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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赴法勤工俭学之旅的人和事

2022-04-12金满成

红岩春秋 2022年2期
关键词:同学

编者按:此文根据金满成1937年6月在重庆撰写的游记《二十年旅行生活》整理而成。《二十年旅行生活》是金满成自传的一部分,于1937年以连载形式刊登在《生百世》周刊第7期至第22期上。文章主要回忆了20世纪初四川赴法勤工俭学生的旅程,途中所见所闻,历历在目。

金满成(1900—1971),文学翻译家,四川峨眉山市人。1919年离开家乡,与至友陈毅一同赴法国勤工俭学。1925年从中法大学毕业,先后在《新民报》《新蜀报》工作。1937年,重庆文化界救国联合会成立,金满成任主席。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任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译。

从金满成的笔墨里,可以追寻一群赴法勤工俭学的中国青年那段特殊旅程。

离家到重庆

民国八年(1919年),我19岁,在成都留法勤工俭学会办的留法预备学校毕了业,考在第十名。考入前三十名的学生,官府发了400元官费作旅行法国的用费。我于阴历五月初一回到家乡。从五月初一到初五这五天,朋友请,亲戚请,我真是吃得一个痛快。

我预备了下重庆的船,定期是五月初六早上。这一天,我带了一口帆布箱子、一床鸭绒被子就出发了。两位哥哥送我出嘉定的城门,到了河边的土堆码头。我由一只小渡船载到河对岸的大船。哥哥们没有同上小船,就站在那土堆上直直地望着我。我也望着他们,一直到望不见影子的时候,我的眼泪一涌而出。

大船很宽广,实超想象之外。船上装的是茧巴,气味叫人不能忍受,但我此时没这种心情。我始终忘不了那个家,忘不了哥哥嫂嫂,忘不了嘉定、峨眉各地的风景、食货和一些亲戚朋友。这一去要三年,真是伤心。第二天黄昏,我到了叙府(今四川宜宾),拜访了数学老师刘勉之。刘老师勉励了我一番,我心里很高兴。

船过江安城,大约是第四天晚上,到了泸州。在这里,我碰见一些从内江县过来的同学,记得有黄代镕、罗世芬、罗世襄、张志鹏等,同是去法国的。我们在成都相别后大约有半月之久,这时一头碰见,很亲热。我们在一个小馆子吃东西,谈了许久,我还上他们的小船玩。第二天晚上,船到江津。我不能忘情于一角钱一斤的荔枝,于是吃了个够。让我印象深刻的,还有鸽子笼式的、用木架搭在江边的房子。

船终于到了重庆。重庆最著名的两条街是陕西街、白象街。这两条街是繁荣之区、商业文化的中心,有商业场所,好像有一个叫中和园的戏院。我从东水门进城,借住在一家商号。我把行李放下,到街上走了一遭,在陕西街碰见十几个同学,有张斐然、周礼、邬光寿、徐冠鸥、周泽厚等,他们都住在陕西街的旅店里,但旅馆又黑又臭。

晚上睡觉时,我第一次感到臭虫的可怕。床上臭虫太多了,一个学徒见我被咬得实在可怜,告诉我在椅子上睡。我很感谢这位朋友的好意,果然安静地睡了一下。谁知不久,椅子和床上完全没有区别了。我只得忍受着,支撑到天亮。第二天晚上,我就习惯了。我在这家商号住了八天。

一天,我最要好的两个同学陈毅和杨持正(三人友谊深厚,被同学们称为“桃园三结义”。陈毅、杨持正也考取了公费留法名额,杨持正考了第六名,陈毅考了第十六名。笔者注)也到了重庆。因交通不便,为了节约费用,我们没有去风景地游玩。很快,就到了离开重庆的日期。

重庆至上海

1919年6月19日,我们从东水门码头上船,坐川江最大的蜀亨轮船先到宜昌。蜀亨轮票价44元,我们享受最大的半价优惠。船很大,统舱里面摆放了几十个床铺,够60多个同学坐在一个舱里玩。

距天黑还有许久,蜀亨轮就到了万县。船靠岸,许多小船围了过来,有卖酒的,卖烟的,卖面的,卖香肠、皮蛋的,卖桃子、李子的,我感到十分有趣。第二日天见亮,船又开了,过夔门、巫峡、巴峡,很快到了宜昌。一到宜昌,扬子江的江面忽然宽大起来。我们换了一只船,也是两天工夫到了汉口。我本来就不留心风景,而宜昌出去以后,更无怡人的景色。我们全天在船上闲谈,也记日记,我和陈毅、杨持正形影不离。

那时,我特别留心古人曾游之地。船过赤壁、黄冈,我们都吟诗一首。后经九江、安庆、南京、镇江,入上海。到崇明岛时,大多数同学都是初次见海,十分兴奋。此时,船上的茶房来要小账,一个同学给了他20多个当十铜元(约值洋2角),茶房生了气,不仅把这些铜元丢了,还说出许多下流话。同学虽不懂宁波话,但知道他在骂人,所以用四川话骂起来。这样愈骂愈凶,我们60多个同学团结在一起,茶房也集合了船上的100多人,双方在统舱内争执着,各不相下。

监督吴铁生找到船长。船长不懂中国话,幸喜同学周泽厚英语说得很漂亮,船长明白后叫茶房退步。凶横的茶房竟不听船长的命令,要打我们。事情闹到最后,船长叫来带枪的洋兵才弹压下去。我们这才晓得长江船上的茶房是不好惹的,茶房向旅客要茶钱起码是4元一人,我们给他2角,对他是极大侮辱。最终,我们每人出了1元才算了事。

船慢慢到了吴淞,不入海而南向转入黄浦江。吴淞虽然离上海还有40里,但已经有大工厂、大烟囱、大轮船和大幅的广告了。一种纯天然的物质文明,已显现在黄浦江的两岸。船放慢了速度,在江中徐徐上行。同学们是极其兴奋的,因为只有一两个人来过上海。经过了大约一个多钟头,我们离繁华的区域越来越近。那真是壮观,要用“引人入胜”四字才可以形容。

经过黄浦滩到了十六铺,我们下船。有人来接我们到二洋泾桥某旅社,行李全交给他。初次在梦想中的上海马路上认真地走着,简直有点像做梦,高大的洋楼真使我们头晕目眩了。

不过,仅仅在第二天,我就对上海渐渐失望了。一路打聽,我来到山东路,看见商务印书馆不过是一座三层的楼房,与我理想的完全不同,因此失望起来。我由商务印书馆转弯走到了四马路,随便买了一些东西,回来的时候就有一瘪三向我要钱。我想,上海也有这种穷人?我渐次感觉到世界上没有好地方,假如一个人没有钱的话。

不久,我们搬到徐家汇南洋公学,住在一层大楼的五间大房里。每间房住了约15人,没有床,大家打地铺,无拘束的生活反而使我们高兴。我和陈毅、杨持正住同一间,我们最爱夜里坐在公学花园的椅子上闲谈。

我们每天除了吃学校伙食外,也常常出去玩。唯一的去处就是大世界,因为那里花样太多了!唱戏的、耍把戏的、说双簧的、讲评书的、叫苏滩的,什么都有。还有两样新奇的东西。一件是飞船,一条铁线凭空挂着一只船,那船可容纳两三个人。另一件是大车轮,一个约有十丈过心的车轮,直立地转着,每个轮齿设了一把椅子。此外,还有露天电影。上海的全般社会相,在这里都可以看见。我们有时玩到夜里十二點后才回去。电车没了,就沿着漂亮的霞飞路一直走回去。

那时,我们这样的留学生在社会上受到很大的尊敬。寰球中国学生会把我们的名字登上名册,欢迎免费入会;法租界最高机关“工部局”设宴欢送我们;南洋公学当局也请我们吃西菜,吴稚晖先生、张继先生,都请我们吃过饭。我记得很滑稽的一件事,是他们演说、致欢迎词都用英文,而我们的监督则用法文来回答。

这一年,五四运动爆发,北京的学生会派川人康伯情南下和各学生联络。康先生特意会见了我们这一批四川学生,做了很多宣传新文化的谈话。我们对康先生佩服不已,受他的影响,我同陈毅、杨持正开始读《新青年》。

我们在上海待了一个多月,才等到一只开往法国的海船。因为这是欧战终了后的第一年,中法之间的轮船甚少。原先发的400元旅费,加上家里为我筹的50元钱,到了上海只剩下300多元了。一住两个月之久,又买了几十元的书,我的钱只剩下100多元。幸好我们的船费才缴100元,不然那种毫无节制的浪费,每天要吃几瓶汽水的事,会使我们到不成法国。和我情形一样的同学,一共有40多个。

上海赴马赛

这船的名字叫Mainan,比起我们乘坐的蜀亨,竟有60个那么大。仅用船尾货舱的一小部分,就容纳了我们60多个学生和200多个德国兵。1919年8月14日下午,正式启碇开船。大家望见那渐渐离开乃至看不见的岸沉没在天那边,大海中只有这一只船,一种畅快的心情浮现在脸上。我们几乎狂叫起来,我们正式在海上了。

然而,船跨入浙江海湾,就有几个同学喊头昏。又听见有一两个同学呕吐,我也支持不住了。美的海、美的夕阳不能再望了,大家一个个躺了下来。我们都得了晕船病。我们之中没有害海病的只有三四个人,得病最重的是罗世芬。我与杨持正、陈毅是普通病者。

夜里,海上的风很大,各舱都听得见机器声。船是昼夜不息地前进,我们的海病在短期内没有好的希望。当天的夜餐,我们晕得颗粒未沾。这时,我们才发现舱内有一股叫人呕吐的气味,罗世芬开始咒骂。因船不通空气,又没有可以休息的地方,他说船的名字该译音成中文“霉啦”!我们通通赞同。

第二天,大家继续不吃饭。在过以大浪著名的台湾海峡时,更是叫人难受。船从浪头升起又落下来,仿佛把人整个肠胃都翻过来了。我们的舱位是在水中,只有两个“大牛眼”窗子露在水上,会透点光进来,从没有开过。舱中300多人所需要的空气仅来自一小方井,可从方井那边的一架木梯爬上去看海。我向陈、杨提议爬上甲板,晚间就在上面睡觉。我们三人上了甲板,空气好多了,挤在一床毡上很快睡着了。

第四天正午,船到了海防。海防是安南(即越南)的重要海口,有火车直通安南东京,东京又有火车通云南。有两个同学为了不再得海病,乘火车返回了四川。我们一望见海防,那种热带海口的风味立刻呈在眼前。靠海的马路宽宽的,许多土著安南人拉着东洋车,同上海的车夫一样。安南人穿一身黑,许多都打赤脚,男女头上都有青包头布。我们直觉地感到这里是异乡了。

同学们好些天没有得见陆地,对患了几天海病的人而言,能得到一个平稳、不摇动的生活,真是快乐已极。说也奇怪,一到船不波动时,人人都好了,肚子却饿得了不得。四天以来,船上的牛肉、面包,我们都吃得太讨厌了,我们像牢狱中放出的囚犯一样,在海防的河岸上走着。街市上,我们看见犹太人开的布店和换钱处;中国人则大半经营杂货和餐馆;安南人多半是关门在家,门上也贴一副对联,写的字有点像中国字,不过稍有变异。同学们分成几个团,一个团十几人。我们先发现了一个广东馆,径直走进去。茶房说的话,我们完全听不懂,给他说法文,他也是一知半解。于是我们把菜牌取下来,想用笔点菜。我们胡乱叫了十几样菜,做出来不外乎是红烧、煎炸之类。因属中国风,我们都大吃特吃起来。可这一吃是国币25元,太贵了。大家的钱都换成法郎,最后由四五个同学拼凑才解决。晚上,我们就不敢在海防吃饭了,还是在船上吃那讨厌的牛肉。

第二天船开出前,为了缓解海病带来的折磨,大家听了监督的话买了许多香蕉。虽然船波动得更凶,但没有人得海病了,原因是习惯了。这时,我们才有机会同德国兵或安南人说话,看法国人杀牛(每天杀一条)、意大利技师烧面包。

我们的船到了西贡,要停靠一个星期。两天后,同学们把西贡的街道认熟了。西贡是世界著名的产米区域,这时第三季稻快成熟了。中国人住在郊外20里的堤岸,有火车直达那里。我非常贪恋异国情调,那些盘着腿卖布的犹太人,挑着担子卖冰水的安南人,打着赤脚卖椰子或菠萝的安南女人,十分有趣。西贡有一条清静的马路,漫步在高大的法国梧桐下感到十分凉爽。我们走进西贡大公园,那样组织完备的公园,我们在中国还没有看见过。狮子、老虎、大象、猴子、狐狸、豺狼、鱼、乌龟、鳄鱼、怪鸟以及奇花异草,真是应有尽有。七天后,“霉啦”装满大豆离开了。

航行两天就到了新加坡。船在新加坡只有一些报关的手续要办,我们连上岸的机会都没有。

从新加坡开出后,我们才算进入真正的海洋。这里没有海岸、小岛,很少遇见船只,却有一丈高的浪、极其漂亮的日月星辰和云彩……经过七天七夜,我们到了印度城市治里。街上有一些西洋建筑、咖啡馆,我们也参观了一个古庙,竟然和中国的庙类似。这里是正式的热带地,树木的茂盛可爱,中国没有一处可以比的。这地经太阳晒成熟铁一样后,烫痛了我穿皮鞋的脚,我们只好像雀鸟一般跳着走。而印度人都不穿鞋子,他们一点也不怕。十二三岁的印度人,在海边可以一丝不挂。我们只要丢一个铜板在海水中,他们能立刻沉下水找出它,有时钱已坠入两三丈深,他们仍追得上、抓得着。

进入看不见岸的西印度洋,我们的船走得慢,足足走了九天才到东非。头一个码头是吉卜地。这地方属于法国,法国船都靠在那里。我们远远望见有许多白的小山,近看,才知是红海两岸的大沙漠。这沙漠因为风吹可以由平地而成为小山,又由小山吹成平地或深渊,变化莫测。我们上了岸,照例走进一家西洋风的咖啡馆。最使我忘不了的是,这里的苍蝇多到可以碰人的脸。我们在街道上走了一遭,见那些外人的建筑,并不会好于中国。街道也不甚清洁,而且有乞丐。

在红海中航行,天气的确很炎热,风吹来完全像蒸气。到了苏伊士运河的进口,才凉爽了。但风景与红海相同,两岸仍是沙漠。运河并不宽,两只海船不能并行,可是很深,两岸纯粹用石头砌成。岸上的流沙虽不断地往河里掉,但河中各处都有浚河机,能不断地肃清新飞来的沙,而保存它应有的深度。在沙漠地带建筑如此大的工程,使我们望而生敬。德国兵指着两岸向我们讲欧战的痕迹,铁丝网、战壕,都历历在目。

船在运河整整航行了一天,第二天清早到了波赛口,正式进入地中海了。这时我记得是阴历的中秋时节,地中海上下了一点微雨,气候突然变得十分寒冷。我们尽可能把厚衣服穿在身上,仍然抵不住寒冷的侵袭,几个同学又病了。加以地中海的浪头之高,为经过的若干海所没有,船长不准人停留在甲板上。因此,我也有些晕眩。睡在床上,听见外面的风声、雨声,不禁让人无限伤感。

抵达法国

船在地中海奋斗了四天,终于到了法国。第一个码头是马赛。它的繁华,不亚于上海。过海关时,工作人员很马虎地看了一下我们的行李和护照,就放我们过去。来替我们办一切交涉的中国领事,是个法国人。我们被几辆大汽车载到马赛郊外一个简单的军营。营房没有兵,我们可以宽裕地住下。此处清幽,有几个华工在军营中经营咖啡馆。

我记得我们第一次用法语和法国人做交易,是在马赛买面包。大家推举了我和一个姓刘的同学去。一进商店,我们的脸就红了,总算把面包买了回来,以后我们的胆量大了许多。我们在军营里住了五天,除买面包外很少出门。最后,巴黎华法教育方面派李璜来接我们到巴黎。最使我痛心的是,陈毅生病住院了,不能与我同行去巴黎。

從马赛到巴黎,我们坐了十四个钟头的火车。第一次上火车站,看见法国父子、夫妇、姊妹、兄弟、母女别离都要当众接吻,而当时的中国,男女同行都成问题。我们坐的夜车是三等车,有弹簧椅子,过道很宽,也不拥挤。

巴黎究竟有多大?谁也不知。从里昂车站下车后,我们看见车站前的广场上有许多人和许多车,真叫人目迷五色。我们跟随吴监督下了一个地洞,里面豁然另有天地。原来我们是去坐地道车到商伯黑门。地道车有四五列,每列可容三四百人。出洞后,我们又上了地上车。一下把我载了很远,到了巴黎西北郊,仍然相当繁华。

李石曾等人所办的华法教育会,位于博安特街39号。这是一幢两楼一底的房子,很雅致,是中国学生在法国的集会之所。我们到巴黎后,先到这里报了名,然后开始了勤工俭学生涯。

编辑/杨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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