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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定州专用铁钱”造币始末

2022-04-12李忠红

文史月刊 2022年3期
关键词:铸铁户部咸丰

李忠红

与我们现在使用的纸币不同,明清时的白银和铜钱(制钱)两种货币不仅是货币,本身又是两种金属商品。白银和铜钱(制钱)作为货币使用,具有等价交换的性质。在清代,这两种货币有各自不同的使用范围,“用银为本,用钱为末”“大数用银,小数用钱”,民间以银兑换为铜钱后,用于零碎小额支付。但是,由于中国银矿藏量很少,政府无法铸造统一的银币,所以白银只能作为称量货币流通(清光绪年间开始出现流通国内外的银铸币,即银元)。对于铜钱来说,政府可以通过发掘铜矿、从外国购买铜材来垄断铸币权,随时调整铜币的数量以及使用范围。

清初,政府在北京设铸钱局铸钱,于工部、户部开设宝源局、宝泉局,后随着全国统一,在各地开钱局造币。顺治年间对制钱成分有明确规定,即铜七成,白铅(锌)三成,为合金,称之为“黄铜”,一千铜钱称为一串。清中期,随着对外贸易的增加,清朝的钱币也随着商人逐渐流出国外。特别是英帝国主义的经济入侵,把大量鸦片输入到中国,使中国对外贸易顺差变为逆差,造成白银货币大量外流,由此带来的直接后果就是国内贸易市场货币短缺。

清咸丰年间,爆发了太平天国起义,制造铜钱的滇铜外运受阻,造成铸钱用铜紧张。加上鸦片战争赔款割地,清政府内外交困,财力不支,为了应付庞大的军费开支及京师百官之俸饷,清政府一方面发行了纸币,以“虚钱”代替“实钱”(纸币不具有白银、铜钱等价交换的属性,故称之为“虚钱”),仍难应付巨额开支。于是在咸丰年间,铸造了各种不同面值的鼓铸铁钱,以补制钱(铜钱)之不足。

在光绪《山西通志》中,“平定州宝泉局,咸丰四年,户部议准,于平定州河底镇宝泉分局,开炉二十座,鼓铸铁钱。内部派司官二员监督,由晋省遴委道府大员会办,兼每年筹解本银四万两。所铸之钱,解京搀放。七年,以铁钱窒碍难行,停止”。光绪《平定州志》中,“宝泉分局,在河底镇,咸丰四年设立,开炉鼓铸铁钱,九年停炉。今铁厂地基仅存”。阳泉郊区河底村现存“咸丰九年八月下浣(下旬)”“山左济阳艾景猗拟撰”的《宝泉分局碑记》,“甲寅之夏,泉局分设镇东。当附监督隋太守来,生姓顾氏,名瑞,行十一,浙江绍兴上虞县人……”甲寅之夏,就是咸丰四年(1854年)夏天。咸丰四年,户部宝泉局在平定州河底镇设宝泉分局,开炉鼓铸铁钱。咸丰七年(1857年),所铸铁钱停止解京。咸丰九年停炉,不再生产。

清政府在京城的造币厂,主要是工部开设的宝源局、户部开设的宝泉局。宝泉局在山西平定州设立分局,鼓铸铁钱,主要是供应京局之缺。按《皇朝经世文续编》中,监察御史宗稷辰(浙江会稽九曲弄人,道光元年举人) 《请重祖钱以正钱法疏》中,“至解铸制钱一节,现在工本过多,尚为失算。何以言之?臣闻山西平定州产铁之处,每斤仅需六文。因奉文采办,层层需索,骤长至四十文。彼地煤炭粮食俱贱,不如移局就地开炉,仍以公正大员镇静弹压。铸成后陆续解京,则工本大可减省”。可见选择平定州开设分局,就是为了节省京局鼓铸铁钱的成本。

即便是铁钱与铜钱面值相同,但铁钱本身的商品价值与铜币相差甚远。对于千百年来,中国在民间贸易中形成的根深蒂固的“等价交换”传统理念,这种铁钱在民间使用,很快就受到抵制。

在咸丰五年(1855年)十月十三日《户部为出示晓谕疏通行使当十铁钱事奏片》中,“户、工两局及铁钱局所铸当十大钱,五城内外,现已一律流通。而城外四乡仍未畅行者,非百姓之敢于阻挠,缘各府州县未将收纳当十大钱章程明白晓谕,各处乡民不知此项钱文可以呈交官项,而市集最大地方巨商大贾,复因官吏之不肯收纳,遂任意阻格不行。近来京城銀价增昂,食物腾贵,访之舆论,其故率由于此”。很显然,铁钱在京城使用不仅不受老百姓欢迎,而且在当地造成了通货膨胀。

为了解决京城的问题,有人又提出了一个把京师的利益放到地方利益之上的主张。咸丰七年闰五月初九日《军机大臣彭蕴章等为遵议户工两部钱法堂试铸铁钱事奏折》中,提出了“易银解部”的主张。也就是用宝泉分局在山西平定州、河南怀庆府所铸铁钱,在当地兑换成白银,然后运回户部、工部。“至所称户部现有司员于山西省设立分局,铸造铁制钱。河南怀庆府属试铸铁钱,业经户部奏催……”“查山西省鼓铸铁钱,据咨可以易银解部,其河南省铁钱亦应令易银解部,以归画一。”由于铁钱的使用普遍受到全国老百姓的抵制,“易银解部”的主张最终并没有被朝廷采纳。

平定州宝泉分局鼓铸铁钱,最初的目的是降低京城造币的生产成本。但现在却“引火烧身”,朝廷批准在平定州推广使用铁钱。同样,铁钱的推广使用给平定州带来了通货膨胀、金融秩序混乱等一系列社会问题。

在《清实录·咸丰朝实录 》中,“咸丰八年十一月丁丑日”,“谕军机大臣等,户部奏,据山西宝泉分局监督隋藏珠等呈称,平定州等处银价忽长。访系直隶奸商,将运铁钱数十万串,来州买银。约定九十月银钱两交,遂致银价骤长。”“并著英桂饬令平定州出示查禁,一面访拏惩办。”河北奸商到山西平定州用铁钱倒贩白银,引起了平定州金融市场的混乱。

在《清实录·咸丰朝实录 》咸丰八年(1858年)十一月丁丑日户部奏《请将未能设法疏通铁钱率行出示之知县议处》一折中,“山西平定州设立宝泉分局,鼓铸铁制钱,与铜钱一律行使,商民欠已相安。乃盂县知县李昌炽,以绅士禀请分成搭用,不思善为开导,设法疏通,并不申详上司听候筹办,辄敢率行出示‘不得尽用铁钱,以致铺户相戒、不敢收售铁钱。实属办理不善。李昌炽著交部议处,以示惩儆。并著山西巡抚通饬所属,遍行晓谕。”

在咸丰九年(1859年)四月二十九日《惠亲王绵愉等为陈铜钱充斥铁钱壅滞难行请下明诏以挽圜法事奏折》中,“旋经臣局议准,于八年九月复开中厂,维时山西铁钱分局监督,以盂县出示减搭铁钱,呈请查办。经部臣代奏,奉旨:将办理不善之盂县知县李昌炽交部议处,并饬山西巡抚暨直省地方,无论是否设炉鼓铸,凡有铁钱行用之处,在官征收钱粮与商民交易,均应与铜钱一律行使”。又见咸丰九年五月十二日《铁钱局监督杨宝臣为参户部堂官蒙蔽圣聪事致都察院呈文》中,“去年山西盂县知县李昌炽出示减搭铁钱,经户部奏参,奉旨将该县交部议处,并通谕各直省恪遵成例,流通铁钱。夫山西不过推行钱法之区,盂县又山西一弹丸地,一有滞行即廑圣怀,况京师重地,数年通行,一朝滞塞,有不动九重而降明诏之理,是则大臣一推一挽之间,各遂所私,而国计民生置之度外”。

从上述这些记载看,盂县知县李昌炽因为在当地“绅士禀请分成搭用”的建议下,擅自“出示减搭铁钱”,而受到朝廷重惩。“经户部奏参,奉旨将该县交部议处,并通谕各直省恪遵成例”。在1985年《盂县文史资料》第一辑(清末与民国史料录)张世亨先生撰写的《辛亥革命前后的清城镇》一文中,“(清朝咸丰年间),初期每百文中掺入20文铁币,名为‘二八钱,继而掺入30文、40文,名为‘三七钱‘四六钱,有时增至50文,即半数铜钱,半数铁钱”。很显然,李昌炽的错误就在于在盂县率先推广使用“二八钱”“三七钱”“四六钱”,与朝廷要求的“凡有铁钱行用之处,在官征收钱粮与商民交易,均应与铜钱一律行使”格格不入。

按光绪《盂县志》,“李昌炽,镶黄旗汉军,举人,(咸丰)五年任(盂县知县)”。八旗汉军的主要来源是明末主动归附后金或在之后的战争中被其后继承政权的清朝掳掠到辽东的人丁,以汉人为主。可见,李昌炽的祖籍应该是辽东人。其他资料中也没有看到有关他的记述。

朝廷虽然处理了李昌炽,但推广使用铁钱的政令仍然不能畅通。咸丰九年四月二十九日《惠亲王绵愉等为陈铜钱充斥铁钱壅滞难行请下明诏以挽圜法事奏折》,“于奏参出示减搭铁钱之知县后未几,户部忽将山西分局奏交地方办理,则与前此部议大相径庭”。户部显然知道在平定州推广铁钱的弊端,并没有积极响应朝廷做出的决定,在处理了李昌炽之后不久,就突然上奏朝廷,将平定州宝泉分局交给山西省来管理,以此推卸责任。

冀宁道道员黄辅辰在《平定州专用铁钱流弊议》中,“咸丰七年,据分局咨称,每年铸钱十九万余串,平定一州难于营销,请各府州县一律行使铁钱,不分成数。当体察舆情,碍难更变,咨部在案。本年添设三炉,铸钱愈增。十月间,平定绅民呈请渐次搭用铜制钱,由院批饬在案。而分局部员总以阻遏为辞。查晋省铁钱难于畅行,实因各镇集铜币尚敷周转,民间行使,不愿更张。”“嗣后平定、寿阳、盂县等处,因铁钱时价,较铜钱甚贱,商民惑于小利,凡以银易钱者,均取铁而弃铜。奸商更将铜钱藏匿。凡客商过往有易铜钱者,得借此以居奇。因是铜钱日少,铁钱日增,而银价日贵矣。”“直豫两省,以为平定铁钱畅行,纷纷载运入境,铁钱愈多而愈滞。银铜遂日少而日昂。小民逐末,所得铁钱不足偿本,则百物腾贵。贫民无以聊生,必然之势也。”不仅宝泉分局官员以各种借口阻碍迟滞在平定州推广使用铁钱,黄辅辰也反对在平定州、山西使用铁钱,山西的铜钱本来“尚敷周转”,强行推广使用铁钱“是岁出之利甚微,而流贻之害甚大,此更不可不虑也”。

在《清史稿》《黄辅辰列传》中,“户部设宝泉分局于平定州,就铸铁钱,滞不行,则令分销诸郡县,岁收息银三万解部。辅辰谓:‘京师用铁钱以济铜币之乏,山西勿便也。今行各县,议令交纳钱粮,以三万之微利,妨数百万之正供,利一而害百。即专行平定一州,日积日滞,其患滋大。议上,遂罢之。(咸丰)九年,调赴直隶军营”。这里讲的“遂罢之”,就是取消了在平定州推广使用铁钱。

咸丰四年,清政府最早开始在京师鼓铸铁钱,以补制钱之不足。但京师周边仅有少量生铁生产,其生铁原料大部分来自山西省平定州。

咸丰五年,户部在山西采办片铁一千二百万斤解京。这些采办,由太原府招商,在平定州一带采办,分为四批,于当年十二月内全数解运出境。但这种大规模在平定州采办生铁,给当地铁业带来了不利影响。山西巡抚王庆云在咸丰六年(1856年)二月二十九日的奏折中称:“查平定州本有铁冶所,出犁锄、炊具之类,岁给畿南、山东民用者不下数百万。上年铸运局局铁为数较多,目下农器价值已渐增昂,若岁岁取多用宏,不特物产时有盈亏,即农器亦极有关系,亟应变通筹办,以期经久。”平定州当地工业铁制商品行销河北、河南、山东,在平定州大量采购生铁,造成铁制品价格暴涨,影响了周边省市的民生。所以他建议,所需京局生铁一千二百万斤,其中九百万斤在平定州采办,三百万斤在泽州采办。

到了咸丰八年的时候,京师户部铁钱局、工部宝源局岁需生铁,在山西采办共应办一千八百五十一万斤。咸丰九年,“山西省每年在于平定州承办铁钱局片铁一千二百万斤,工部宝源局片铁一百七十五万五千斤,合计一千三百七十五万五千斤。潞安府承办铁钱局加办片铁三百万斤,宝源局片铁一百七十五万五千斤,合计四百七十五万五千斤”。平定州仍然承担了近四分之三的京师鼓铸铁钱的片铁原料。

由于京师用铁催得紧,山西方面由于运价太低而无商人敢轻易承包运输。

咸丰五年三月十五日《山西巡抚王庆云为解京生铁先行招商试办事奏折中》,提出“为解京生铁先行招商试办”。因为多种原因,省政府与太原府商人王良栋议价每斤四十二文解京运费,犹恐赔累。“复向再三开导,坚执不遵,难以相强,只得另行招商承办”。而平定州商人魏文中却从“报效朝廷”的高度出发,以每斤三十文钱的运费承揽下这笔运输买卖。“旋,据公举平定州铁商捐职从九品,魏文中家資充裕,力尚能办,当即传案面谕,而该商因事系创始,先亦畏难。迨经再四激劝,始允遵照部价,每斤领钱三十文,暂行试办六百万斤。如不致亏本,自当始终报效。倘有赔折,再行呈明,另筹办法。”

从这里可以看出,咸丰年间,平定州的冶铁、制铁业发展达到了历史新高峰。

河底镇位于平定州之三贤都,与盂县招贤四都山底、牵牛镇毗邻,这里不仅铁矿资源丰富,还蕴藏有丰富的煤炭资源。盂县、平定州历史上传统工业煤炭、陶瓷、冶铁、砂器基本上源自这一带。在正太铁路通车之前,这里就是平定州(包括盂县)的工业中心。

在河底镇设立宝泉分局,既有铁矿、煤矿原材料做基础,又有传统的工业技术和便利的交通条件。二十座铸炉,主要分布在河底镇周边。张世亨先生在《辛亥革命前后的清城镇》一文也讲道:“清朝咸丰年间,(盂县)清城镇的铸造业就日趋兴旺,且技术精湛,质高价廉。再加之这里交通运输也较方便。因而清政府便在清城镇开设了铸钱工厂一座,专门铸造铁钱。铁钱正面铸有‘咸丰通宝四字,另一面铸有满文‘大清二字。”

按光绪《山西通志》,“(咸丰)七年,以铁钱窒碍难行,停止。”光绪《平定州志》中,“九年停炉”。咸丰七年,平定州所铸铁钱停止解京。咸丰九年正式停炉,不再生产。

清末,山西争矿运动之后,盂县、平定州的煤、铁矿权被保晋公司赎回。之后,阳泉一带煤炭开采引进蒸汽机动力,产量大增。1907年10月,正太铁路通车,并在阳泉设站。平定州的工业中心逐渐由河底镇转移到了阳泉一带。不过,作为历史产物,“平定州专用铁钱”最终成为清朝衰亡的见证之一而载入青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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