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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是花影难扫

2022-04-12迟子建

意林原创版 2022年3期
关键词:梅园花影花圃

迟子建

在故乡的春夏,要问什么店铺的生意最清冷,无疑是花店了。因为这时节大自然开着豪气十足的花店,谁能与它争芳菲呢?花儿开在林间,开在原野,开在山崖,开在水边,当然,这样的花儿都是野花,达子香、白头翁、蒲公英、百合、芍藥、铃兰、鸢尾、绣线菊等,它们仿佛彩虹的儿女,红红白白,紫紫黄黄的,绚丽极了。

这时节的居民区也是花团锦簇,农人们栽种在花圃的虞美人、大丽花、步步高、牵牛花、金盏菊等,呼应着菜圃中的土豆花、豆角花、茄子花和倭瓜花。野花和花圃中的花儿,专为悦人眼,不肩负给人提供食物的使命,大抵是只开花不问结果,如热烈的情人,不计前程,恣意盛开。

而菜圃中开花的植物,命系人类的餐桌,花开得就规矩、适度、收敛,除了倭瓜花开大朵,其余的细细碎碎的,它们得留着精气神儿坐果。花圃和山间的花儿还开着呢,菜圃的花儿早就谢了,结了果子。

待到秋天,人们收获了果实,霜也来了。霜是花朵的敌人,它一来,花季就结束了。

冬天的花朵是什么呢?是雪花和霜花,可这样的花儿太素白了,又太脆弱了,说化就化,于是喜欢鲜亮颜色的女孩子们,不想让漫漫长冬为这样的花儿统率,她们在深秋糊窗缝时,就在两层窗中间的隔层里,造了一个花园。

那是独一无二的梅园。

极北的房屋,为了抵御寒流,玻璃窗都是双层的。这双层窗,一拃间距。深秋时节,人们在用毛边纸或是废报纸糊窗缝时,会在二层窗间,放上二三十厘米厚的保暖的锯末子,然后插几枝用蜡油捏成的梅花。

捏蜡花要眼疾手快,勇气也不能少。拇指和食指要紧密团结,先是共同探入滚烫的烛油(有点赴汤蹈火的意味),然后赶紧撤兵,再探入事先备好的一碗凉水,让沾在指尖的那层烛油,瞬间冷却而不失黏性,再飞速移兵至干树枝,随你选什么位置,以枝条为主心骨,拇指食指对着它一捏,奇迹出现了,花瓣似的烛油从指尖脱落,一朵粉红娇嫩的梅花,灿烂绽放了!一朵,两朵,三朵,七八朵,数十朵,干树枝瞬间春色贯通,梅花点点了!

这样的梅园什么时候消失呢?当寒风撤兵,春风长驱直入,把山岭涂抹上绿色,野花和庭院的花儿姹紫嫣红时,人们要开窗闻花香鸟语,破败的梅园也就成为春风中的垃圾,被清理掉了。

我很喜欢苏轼的那首《花影》:“重重叠叠上瑶台,几度呼童扫不开。刚被太阳收拾去,又教明月送将来。”研究者总把它说成政治抒情诗,说是苏轼在抒发内心的愤懑,可我更愿意把它看作一首清新的自然诗。花影在台阶摇曳,任凭什么扫把,也扫不开它。这日光和明月下永不消散的花影,就是时光,不管它穿越多少年,总会把美留在人的心头。就像我遥想逝去的花儿,无论山间的,还是花圃和菜圃中的,抑或是我们亲手在二层窗格里打造的梅园,它们没有随着时光流逝而被遗忘,而是像风一样,一直吹拂着我的记忆,不让它沉睡。

等我到了父亲那般年龄,真正懂得美以后,父亲已去了另一个世界,再无人为我修剪那样的梅枝了。而且,我们不再捏蜡花,村落通了电,我们不用蜡烛了。我们得到了永恒的光明,却失去了窗格里的梅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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