
满归嘿嘿直笑。
龚雨轩说:“各有长处嘛。”
嗞嗞嗞,厨房传来异样的响声,还有焦味。舜华慌忙跑进去,锅里冒起乌烟来了,她怕着火,赶紧把煤气关掉,再看锅里,土豆已经焦黑。
满归跟进来,笑着说:“我要在这儿吃晚饭,我最喜欢吃土豆锅巴。”
舜华就把炒焦的土豆铲起来,洗了锅打蛋汤。
三人在客厅吃得津津有味,玉娟来了。
玉娟是叫满归回家吃饭的,见满归在这儿吃,就回家端来一盆猪肚鸡。这是江门特色菜,猪肚配鸡肉,汤底加胡椒隔夜熬,可以驱寒祛湿,健脾和胃。
龚雨轩出院了,玉娟不必再陪舜华过夜,满归写完作业就回去了。
这一天舜华实在太累,上了床睡得很沉。等到她听见铃铛响个不停,匆忙起床出去,朝霞已经映红天台,满架的三角梅如同一片火烧云。
舜华跑下楼道,龚雨轩说:“快吃了饭去上学,不要迟到。”
原来龚雨轩醒得早,不仅把饭做好,还舀到碗里摆上饭桌,把酸菜也摆好了,两双筷子比得整整齐齐。
第十七章" 双管齐下
元旦前夜,东湖公园华灯初上,游人如织,当中却没有一个是东湖小学的师生。师生们,还有不少家长,相聚在学校大礼堂,参加元旦晚会。作为特邀嘉宾,龚雨轩跟校长并肩坐在第一排。
跟往年元旦晚会一样,第一个节目那是铁定的,醒狮,来自六(2)班。
咚咚锵锵的锣鼓声中,幕布拉开了,只见一头狮子趴在舞台上睡觉,呼噜声经过麦克风传出来,跟打雷一样。一个小丑戴着大头佛面具登场,摇着破蒲扇,步子歪歪斜斜,分明是喝醉了酒。他踢踢狮子,狮子仍然在打呼噜。他骑在狮子身上,狮子还是不动,他干脆趴在狮子身上,也睡起来,呼噜打得比狮子还响。
这会儿两个女生登场,一个用红漆木盘托着毛笔、朱砂和利是,一个把校长请上台。
校长用毛笔蘸上朱砂,在狮子嘴巴上点一点,嘴巴就咂了咂。在狮子耳朵上点了点,耳朵就动了动。在狮子眼睛上点了点,眼睛就眨了眨。最后在天庭和独角上点一点,狮子浑身抖擞一下,把小丑掀翻在地,眼睛瞪得好大,而且张开了口。小丑看到狮子醒了,吓得抱头就逃,下台时跌了一跤,引起一阵哄笑。校长把利是递入狮子口中,狮子得意非凡,前腿向上一纵就立起来,那舞狮尾的露出面孔,正是小狮王。“小狮王!”“小狮王!”好多人叫喊起来,尤其是六(2)班的。
这一组仪式叫作点睛,意思是唤醒睡狮。校长朝大众行一个礼,就下去了,两个女生也退场了。
接下来,狮子要采青。“青”是一棵生菜,里头藏着利是,悬挂在舞台上方。下方摆着一张讲台,两张课桌,呈品字形。
狮子左一扭,右一扭,浑身的毛抖擞抖擞,向前走了几步,像是出洞的样子,一抬头望见了青,顿时欢喜不已,步伐也夸张起来。狮子绕着讲台和课桌走了一圈,时时望着青,像在打主意,怎么才能把青采到呢?然后它用后腿抓抓耳朵,把头昂一昂,尾巴抖一抖,身子一纵就上了课桌。大伙儿纷纷鼓掌叫好。狮子更加得意,在课桌上倒立起来,又翻一个筋斗滚到另一边,跳下去了。
观众有的就想,怎么不采青就下来了?却见狮子再一纵身,跳上另一边的课桌,紧接着又一纵,就上了讲台,而且直立起来。这一串动作极其连贯,掌声叫好声响彻全场。狮子跷起一条前腿,调皮地踢了几下,一张嘴就把青吃下去。只见它摇头晃脑,摸摸肚皮,从嘴里吐出一幅字:元旦快乐。
观众再次鼓掌。
狮子跳下讲台,走到第一排嘉宾席。大伙儿都以为狮子要把青献给校长,可它看看校长,又看看龚雨轩,居然把青吐到龚雨轩怀里。龚雨轩用颤抖的手摸着狮子头,连声说:“谢谢谢谢……”
狮子一跳一跳,退场了。
幕布合上了。
接下来是校长新年致辞。
接下来是相声《不比不知道》,表演者是四年级两位男生,装扮成扑克牌里大王小王的模样,一登台就把大伙儿逗乐了。
接下来是冬不拉独奏《白骏马》,六年级的学生和家长谁也没有想到,教数学的屈老师居然弹得一手好冬不拉。她装扮成哈萨克女子,头上的皮边帽顶着一簇洁白的羽毛,身上穿着洁白的长裙,配着鲜艳的绣花坎肩,在聚光灯下格外美丽,哪像课堂上那位严肃的女老师呢?当她用指头快速敲击瓢形音箱,模仿密集的马蹄声,那白皙纤细的手指戴着一枚璀璨的红宝石戒指,多么引人注目。冬不拉的曲调时而舒缓,时而激昂,时而欢欣,时而悲戚,听众仿佛看见一匹白骏马在草原上时而低头吃草,时而扬鬃飞奔,时而与同伴嬉戏,时而独自深思。当琴声渐渐低下去,低下去,白骏马越走越远,最后消失在地平线。
……
节目一个一个进行下去,终于轮到了舞龙表演。
咚咚锵,咚咚锵,幕布缓缓拉开,舜华和赵萍举着鲤鱼出来。那双鲤鱼鳞片金灿灿的,胡须翘翘的,肚子里亮着灯呢,眼珠是小电珠。此时舞台灯光调暗,两条鲤鱼闪闪发光,追来追去,仿佛台上全是水波,并且满溢了整个大礼堂。
咚咚锵锵咚咚锵,锣鼓节奏加快,一个舞龙珠的男生登场,正是满归。他冲大伙儿抱拳行礼,把龙珠往上一抛,原地一个后空翻,又把落下的龙珠接住,赢得满场掌声和叫好。
接着龙出场了,全场沸腾起来,还未卸妆的屈老师站起来挥了挥手,赶紧又坐下。
这是东湖小学建校以来,第一次舞龙。
七个男孩举着一条小金龙,举龙头的是贺小南。跟鲤鱼一样,龙肚子里亮着灯,眼睛也是小电珠,一闪一闪,下巴长须飘飘,一张一合。
校长再次上台,给小金龙点睛发利是,不是递入龙嘴,而是交给舞龙珠的满归。
刚才六(2)班舞狮,六(1)班的孩子们看在眼里,憋着一股劲儿,要赢得更多掌声和叫好。他们一会儿将龙盘曲起来,一会儿将龙舞成螺旋形,一会儿还躺在舞台上舞龙,一会儿又将龙架成拱桥,让龙珠和鲤鱼从下边穿过。最后一个环节,那是龙珠带着鲤鱼和龙跳下舞台,沿着观众席的过道走了一圈,引起阵阵尖叫。从嘉宾席经过的时候,舜华用鲤鱼亲了亲外公的脸。
晚会结束,祖孙俩回到家,舜华先洗了澡,接着就外公洗。
外公洗澡能够自理,他把坐便椅放在莲蓬头下,自己从轮椅上移到坐便椅上,坐着洗。舜华帮忙预备好干净衣服,等外公进入卫生间把脏衣服递出来,她就拿到楼上清洗。
叮当叮当,铃铛突然响起,非常急切。
“外公……”舜华慌忙下楼,却见外公一脸笑容。
“你看我的手。”外公朝舜华举着双手,天啊,舜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双手居然不再颤抖。
“你的手……手……”舜华激动得说不出话。
“快,铺一张生宣,预备宿墨!”外公的声音,带着喊。
舜华愣了愣,明白了—外公要画画,外公多少年没有碰画笔了呀!
因为外公不能上楼,近日舜华把纸墨笔砚放在客厅,她和满归写字画画都在饭桌上进行。那张饭桌不高不矮,外公坐在轮椅上正好作画。
舜华铺好纸,备好墨。外公右手提笔扫了几下,左手也提一支笔来画。那两支笔左右逢源,在纸上勾勒烘染,有时快似灵蛇,有时慢若老牛。舜华屏气凝神,看得眼都不眨。顷刻之间,只见满纸烟云,远峰隐隐,近处露出涟漪和亭台,一个人倚栏吹箫,涟漪上浮着两只水禽,侧着脑袋似在聆听。初看像那天在圭峰山顶见到的风景,细看又不全像。再看一看,那处亭台分明就是圭峰山顶的水榭,那个人小小的,没画面目,那姿势,那神气,除了野茅散人还有谁呢?
舜华双手捧着心口,说:“画得好啊,外公,怎么你左手也会画?”
外公说:“我本来就是左撇子,吃饭写字都用左手。后来学画画,老师不让用左手,才不得不用右手。如今左手总算过了一回画瘾。这一幅特别酣畅,不亚于《赤壁图》……起个题吧,就叫《天籁》。”
外公右手正要往画上落墨,那支笔却抖起来。他看一看左手,同样也在发抖。
“外公……”舜华托住那双大手,想让它们安定,哪能做到呢?
外公把两支笔双双一扔,说:“知足了,知足了,得意轩终于有了真正得意之作。我不是常说得意忘形吗?得了意,别说再也不能作画,就是抛掉形骸也无所谓。啊呀,要给芒果老人打个电话。”
芒果老人早已睡下,接到电话来得匆忙,连衣服扣子都扣错了。见到墨迹犹湿的图画,他大声嚷嚷,说:“双管齐下!你怎么想起双手画画?”
龚雨轩说:“我也不知道……我洗了澡穿衣服,扣子一下子扣进去了,过去哆哆嗦嗦要扣半天,我才发现一双手居然不抖。好像有个声音在耳边说,快作画呀,快作画呀!我就好想画圭峰山湖上的云烟,昨天夜里我梦见那儿了。”
芒果老人说:“神来之笔啊,虚实相生,开合自如,浑然天成,堪称逸品,张璪再世也不过如此。”
第十八章" 灵芝
第二天吃过早饭,龚雨轩给了舜华一点儿零钱,说:“今天元旦节,去公园玩吧,叫上满归,坐一坐摩天轮。”
舜华不肯接钱,说:“我和满归要临摹你昨晚画的画。”
龚雨轩把钱塞进舜华的口袋,说:“只管好好玩,中午回来也不迟。我在家里做好饭,等你回来炒菜,叫满归在我们家吃午饭。”
舜华出了家门,走到巷子拐弯那儿,满归迎面走来,连蹦带跳的,手上举着一个小利是。
满归说:“昨晚我把大利是交给古师傅,古师傅给我一个小利是,我问怎么没有你的,古师傅说要咏春堂的学员才有—我们去坐摩天轮吧。”
舜华拍拍口袋说:“外公给了我钱,也叫我们去坐摩天轮,可是我想玩别的。”
满归说:“你想玩什么?”
舜华说:“划船。”
满归说:“那船也划,摩天轮也坐。”
上次听玉娟说爸爸妈妈划过船,舜华特别想划一回。舜华看着游客划船长大,自己却从来没有划过。但凡要花钱的事,她尽量不跟外公提起。
游船有好几种,最小的能载两个人,最大的能载五个人,载人越少的越便宜。舜华和满归租了一艘最小的,船头做成小鸭子,配了一把双头桨。
舜华第一次划船,穿救生衣也不大会,要满归帮忙。
上了船,舜华操着桨,像别人那样左划一下,右划一下,小船只在原处打转。桨到了满归手里,小船就乖乖前进。
舜华蓦然想到,妈妈跟爸爸在湖上玩,也是爸爸划船的吧。她不禁打量着满归,想象另一个人的样子。
满归说:“看着我做什么?”
舜华把脸一偏,指着摩天轮说:“他们在看我们。”
满归就朝摩天轮上的人挥着手,高声喊:“哎—哎—”
摩天轮上的人也挥着手,高声应:“哎—哎—”
舜华就说:“别嚷嚷呀。”
他俩绕着湖心岛划了两三圈,靠岸还了船,又去坐摩天轮。新安装的摩天轮,第一天营业,游客排成好长的队呢。轮到他俩进入吊舱,一点一点往上升,舜华心情越来越激动,不禁发出尖叫。
满归说:“别嚷嚷呀。”
舜华红了脸,摸着胸口说:“我的心跳得好厉害。”
满归扮个鬼脸,也尖叫起来。
舜华于是放开胆子尖叫。
吊舱开始往下降的时候,他俩真是好舍不得。
摩天轮立在半山腰,挨着一条通往山顶的小径。他俩下了摩天轮,满归说:“坐摩天轮看不到整个城市,我们到山顶上去。”
舜华说:“我想回家看看外公。”
满归说:“我们快一点儿就好了,我在上山顶的路边种了榴梿种子,去看看发芽没有。”
舜华说:“什么时候种的?”
满归说:“暑假里呀,妈妈叫我给你家送榴梿那天。那个地方人去得少,等树长大,结了榴梿,我们一起去摘。”
二人就往山顶走,满归一路往右手边瞧,瞧着瞧着疑惑起来:“明明种在右边什么地方,怎么找不到了?”
舜华说:“有没有做标志?”
满归说:“我记得那儿有棵松树,而且是山路拐弯的地方。”
舜华不禁笑起来了,蟹山好多松树,山路处处拐弯呢。
忽然,满归尖叫一声:“这是什么?”
舜华过去一瞧,那儿有个朽树桩,侧边长出一朵像蘑菇一样的东西,伞面和茎是紫红色的。
“灵芝!”虽然是第一次见到,舜华相信自己没有认错。
满归蹲下去,说:“啊,你看,松针—”
那朵灵芝,伞面上插着两根松针,有一根居然穿透了。
满归伸手摸了摸伞面,捏着茎轻轻一掰,灵芝就断了。满归把灵芝递给舜华,说:“拿回家去,给龚爷爷泡茶喝。”
他俩兴冲冲下山,一路小跑。
到了得意轩,在大门外舜华就叫起来:“外公!外公!我们发现了灵芝!”
大门开着,屋里却没有人答应。
他俩跑进客厅,也不见人,从厨房门缝飘出异样的气味,十分刺鼻。
舜华把厨房门推开,只见外公歪在轮椅中,一只手搭在煤气罐阀门上,一动也不动,整个厨房弥漫着呛人的煤气味。煤气灶的木头支架变矮了许多,才跟轮椅差不多高,原来四条木腿都被锯去一截,就扔在支架下方,地上还有木屑,还有一把小手锯。煤气灶上方,一锅炒熟的生菜不再冒热气。
舜华愣在那儿,脑子里一片空白。
“煤气……”满归冲进去,砰的一声撞开窗户。
舜华回过神,扑到外公身边,泣不成声。
玉娟到得意轩叫满归回家吃饭,一见这种情形,慌忙报知居委会,又去告诉芒果老人。
下午过了一小半,蓬莱仙姝、野茅散人、烟波客、餐霞子陆续到齐,得意先生已在客厅地上躺得笔直。舜华披着麻衣,戴着白布,跪在外公身边低声呜咽,嗓子发哑。
餐霞子一来,就进厨房察看饭锅。得意先生中午煮的一锅白饭好好儿的,根本没有动过,餐霞子盛了一碗放在再也无法吃饭的人头前,竖直插上一双筷子。
满归觉得筷子那样插着,不是吃饭的样子,就把筷子平放在碗上。餐霞子赶紧将筷子重新插好,低声说:“那是梯子,亡灵登天用的。”
那是梯子?可是没有踩脚的横杠……满归暗自思忖。但过了一会儿,他就想到了,春节的时候,家家户户要在灶台边立一根头尾俱全的甘蔗,好让灶神沿着甘蔗爬到天上“言好事”,那么亡灵跟灶神一样,个子小小的吧?
满归一会儿看看死者,一会儿看看筷子,想道会看见一个小小精魂从死者身上飘到筷子上,忽然害怕起来,就走到门外。
餐霞子绕着死者慢慢地走,眼睛半睁半闭,拂尘左甩右甩,口中喃喃念起不知什么经咒。
野茅散人蹲下去摸一下死者的手,含着泪说:“你的手再也不会抖了,再也不会抖了,到了天堂好好作画,我烧几支好笔给你……”
第十九章" 发带
丧事简得不能再简,街坊们过来烧一沓纸钱就算尽了邻里之谊,安慰的话千篇一律,说与不说其实并不要紧。人世间的苦难,得一天一天熬过去。多数人用那怜惜的目光看舜华一眼,叹息一声,就回到自己的家或者工作岗位去了。
但凡有人吊唁,舜华按礼跪谢,跪得多了,就只把头低着,光看脚不看人。蓬莱仙姝在一旁搀扶,见舜华累得快要散架,叫她上楼歇一歇,她却默默不应。
三天过后,得意先生的遗体化为一盒骨灰,埋藏在墓穴之中,上方立着一块石碑。离开墓园的时候,舜华回头一望,那么多石碑密密麻麻,究竟哪一块是外公的……她还没有看清楚,目光就蒙眬了,那些石碑重叠在一起,仿佛洇渗的水墨。
仙姝拉一下舜华,说:“走吧,回去吧,这些天我陪你。”
玉娟说:“舜华交给我吧,你老人家也累了,要休息一下。”
仙姝说:“也行,你们两家挨得近。”
从墓园回到丹青街,将近下午四点,玉娟和满归送舜华回家,帮忙把外公的遗像挂在客厅墙上,跟外婆的遗像并排。舜华看着外公和外婆,眼泪又流下来了。
玉娟说:“不要哭了,这几天你眼睛都哭肿了。”
满归四下看了看,墙上《赤壁图》和古琴取走了,遗像下方的奖状也揭掉了,那儿贴着一个巨大的“奠”字,挨墙陈列着花圈,地上摆放着烧纸钱的大铁锅、烧香烛的小砂钵,四周散落着纸钱和残灰。
“舜华?”外边进来一个人,是屈老师,“明天要去上学,啊?”
是的,元旦节只放一天假,舜华已经误了不少课。屈老师不仅是来提醒舜华明天要上学,还带来了教学资料,要给舜华补课。
玉娟对满归说:“你也跟着听听。”
客厅还是灵堂,不方便补课,师生三人就上了楼,在书房里学习。快要期末考试,屈老师也太性急了些,舜华才从墓园回来啊。屈老师讲了几分钟,见舜华魂不守舍,眼睛红肿,就叹了一口气,说:“今天你休息一下吧,明天到了学校给你补。”
这顿晚饭,三人吃的是素面,鸡蛋也没有放。
吃完了面,玉娟叫满归回去,然后对舜华说:“你洗个澡吧,换一身衣服。”
这几天舜华穿着孝服,无数次下跪磕头,脏得不成样子。她洗了澡出来,换上一身黑衣服,乌黑的头发用黑发带束住,整个人明显瘦了许多。
第二天一大早,玉娟醒来时觉得特别冷。出去一看,居然下雪了,在江门这是多少年一遇的奇事。玉娟担心自己不在家,满归会睡懒觉,就出去买早点,顺便催满归起床。谁知她下楼打开大门,满归提着一袋包子油条在外头候着呢。
玉娟说:“怎么来了也不叫门?”
满归嘟囔着说:“想让你们多睡一会儿。”
三人草草吃了早点,满归和舜华就去上学。玉娟把昨晚换下来的衣服洗干净晾好,回丹青王去了。
这天上午有一节自习课,屈老师把舜华叫到办公室补了一会儿课,布置下要补的作业,带上门出去办事。
前面几道基础题都不难,舜华很顺利就完成了。最后那道开火车的应用题,舜华正咬着笔头苦思,窗玻璃发出叮叮的轻响。舜华一抬头,只见满归趴在窗台上。
满归轻声说:“开门呀。”
舜华就打开门,让满归进来。
满归说:“这道题我会做。”
舜华暗暗吃惊,说:“怎么做?”
满归说:“火车速度是不变的,用剩下的路程除以剩下的时间,就等于前面走过的路程除以前面消耗的时间,列个等式就出来了。”
舜华点一点头,很快解答完毕,就把作业本放在办公桌上,和满归回教室去。
路上满归说:“你缺的那些作业,有不会的就问我好了,谁叫我们是一个互助组。”
舜华没有再说什么,心儿却柔柔的。刚才做应用题的时候她猛然想到,这几天她没有上学,满归遇到难题问谁呢?满归一向不敢问老师题目。此时她才明白,她缺课的日子满归学习特别认真,不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能帮上她。
是的,满归变了,学习上心了,不再要别人来督促了。相反,他一到得意轩就叫舜华一块儿写作业。
舜华也变了,衣服鞋子不是黑色就是灰色,头上扎着黑发带。气温一天比一天低,她就像一只冬天的蝴蝶,虽然还能飞行,但是翅膀扇动得缓慢了,沉重了,不再像暖和的季节那么轻盈快乐。她走路总是低着头,而且贴着墙脚,避免跟人打招呼。她上课再也不会举手抢答,下了课也不跟同学们说笑玩耍,除了必须要出操、上厕所,她总是坐在自己的位置,低头学习。回到家里,她和满归除了写作业偶尔要说一两句,别的时候都不交谈。对玉娟也是这样,她尽量少开口。
舜华的变化,满归看在眼里,屈老师看在眼里,玉娟看在眼里,街坊们也看在眼里,都想劝劝她—可是怎么劝呢?谁也找不到合适的话语,只能在心里替她难过,尽可能帮助到她。
晚上睡觉的时候,玉娟总是紧挨着舜华。舜华体寒,要是不挨她紧一点儿,她睡很久也暖不过来。
早晨舜华去买外海面,跟别人付同样的钱,唐婆婆给她的分量明显多一些。
不论在哪儿,小狮王见到舜华,总是友好地摇摇手。
上课的时候,老师们都爱叫舜华回答问题。
舜华到屈老师办公室送作业,有时屈老师会给她一只芒果、一把龙眼,或者半个火龙果,说:“哎呀,我吃不完,请你帮帮忙。”
转眼到了头七,这天下午舜华放学回来,野茅散人、烟波客、餐霞子、芒果老人都在客厅里。一面墙上,《赤壁图》和古琴挂回了原处。另一面墙上,那个“奠”字不见了,外公外婆的遗像原先各占一个小相框,如今并肩装在同一个大相框里。花圈、纸钱和香烛全清理了,地面打扫得干干净净。玉娟和蓬莱仙姝在厨房里,一个炒菜,一个洗碗。
芒果老人对舜华说:“外公外婆以前阴阳相隔,如今总算在一起了。”
舜华点头不语,进厨房去帮忙。
仙姝说:“你去看一下外公的睡房,以后就当客房吧,书房我们也整理了一下。”
舜华来到外公的睡房,床还是那张,被褥换了新的。外公生前挂在墙钩上的外套也不见了,旧式大衣柜门敞开着,里头空空的。
玉娟走进来,说:“本来想等明天再清理,明天你要上学。”
餐霞子在门口说:“他们要等你回来,挑几件外公的衣物留下,我说不必了。外公最宝贵的东西,莫过于他的作品。那幅《天籁》在书房,王叔叔裱好挂起来了。”
舜华到了楼上书房,原先墨绿色的桌垫换成了浅蓝色的,笔墨纸砚,印泥镇纸,没有一样不在适当的位置。书桌上方挂着《天籁》,《鲤鱼》移到了一旁。蓬莱仙姝也上楼来了,与舜华并肩而立,望着《天籁》。她的目光抚摩着涟漪、,随着云雾的流动像鸟儿一样滑翔,在潮湿的峰峦上徘徊,而后降落到蒹葭丛生的湖畔,凝视着水榭中的吹箫人,说:“没有见过这样的山水画啊,墨气淋漓,随心所欲。那一片湖无边无际,云雾更是汪洋恣意,容得下大鹏鸟在天地之间尽情翱翔。粗看仿佛胡乱涂抹,细看却是天真烂漫,找不到一处败笔。只恨当时我不在场,野茅散人有福气啊,他人在画中,跟这幅画永远在一起。”
第二天早上,舜华起床的时候,玉娟正在天台上洗漱。舜华坐在床边梳头,发现自己的黑发带不见了,一条崭新的蓝发带放在那儿。
舜华对着窗外说:“阿姨,我的发带呢?”
玉娟吐掉口里的水,说:“洗了,你戴了好多天了。”
舜华走到门口,只见黑发带挂在晾衣绳上,软绵绵地垂下来。舜华就回到镜子前,拿着蓝发带犹豫不决。
玉娟走进来,替舜华把蓝发带系上,打了一个蝴蝶结,说:“你妈妈以前最喜欢蓝发带,总要打蝴蝶结。”
舜华心儿一震,看一眼墙上的《花开》,才意识到自己的发带跟妈妈的一模一样。
不一会儿满归来了,三人吃过早餐,玉娟左手牵一个,右手牵一个,一块儿离开得意轩。他们走出巷口,在古榕树下分了手,玉娟望着孩子们并肩朝学校走去,舜华头上的蓝蝴蝶翩翩欲飞。
然而玉娟没有料到,下午舜华放学回来就把蓝发带解下,重新系上黑发带。不仅如此,舜华还另外买了一条黑发带预备换洗。
第二十章" 寒假
日历上的纸页一张一张厚薄相同,时钟里的刻度一格一格宽窄相同。然而在人们的生活中,每一天每一刻感觉都不一样。对东湖小学的师生们来说,离期末考试越近,日子过得越快,一周紧追一周,一天紧追一天,考试那天简直叫人透不过气。最后一场考试结束,孩子们走出考场,浑身顿时放松了。
满归跑到舜华跟前手舞足蹈,“放假了放假了!放寒假了!”
舜华却只是微微点头。
满归看到舜华头上的黑发带,小声说:“我考得很好,你呢?”
舜华说:“还行吧。”
两天过后成绩出来,满归过去从来没有进入前二十名,这一次居然考了个第十五名,获得“进步奖”。舜华呢?全班第三,比上学期退了两名,仍然是“三好学生”。他俩还有一个共同的荣誉,“优秀互助组”,各人一张奖状。
满归一回家就大声嚷嚷:“我有奖状,两张!”
正好王一顺、玉娟和奶奶都在家,一个个说:“贴起来。”“贴起来。”“你不是想要白蜡杆吗?给你买。”
两张红红的奖状贴在神龛旁边,映得关公满面红光。
玉娟看着“优秀互助组”,说:“这一张舜华也有的吧?”
满归说:“有的。她还有一张‘三好学生’。”
玉娟说:“拿上糨糊,去看看她贴起来没有。”
母子俩来到得意轩,只见书包和奖状放在桌上,舜华正在厨房擦拭灶台。二人就动手贴奖状,舜华出来看着。
“旧奖状呢?都拿出来。”玉娟说。
“那些旧的……”舜华在犹豫。
当初布置灵堂的时候,旧奖状揭下来放在墙角置物柜里。满归把旧奖状全拿出来,说:“还是贴上吧。”
新奖状旧奖状都贴在遗像下方,红红的一大片,客厅变得亮堂多了。
满归对舜华说:“你外公外婆在笑呢。”
舜华仔细看一下,是的,两位亲人都在朝她微笑,似乎随时会眨眼。
玉娟说:“舜华,饭别做了,今晚在我家吃。我知道你一定会得‘三好学生’,给你预备了小奖品。”
舜华说:“阿姨,不用了。”
这一次玉娟怎么会由得舜华客气?她一只手挽住舜华的胳膊,另一只手拉上满归,一块儿出了门。
到了丹青王,玉娟从柜台里拿出一个粉红色的小纸盒,系着蓝色蕾丝带的,交给舜华,说:“打开呀—”这话是很平常的,然而那语气,那神色,却叫舜华难以拒绝。舜华很小心地解开蕾丝带,打开纸盒,呼吸顿时变得紧促:那是一条粉红色的发箍,洒了银点子,还有一对小巧的鹿角,金色的,毛茸茸。
满归不禁要伸手,想摸一下鹿角。
玉娟挡开满归的手,说:“女孩子戴的呀。”又把发箍给舜华戴上,眼睛顿时睁大了,说:“真好看,我小时候看到人家戴着一对鹿角,羡慕死了。”
舜华红着脸,有点儿想把鹿角取下,手却软绵绵的抬不起来。
奶奶拿镜子给舜华一照,啊,舜华几乎不敢认了,那是自己吗?乌黑的头发,粉红色的发箍,金色的鹿角,多像一位小仙女。舜华只觉得浑身发热,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谢谢阿姨……那条蓝发带我也会用的……”
得意轩天台上,三角梅叶子越来越稀疏。东湖公园亦是落英缤纷,这毕竟是岭南的冬天,一眼望去,山上岛上仍然绿苍苍的,只是不像春夏那么热闹欢腾,显出几分沉静清冷。那洋紫荆还开着花呢,花儿一边开一边旋转着飘谢,地上都落满了,树上仍然一派红装。丹青街上那些花店更不用说,经冬盛开的各种花卉争奇斗艳,越到年底就越抢手。
满归和舜华依然每天在一起学习,做寒假作业。屈老师过来一看,说:“你们这个优秀互助组,名副其实。”
那幅《天籁》,舜华和满归临摹了好几张。他俩还去东湖公园写生。像过去一样,满归画了画从来不拿回丹青王,就交给舜华保管。
这个寒假,舜华过得特别充实。做寒假作业、画画、学琴,就够忙的。屈老师不仅擅长冬不拉,古琴也弹得不错,有时会来指点一下。
蓬莱仙姝隔三岔五又把舜华叫去,教她制作颜料。仙姝说:“你爱画画,学了不会吃亏。许多大画家都是亲手制作颜料,对色彩的认识会更深刻,更细微。”仙姝还教舜华画工笔花鸟。仙姝说:“于非闇就是擅长制色,也精通工笔花鸟。”仙姝毕生追慕于非闇,她的画室叫作“闇色斋”。她爱写瘦金体也是受于非闇影响,古巷里“得意轩”三个字就是她的墨宝。
偶尔得了空闲,舜华还跟玉娟和奶奶一起刺绣。那双巧手比起小学年代更有力,也更灵巧,穿针引线的时候,纤纤玉指仿佛蝴蝶飞舞,常常看得玉娟和奶奶出了神。玉娟说:“舜华这个年纪做刺绣,最有意思。”奶奶说:“如今不比从前,女孩子都要上学了。”
过了腊八,街上有人卖春联、福字、红包和过年的花卉盆景,性急的人家大门外早早挂上了红灯笼。
那天舜华和满归去公园写生,经过荷池的时候,只见落羽杉树树锈黄,叶子像羽毛般在风中飘零,堆积在地上把小路淹没了。荷池中挺立着枯黑的荷梗,残叶和莲蓬都倒垂着,如同折断脖子一样。舜华在冰冷的石头上坐一坐,蓦然回首,身后却没有了外公,只有满归。
他俩回到得意轩,家门开着,客厅里有人说话。进去一看,挂相框贴奖状那面墙下摆了一个矮柜,放着一台电视机—分明就是丹青王那一台。墙角,一个陌生小伙子站在人字梯上安装电缆,玉娟在下边看着。
不等舜华开口,玉娟说:“我家换了液晶电视,这台旧的其实好好儿的,扔掉太可惜了。”
满归说:“搬过来好,我总在这儿写作业,偶尔想看电视也不用往那边跑。”
第二十一章" 守岁
大年三十,家家户户要搞大扫除,要贴春联,要预备年夜饭,舜华也楼上楼下忙个不停。得意轩的春联,外公自从手抖,年年叫舜华写,今年舜华仍然自己写,上午芒果老人见到了,下午蓬莱仙姝见到了,都说她临张黑女初见成效。芒果老人来送甘蔗,那株甘蔗那么壮实挺拔,修长的叶子用红带束住,往灶台前一立,几乎要拂着屋顶。芒果老人说:“走遍了整个市场,这根甘蔗最漂亮。”蓬莱仙姝送来一盆水仙,银瓣金蕊开得满满的,芬芳四溢。仙姝还叫舜华去吃年夜饭,然而满归家早几天就约好了。
年夜饭那多丰盛呀,舜华和满归匆匆吃个半饱,就揣上红鸡蛋提着红灯笼出门去了—一年到头了,孩子们要“卖懒”,他们沿街逛荡,昂头叫嚷:
卖懒,卖懒,
卖到年三十晚。
卖狗虱,卖木虱,
卖到年初一。
“懒”,谁会买呢?然而他们“卖”得非常起劲,逛了大街钻小巷。
卖完了懒,该回家同大人一起守岁了。
满归对舜华说:“今晚你在我家守岁。”
舜华说:“我家也要有人守岁。”
是的,平时她都住在自家,除夕怎么能在别人家过?
舜华回到家没几分钟,玉娟和满归就送来了消夜的汤圆,要陪舜华一块儿守岁,看央视春晚。
他们仨看到十点多钟,满归就歪在玉娟身边,睡着了。
玉娟把满归抱进客房,给他脱外套。
满归迷迷糊糊说:“我躺一下,等零点叫我起来,好多人放烟花,我要到天台上去看。”
玉娟给满归盖上被子,说:“好,零点就叫你,看你起不起得来。”
舜华走到门口,说:“阿姨,节目越来越精彩了。”
玉娟说:“嗯啦,我没有哪年不看到唱《难忘今宵》。”
她俩继续看电视,一边嗑瓜子一边喝茶。
零点的钟声终于响起。
玉娟扭头冲着客房嚷道:“起床了!零点了!”
舜华轻声说:“让他睡吧。”
却没想到,满归一骨碌就爬起来,揉着眼睛走出客房,说:“看烟花去呀,上天台。”
三人一块儿来到天台,望见居民区处处烟花绽放,东湖公园彻夜亮着灯火,楼阁亭台全装了彩灯,那座汉白玉桥更是熠熠生辉,美丽极了。
满归打个哈欠,说:“全国的人,今晚都不睡吗?”
玉娟说:“那当然—不过爱打瞌睡的,还有那些加夜班的、驻守边防的,都要除外吧。”随即又感叹起来,“我们中国多大的国家呀,十几亿人!海外华人华侨,不知又有多少,三十夜晚都不睡,真是了不起啊!”
舜华不禁踮起脚尖,希望能够望远一些。远处的天空呈现着朱砂色、胭脂色、雄黄色、赭石色、暗灰色,这儿那儿火树银花。啊,爸爸妈妈此时身在何方?也在守岁吗?他们会想念我吗?会想念外公外婆吗?应该会的吧……舜华蓦然想到,华人华侨也爱看央视春晚,那么不管他们流落何方,先前跟我在看同一个频道呢……
舜华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她怕玉娟和满归发现自己眼角潮湿,就转身去看那些盆花,灯光里,那一盆葱长得郁郁葱葱。
玉娟和满归去了得意轩,王一顺和满归奶奶守在丹青王铺子里,电视机也在播央视春晚。奶奶才过九点就去睡了,铺子里只剩王一顺,独个儿守着紫砂壶。
一年到头,王一顺难得如此清闲,待了一会儿就觉得无聊。他不爱看电视,想去卧室,家里总要有一个人守岁呀。他的目光在铺子里转来转去,落在紫砂壶上,记起童年一件事情。那时他刚刚学会调色,因为特别喜欢这把会鸣叫的老紫砂壶,就照着画。他才画到一半,王丹青过来一瞧就把画撕掉,说:“要画你画‘老三样’,照样子临摹。”
王一顺搓了搓手,饮一口茶,又搓了搓手,终于按捺不住,把画架摆到桌边。当他拿着画笔要往洁白的纸上落,心海居然荡漾起来。那样一种激动,就像小时候提笔要画老紫砂壶。
时间悄悄流逝,春晚已经结束,王一顺浑然不觉。当他画完了,老紫砂壶跑到了纸上,仿佛能端起来沏出茶水;壶盖上那只青蛙,仿佛随时会跳跃鸣叫。王一顺信手题上“听蛙”二字,不禁叫了一声:“好!”听到自己的声音,他猛醒似的,四下看看,铺子里只他一个人。他把画夹起来挂在墙上,慢慢端详,心中生起多少感慨啊。早年龚雨轩手不抖的时候,王丹青有一次正画着一幅大画,又有人来定大画,而且要得急,王丹青想到龚雨轩日子过得拮据,就叫王一顺传话,要把活儿转给龚雨轩。龚雨轩却说:“‘老三样’我画不来,我只能画自己想画的东西。”这件事在王一顺心里打了个结,多少年过去一直没有解开。如今他出乎意料画了一幅自己想画的东西,终于体味到,这样一种快乐那真是多少钱也买不到的。他在画前移动位置,左看右看,远看近看,真觉得这一幅很不错。虽然他平时不画这一路的作品,做装裱经手的可不少,知道好坏。琢磨一会儿,他将画取下来,添上一对小小的茶盅,颜色是梅子青,一个细颈的瓷瓶,斜插着一枝梅。嘿,有了这对茶盅和这枝梅花,虽然没画人物,分明是文人雅士对饮的场景。
王一顺放下笔,轻轻拍着画案喟叹:“妙啊……妙……”
他小时候颇有几分天赋,要不是生在丹青店,兴许也会成为得意先生那样的人吧。他把画重新挂到墙上,看了又看,不觉得天就亮了。
奶奶起了床,说:“一顺,去补个觉吧,吃早饭我叫你。”
王一顺这才感觉浑身发酸,可是有一种东西在血脉中涌流,叫他不想上床。他说:“我去公园里走一走,新年第一天呢。”
那幅画挂在那儿,奶奶根本没有留意,她要祭拜天地、关公和祖先,还要预备早饭,好让守岁的人回家就有的吃。
奶奶正在厨房忙碌,玉娟和满归回来了。
满归一进铺子,就指着那幅新画,说:“这不是我们家的紫砂壶吗?谁画的?”
玉娟睁大了眼,看一看画上墨痕犹湿,又看一看画案上有几支画笔蘸着未干的颜料,不由得啊呀一声,说:“不会是你爸画的吧?”
然而大年三十晚上,除了王一顺,谁会到铺子里来画画?
奶奶闻声出来,戴上老花镜将《听蛙》看了又看,说:“是他画的……奇怪……”
满归说:“原来老爸偷偷摸摸也不画‘老三样’。我去告诉舜华。”
舜华听到消息,初一不去别人家的规矩也顾不得了,连忙到丹青王来看画。
王一顺回来了,见一家老少和舜华都在看他的画,顿时窘得满脸通红,说:“昨晚我一个人守岁,随便涂抹打发时间。”
舜华说:“王叔叔,你画得很好。”
王一顺瞧着舜华,说:“好在哪儿?”
舜华说:“用色特别好,感觉很稳固,尤其青蛙身上的绿色。是怎么弄的?”
舜华问到王一顺得意之处,他不禁笑了,说:“施加石绿之前,我先上一道淡矾水,等它干透了,用布擦一下,看看颜色稳固不稳固。不稳固就修补一下,等稳固了再上石绿烘染,然后再加一道淡矾水,用布擦一下。”
玉娟说:“这幅画怎么处理呢?”
王一顺说:“裱起来,没事自家欣赏一下。”
那幅画当天就裱起来,挂在铺子里。
第二天贺生来给王一顺拜年,还未进门就说:“恭喜发财!恭喜发财!”
王一顺把贺生迎进来,说:“我正准备去你那儿。”
贺生大笑,说:“鲍老板一早就给我打电话,说酒店生意特别红火,大堂那幅风水画真是不错。他想请你再画一幅,布置在餐厅,也要那么大的,丈二匹纸。”
王一顺说:“好啊。”
贺生说:“鲍老板还想要高雅一点儿的,显得更上档次。他的酒店也要接待作家教授,安排学术活动,那个会议室,还有一部分客房,挂文人画更对客人胃口,总共要三五十幅,叫我替他物色,初八那天送过去挑选。你跟蓬莱八仙说一说?”
王一顺说:“真是大好消息。”
贺生饮一口茶,注意到挂在铺子角落里的《听蛙》,不由得就盯住了,说:“这一幅,不会是你画的吧?字是你的,笔法也像。”
王一顺微微一笑,说:“你觉得怎么样?”
贺生过去细看一番,说:“真想不到你有这一手。等初八那天,和别的画一块儿送过去,看鲍老板中意不。”
八仙的画,存货实在不缺。王一顺先跟舜华说一说,又跟芒果老人说一说,两天工夫就收到好几十幅。
王一顺卖画是常事,八仙卖画却是罕有的。舜华头一次分到“润笔”,小部分是她的,大部分是外公的。悟澄师的画也卖出去几幅,他不是有画送给画友们嘛。
八仙决定庆贺一番,也要感谢王一顺和贺生,就在芒果老人家设宴。
席间谈到龚雨轩,蓬莱仙姝说:“要是得意先生还在,不知道有多得意。”
王一顺对舜华说:“你外公那幅《赤壁图》,还有《天籁》,鲍老板想看一下。”
舜华连忙摇头,说:“那两幅不卖的,我爸爸给我妈画的那幅也不卖。”
王一顺说:“好,好,不卖不卖。各位,你们以后多画些,挂在我铺子里,有的客人不爱‘老三样’,正好还有你们的画,免得空跑一趟。”
满归说:“以后两种画我都学,也挂起来让人家挑。”
王一顺说:“你一直在学啊,别以为我不知道。”
第二十二章" 南国奇花
过了元宵节,丹青街的芒果开花了。别看芒果花小得不起眼,一般人都不曾留意它们长了五瓣,也不曾留意花心孕育出绿豆似的小果,但今年芒果花开得特别多,远看满树笼着淡黄色的雾,落花在地上铺了匀匀的一层,转成褐色、黑色,扫起来如同泥土。人们呼吸着芒果花粉嘟嘟的香气,都说:“今年芒果逢大年呢。”
一眨眼就到清明,这天上午蓬莱六仙一起去墓园,相约各自带上新作,在得意先生墓前品评,王一顺和满归也去了。
得意先生墓旁的小柏树发了新枝,长高了。给外公奠酒的时候,舜华双颊不禁春溪潺潺。
野茅散人说:“评画吧,评画吧。”
大家都把画拿出来,先看舜华的。那是《天台小景》,得意轩棚架上三角梅正在怒放,仿佛着了火一般,棚架下却空无一人。
蓬莱仙姝也落下泪来,连忙又擦去,笑着说:“佩玉生画得这么好,我应当高兴才对。”
餐霞子说:“这幅画虽然没有题诗文,意思却传达得很充分,睹画思人。”
烟波客说:“还要努力,将来考到高等学府去深造,那时候得意先生就得意扬扬了。”
第二个看满归的,画的是几棵芭蕉,色彩的运用比过去又长进了。
接下来看大人的。芒果老人的正是芒果花,题为《果期在望》。烟波客的是《渔父》,一艘小渔船漂荡在海天之间。蓬莱仙姝的是《摹于非闇玉兰黄鹂》,白花黄鸟,婀娜典雅,勾勒罩染,细致入微。餐霞子的是平远山水,《乡居》。野茅散人的是人物,《春醉》。王一顺的是自家旁边那棵古榕,没有题跋。
芒果老人说:“这棵古榕守护你们家几代人,你总算对得起它了。”
王一顺说:“我比你们差远了。”
芒果老人叹息一声,说:“我们这几个,悟澄画得最好,却不知去哪儿了。去年立秋雅集,还说今年清明要去他那儿看禾雀花呢。”
餐霞子说:“小蓬莱也不远,我们去看花吧?上次卖画,悟澄的钱你们叫我保管,我早想送到公坑寺去。”
一行人乘公交车抵达小蓬莱,然后徒步登山。沿路古木遮天蔽日,除了常见的榕树、紫荆,还有假苹婆、山牡荆。百鸟载飞载鸣,一只红头啄木鸟咚咚咚咚在树上干活呢。小溪顺着山势蜿蜒,成群的蝴蝶抖动翅膀在溪边饮水,有一只居然飞到舜华头顶,不舍离去。
这一路鸟语花香,也有不少落叶飘零。常说秋风扫落叶,解落三秋叶,其实秋叶有不少能熬过冬天见到春光,兀自恋恋不舍挂在枝上,直至新芽萌发这才让位。大伙儿上到山腰一个坳子,离坳口还有几十米,只觉得异馥扑面,精神为之一振。进去就见到了禾雀花,比胳膊还粗的藤条蛇蟒一般凌空飞舞,挂着成百上千串酷似小雀的花儿,一串一串密密麻麻,沉甸甸的,如同万鸟云集,散发着奇异的芬芳—那种芬芳不像寻常花香那样轻柔甜蜜,叫人沉醉,而是略带辛辣,催人清醒,感慨于季节必然的更替。
满归又跳又叫:“真像小鸟,还有喙子呢!”
大伙儿过去细看,原来满归说的是花柄。禾雀花在藤上的时候,挤得那么密,花柄不容易瞧见,而那落在地上的一般都不带柄。蓬莱仙姝说:“我们来看了多少回也没有发现喙子,还是小孩儿眼睛利。”
有的花儿掉落在地,色如乌血,舜华蹲下去拾在掌心,花瓣肉嘟嘟的,仿佛不幸从窠巢坠亡的雏鸟,舜华就轻轻放入土坑,用落叶盖住。满归也来捡落花,一只蜜蜂正在花心吮蜜,肚子一缩一鼓,受到惊吓就飞出来,反倒把满归吓一跳。
一个和尚一步一摇从山径下来,正是悟明师,跟蓬莱七子都相熟,老远就说:“各位来看花啊。”
餐霞子上前抱拳,说:“悟澄师回来没有?”
悟明师双手合十,说:“人没有回来,但有一幅画寄回来,就挂在客堂。”
大伙儿赶紧去看画,那是一幅中堂,标题叫作《访道》,高近两米,长有一米。峰峦巍峨,云雾缭绕,上齐天际。山石层层晕染,用卷云皴法。树枝参差虬曲,以蟹爪勾勒。小径溪泉时隐时现,一位僧人踽踽独行。
芒果老人说:“行万里路,道法自然,不错啊!悟澄师不论眼界胸襟,跟过去大不一样了。”
舜华指着画上的僧人,说:“悟澄师画的是他自己。”
满归说:“一个背影你就认得出来?”
舜华说:“虽然只是背影,神气像他,再说他背着黄布包呢。”
满归再看一下,说:“啊,真是他。”
烟波客说:“给他打个电话,问问他到哪儿了,叫他回来。”
悟明师说:“他行踪无定,又没有手机,只能等他打电话来。”
餐霞子说:“也不用找他,时候到了,他自然会回来。”
舜华心儿怦地一跳,不由得想,爸爸妈妈不定什么时候也会回来吧……
时光的翅膀从来不会停下,它轻轻一扇,一个学期又过去了。舜华考上了五邑中学,其余五仙一个一个都来道贺。
野茅散人送来一支茅龙笔,有扫帚那么长。舜华双手举着笔,说:“这么大啊……”野茅散人说:“笔越大,你将来越有出息。”
餐霞子送来一个文具盒。舜华从来没有用过那么精美的文具盒,带密码锁的,摇一摇哗哗响。餐霞子把密码告诉舜华,说:“你等我走了再打开。”餐霞子离去之后,舜华打开文具盒,发现里头不只有文具,还有一个红包,鼓鼓的。
芒果老人送来一册精美的笔记本,一刀宣纸。那笔记本扉页题了词:画画要得意,读书也要得意,唯有做人不可得意。
烟波客送来一套运动服和一双运动鞋。舜华试了试,衣服大了一号倒不要紧,问题是鞋子紧了。她想了想,把鞋底的垫子抽出来再试试,刚刚好。
蓬莱仙姝送来一个新书包,里头装着一套学习资料,还带舜华下了一回馆子。
玉娟仍然与舜华夜夜同眠,一夜一夜变得更加宝贵—五邑中学所有学生都要住校,新的学期,玉娟和舜华只能是周末聚一聚了。
那天深夜,玉娟在熟睡中被舜华推醒,灯光里,只见舜华跪坐在床头,一脸慌乱,且带着羞涩。
玉娟说:“是不是做噩梦了?别怕,梦是反的。”
舜华说:“阿姨……床单……”
玉娟这才发现,在舜华睡觉的位置,床单有一块小小的红斑。玉娟刚刚醒来,神志不很清晰,还以为那是三角梅的花苞,伸手一摸,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玉娟莞尔一笑,说:“没事,把床单换一下就好。”
她俩换下床单,舜华说:“我想洗个澡。”
舜华洗了澡又洗了床单,玉娟就帮舜华把床单晾起来。月亮大得出奇,不仅床单的花纹看得分明,棚架上的三角梅也现出花红叶绿。那些衰疲多年的盆花,这一年长得特别好,此时也在月光下呈现各自的颜色,那一盆四季桂特别好闻。清风从湖上款步而至,似乎把粼粼的波光也送过来了。
玉娟说:“半夜里闹这么大的动静,幸好还没有在学校住宿。”
升初中,住校,这是舜华期待已久的事情。她对玉娟充满了依恋,玉娟夜夜来陪伴却又让她难为情。但此时提到这个话题,她的依恋又压过了她的难为情。她仰头凝视玉娟,只见那丰满的面颊映着月光,洁白而又光滑,就像贝壳一样。她不禁抱着玉娟的胳膊,说:“就算在学校住宿,我也会时时想你。”
玉娟低头闻一下舜华潮湿的发香,说:“满归不如你懂事,上了中学,你仍然要督促他学习。”
舜华嗯了一声,轻轻笑起来。
玉娟说:“你笑什么?”
舜华说:“那天上午我收到录取通知书,想问一问满归收到没有,走出古巷里,望见王叔叔在大榕树下教训满归,满归低着个头。我赶紧转身,以为满归没有考上五邑中学。谁知道,不一会儿满归跑来报喜,原来他也考上了。我问满归,为什么你考上了爸爸还训你?满归说,就是考上了才训呢,考不上要挨铁尺。”
玉娟也笑了,说:“邮递员到古巷里送信,本来要从丹青街过呀。那天上午我们先收到通知书,我问邮递员有没有你的,他说有—你的通知书我们比你还先看到,只是没有拆信封。”
舜华说:“太好了,我和满归小学是同学,初中又是同学。”
第二十三章" 新生
开学那天,玉娟带着满归和舜华来到五邑中学。
报了到,领了校服、迷彩服、床上用品和洗漱用品,玉娟先安排好满归,然后就送舜华去女生宿舍。
她俩进入宿舍,舜华一眼就看见赵萍。别的舍友都来了,不是穿着校服,就是穿着迷彩服,聚在一块儿吃零食说笑,只有一个独自在墙角下铺整理被褥。
舜华正跟赵萍打招呼,墙角那个女生跳过来,拉着舜华的手,眼中闪着快活的光,说:“是你!”
舜华说:“彩虹!你也考到这儿来了。”
王娟说:“你们怎么认识?”
舜华说:“去年国庆节我在彩虹家住了好几天。”
玉娟十分欢喜,对舜华说:“我还担心你到了新学校,环境陌生呢。”
彩虹说:“我倒是叫家里人好不担心,上川岛就我一个在这儿读书。我外公说你也考到这儿,没想到居然同班同宿舍。你睡我上铺吧,我俩挨着。”
舜华说:“周末倘若你不回家,正好住我家。”
彩虹说:“我外公也这么说。”
玉娟把舜华的床上用品放到彩虹上铺,彩虹就爬上去打理。
赵萍说:“快试一下新衣服呀,舜华。”
舜华就试校服,女生校服是蓝白二色的连衣裙,腰部恰到好处往里收缩。舜华过去的衣服码子总是偏大,穿上这身校服十分合体,简直就是一个活生生的成语:亭亭玉立。
玉娟看了舜华正面,又看侧面和背面,看得舜华不好意思。
赵萍说:“你们那时候没有校服吗?”
玉娟说:“有是有,不如你们的好看。”
新生报了到,宿舍安排好,当天就不必回去,从第二天开始,新生要参加军训,为期半个月。
第三天下午,玉娟发现满归的电子表落在家里,就想起给满归送过去。学校统一作息,有没有电子表关系不大,其实玉娟是找个理由去看一看军训罢了。当她再次来到五邑中学,新生都在操场上,每个班级都有海军战士当教官,正在进行队列训练。
两三百个学生,清一色的迷彩服,一眼望去仿佛一群青蛙,哪能找到满归和舜华呢?玉娟就先找班主任,每个班级,那班主任都在一边监督。
玉娟找到初一(3)班班主任,一眼就认出儿子来了—他正冲自己眨眼睛,可是身子站得笔直。
接着玉娟找到初一(1)班班主任,就找到了舜华,女生站在最前排,舜华又是其中最俊秀的。舜华像是没有看见玉娟,然而,等到教官下令解散的时候,舜华就像小鸟一样飞过来,比满归跑得还快。
来的路上,玉娟买了两支冰激凌,用塑料袋装好,藏在手提包里。此时她睃一眼操场上的教官和老师,小声说:“许不许吃冰激凌?”
满归说:“怎么不许呀,小卖部还有卖。”
玉娟就把冰激凌拿出来,哎呀,天气那么炎热,她在操场边看了好久,两支冰激凌都快化掉了。
但是满归和舜华非常高兴。
满归说:“还是妈妈好。”
玉娟说:“爸爸也疼你的,昨天晚上他还说,五邑中学的老师很严,怕你受不了。我说,再严的老师还有你严?”
舜华说:“叫王叔叔放心好了,满归在新学校吃得开,今天上午军训休息的时候教官叫他表演双节棍,昨天(3)班班主任叫他参加迎新画展。”
玉娟就问满归:“啊?你怎么没有回家取画?”
舜华说:“他有不少画放在我家,昨天傍晚我请了假回家取画,我也参加了画展。”
玉娟说:“在哪儿展出?带我去看看。”
画展地点,那是教学楼门厅,上百幅作品挂满了墙壁。
到了这儿,满归说:“考考你的眼力,能不能认出哪两幅是我和舜华的?”
玉娟把目光那么一扫,就认出舜华的来了:“这一幅,别人认不出我还认不出?得意轩的天台。”
原来舜华送展的,正是《天台小景》。
满归说:“我的呢?”
玉娟这面墙瞧瞧,那面墙瞧瞧,指了三四幅,满归和舜华都摇头。
玉娟就说:“要是你画‘老三样’,我倒认得。”
满归说:“你再想想,去年我参加蓬莱七子的雅集……”
玉娟立时指着那幅《芭蕉图》,说:“这幅?这儿是在兰园,要是你不说,我真看不出来。”
新学期,第一次画展评比,时间放在军训结束那天。结果公布出来,一等奖里有丁舜华,二等奖里有王满归。
“……丁舜华同学获得一等奖,为班级增了光……”上第一节晚自习的时候,班主任容老师正在表扬舜华。
一位胖滚滚的中年人塞在前门那儿,冲容老师微笑着说:“我找丁舜华。”他脸那么大,肉多得堆不下,笑起来就往下掉。
有的同学窃笑起来,不知是谁说了一声“天蓬元帅”。
容老师连忙示意舜华出去。
众目睽睽之下,舜华朝前门走去,心里在嘀咕,这位是谁呀?我不认识……
“天蓬元帅”退到走廊上,等舜华到了跟前,他端详着舜华,说:“龚雨轩老师是你什么人?”
“是我外公。”
“哦……”“天蓬元帅”搓了搓肥大的巴掌,“到我办公室去。”
一进办公室,舜华就明白了,“天蓬元帅”是美术老师。这儿到处摆着石膏模型、画架、颜料和纸张,墙上挤满字画,门后挂着几件脏兮兮的工作裙。
“天蓬元帅”叫舜华坐下,给舜华倒茶,然后坐在舜华对面,说:“那幅《天台小景》,我一眼就认出是得意轩,我在那儿学画的日子不短。我父母是园林工人,经济条件不大好,你外公不收我的学费,还经常留我吃饭。那时候你妈妈也才你这么大……你外公有没有跟你说?”
舜华摇一摇头。
“我不该姓朱,又长这么胖。但是你外公喜欢我……惭愧啦……你外公去世我听说了,正好我家里有事情……”
朱老师脸上现出红晕,看了看他的鞋。
舜华就叫了一声:“朱老师……”
朱老师双手抹一把脸,抬起头说:“你加入丹青社吧,五邑中学丹青社,不错的。”
舜华说:“初一就我一个吗?”
朱老师说:“迎新画展得了奖的,都有资格参加。”
周六上午,舜华才吃完早饭,朱老师就登门了。
“我有东西要送到丹青王装裱,顺带也看看你。”进门的时候,朱老师是这么说的。然而看到他自行车前头的篮子里装着一大袋糖果,后头的货架上绑着一纸箱橘子,舜华就明白这话恐怕要倒过来说。
进入客厅,朱老师看到墙上两位老人的遗像,立即鞠了一躬,说:“老师,师母,我来迟了……”他情绪有些激动,四下看看,又说:“多少年了,《赤壁图》还在,古琴还在……以前我就在这儿吃饭,师母总给我夹菜。上楼看看吧,那是我们学画的地方。”
二人上了楼,朱老师在画案边坐下,抬头望着棚架,说:“那时候,棚架刚搭起来,种什么植物你妈妈还叫我们出主意呢。有人说种牵牛花,有人说种五角星花,是我说三角梅花期最长。”
舜华就望着朱老师,眼也不眨,说:“你有我妈妈的消息吗?”
朱老师轻声说:“会画画会弹琴的,天涯海角都要寻找同道。我有几个搞艺术的朋友在欧洲,慢慢帮你打听。”
周一回到学校,丹青社举行新学期第一次社员大会,朱老师任命舜华为副社长。丹青社的老规矩,初一、初二、初三各设一名副社长,挂帅当社长的,正是朱老师。
对丹青社,朱老师那是热情洋溢,每逢周末就带社员出去写生。有的社员因各种原因去不成,下周到了学校,那真要扼腕叹息。以丹青社的名义到郊外写生,游山玩水,那多快乐呀,而且还有收获。
舜华不只是在丹青社很快乐,在班上也很快乐。
她这样的家庭情况,没有哪个老师会带着好奇向她打听什么。
有一次开家长会,玉娟以家长的身份出席,班上有好几个同学来自东湖小学,他们的家长见到玉娟,没有一个觉得惊讶。“你怎么来了?”“啊呀,你待舜华真好。”像这样会叫舜华尴尬的话,谁也不说,似乎玉娟就是舜华的家长。
大人们,还有同学们,用善良与真挚筑成一个温柔体贴的小世界。而当舜华觉察到的时候,她只有对每个人报以微笑,只有更勤奋地学习,更乐观地生活。她以这种面貌置身于班级之中,就像晨光照进树林,又像清泉滋润草地。
一天晚自习,容老师来到教室,见同学们相处融洽,学风优良,不禁就说:“我最喜欢我们学校的录取通知书,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同学们都看着容老师。
容老师就背诵起来,声音特别响亮。同学们都笑着,一起背诵:
“亲爱的同学,衷心地祝贺你,成为我校一名新生。希望你在校期间提升品德,畅游学海,健康成长,度过美好而充实的初中生涯。”
这是录取通知书上一段话,谁不知道呢?
到半夜里,彩虹怎么也睡不着,听见上方老有响动,就爬上床梯,只见一双眼睛在黑暗中隐隐发光。
“出去走一走?”彩虹用气声说。
“哎。”舜华轻声答应。
这所校园室外到处栽花种草,道路都有乔木或者花架遮蔽。建筑外墙和屋顶爬满藤蔓,不留空隙。所有的窗台和走廊都种着三角梅,舒展着修长的枝条。初秋的风柔柔吹拂,植物们默默地散发芬芳,夜虫正在欢快地歌唱,月亮在天宇中尽情地倾泻光华。她俩手牵着手,喁喁低语,在夜色的宠爱中流连忘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