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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文主义视角下程朱理学文化形象译介路径
——以译者陈荣捷为例

2022-04-12邓景春

合肥学院学报(综合版) 2022年6期
关键词:人文主义译介理学

邓景春

(皖西学院 外国语学院, 安徽 六安 237012)

基于“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的程朱理学思想凭借其积极入世的哲学态度和缜密精致的形而上学成功承续孔孟之道,影响深远。然而,西方素有“秦汉之后无哲学”的说法,为了打破西方哲学界这一迷思,陈荣捷含英咀华,以其惊人的毅力,将理学特别是理学集大成者朱熹的哲学思想译介到西方,在国际上掀起了一场朱子学热潮,为中哲西传做出了巨大贡献。有着深厚中西学功底的华裔哲学家陈荣捷十分注重在其译介活动中构建理学的文化形象,使译文读者更易理解西方学者称为“新儒学(Neo-Confucianism)”的中国思潮。其译介文字质量上乘,颇具人文主义特色,成为西方学者研究中国哲学的重要参考资料,陈荣捷也因此成为理学在海外的最佳代言人。本文试图从陈荣捷提出的中国人文主义视角,分析他为了促进理学思想的海外传播所采取的文化形象建构路径,试图为中国文化“走出去”提供新的思路和方向。

1 理 学

理学,亦称新儒学,形成于两宋时期,是我国历史上重要的哲学流派之一,其研究主要基于儒家经典阐发经书义理,探讨人性和道德修养,属于典型的伦理哲学。理学自晚唐韩愈“道统说”和李翱的“复性论”开始萌发,北宋周敦颐、邵雍、张载完成奠基工作,经程颢、程颐兄弟初步创立,至南宋朱熹在二程的基础上建立了一个精致而富于理性思辨的理学体系。该流派将“理”作为最高的哲学范畴,是万物赖以存在的根据,其基本内容是儒家传统的价值观念。[1]理学对中华名族的影响至深至巨,促使儒学思想再次独领风骚,成为中国社会主流价值观,甚至影响了日本、韩国、朝鲜、越南等国的历史文化进程。

理学开山鼻祖周敦颐的《太极图说》借助道家“太极”的概念回答了万物从何而来的问题,为理学提供了形而上学的理论基础;邵雍基于《周易》揭示了宇宙万物周而复始的演化规律;张载提出以“气”为本的思想,倡导人类服务于同类及整个宇宙,发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宣言,赤胆忠心感人肺腑,使儒家积极入世的价值观和天人合一的理念更加深入人心。[2]二程则继承“道统说”,极力复兴孟子的“性善说”和李翱的“复性说”,认为人性若回归到喜怒哀乐未发之前的状态,就能成贤成圣,还提出了理本体论,为朱熹的理气论和心性论创造了先决条件。

朱熹集先贤的重要学说于一体,认为世界的本原是“理”,而“理”是规律和伦理的综合体,是形而上之道,“气”是构成万物的基本物质要素,是形而下之器,“理”通过“气”衍生出了形形色色的世间万物。“理”的伦理内容即仁义礼智,它们是“理”在人性中的表现。由于构成人的“气”有清浊之分,人性中的“理”通常受到蒙蔽,需要修身养性才能回归人性中的“理”,而“居敬”是穷“理”之本。[3]

2 中国人文主义

早在1935年,游走于中西文化之间的文化大师林语堂就在其英语著作《吾国与吾民》)中首开先河,提出了“中国人文主义(Chinese humanism)”,认为其体现了典型的中国式人生理想。他指出,“中国人文主义”的特色在于不受宗教或科学思维的影响,坚信人类是宇宙的中心,人生的目的不在于虚无缥缈的来世,也不在于物质欲望的满足,而是在于享受简单的世俗快乐,尤其是家庭生活,建立和谐的社会关系,而象征人类理性的中庸思想则是实现这一人生目的的唯一途径。[4]

林语堂在通俗文学中的这一说法逐渐得到更大范围的认可,在1963出版的《中国哲学资料书》中,陈荣捷率先运用“人文主义”视角解读整个中国哲学史。书中陈荣捷开宗明义,提倡用“人文主义”概括中国哲学的特点:他认为这种“人文主义”并不否认或轻视至高无上的超自然力量,而是主张天人合一,在中华文明诞生的初期,人文主义就占据支配地位。[5]3无论是儒家的“仁者爱人”,还是道家的“返朴归真”,抑或是禅宗的“既心既佛”,都是关乎人性、直指人心的思想,体现了哲人们对人类现实生活的关怀。[6]

陈荣捷认为中国人文主义思想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重视人力,重视道德,对鬼神敬而远之。[5]4重视人力,即对人类价值的肯定,认为人类通过自身努力可以把握自身的命运,这一点可以体现在中国各家思想都看重个人的修行,都相信凭借个人努力可以达到最高境界;重视道德则是天人合一的精妙之处,也是中国人文主义的根基所在,人类的命运取决于德行的高低,而天理与人理一脉相承,在朝抑或在野,皆为天命所授,无关乎前世今生或超自然力量,而好的政府以及和谐的人际关系就是道德高尚的根本体现;[7]对鬼神敬而远之,即中国人重视祭祀和礼仪,他们不否认超自然力量,会供奉并尊敬超自然力量,但是他们的使命在于事人事天,与鬼神保持着相当的距离。[5]4正因为如此,才有孔子的“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以及中国人重世俗生活轻宗教信仰的文化格局。

3 陈荣捷的理学文化形象构建

3.1 陈荣捷的理学译介

陈荣捷生于中国广东开平,自幼接受传统国学教育,熟读四书五经,具有良好的国学基本功,他与很多老一辈学者一样,擅用汉语文言文进行学术创作,文笔颇为古朴典雅。陈荣捷13岁进入新式学堂,后来凭借深厚的国文功底考入岭南学院,在校期间接受西式教育,成为大胆活跃的爱国青年及学生领袖,后赴美学习获得哈弗大学哲学博士学位,在美国教授中国哲学50余年,可谓熟稔中西文化。

1946年陈荣捷在H.F.MacNair编写的英文图书《中国》一书中撰写了“新儒学”一章,拉开了其理学译介的序幕。1960年陈荣捷与狄百瑞等合编出版了英文《中国传统诸源》(SourcesofChineseTradition),其中介绍理学的七章内容,均出自陈荣捷之手。1963年陈荣捷翻译编纂的《中国哲学资料书》(ASourceBookinChinesePhilosophy)出版,其中译介理学的部分有九个章节,填补了当时西方学术界在理学研究方面的空白。1960 年代中后期,陈荣捷专注于理学研究,并逐渐聚焦于理学集大成者朱熹,将朱熹和吕祖谦合著的《近思录》译成英文,而且先后出版了《朱熹的生活和思想》《朱子新探索》等极具学术价值的朱子学著作。陈荣捷的理学译介真正做到了“有词必释、有名必传、有引必溯其源”[8],体现了他极为严谨的学术态度,其著作中引用和注释多如牛毛,堪称朱子学百科全书。

3.2 陈荣捷的理学文化形象构建

陈荣捷得出结论,人本主义是中国哲学思想的基调,新儒学则标志着中国人文主义思想的高潮,这种对中国哲学人文主义精神的解读在中国文化身份建设过程中至今仍在产生持续影响。[7]理学继承了孟子“性善说”,认为人天生具有“四端”,即同情心(仁之端)、羞耻心(义之端)、辞让心(礼之端)、是非心(智之端),是对人性的高度肯定,尽显人文主义特色。陈荣捷在理学译介过程中以凸显中国式人文主义为目的,注重在译语中重新构建理学的文化形象:他在著作中阐述了中国式人文主义思想,重新翻译了理学专业术语,并通过加注和按语搭建了相对完备的中国人文主义思想体系。

(1)概念解析。

陈荣捷在介绍中国哲学时,对中国的人文主义进行了详细而独特的阐述,西方读者得以从一个全新的视角认识理学思想。在《中国传统诸源》中,陈荣捷指出理学虽然兼收并蓄佛老精要,但却彻底反对佛教和道家思想,誓要传承儒家正统思想。建立在儒家人文主义(Confucian humanism)坚实基础之上的理学思想葆有积极入世的传统中国思想。理学家们关心以人为中心的世界,以一种更加深入人心的方式重申了儒家的训导—人类的秩序感和价值感不仅不会与宇宙法则背道而驰,反而是实现天人合一的必由之路。人类的道德准绳、社会关系、历史政治活动既不是黄粱一梦也并非噩梦一场,而是真实存在的世界。[9]在《中国哲学资料书》中,陈荣捷认为整个中国哲学史的典型特征就是人文主义(humanism),其核心要义是天人合一的思想。他认为中国的人文主义始于周朝,主要表现在重视培养人的能力;认为以德治国是天命所授的职责;提倡对鬼神敬而远之,相信通过德行和努力把握人类自身命运。[5]3

(2)形象重塑。

基于其对理学的人文主义认知,陈荣捷在向西方译介理学时,对其人文主义特质进行了凸显。陈荣捷指出,他之所以没有直接援引当时已有的中国哲学文献英译本而是自己重新翻译了这些文献,是因为他认为很多术语的译文不能体现中国哲学的特色,新儒学的术语尤其需要新的译文来表达其真正内涵。[5]xi陈荣捷在译介过程中使用全新的理学术语翻译,去除了语言表层的神秘色彩和宗教色彩,于是在西方语境下,理学的整体形象得以重塑,成为提倡人类依靠道德力量和自身努力实现人生价值的独特性命之学,让西方读者耳目一新,成为引用数量最多的中国哲学著作之一。[10]

本文选取《中国哲学简史》中冯友兰和其美国弟子德克·布德(Derk Bodde)的理学术语翻译与陈荣捷的译文进行对比。从表1可知,陈荣捷十分重视“仁”的概念,[6]将其译为“humanity”,一语双关,既指“仁慈”,也可指“人类”,这反映了他把“仁”与“人”等同起来——“仁”就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条件,与宗教无关,体现了他的人文主义倾向,同时注意塑造理学独特形象,避免比附基督教的博爱(benevolence)概念。而冯友兰的译文则只能指“人心”,陈氏将“气”译为“material force”,“行”译为“agent”,用物理过程来描述宇宙形成之初的运动,能够去除神秘色彩,与西方读者熟知的宇宙大爆炸理论相呼应,便于他们接受译文内容,冯友兰的“ether”(以太)显然也可以和现代科学接轨,但是抹煞了“气”与“行”的区别,同时他直接套用西方科学专用术语,忽视了理学思想的独特性。“鬼神”本源自民间迷信,但是在理学家看来只是“阴阳消长而已”[11],而且陈荣捷在回忆录中说他秉承儒家精神,注重在现世多做一些事情,不愿过多讨论宗教问题。[12]因此陈荣捷也认为鬼神只是“气”的运动或者“造化的力量”[13],而不是随意摆布人类的怪力乱神,将其译为“spiritual beings/forces”或者“positive and negative spiritual forces”,既可以去除宗教色彩,也折射出了中国人文主义一以贯之的“敬鬼神而远之”的态度。同样,“敬”没有译为“reverence”,而是反观理学提倡格物和修身须用敬,将“用敬”译为“the exercise of seriousness”,体现中国人文主义思想对个人道德约束力的高度重视,而冯友兰的译文只能表达“格物”时的专注。陈荣捷认为,虽然理学吸收了禅宗的一些构念,但理学从根本上反对佛教和道家思想,因此他的译文还是竭力避免套用佛教术语翻译理学名词,采用不同的译文塑造理学的独特文化形象:将与佛教“顿悟”相似的“豁然贯通”译为“thorough understanding”,强调 “格物”须达到深刻领悟的程度,也过滤了其神秘主义色彩。另外,陈荣捷将“修身”译为“personal/moral cultivation”,是为了与佛教的“修行(spiritual cultivation)”划清界限,同时也显示出理学对个人努力和个人道德的高度重视,冯友兰对于“顿悟”和“修身”这两个术语的翻译则直接套用了佛教术语译文,未能在译语中塑造理学的人文主义特质。通过对理学重要概念的全新表达,陈荣捷使理学成为重视个人道德修养,重视人力,褪去宗教和神秘色彩的中国人文主义哲学思想。见表1。

表1 理学重要术语翻译

(3)体系建构。

陈荣捷采用学术研究和按语的方式处理他需要译介的文字,所以他的理学译介作品中无论是引用还是注释,都极其精确,评论性文字有理有据,清晰而客观地展示了理学的人文主义倾向。在《中国传统诸源》中,陈荣捷采用先总结,后翻译著作节选的方式,而《中国哲学资料书》采用总述、节选翻译和评论三合一的方式在正文译写中把理学的完备体系展示出来。例如:

84.“The mind is the principle of production… The feeling of commiseration is the principle of production in man.”146This is because man is born with the mind of Heaven.The mind of Heaven is to produce things.(44:14a)

Comment:The Ch’eng brothers’ doctrine that the character of Heaven and Earth is to produce is here applied to the character of the mind.This concept underlies all Chu His’s ideas about the mind.It is this creative force of the mind that makes it the master of the universe, unites principle and material force, and enables consciousness to function without end in its activity and tranquility.

“44:14a”交代了原文的出处,“146”是指第146条注释,斜体字“comment”告知读者此处为作者的评论,陈荣捷在此解释了理学重要概念“心”与“性”的关系,指出这里朱熹借用了程氏兄弟关于天地造化万物的思想,将其用来解释“心”的特性,提出“心”与“理”相通,能掌握宇宙法则,能将理与气统一起来,使意识在动与静之中持续运转,永不停息。陈荣捷添加这样的评论无疑强化了中国人文主义“天人合一”的思想。

《近思录》的翻译尤具陈荣捷的个人学术特色。由于我国传统经典语录式写作缺乏语境,读者难以全面理解理学思想,陈荣捷借用训诂学的研究方法,将相关背景和难点以注解的方式直接写在译文下方,并注明出处,这既是他严谨治学的写照,也便于读者对理学概念有整体的把握,前因后果皆可了然于胸:读者不需要中断其阅读思路去文末或者页面下方寻找注释,阅读体验得以大幅提升。例如,在翻译《近思录》中周敦颐的《太极图说》时,为了让读者了解“无极”和“太极”的关系,陈荣捷引用了朱熹《太极图说解》的相关解释,通过“以朱言朱”[14]的方式避免给注重严谨的西方读者留下主观臆测的印象。总之,理学专著缺乏完整的体系,在逻辑和辩证方面有所欠缺,陈荣捷在其译介过程中努力以文内评论或注释的方式提供重要背景信息,填补了信息空缺,从而系统地建构理学的人文主义核心理念,引起了西方读者的共鸣,其作品也成为西方国家大学生了解中国哲学的必读书目。

4 结 语

英国哲学家罗素曾说,“西方文化的明显特点,我以为就在科学方法;中国文化的明显特点则是他们对人生意义的正确认识。吾人希望此二者应当逐渐结合在一起”[15]。这里的“人生意义”正是中国人文主义思想的重要内容。美国新人文主义美学创始人之一欧文·白璧德也将中国哲学思想视为解救西方现代社会精神危机的良药。[16]由此可见中国人文主义思想对现代人类社会的积极意义——克制过度的个人主义,警醒物欲横流的社会回归理性。为了让西方国家进一步了解中国哲学,尤其是深刻影响中国人的理学思想,陈荣捷以一位熟稔中西文化的使者身份,在其译介活动中对理学的文化形象进行了重构,凸显了理学思想中重视人类道德修养和个人努力的成分,宣扬了不须借助宗教就能实现终极幸福的中国式人文主义性命之学,无数西方读者因此对中国哲学思想产生兴趣。当下,中国在国际社会中的声音依然较弱,要提高我国的文化软实力,还须借助对外翻译活动更好地塑造中国的文化形象,而陈荣捷颇具成效的理学译介路径能为我国典籍译介提供重要的参考和借鉴,值得更加深入的研究和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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