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回忆
2022-04-12S.A.阿列克谢耶维奇
[白俄罗斯] S.A. 阿列克谢耶维奇
这是坐落在明斯克近郊的一幢三层旧楼房,属于那种战后迅速出现的建筑群,周围早已长满了幽雅的茉莉花。我从这幢房子开始的采访,持续了四年,直到现在,我写文章这会儿,采访都还没有结束。说真的,当初我决没有料到结果会是这样。
把我吸引来这儿的,是该市报纸上刊登的一条简訊,报道不久前在明斯克一家叫“突击手”的汽车厂里,人们欢送会计师玛利亚·伊万诺夫娜·莫洛申娃退休。报上说,她在战争中曾当过狙击手,十一次荣获战斗勋章。在一般人想象中,很难把这个妇女的军人身份与她在和平环境中的工作联系起来。但就是这种不协调的感觉已经隐约暗示出对如下问题的答案:在1941年至1945年间她究竟是个怎样的战士?
这是个瘦小的女人,像少女一把长辫子楚楚动人地盘在头顶上,一点都不像报上登出的那张模糊不清的照片。她坐在一把大圈椅里,双手捂住面孔,说:“不,我不想回忆……神经根本受不了。至今我还看不得战争片……”
接着她反问道:“干吗要来找我?您可以去找我的丈夫。他可以给您讲好多……指挥员的名字,将军的名字,部队的番号……他全记得。可我不行,我只记得自己,我的那些事啊,像钉子一样钉在心里……”
她请求把录音机拿开:“我得瞧着您的眼睛谈,这玩意会妨碍我的。”可是不一会儿,她就把录音机的事给抛在脑后了……
玛利亚·伊万诺夫娜·莫洛申娃(当时叫伊万努希金娜,上等兵狙击手)讲述:
“我的故乡在迪亚科夫村,就是现在莫斯科的普罗列塔尔区。战争爆发时,我还不满十八岁。我进了集体农庄,修完了会计学课程,以后就开始工作了。同时我们还在兵役委员会办的学习班里学习。我们在训练班学会了实弹射击。这个由四十人组成的班里,我们村有四个人,邻村有五个。总之,每个村都有一些人来学习,而且全都是女孩子……男人能扛枪的全上前线了……
“不久,共青团号召青年们参军保卫祖国,因为敌人已经逼到莫斯科城下了。不单是我,所有的姑娘都表示愿意上前线。我父亲已经上前线了。本来我们还以为,只有我们这样的人才会积极要求上前线……可是我们来到兵役委员会时,看到已经有很多姑娘在那儿了。挑选很严格。首先,必须有健康强壮的身体。我担心他们不要我,因为我小时侯常常生病,体质很弱。其次,如果想参军的姑娘是家里唯一的孩子,也会被拒绝,因为不能把母亲一个人留在后方。幸亏我还有两个妹妹和弟弟,虽然他们全都比我小,反正条件是够了。最后还有一桩麻烦事,集体农庄的主席不同意我走,如果我们全都上前线,整个农庄都会瘫痪的。我们去共青团区委会,也碰了一鼻子灰。
“于是我们以本地区代表团的身份去找州团委,还没被批准。后来我们决定,既然我们在莫斯科,干脆就到共青团中央去。我们当中派谁去报告?谁有这个勇气?后来我们想,索性大家一块去。可是,我们连团中央的门都进不了,从西面逃出来的青年全挤到这里来了,他们是要来为亲人报仇的。
“到晚上,我们总算见到了书记。他问我们:‘怎么,你们连枪都不会放,就想上前线了?’我们告诉他,我们已经学会了……‘在哪儿学的?……学得怎么样?……你们会包扎吗?’您知道,就是在兵役委员会举办的那个训练班,地区医院的医生也教过我们包扎。这下好了,我们手里有了王牌。我们还告诉他,我们不仅是这几个人,总共有四十多人呢,全都会射击,也掌握了初步的医疗知识。书记最后对我们说:‘回去等着吧,你们的问题会得到解决的。’过了整整两天,通知书送到了我们手里……
“我们去兵役委员会报到,在那里我们被带进一个门,又被带进另一个门。我原来有一条非常漂亮的辫子,我一直为它感到自豪。可是等我走出兵役委员会,它已经不在了……衣服裙子也收了上去。我都来不及把裙子、辫子给妈妈送去……她多希望在身边保留一些我的东西啊……我们当场就换上了套头军服,戴上了船型帽,领到了背囊,然后被装进了运兵列车……
“我们不知道将会被编进哪支部队,也不知道火车载着我们朝哪个方向开。说到底,我们对于干什么工作根本不在乎,只要是上前线就成。大家都在作战,我们也一样。我们开到了谢尔科夫车站,离它不远处是一所女子射击培训学校。原来我们都要在这里完成狙击手课程。
“学习开始了。各种条令我们都得掌握,警卫勤务、纪律条令、原地伪装、化学防护。女孩子们个个都很努力,我们学会了闭着眼睛装拆狙击步枪和确定风速。捕捉移动目标、测定距离、挖掩体、匍匐前进等科目我们也全掌握了。在结业考试中,我的兵器作业和队列作业都得了全优。
“我们总算上了前线,在奥尔沙一带。我们分在第六十二步兵师……我至今还记得师长是波罗特金上校。他一看到我们就火了:‘这不是硬把别人不要的包袱推给我吗!’可是接下来就把我们邀到他那儿,招待我们吃饭。当我们听见他问自己的副官:‘我们可还有茶点?’时,心里都觉得委屈极了:把我们当成什么人啦?!我们都是狙击手,是来打仗的!可他不把我们当作战士,却拿我们当小丫头看。当然,从年龄上看,我们确实可以当他的女儿。‘要我拿你们怎么办呢,我亲爱的姑娘们?’——这就是他对我们的态度,这样欢迎我们的。而我们认为,我们已经是战士了……
“第二天他要求我们表演一下,检验我们射击技术和原地隐蔽的技术到底怎么样。我们枪打得很好,甚至比男狙击手(他们只是从前沿阵地召回集训了几天)还强。接着是原地伪装……上校走过来,一边走一边观察着草地,然后站在一个土墩上——他一点都没发觉。可是这时‘土墩’却在他脚底下哀求了起来:‘哎哟,上校同志,我不行了,您太重了。’瞧,真是笑死人了!上校简直不敢相信我们能伪装得这么好。于是他说:‘现在你们可以上前沿阵地了。’但他还是很为我们担忧,每当我们出发去‘狩猎’时,他总是警告我们要小心,不许冒无谓的风险。
“那是我们第一次去‘狩猎’,我的副手是玛纱·科兹洛娃。我们在两军间的无人地带挖好掩体,伪装完毕,就趴了下来。我进行监视,玛纱作持枪准备。突然间玛纱捅捅我:‘开枪,开枪!德国人!’我对她说:‘我观测,你开枪吧!’‘等我们分工完毕,他早就跑了。’她说。我还是固执己见:‘应当先想好射击要领,瞄准好目标:哪儿是板棚,哪儿是白栎树……” ‘你是在学校解方程式吗?我们到这里是杀德国人来的!’我看出玛纱已经发火了。‘那好,就这样开枪吧,你怎么不开?’
“我们就这样吵着。这时一个德国军官正在给他手下的士兵下命令。来了一辆马车,士兵们流水作业地卸着货物。这个军官站在那儿又说了几句什么,就消失了。而我们还在争执。我发现那军官又露面了,如果我们再错过一次机会,他就可能跑掉了。于是,当他第三次露面时——这是短暂的一瞬间,因为他一出现立刻就会消失——我下决心开枪了。主意一定,却突然又闪出一个念头:这是一个活人哪,虽然是敌人,可毕竟是个活人。于是,我的双手不知怎么发起抖来,而且浑身都打开了寒噤。我怀着一种恐惧……在打过胶合板靶子以后,要朝活生生的人开枪,真不容易。但我还是镇定下来,扣动了扳机……在瞄准镜里,只见他摇晃了两下便倒了下去。他死没死我不知道,可是开枪后我身上战栗得更厉害了,心里害怕得不得了:我杀了一个人……
“我们回到排里,大伙开会讨论我的行为。我们的团小组长克拉瓦·伊万诺娃劝我说:‘不要同情他们,应该恨他们……’她的父亲是被法西斯杀害的。那时我们常常喜欢围在一堆唱歌,而她总是请求说:‘别唱了,姑娘们,等我们打垮了这帮恶棍再唱吧。’
“几天后玛利亚·伊万诺夫娜打电话给我,约我到她前线的战友克拉夫季娜·科罗辛娜家里去做客。于是我又一次得知,姑娘们成为战士,杀人,是多么的不简单。
“克拉夫季娜·科罗辛娜(上士,狙击手)说:‘我们卧倒后,我开始观测。这时我发现有个德国人欠着腰站了起來,我手指头一动,他就倒下了。您知道吗?我一个劲地哆嗦,全身战抖。我哭了。我以前是朝靶子射击……根本不在乎。可是在这里,我是怎么把一个活人给打死的呢?……’
“但这种恐惧很快就过去了。一次我们行军路过东普鲁士的一个小镇,到达那里时,道路旁有一座既像板棚又像房屋的建筑的残骸,已经辨认不清了。它刚刚遭到大火焚烧,火苗渐熄,只留下一堆焦炭。焦炭里有些扭曲的人骨,还有几颗烧掉了珐琅质的五星帽徽……是我们的俘虏被关在这房子里头给活活地烧死了……从那以后不管杀多少人我都没有感觉了。当我看见那些烧焦的残尸时,我不能控制自己,脑子里除了复仇的欲望什么也没有……
“我从前线回来时,头发全白了。我才二十一岁,却像个小老太婆。我挂过彩,受过震伤,一只耳朵几乎聋了。妈妈见到我第一句话就是:‘我相信你准会回来的,我白天黑夜都在为你祈祷呀。’我哥哥已经死在北方了。
“我老家在切里亚宾斯克州(我不是白俄罗斯人,是后来我丈夫把我带到此地的),那儿有各种金属采矿场。只要爆破的小炮一响——爆破通常都在夜里——我总是刹那间就从床上跳起来,头一件事就是抓起外套朝外跑,随便跑到哪儿都行。这时妈妈就把我抓住,紧紧地搂在怀里,像哄小孩一样哄我。我好几次从床上一个跟头栽下来,去抓外套……”
屋子里暖烘烘的,可是玛利亚·伊万诺夫娜裹着一条厚羊毛毯,还浑身发冷。她继续给我讲:
“我们常常两人一组,在中间地带从早晨一直潜伏到夜晚,在战位上一动也不能动,眼里流着泪,手臂发麻,就连身子也由于紧张而失去知觉,真是难过极了。冬天尤其难熬,雪就在你身下融化。天刚破晓,我们就出发,知道天黑才能在夜幕下撤回。我们常常趴在雪地里、树梢上,蹲在棚子里或被毁坏的房屋顶上,一连十二个钟头甚至更长。我们在那儿伪装好,不让敌人发现我们。我们尽量靠近敌人选择监视点,中间只隔七百到八百米,有时连五百米都不到。我不知道我们当时的勇气是从哪里来的,反正上帝没让女人成为兵士。
“我和丈夫是在战争中认识的。我们是一个团的战友,他负过两次伤、一次震伤,在部队干了一辈子。整个战争他都坚持下来了。我的脾气他心里最有数。如果我大着嗓门说话,他或者毫不介意,或者默不作声。我跟他已经过了三十五年,两人心贴心。我们养了两个孩子,都念到了大学。
“再对您讲些什么呢?……嗯,我复员到了莫斯科。从莫斯科到自己家还要步行几公里。现在那里有地铁,可当时还是一片接一片的樱桃园和洼谷。有一道深沟很宽,我得穿过去。等我好不容易赶到那儿,天已经全黑了。不用问,我不敢在晚上过这条深沟。当时我站在沟边上,怎么也不敢往下走。
“算我走运,正当我在沟边上不知如何是好时,一辆卡车开了过来,在我面前刹住了。‘我要去迪亚科夫村。’我说。‘我也正好要去那里。’车上的小伙子笑着说。我钻进驾驶室,他帮我把皮箱拎上车。他瞧着我的装束和勋章,问道:‘你打死过几个德国人?’我告诉他:‘七十五个!’他嘿嘿一笑:‘吹牛!恐怕你连一个德国人都没见过吧?’我突然认出了他是谁,‘科尔卡·契绍夫!是你吧?你还记不记得,我给你系过红领巾?……’战前我曾在母校当过少先队辅导员。
“‘你是——玛鲁西卡?’‘是啊。’‘真的是你!’他停下了汽车。‘快送我回家吧,干吗在半路上停车?’我的眼睛了噙了泪水,他也一样,多么意外的相逢啊。到了村里,他提着我的箱子跑进我家,对我妈说:‘快,我把您的女儿带回来了!’
“我回到家,一切都要重新开始。先要学会重新穿裙子和便鞋,我们在前线穿了三年长筒靴,习惯于扎腰带,笔挺地站着,而现在的衣服就像口袋似的套在身上,感到很不自在。我们对裙子已经感到陌生,因为老是长裤。晚上把裤子洗干净,然后压在自己身下,躺在上面睡觉,我们管这叫‘熨裤子’。但是冬天根本干不了,只能凑合着穿出去,结果在严寒中立刻就冻出一层冰壳子。别看我们回来了,穿着老百姓的服装,可一看到军官就禁不住想敬礼。我们吃惯了供应,回来后自己去粮店买东西,经常忘了给钱,拿了东西就走。幸好售货员熟悉我们,知道是怎么回事,但又不好意思提醒我们。过后想起来又难为情,第二天赶紧给人家补上,还要赔礼道歉……
“现在我还常常梦见战争,不是钻掩蔽部,就是在炮火中转移阵地。醒来时,都不敢相信自己还活着……我实在不愿意去回忆……从战场上,就算你能活着回来,心情也总是痛苦的。现在我常常在想:伤了胳膊,或伤了腿都没关系,但伤了心灵……那就痛苦极了……要知道,我们离家时都还是些小丫头……我们是在战火中成长起来的……”
“我唯一的罪过就是,活着从战场上归来。这并不是因为我能够,却没有救回那些必死的人们。他们——老的老,小的小——永远地留在了死神身边,但我终究,终究,终究……”
这是亚历山大·特瓦尔多夫斯基写的诗。他那“终究,终究,终究……”的诗句至今还常常扣击着我的心灵。
我还要继续寻访前线女战士们,要把她们的故事写满几十个笔记本,统统录到我的磁带上。我要和她们一起痛苦,一起希望。请相信吧,我会发现另一种战争的。因为我们过去对战争既了解得太多,又了解得太少了……
(摘自昆仑出版社《战争中没有女性》(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