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雀每天清晨都在阵地上飞起
2022-04-12雷马克
[德]雷马克
眼下真是个出奇无忧无虑的时刻。头顶上是一片蓝天。天边悬挂着浅黄色的照亮的侦察气球,被阳光照得灿烂异常,以及高射炮弹散发出来的一团团白茫茫的烟雾。发射时,这些烟雾就像稻草一样升了上去。
我們隐约听到前线那沉闷的隆隆声,好像十分遥远的雷鸣。野蜂嗡嗡地飞过,就把这种声音压了下去。在我们周围,伸展着一片繁花盛放的草地。青草摇摆着高高的嫩枝,白蝴蝶翩翩翻飞,飘浮在残夏那柔和的暖风上面。
我们读着信,看着报,一边还抽着烟。我们摘下了军帽,放在身边。和风拨弄着我们的头发,也在拨弄着我们的语言和思想。
我年纪很轻,才二十岁。可是对于人生,却对除了绝望、死亡、恐惧以及与悲痛的深渊联系在一起的迷惘浅薄之外一无所知。
我看到了不同民族彼此敌视,而且默然地、无知地、愚蠢地、甘心地、无辜地在互相残杀。我看到了世界上最聪明的头脑还在发明武器和撰写文章,使这种种敌视和残杀更为巧妙,更为经久。
跟我同样年龄的人,这里还是那里,在全世界,全都看到了这些事情。所有跟我同时代的人,也都同我一样经历了这些事情。如果我们突然站立起来,走到我们的父辈面前,要求给以说明,他们会怎么样呢?如果没有战争那样一个时代来临,他们会指望我们一些什么呢?
这些年来,我们的工作就是杀人——这是我们有生以来的第一个职业。我们对于人生的知识仅限于死亡。今后还会发生什么事情?我们将会变成一个什么样子呢?
我们城市背后的几片草地间,有一条小溪和一排老白杨。白杨树老远就看得见。尽管它们只长在小溪的一侧,却被称作白杨林荫道。我们孩提时就喜欢它。它莫名地吸引我们整日在那里流连忘返,倾听它轻柔的窸窣声。
我们坐在树下的小溪边,两只脚悠荡在清澈湍急的溪水中。溪水的清香和风吹白杨的旋律操控着我们的幻想。我们爱这一切。而那些日子的情形至今叩击着我的心,久久难息。
奇异的是,潮涌般的回忆总有两种特征。它最强大的特征是永恒而彻底的安宁。尽管它实际上并非全然如此,却总以安宁的面目显现。它沉寂地来,以眼神和手势与我交流,没有语言,缄默无声——而正是它的缄默令人震惊,逼我整理衣袖,握好步枪,以免沉湎于解脱和诱惑中,伸展身体,舒坦地潮解在往事寂静的巨力中。
而在战壕里,我们失去了它。记忆已不在我们身上——我们死了,而它在遥远的天边,成为一种现象,成为神秘的辉映。然而它纠缠我们。我们既怕它,又绝望地爱着它。它很强烈,我们的渴望也很强烈——但它不可企及,我们知道,它就像我们想当将军的心愿一样,无法成真。
即使有人能把过去的生活还给我们,我们也不知拿它如何是好。它扑面而来的温柔神秘之力不会复苏。我们可能活在其中,出没其中。我们可能会回忆它,爱它,想到它就动容。但就像我们在亡友的遗像前沉思——那是他的样子、他的面容,而那些我们一起度过的日子,成了记忆中虚假的生活。照片上的他,已经不再是他了。
我们不会再像过去那样,和记忆中的情景紧密相连了。吸引我们的不是对它的美和情绪的理解,而是共同情感,是对生活中的事物和变故的兄弟般的感同身受,这种情谊为我们划了界限,让我们对父母的世界不再理解——因为不知何故,我们曾温柔地迷失在那个世界,沉醉其中,哪怕最细微的东西也流入永恒之河。也许这是年少时的特权——但现在,我们看不到边界,也不认同哪里是终点,我们的血液中有期待,它使我们与一天天的经历融为一体。
今天,我们像旅人般漫游在年少时的风景中。我们被事实焚毁,像商人般懂得辨识,像屠夫般清楚利害。我们不再无忧无虑——我们的冷漠令人生畏。我们乐意徜徉其中,但我们能活着吗?
两只蝴蝶在战壕前飞舞了整整一上午。它们是黄赤蝶,黄色的翅膀上长着红色斑点。它们怎么会来这儿?四周没有任何植物和花。它们落在一个头骨的牙齿上歇息。还有鸟儿,同样无忧无虑,它们早就习惯了战争。云雀每天清晨都在阵地上飞起。
(摘自上海文艺出版社《西线无战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