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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使藏起翅膀

2022-04-12吴陈颖

十月·少年文学 2022年4期

刚刚割过的草地,发出一股又一股呛人的青汁的味道,樟木、马尾松、苏铁和匍匐在地上的车前草,杀气腾腾地肆意生长着。

我讨厌夏天。

一次洗澡的时候,我偶然摸到了胳肢窝下有几颗米粒儿一样的疙瘩,凑近闻闻有一股怪味。跑步训练结束后,怪味就更加明显了。每次回家换下衣服,钻进花洒下,我总是要冲了又冲,搓了又搓,洗了又洗,味道才会变淡一些。洗完澡后,我躺在凉席上,被柠檬沐浴液的香味紧紧包裹着,感到安心许多。

当时我读六年级,镇上举办小学生长跑比赛,我跑进了前三,获得去区里参赛的资格,训练的时间也随之变长了。我像平常一样大汗淋漓地回到家,厨房已经飘来饭菜的香味。坐在饭桌旁的爸爸在妈妈耳边嘀咕了一声,随后两人的鼻子都抽了抽。妈妈当即放下碗筷,提高音调对我说:“先洗澡再吃饭!你没闻到自己身上的臭味吗?没人愿意跟有臭味的人做朋友哟!以后嫁人都嫁不出去!”

爸爸打趣地说:“怎么就嫁不出去了呢,你不也嫁出去了吗,哈哈……嗯。”

饭桌上的气氛突然变得凝重起来,爸爸不吭声,自顾自闷头吃饭。

“愣着干吗,快去洗澡啊!”妈妈用筷子敲着碗。

“凭什么别人都没有,就我有……”

“妈妈也有啊,你舅舅、大姨、二姨、外公,都有啊!这不是很正常吗?”

“那为什么我们班别的同学都没有,就我有!”

“你别管别人,管好自己就得了,好好洗澡……”

“我洗得还不干净吗!我平时洗澡都上三层沐浴露,没有用!没有用!没有用!”

我跑回自己的房间,将自己摔在床上,大声哭了出来。累得哭不动了,就四仰八叉地躺成“大”字,一抽一抽地痉挛着。腹部似有火烧,四肢却冷得像冰块。过了许久,一道光照进了黑暗的房间,隐约中传来饭菜的香味。

“饭菜热好了,吃点儿吧。”爸爸小声地说。

我翻了个身。

“这点儿小事也闹脾气,遇到事情就晓得哭,哭能解决问题吗?哭能当饭吃的话,以后你坐着哭好了,我做的饭你爱吃不吃……”妈妈还在门外碎碎念,像一只满腹牢骚的鼓风机,方才熄灭的怒火噗地又燃了起来,越烧越恼。

我摸向放在床头柜上的托盘,光着脚跳下床。

“好哇!以后再不吃你做的饭了!”我愤愤地向厨房走去,“我要绝食,你把饭菜端到我鼻子下,我也要统统倒掉!”

经过父母房间的门口时,我下意识地停下脚步。他们在聊些什么?妈妈肯定后悔极了,跟爸爸商量着怎么跟我道歉吧!

于是我将耳朵贴在门上,凑近了听。

“白菜又降价了,得再买点儿回来囤着。”

“隔壁邻居家摆满月酒,请了咱们,要包点儿红包送去。”

“婷婷初中上寄宿学校,下个月交学费。”

……

听着父母的对话,我的心里渐渐平静了下来。天已经完全暗了,屋外停着一辆正在卸货的三轮车,黄色的车灯透过厨房的百叶窗投射进屋内,在贴满奖状的墙壁上留下斑马线一样的光影。我默默地坐到饭桌边,饭已经冷了,又硬又干,不知道是眼泪还是鼻涕湿润了喉咙,所以也没觉得难以下咽。

藏好,不要被人发现。

初中入学前要参加军训,整个暑假我都为这件事发愁。妈妈给我买过治狐臭的药水,小小一瓶,和滴眼液一样。等我用过一周后才发现,我对药物过敏,胳肢窝下长出了一个硬硬的结块,按下去还隐隐作痛。后来妈妈给我买了止汗露来掩盖腋下的气味,虽然只能持续一段时间。

军训穿的迷彩服一点儿也不透气,站在太阳下就像蒸桑拿。衣服被汗浸湿,又被太阳晒干,一天下来,表面结出了像盐一样的白色晶体。幸好太阳只值了两天班,接下来一周都是下雨,我们撤回室内操场进行军训。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铁皮屋顶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教官一个人的声音盖不过雨声,于是带着我们一起拉歌,屋外的雨声松一阵,又紧一阵;室内的歌声扬一阵,又抑一阵,像打击乐和管弦乐的二重奏。

休息间隙,有人从身后拍了拍我的肩膀:“怎么还耸着肩,休息就好好放松一下,一起玩嘛!”说完那双手还用力揉了几下我僵硬的肩膀。我转过头,是指挥拉歌的那个女孩。她高高瘦瘦的,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

我没有告诉她,我正忙着和大家玩另一个游戏。在我的手臂跟躯干之间,有张薄薄的、无形的纸,上面赫然写着四个大字—“我有狐臭”。游戏规则,就是夹紧双臂,不让那两张纸从腋下滑落。

她也没意识到,她是这场游戏最大的“敌手”,因为在军训的队列中,她正好站在我身后。

本以为会一直下雨,太阳却在军训的最后一天催债似的向我们逼来,把我们赶回室外的绿草地。练习踢正步时,启明突然戳戳我后背。我惊恐地转过头,难道—!

她在我耳边幽幽地说了一句:

“你看看天上的云朵,像不像一个天使。”

我眯着眼慢慢抬起头。空气被毒辣的太阳晒出了褶皱,靠近操场的几座教学楼在嗞嗞的热浪中抖动着,像在沙漠中看到的海市蜃楼。

“一点儿不像,连翅膀都没有。”我低下头,一边用脚扒拉草,一边小声地咕哝。

“天使不一定有翅膀哦。”启明一本正经地说。

正式上课后,我坐在靠墙一排的倒数第二个座位,坐我后面的依然是那个高高瘦瘦的女生启明。

止汗露只能持续一会儿,所以每次下课后,我都得去厕所补涂一层。教学楼两层只有一个公共厕所,而我们班教室又是离厕所最远的。每次去厕所,就像玩闯关游戏—

第一关是教室门前五十步走廊,因为下课后挤满了人,所以我取名为“挤流勇进”。

第二关是“芝麻开门”,这段路正好从老师办公室门前经过。办公室的门通常是半掩着的,运气不好的话,会迎面碰见老师。

第三关,也是最后一关,叫作“勇登高峰”,这是一段楼梯,共二十级台阶。如果心情好的话,我会一边爬楼梯一边背一首五言绝句,庆祝即将到来的胜利。

虽然这段路的物理距离并没有那么长,但对我而言比跑一千五百米还要难。

在初中,每个人都穿同样的校服,梳着同样的发型,为了使自己与众不同,每个同学都想让大家看到自己优秀的一面。如果在小学,或许我还能亮出自己长跑比赛的奖牌,证明自己体育方面的特长,但自从上初中后,我越来越害怕体育运动,因为运动就意味着流汗,流汗就意味着狐臭!而我们班的体育委员,恰巧是坐我后排的启明。我本该妒忌她,但我在其他方面找回了优越感。

第一次月考成绩公布当天,班主任王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我敲了敲门,小声地喊了一声“报告”,夹紧双臂低着头走向她的办公桌。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王老师笑盈盈地拿出两张纸递给我。我看到第一个格子写着我的名字,感觉脚下踩着软软的白云,很不真实。

“下周一开表彰大会,需要你做一次经验分享,你凑近点儿,我告诉你要准备些什么内容。”我还没从做梦般的恍惚中走出来,俯下了身子。这时,我敏感的雷达再次感到异常的波动—王老师抽了抽鼻子,眉头一皱,眼看着要用手捏住鼻子了。我紧张地直起身来。但那只手拐了个弯,转向笔筒,挑了一支笔,唰唰唰地在白纸上列起清单。

“首先,说一下你这次的考试分数,英语数学都是满分,总分只扣了五分……”她把头转向隔壁桌的老师,好像不是在与我说话。

我绞着手指,很想跟王老师说:“可我不想炫耀我的成绩。”但我始终没敢说出口。

王老师似乎看出了我的为难,对我说:“这都是你努力的结果,不用不好意思。”

放榜之后,走廊上一下子涌出了大批跟我打招呼的“熟人”,这种突如其来的关注度,似乎正是我所追求的,又好像与我的愿望相悖。后来我发现,这只让教室到厕所的漫漫长途变得更加艰难。

艰难的道路似乎出现了一点儿微光。

当时王老师正在讲解英语课文,文中介绍了法国悠久的香水发展史。

“你们知道为什么西方一些国家盛产香水吗?”

“因为爱美?”

王老师摇摇头,回答说:“是因为他们当中很多人天生就有体臭。”

同学们窃窃私语起来,我听到坐我前面的男生不屑地用鼻子笑了一声。

我明显感受到王老师朝我这边看了看,但没有与我对视。我低下头拧着衣角,害怕下一秒她就要点我的名字。

“体臭和汗腺的分泌能力有关。汗腺的排汗能力越强,体臭气味越重。人类祖先一直都有体臭的,直到我们民族的祖辈们走出热带,进入亚洲温带以后,发生基因突变,才渐渐没有体臭的。”

“那是不是证明,我们跟那些有体臭的人相比,更进化了一步呢?”一位同学举手问。这个问题引起一连串的更放肆的笑声,那个举手的同学得意极了,似乎自己发现了新大陆。

王老师的表情突然变得严肃起来:“大家安静!在解释这个问题前,我先举个例子。”

“大家知道猎豹是如何捕猎的吗?靠的是速度和爆发力,为了生存,猎豹在自然选择的机制中,提高了自己跑步的速度。”

“那大家知道人类的祖先是如何捕猎的吗?靠的是耐力,人类奔跑的瞬时速度远不及牛羊鹿马,但人类可以连续跑三天三夜不止息。这要多亏我们发达的排汗系统,将补给的水源以汗液的方式不断蒸发出去,促进人体内的能量供给。从这个角度来看,大汗腺也是自然选择的结果。没有大汗腺,人类可能根本无法生存。”

说完,王老师转身在黑板上写下大大的“evolution”。

“就像世界上有黑皮肤的人,也有黄皮肤的人,有的天生直发,也有的天生鬈发,没有谁的地位更优越,也没有谁的身份更卑贱。Gene mutation(基因突变)本身是无所谓进化或者退化的,相反,正是因为gene diversity(基因多样性),包括人类在内的万物才可以在不同环境下生存下去……回到课堂,请同学们翻开今天要学的生词表,找到黑板上这个单词,将evolution的翻译改成‘演化’”。

我拿起笔,仿佛在修改史书,庄严地把课本上evolution的中文翻译“进化”涂掉,写下“演化”两个字。我的心像抽屉一样拉出来翻了个底朝天,把积压已久的顾虑、怨恨、自卑统统倒干净,然后再重新安回去。

王老师不是与我一个人谈话,但她的每一句话都像密密的针脚,缝补着我心上的新老裂痕。我双手伸过头顶,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原来在教室里伸懒腰这么惬意!

我和坐我后排的启明同学渐渐有了些交流,我给她讲题,她给我讲看过的书和电影。启明还将自己珍藏的明信片送给我,上面是一个蓝色的天使风铃,她说,这是电影里的一个宝物,只要摇响它,就可以实现任何愿望。

临近期末考试的时候,数学老师临时占用大课间让我们做模拟卷。试卷快做完时,我感到隐隐的不安,腋下的潘多拉魔盒打开一条缝,不幸的气味偷偷摸摸地逃了出来。我这才意识到该补涂止汗露了,下意识地夹紧手臂。一阵慌乱的搜寻后,终于摸到放在书包隔层的止汗露。

我装作要上厕所匆忙离开教室。“回来交卷应该还来得及。”我一边跑一边想。

直走过走廊,转弯,上楼,再转弯,一切都非常顺利。当我伸向口袋时,空荡荡的两只口袋让我的心不由得咯噔一下。估计是在“挤流勇进”跑掉的,我心想。

大课间下课铃正好在这个时候响起,学生鱼贯而出,走廊成为从教室到厕所的单行道,从厕所往回走的人就像违规逆行的车子,使原本拥挤不堪的交通变得更加阻塞,我不得不接受几十双眼睛的审视。直到现在,我还会重复做着同样的梦—在荒芜的草原上,我拼命地狂奔,不论我跑多快,跑多远,总感觉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我。抬起头才发现,整个天空都布满了眼球。一道道黄色的激光投射下来,在我的皮肤上烫出斑马线一样的伤痕。我不敢抬头与他们对视,俯身在草地里摸索许久,终于在一盆枯死的兰花边找到了止汗露。我慢慢地靠近,假装自己鞋带掉了,迅速蹲下身子,顺势捡起塞进裤兜。

“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我心想,“不要慌,虽然没时间答最后一道题,但交卷应该还来得及。”我镇定地从厕所出来,回到教室,却发现卷子还躺在自己的桌子上,没有被收走。

我质问启明:

“不是最后一个同学收试卷吗?我的卷子怎么没交?”

启明突然被问蒙了,抬起脸咬着笔头:

“我……我以为你没写好,我这就帮你交上去。”

启明越过课桌俯身抓起我的卷子,碰翻了水杯,把卷子打湿了。我还没缓过神来,上课铃响了。

数学老师怒气冲冲地走进教室,把一摞试卷摔在讲台桌上:

“我用手掂量一下,就知道有人没交!没交的,都给我拿着试卷,站到教室后面去听课!”我从启明手里扯过湿漉漉的试卷,转过身,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

我也说不上自己有多么委屈,只是觉得累,好累。我不想再去揣度别人对我的看法,不去在意是否有人说我矫情,有人在暗暗嘲笑……我只想撕下“假笑的面具”,放下伪装,当着全班人、全校人、全世界人的面喊出心中的苦闷:

“我有狐臭!我不想再装啦,你们讨厌我也好,排挤我也好,我不想再继续掩饰下去啦……”

但我始终没有说出口。你在害怕些什么呢陈婷婷?你为什么这都办不到呢陈婷婷?你怎么连承认的勇气都没有呢陈婷婷?我一遍又一遍问自己。但我太累了,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默默流泪。

最后,数学老师只让我们站了五分钟。当我回到座位时,桌子上突然出现了一张纸条:“对不起”。

我把纸条重新折回去,扔进了桌边的垃圾桶。

我要去跑步。期末最后一门考试结束后,我放下笔,脑袋里蹦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去跑步。

此时此刻,跑步对我来说,是一种难得的暂停,是一次珍贵的休息。这本该是一场久违的放松,如果,如果终点不是医院。

那天的晚霞像是纱布裹着的血块铺陈在西边的天际,周围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我点开手机拨打电话的页面,输入爸爸的电话号码:

“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

我重拨了一次。又是一阵忙音。

犹豫许久,我按下另一串熟悉的号码。

“喂,妈妈,是我,我是陈婷婷,我借了一个护士姐姐的手机……我现在在县医院……”

我原本计划着,无论如何今天也要把狐臭的手术做了,如果妈妈不答应,我就赖在医院不走。终于等来妈妈的那一刻,看到她穿着蓝色工装,慌慌张张地跑进医院大门,我欲言又止,心里涌起了一种说不上的难受。妈妈抓住我的肩,不断地问我哪儿受伤了,哪儿不舒服。不知为何,情绪的堤坝突然在这时瞬间崩溃,我甩开她的手,哭着向她大吼大叫。在此之前,我从未在公共场合对妈妈做出过如此无礼的行为,之后也再没做过,但就这么一次,足以让我后悔一辈子。

我对妈妈吼着:“你自己有狐臭,为什么传给我,你就不应该生下我,为什么让我受罪,为什么!”

按照她的性格,她应该扇我两个大嘴巴子,事实上我也希望她这么做。但她却在我面前蹲下,和我一起呜呜地哭起来……

手术是在第二天做完的。

因为打的是局部麻醉,所以在手术过程中,仪器发出的吱吱声,缝合切口时的拉扯感,以及左腋手术进行到一半突然传来钻心的刺痛,我都还记得,而且记得清清楚楚。缝合完成后,医生对我父母说:“小姑娘很勇敢,没喊过一次痛。”其实我的眼泪早已经把半条枕巾都打湿了。

我还记得,妈妈扶我起来,轻轻地说了一声:“对不起。”

我的眼里噙着泪水,不是因为麻醉过后的阵痛,而是因为内心的愧疚。

手术后的一段时间,爸妈每天都要陪我来医院拆纱布换药。有一天,爸爸接到一个电话,说是我同学打过来的。

“谁啊?”

“好像叫……启明?”

“……她有什么事吗?”

“她说到我们家楼下,但发现门关着。”

“那你是怎么回她的。”

“我……我说你做了个小手术,现在在医院。”

我不免感到惴惴不安—爸爸的漏风嘴,能藏得住什么秘密?

回家的时候,邻居家的奶奶告诉我们,刚才来了一个高高瘦瘦的女孩,留了一篮子水果,说是送我的,还有一封信。

我拆开了信:

陈婷婷:

你还好吗?

听叔叔说你刚做完一场手术。我从附近小店买了些水果,希望早日恢复健康!

本来想找你说声对不起,我很抱歉没帮你交卷子,还把你的卷子弄湿了。这个天使风铃是我上网买的,希望你喜欢。

启明

从信封中滑出了一个小小的蓝色玻璃风铃,和电影里的天使风铃一模一样。

医生嘱咐我两个月内不能剧烈运动,避免伤口感染。返校后,我没有把病假证明交给班主任,也没有交给体育老师,因为上面醒目地写着“狐臭”二字。但假还是要请的,我找体育委员启明商量,她也没细问请假原因,爽快地答应了。

当别人问我为什么不去上体育课,我就敷衍地回答说:“我的肩膀摔伤了。”

为了不那么引人注目,每次上体育课时,我都先在厕所躲一阵子,等大家都离开教室后,才重新回到座位上。无人的教室空荡荡的,好像变大了许多。

校运会前的最后一次体育课上,启明把腿摔伤了,但她还是在女子一千五百米报名表上填上自己的名字。

“没人愿意参加长跑比赛,只好我自己上了。”启明说。

“既然没人愿意参加,干脆都不去,让那栏空着算了。”

“旷赛会倒扣班级体育总分,而且要扣二十分……跑个第一名也只加十分啊。”

“你跟大家说过扣分这件事吗?”

“嗯。”

“还是没人愿意代替你参赛?”

……

“那说明大家对班级体育总分都无所谓,你干吗还这么较真呢?”

启明抬起头:“虽然没有人愿意参赛,但也没有人愿意看到自己班级的分数垫底呀,我只想通过自己的努力,不让大家失望罢了。”

我不再反驳。

“我替你去。我替你去跑。”

启明抬起头:“可是……”

“相信我。”

站在起跑线上,还没开始跑,我已经因紧张而感到四肢无力了。虽然在十分钟前,我还信誓旦旦地告诉启明,一定会帮班级跑个好名次。

“预备—”

“跑!”

跑道像丝滑的绸带一样在我脚下后退,积压在胸口的担忧顾虑,都随着每一口呼吸被排出体外,远远地抛在脑后。我如此真实地感受到心脏的跳动,脚步一前一后有规律地附和着,自然而然地汇成军训时拉歌的旋律:

“一二三四一二三四像首歌……”

嘈杂的呐喊声中,我恍惚地辨别出自己的名字,是同班同学在为我加油鼓劲。

“唱得山摇,地也动,唱得花开水欢乐……”

第五名、第四名、第三名……

我像跑进了哆啦A梦的时光隧道,回到了小学的训练场,操场边的草地发出一蓬又一蓬青汁味道,我就是那夏天里的樟木、夏天里的马尾松,我在生长,杀气腾腾地肆意生长。

跑完三圈后,我和第二名之间的距离依然在不断地缩小。体育老师在一旁大声喊:“摆臂!摆臂!”我用力地将左臂一甩,一阵撕扯的痛感从腋下传来。我怕刚刚愈合的伤口又重新裂开,于是放慢了速度。

就像一阵风骤然吹起,一道黑影嗖地从我身边一晃而过。

我又奋力加速,但那份力量突然消失了,地球引力逐渐加大,每抬一步都要克服更强的阻力。体力不支的恐惧再次支配我的身体,我的呼吸变得急促、脚步变得紊乱。

第三名、第四名、第五名……

大家一定很失望吧……明明再坚持一下就可以在小组赛出线了,让他们白费力气为我加油了……启明……如果她没受伤,一定可以不负众望为班级争光吧……

最后一百米,我已经彻底无望在小组赛出线,跑过终点线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了,于是,最后一点冲刺的动力也随之灰飞烟灭。我只想逃避,逃避面对同班同学,尤其是启明失望的神情。

跑过终点线后,我依然没有要停下的意思。我一直跑,速度慢得像下沉的夕阳,像从勺子上缓缓下落的浓稠酸奶,脚下的塑胶跑道在反复摩擦产生的热量中渐渐软化,双腿像陷进沼泽中难以拔出。我想找一处没有人的地方,于是跑到学校大门那儿,体力早已透支的我突然感到下肢瘫软,随即跪在地上,就当我快要倒下去的那一刻,一股向上的拉力从胳肢窝下支起我的上半身。

是我的腋下长出翅膀了吗?我转过头,汗水模糊了我的双眼,辣得我叫出声来。

“怎么了?哪儿痛?我扶你去医务室。”

我擦去汗水,眼前站着那熟悉的高瘦身影。四下里没有一处遮蔽,启明背对着太阳,为我投下唯一的阴凉。

“对不起,我输了。我连小组赛都没能出线。”

“不,你没输!你为我们班赢下二十分啊!而且你是坚持跑得最久的选手,所有选手都没有你的耐力强。”

她将我的水杯递给我,上面还挂着她送我的天使风铃。

“你看,天上的云像不像天使的翅膀!”启明一手叉腰,一手挡在眼前,抬头望着太阳的方向。

我抬起头。轻薄的白云透着柔丝般的光泽,一丝一缕的纤维似乎还保留着画笔的痕迹,边缘完全透明,融入浓得化不开的蓝色油漆桶里。是哪个天使这么粗心,把翅膀落在这儿了?我试着去抓住它,抬起双手的一瞬间,风鼓满了整个T恤,吹得我胳肢窝痒痒地痛,好像是在提醒我,那里曾经长着一对翅膀。

“启明……”我转头看向她。

“你知道我做的是什么手术吗?”

……

“启明,我有狐臭……我有过狐臭。”

“我知道。”

又一阵风吹来,叮叮当当的风铃声,像从遥远的天边传来的美妙旋律。

“那……你愿意做我的朋友吗?”

“我们早就是朋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