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人记》的典型论改造
2022-04-09李立
李立
《蜀人记》是一本传奇之作。这本书记录了当代四川的奇人异事,有种花、有斫琴、有造园、有铸剑。川人勇猛刚烈、个性飞扬,那些惊心动魄的故事在蒋蓝的生花妙语搅拌下火石雷闪,传奇于人,传道于心,传世于文。
《蜀人记》是对典型论的改造。作为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经典命题,典型论经历了百年的发展,也承载着不小的争议。这其中最大争议在于典型论是否能够反映真实?或者说在多大程度上反映真实?
令人惊喜的是,蒋蓝的《蜀人记》跳脱了所谓的理论宰制,它并不是“典型环境下的典型人物”,而是“具体时空中的具体人物”。“具体时空”饱含着人物的性格成因、纠结着人物的命运走向,“具体人物”传递着个性化的人物塑造、还原着事件情节的现场,正是在这样一个过程中,《蜀人记》完成了对于典型论的改造。
《蜀人记》以传奇性替代了典型性
蒋蓝通过数十年的采访和调查,把来自民间乡野、带有中国传统小说中的传奇性因素最大程度地挖掘出来,增添了阅读的快感和故事吸引力。比如铸剑的龙志成先生,其开篇的“欲拔未拔的剑”对中国剑道精神作以现代阐释,从中国存世最早的方志史书《越绝书》起笔,到1936年鲁迅的《铸剑》之处落笔,剑道即人道,剑心即人心。正是这种带有历史温度的铺垫铸就了当代铸剑师龙志成的传奇人生。龙志成因铸剑出名,却没有因剑致富,他的家是凌乱、窄逼的老房子,甚至为了铸剑不扰家人邻里,他遍寻荒郊野外,搭了仅能遮风的破木屋。他的手艺传奇,他的人生追求更是不落窠臼。
更重要的是,《蜀人记》的传奇性始终针对的是人,是普通人。坦率地讲《蜀人记》的这13个人都可以归纳为巴克桑德尔所言的“无名艺术史”,即便着墨于陈子庄也是在追溯大师最后的20年,深描着陈子庄内心的惊涛。从某种意义上说传奇性更像是这13个人的喃喃自语,只不过喃喃自语通过《蜀人记》分享了出来。因此这种传奇性不是“典型环境下的典型人物”,而是私密环境中的独自言说,那是他们内心中最隐秘的曲笔,充满了他们最激烈的情感波折、言说了他们最难以忘怀的挣扎,他们的故事是那么的惊心动魄,又是那么的云淡风轻。
身陷轮椅里的残疾人赖雨,学习心理学去帮助更多的残疾人,她的家里总有打地铺的人,曾有几十个残疾人来过她家,她的小家成了精神的投靠所,她竭尽全力以瘦小的残破身躯帮助那些不幸的人。赖雨总是自问:我的轮椅,能不能在泥泞中,碾出属于我自己的人生轨迹?
小金县位于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南部,陈望慧就在这个县的老营乡大水沟村出生,她11岁时父亲车祸离世,弟弟才2岁,13岁时奶奶重病,兄弟姊妹還要上学,她只好辍学了。就是这样一个被人“同情”的女孩,她捡拾野菌子、挖药材、修公路、建房当小工,弟妹们的学费和奶奶的药钱都有了,她成了家里的顶梁柱!然而这只是一个自强者,还不能算奇人。陈望慧成家后开了小面馆实现了发家致富,接着开设餐饮休闲住宿一体化的酒店,又注册了一家野生资源公司。这样还不够,她又开始研究玫瑰带领全村致富。为取到真经,她第一次独自出远门,跑到了兰州永登县人民政府大院,她站在院子里喊起来“哦呀!我是四川藏族人,来这里学习玫瑰!有没有人啊……”空荡荡的大院里,无人理会,她想哭。她突然用四川话大声喊:“这里有没有共产党啊?!”……陈望慧如一只小鸟磨炼成了一只山鹰,她成了玫瑰姐姐,成了玫瑰状元,创造了高原玫瑰传奇,小金县玫瑰香播万里。
《蜀人记》在思想的力度上拓展了散文写作的可能性
《蜀人记》中令人难忘的人物形象都散发着思想之光,那是一种理性而深邃的思想穿透力,与每一个读者休戚相关的情感共鸣,飞蛾扑火般的执着与坚持,有关生命价值、尊严和意义的拷问。如《蜀人记》对1980年代“长漂”英雄冯春的描写别有意义。蒋蓝更多的是一个倾听者和思考者,他站在尊重生命、尊重自然、尊重历史的角度反思长漂的意义,追问为什么寻根,思考民族精神的未来。
“我想指出的正在于,民族主义、所谓寻根主义等,‘舶来’或‘重现’于20世纪90年代,大盛于21世纪之始,人们固然可以使用当下的学术眼光来打量往事,但往事并不因为后来的精致标签而改变其原初的成分,尤其是不能删除原初冲荡在行为当中的英雄主义的激情、对民族自尊的呵护、对民族文化之根的追问情怀。我想,如果一个民族不首先对这些基本问题予以澄清,奢谈自由主义、个人主义、理性主义等理念,并以此来苛求往事中人的‘动机的纯洁性’,这既不是一种符合历史的理性眼光,也不是一种充满情怀的历史承担,大概就只剩下‘残忍的学问’。”
《蜀人记》的思想力量几乎贯穿了每个人物,传奇性事实上是被思想的力量放大的。正是思想的力量,使得《蜀人记》呈现出了超越散文的文体意义。
《蜀人记》在文体写作上的独特性
蒋蓝文体写作的独特性,使得“具体时空《蜀人记》中的具体人物”有了在典型论之后“接着写”的意义。必须承认,中国当代散文呈现出一种越来越类型化、越来越技巧化的写作套路。什么时候出场、什么时候转折、什么时候高潮、什么时候结尾几乎成为一种写作定式。这种写作定式有其合理之处也很难让人眼前发亮。但《蜀人记》的写作却是独特的,蒋蓝不断地用哲学思辨、心理描写、对话采访、历史档案铺排结构,辅以独立思考的随笔、断章、札记实现文体革新。因此,《蜀人记》其实很难归类,它可以是非虚构纪实的报告文学,也可以是以人物为主的叙事散文,它有着传奇性的英雄情节,也有着普通人的顿挫卑微,它有着极为精致富有画面感的细节和场景,也有着直逼灵魂、让人不得不思的哲学拷问。在残疾人赖雨的故事中,你觉得这既是散文,又像是诗歌;既像是人物传记,又像是存在主义哲学。在李闽西的叙述中,这既是瞬间性快照式的现场报道,又像是具有超越性的救赎之歌。在何洁的超级叙事中,这既是一个传奇女人的悲欢离合,又充满着智者对于人生的参禅悟道。
因此,《蜀人记》是中国当代作家文体自觉的一个创新。在叙事与议论之间,在诗歌、小说与哲学之间《蜀人记》完成了对于典型论的改造。在学术话语几乎宰制了文艺创作的当下,蒋蓝写作的特殊性正在慢慢浮出水面,那便是拒绝任何意义上的理论先行,排斥任何意义上的先验为王,祛除文艺创作的功利性目的,追踪“具体时空”中的人物情感,考辩“具体人物”的生活细节,将历史文献、地理档案、田野调查、口述实录作为旁证来还原人物故事,将人物命运作为文学写作的终极追问,把典型性隐藏着在“具体时空”的人性中,从而真正地塑造人、表达人、尊重人。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蒋蓝的写作不仅是写给读者还是写给自己,“一片宁静,未必就是永恒。写到此处,我的眼泪安静地流下来”。他以创作者的审美自觉突破了典型论的理论制约,把人的灿烂感性光辉传递给了每一位读者。它并没有“为了席勒而忘掉了莎士比亚”,而是把席勒和莎士比亚结合起来,从而创造出了新的真实。这又使我想起了恩格斯在致敏·考茨基的信中所言:“每个人都是典型,但同时又是一定的单个人,正如老黑格尔所说的,是一个‘这个’,而且应当是如此。”
作者系四川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副秘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