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告白》中人物的 创伤与救赎解析
2022-04-09李路畅
李路畅
小说《无声告白》的故事发生在20世纪70年代,讲述了华裔家庭中二女儿莉迪亚的死亡及给全家带来的伤痛。“莉迪亚死了,可他们还不知道。”通过莉迪亚的死亡这一线索,深入了解这个混血家庭。这个家庭表面上虽一片祥和幸福,实则暗流涌动。莉迪亚的父母早期结婚并不被人祝福,后期以表面的和谐来维系空洞的家庭。父亲詹姆斯是大学教授,作为一位融不进美国主流社会的华裔,他婚后出轨了东方学生路易莎来慰藉寂寞的心灵。母亲玛丽琳是位慕强又自我的白人女性代表,婚后为了实现多年的人生梦想,她默默地抛下丈夫、孩子远走他乡,这一举动也给全家带来了重创。哥哥内斯是唯一理解她的玩伴,却越来越优秀,终要远赴哈佛读书,二人的差距越拉越大,与年幼的经常被忽视的妹妹汉娜几乎没有交集。
莉迪亚是全家的希望,也是母亲自我愿望的投射,家庭过度的期望常常将她淹没,华裔身份使她无法融入美国的校园生活,渴望真正的进步却常常被困难的考题击垮,父母冰冷背离的夫妻关系又给她的内心蒙上一层阴影,重重困惑包裹着莉迪亚,终至压垮了她。种族差异将莉迪亚一家置于“异类”境地,无法融入社会,又无法相互理解,这种负担和压力对一个家庭有摧毁性力量。本文拟从创伤理论角度分析《无声告白》中主要人物的悲剧命运,探讨他们遭受的各種创伤来源,以及创伤后的救赎与希望。
创伤理论
“创伤”最初指身体上的“伤口”,在弗洛伊德等人的研究之下,原来狭义的“身体方面的创伤”扩展到“心理方面的创伤”。它指一种对身体或情绪的严重冲击,通常使人生出恐惧、无助、空虚、绝望等负面情绪,主要发生于社会的弱势群体身上,如妇女、儿童、少数族群以及被主流文化排斥在外的边缘群体等。美国学者凯西·卡鲁斯将创伤定义为“对于突如其来的、灾难性事件的一种无法回避的经历,其中对于这一事件的反应往往是延宕的、无法控制的,并且通过幻觉或其他侵入的方式反复出现”。入侵性强、后延性强和强制性重复,是创伤的三个主要特征。
创伤的发生往往出其不意,但危害极强,会使受害者产生自我怀疑,对家庭和社群成员产生隔阂,严重者甚至完全否定自我,破坏和瓦解已有的价值体系和信念体系。创伤危害如此恐怖,治愈创伤便显得尤为重要。修复创伤记忆是治愈创伤的一种常见办法,心理学上经常通过言语鼓励受害者直面过去的创伤经历,进而将其转化为正常记忆。
《无声告白》中主要人物的创伤
詹姆斯的心理创伤:无法融入社会之伤。詹姆斯是美国种族歧视下受害者的代表。作为华裔黄种人,他的心理创伤主要源自他与所处的美国主流文化环境格格不入,他被夹在中西文化之间饱受身份之苦。他是学校的第一位东方学生,外形与众人不同的他很快引起大家的注意,同窗常常对他投来审视的目光,而父亲是学校的保洁人员这一身份常常让詹姆斯觉得自卑,低人一等。“敏感自卑”在年幼的詹姆斯心中无声滋长。为了尽快合群,詹姆斯一直在努力交朋友,主动融入美国社会。然而无论是他偷偷学习美国文化,试图找到美国同学的共同话题,还是他克制着与父母讲话来保持自己的英文口音,他的改变换来的却是同学们的疏离和窃窃私语,他整个童年都饱受孤独的痛楚。
年幼的詹姆斯深刻感受到了美国社会对异族的排斥,这种被边缘的局外感让他感到落寞,不禁开始质疑自己的民族特质,为了生存,他最终选择迎合美国文化,挤入美国主流社会,然而随之而来的却是一次次失败和挫伤,这无疑加深了他内心的创伤。这份创伤始终作用在他之后的人生中,加深了他的外来者身份。在莉迪亚的记忆中,“他的父母从不出门交际,也不在家请客,没办过晚餐派对,没有桥牌牌友、猎友或者午餐会上认识的哥们儿”。就连面对最亲近的爱人,他也经常担心玛丽琳识破自己的敏感自卑,而后悔嫁给他,怕她拆穿自己是“一个瘦骨嶙峋的弃儿,吃剩饭长大,只会背诵课文和考试,还是冒名顶替的骗子”。
詹姆斯的创伤还表现在,他对自己的过去绝口不提,谈及父母时也只是轻飘飘地一笔带过,他试图以一种冷漠和疏离来掩饰对过去痛苦经历的恐惧。然而当他看到儿子内斯时,那种不安感又回来了,他在儿子内斯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轻时被排挤的影子,这让他更封闭内心,无法和孩子们贴心地真正交流,他也始终在劝导孩子们积极融入群体,变得“受欢迎”,却从来不去思考甚至无视孩子的真实需求。父亲的“冷漠”将创伤延续给下一代,也无形中增加了孩子们与他的心理隔阂。
玛丽琳的心理创伤:无法成就自我之伤。玛丽琳一生都活在挣扎之中,她的挣扎源自于这个时代女性的普遍困境。她内心强烈地渴望自我实现却被现实束缚,为了家庭玛丽琳压抑了自己的梦想,选择了短暂的自我牺牲去照顾家庭。而她无法摆脱内心的恐惧,即成为像她母亲一样的家庭主妇。她在社会偏见与家庭捆绑之间成为一个矛盾体,想摆脱如母亲般的家庭主妇命运,却难以抵抗琐碎的生活;想把女儿培养成期望中的成功女性,却难免施加了女儿难以承受的压力。
玛丽琳的母亲是玛丽琳恐惧的源头,她自小陪在母亲身边,见证了母亲为一个小家庭放下自我,全身心投入到烹饪与家政生活。玛丽琳不认同母亲的生活方式,更批判社会对于女性的条条框框,她认为女性可以与男性一样大展宏图,有所作为。玛丽琳选择从医,期望以此拉开与琐碎生活的距离。就算在选择结婚对象詹姆斯时,玛丽琳看中的也不是爱情,而是他的哈佛学历与华人背景,这样独特的身份引起了玛丽琳浓厚的兴趣。在婚后,玛丽琳从未放下信念的火焰和对不凡的追求,她选择在一个夜晚默默地离家出走追求理想,然而又一次的意外怀孕把玛丽琳拉回现实,未能实现的理想成为了玛丽琳的遗恨。回到家后,她转而把遗恨寄托在女儿莉迪亚身上,莉迪亚成她自我价值的投射,辅助女儿成就人生成了她的全部信仰,这也最终导致了悲剧的发生。
莉迪亚的心理创伤:无法消解压力之伤。莉迪亚是全家人的中心,承载了父母的期望,然而她并不快乐。虽然她遗传了蓝色的眼睛,但在美国人心中她始终是个外来者。莉迪亚的学校生活和她父亲青年时期类似,努力融入无果后,莉迪亚选择了离群索居,她与同学们保持着客气的疏离,从未拥有过真心朋友,她的混血身份常常令她困惑,找不到归属感,也很难平衡代表中西不同文化的父母对她的期望。
日常生活中囤积的压抑情绪可能造成创伤,童年时期的创伤影响最久。对莉迪亚而言,母爱的长期缺席成了她心灵的创口,让本该在温暖母爱照耀下的童年变得阴郁。其中有两件事对她影响最为强烈,年幼时母亲的突然失踪,让她怀疑是自己不够优秀气走了母亲;出玩时失足落湖,让莉迪亚的人生笼罩在对湖水的恐惧之中。这两件事给年幼的莉迪亚的心灵留下了长足的创伤,加之她在学校长期无法排解的孤独情绪,噩梦困扰着她。童年创伤如沉重的梦魇盘旋在她身边,像一颗定时炸弹,等待着引爆它的导火索。
父母各自未能如愿的人生沉重地压在莉迪亚身上,令她无法消解,这给年幼的心灵又增上一副重担。父亲和母亲对莉迪亚有着各自不同的期望,对于未成功融入群体的詹姆斯来说,他希望女儿积极融入西方主流社会;对于渴望出类拔萃的玛丽琳来说,她希望女儿做新时代杰出的独立女性。父母将过度的爱投注在莉迪亚身上,这是无意的,却也是自私的,过度的期望被冠以“爱”的借口,成为令人窒息的枷锁,压抑了莉迪亚的个性,持续的压抑和创伤使她最终迷失在冰冷的湖面。
《无声告白》中主要人物的救赎
詹姆斯情绪宣泄的自我救赎。莉迪亚的离世改变了詹姆斯混沌的生活,他借女儿努力融入美国主流社会的梦想破灭了,华人无法被美国社会所接受,他的痛苦再一次被揭开。他在深夜一个接一个地做着噩梦,以噩梦来释放他的内心创伤。他通过在梦里讲述女儿的死亡,极力将压抑在心中的痛苦宣泄出来,渴望获得自我救赎。他在与玛丽琳的冷战中,终于压抑不住情绪,冲玛丽琳怒吼:“你又没有在别人都和你长得不一样的房间待过,没有人当着你的面嘲笑过你,你也从来没有被人当作外国人对待。”这些话帮他开启了尘封在心底的伤,也舒缓了他内心的隐痛。詹姆斯的情绪爆发,是对压抑在心底的痛苦经历的一次梳理和一次大胆的宣泄,标志着他已不再畏惧过往的创伤经历,选择直面恐惧,打破恐惧,这是詹姆斯获得救赎的第一步。
经过对莉迪亚离世的反思,詹姆斯终于认识到了自己封闭内心的后果。他痛定思痛,选择再次回家拥抱家人。小女儿汉娜首先对他敞开了心扉,投以温暖的怀抱,他的心灵被遗落的亲情唤醒。在莉迪亚离世的沉重打击之下,之前家庭的琐碎隔阂也不再重要,詹姆斯与妻子决定摒弃前嫌,这样心的贴合让他们更信任彼此了。家人对詹姆斯敞开的怀抱和对他的接受是他获得救赎的第二步。然而,詹姆斯若想从内心深处真正治愈创伤,必须树立起民族文化自信,这才是治愈创伤的根本之路。
玛丽琳与自己和解的自我救赎。玛丽琳的骄傲让她始终笃定女儿不会自杀。在她看来,女儿便是一切优秀的象征,而她一直未触摸到真正的莉迪亚。直到有一天,她走进莉迪亚的书房,无意中发现之前赠给女儿的课程书籍都已被撕碎,散落在地上,她才明白原来曾经承载着她对女儿期望的书籍给女儿心灵带来了无尽的压力,强输的压力逼着莉迪亚逃避。她始终没有了解过莉迪亚真正想做什么,想要什么。玛丽琳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给女兒带来的是生命不可承受之重,这让玛丽琳懊恼不已。
一派狼藉的家庭促使玛丽琳开始自我反思,明白了她的骄傲与自私给女儿带去的压力,她决定等詹姆斯回家时,一定要亲口告诉他:“哪怕是为了生下莉迪亚,我也会嫁你一百次,甚至一千次。”玛丽琳最终告诉了詹姆斯她一直以来想当医生的梦想,他们互相拥抱,种族问题、家庭矛盾都得到了化解。玛丽琳通过与家人的团聚和与过去的自己和解实现了救赎。
莉迪亚走向死亡的自我救赎。“讲述”是创伤受害者实现救赎的良好途径,受害者讲述的过程,也是直面内心隐秘的过程,帮助受害者梳理痛疼,能有效祛除内心的创伤。通观全篇,莉迪亚一直渴望着诉说和讲述,这是对她内心痛苦的一种有效释放和消解。对她来说,最好的听众就是哥哥内斯,哥哥每次给予耐心的聆听和回应,让莉迪亚感觉到被理解,找到短暂的归属与依靠。可是内斯并不能一直陪在莉迪亚身边,在内斯获得哈佛录取通知书,对莉迪亚丧失耐心后,莉迪亚就转而投向邻居杰克,可惜杰克无法正面引导莉迪亚,给她积极的反馈。最终,莉迪亚心中压抑的情绪如山洪般爆发出来,苦闷压垮了她,而最终走上了死亡的道路,这对于绝望中的莉迪亚来说何尝不是一种救赎。
莉迪亚以死亡成全了自己,也成全了整个家庭。她通过死亡彻底摆脱了施加在自己身上的压力,告别了过去那个被压抑的人,释放了全新的自己,重获新生。她的死亡同时促成了整个家庭的团聚,詹姆斯告别了出轨的消沉,重新回到温暖家庭的怀抱;玛丽琳也通过自我和解而最终学会了放手;父亲和母亲敞开心扉,一家人其乐融融地抱在一起,懂得了珍惜的可贵,整个家庭都更温暖和谐了。这是莉迪亚对家庭无声的告白和奉献。或许莉迪亚由于缺少外界的帮助,没能获得更好的方式治愈创伤,但她通过“死亡”这一自我救赎间接实现了全家的救赎。
华裔作家伍绮诗通过莉迪亚一家的故事引导读者思考,真正的爱与关心是什么。哪怕我不能成为你的骄傲,我也希望拥有你无条件的爱与支持。莉迪亚的死亡是一个家庭的救赎,也是千万个家庭的救赎,她用她的一生来告诉我们,我们应该去关心我们爱和在乎的人,俯下身来聆听他们的诉求,尊重他们的个性,包容他们的差异,倾听他们的无声告白。
作者单位:北京外国语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