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年酒
2022-04-09李心丽
中午潘小连洗好了青杏,又洗好了两只盛酒的广口瓶,广口瓶倒着放在了碗架上,青杏则晾在了一只筛子里,她计划下午回家后做两瓶青杏酒。她已经在网上看好了,青杏,酒,老冰糖的比例分别是一比一比零点七,工艺很简单,她以前自己酿过葡萄酒,青杏酒没有做过,这一年,她喜欢做一些以前没有做过的事,以此来寻找一些生活的乐趣。
自己动手不动手,是完全不同的。家里有厨房秤,潘小连用秤称了一下老冰糖,大致是一斤半,家里有好几瓶存放了近三十年的纯粮食酒,她记得她与刘东伟结婚的时候酒宴上用的就是这种酒。酒宴之后,多出来的几瓶酒一直放在家里的柜子里。每年過年收拾柜子的时候,潘小连就会把这几瓶酒从柜子里拿出来,把柜子擦拭一番,之后再把这几瓶酒放进去。每一年,看着这几瓶酒,她便要想到她与刘东伟结婚的事。她记得第一年的时候,她就恍惚过,那时她自己都不相信她与刘东伟已经结婚一年了,等到第二年的时候,看到这几瓶酒,她又想,我已经与刘东伟结婚两年了,她自己有点不能置信,等到第十年的时候,她在那里愣怔了好一会儿,十年的时光,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她与刘东伟已经在一起生活了十年,十年与两年的感觉没有差了多少,潘小连还是有点不能置信。她不由得有一种恍惚,这个人,做她的丈夫已经十年了,而她仿佛觉得这个人还像一个陌生人一样,给她一种恍惚的感觉。
别人的婚姻是什么样的,潘小连也大致了解一些。普通夫妻之间有了共同的社会关系,这些关系会作用在他们两个人的生活里,他们之间因此会与对方更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交谈,纷争,总之应该是有许多要说的话,热热闹闹,欢欢喜喜,或者吵吵闹闹,悲悲喜喜,同林鸟也罢,鸳鸯也罢,同宿同飞,不管是否志同道合,但总还是有很多的集合,交集的部分大小不同罢了。一起生活的时间越久,交集的部分会越多,像她的父母,在两人生活的世界里,或者是一家人的世界里,他们的节拍和步调都尽量地一致。
两个孩子上了大学之后,生活节奏一下子慢了下来,周末他们会去父母家聚一聚。刘东伟通常是最后一个到,饭菜都已上桌了,人基本到齐了,刘东伟还来不了。母亲会催潘小连给刘东伟打一个电话,已经十二点半了,甚至有时候十二点半都多了,潘小连看着时间,不情愿地给刘东伟打电话,刘东伟说快了,在路上呢。搁上电话,潘小连嘴里便要嘀咕一番,骂刘东伟不守时间。她已经提醒过他几次了,让他在饭点准时到。姐姐便会帮刘东伟打圆场,说他说不定是有事,自己话少,不多说,别人又不知道。尽管潘小连牢骚满腹,但家里人这样一说,她心里会好受些。
因为开着车,刘东伟不喝酒,还因为话少,刘东伟不喜欢在酒桌上坐,坐着也是一副受累的样子。看他这样,她们便早早准备好了主食,一盘饺子或一碗面,让刘东伟先吃。刘东伟吃完搁下碗,就又出发了。父亲和姐夫便挽留他午休一会儿,午休起来全家人一起喝下午茶。刘东伟手摆得挺快,说不了,他还有事。潘小连不作声,任由他们挽留,姐姐见她一副冷淡的样子,就说你劝一下你家东伟,让他在家里歇一会儿,下午一起喝茶。潘小连说他有事,让他去吧。姐姐说星期天能有什么事,是啊,刘东伟有什么事呢,假如有谁问潘小连,刘东伟干什么去了,潘小连说不知道,潘小连经常不知道,一个妻子经常不知道丈夫干什么你说这个妻子称职吗,你说这个妻子与这个丈夫之间是不是有什么问题,有没有问题潘小连最清楚,但潘小连也确实不清楚。
潘小连经常脸上挂不住,觉得刘东伟连起码的礼貌都没有。一家人等他到了才开饭,桌子上没坐多久,他便去吃主食了,也不管别人吃了没有,他就又急匆匆走了。父亲有时会说两句,家里的男人们会附和一下,说刘东伟比国家领导人都忙,倒也没有看他忙出什么西洋景来。潘小连说你们还别说,像刘东伟这人,说不定还会忙出什么来。妹妹便会说,他现在倒像是变了一个人,与你处对象那会儿完全不同。潘小连说处对象那会儿什么样,我一点都不记得了。妹妹说处对象那会儿话很多啊,不像现在这样一声不吭,是对你有意见,还是对咱家的人有意见。姐姐便会阻止妹妹,别瞎说,他就是那样一个人。潘小连说,他不光是对咱们家有意见,对我有意见,他是对整个世界有意见。妹妹说谁把他怎么样了,还对世界有意见。潘小连说我真还弄不明白,别看我和他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
对自己的婚姻,潘小连一直处在一种恍惚的状态,谈过一次不美好的恋爱,之后又闪电式地有过一次订婚仪式,不久发现有方向性错误而提出悔婚。之后才看到了一直在她生活圈子中的刘东伟。对于婚姻,潘小连没有丝毫的认知,发现刘东伟的时候,她有一种很温热的感觉,他那么熟悉,熟悉到她觉得她不会受到任何伤害,他那么少言,她却觉得他是那么可贵。从一开始,她就看出他是少言的,内敛的,没有野心的,但她因此反而觉得他是稳妥的,是可以让人放心的。这印象不知为什么根深蒂固,潘小连觉得经历过两任男友之后,她对男人的认知有了自己的经验,在没有经历恋爱的考验之前,她与他就结婚了。
他被认为是一个很好的结婚对象,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期,在城市里有单元房是一个很显眼的条件,他在这层光环的笼罩下整个人都不同了。即使他各方面的表现都很普通,别人都觉得他以后会有好的发展。他沉默少言认为他这是沉稳的表现。他没有不良嗜好,总之,所有人都认为这桩婚姻很完美,没有任何瑕疵,潘小连自己经历过失恋,经历过悔婚,对恋爱没有任何兴趣了,一头扎进被大家看好的婚姻里,很是新鲜了一阵子,但不久她就发现哪儿不对劲。
首先是作息,晚上到了睡觉时间,刘东伟还恋着电视机不放,潘小连发现他很痴迷科技探索那一类栏目,不停地变换频道看这类节目,潘小连催几次才上床,等潘小连半夜醒来发现他不在身边,一个人在客厅里看电视。音量放得很低,电视机屏幕的光照在他脸上,四周却是一片黑暗,让潘小连感到很怪异。
他们最初的争执就是从这个状况开始的,刘东伟说把那么多宝贵的时间睡了觉太可惜了,他不能在睡觉上浪费时间。听这口气,刘东伟完全像一个正在科研攻关的科学家,他惜时如金,他说你睡你的,时间久了,因这个问题引起的争执让人觉得有些小题大作,不就是喜欢看个电视吗,你睡你的,碍着你什么事了。
起初潘小连想纠正刘东伟的作息,深更半夜两点睡觉,早晨七点闹铃响过之后还起不了床,她觉得会耽误许多事。在家务事的配合上经常出现问题。潘小连觉得自己是正确的一方,不由得要与刘东伟讲道理。刘东伟脾气好,嗯嗯两声。但贪恋那深夜一个人对着电视屏幕的神秘时光,等潘小连睡熟的时候再起床。对于刘东伟来说自己这样也很不容易了,为了不和潘小连正面冲突,只能采取这种不正当光明的行为,但潘小连有时候不依不饶。
刘东伟好脾气,为了能与潘小连安心过日子,多少年都是这样过来的,晚上不正当光明地起床。起初是电视,后来是电脑。令潘小連觉得可气的一点,是刘东伟不解释,刘东伟从来没有对潘小连解释过他多少年这个不正当光明的行为,是基于自己强烈的爱好,某个只能在深夜进行的爱好,还是自己天生就不爱睡觉。说不爱睡觉这个习惯又说不过去,往往潘小连起床了,只要不叫醒刘东伟,刘东伟能睡一上午。
潘小连纠正无望的时候,又发现了刘东伟更令人恼恨的一点,刘东伟是一个被动的人,家里的大小事,他听任潘小连张罗。
潘小连那时也是二十多岁,两个孩子出生后成了四口人,可以说刘东伟对她很信任,把她内定为他们家的最高领导人。不管潘小连作的决定正确不正确,刘东伟听之任之。有一次潘小连对刘东伟的母亲有意见,在刘东伟面前叨叨,刘东伟说不满意你回去闹去。他很少评判谁是谁非,也不愿参与进什么事中,对絮絮叨叨的潘小连没什么奈何,就给她出了这样的主意。起初潘小连不了解这一点,以为刘东伟的态度是与她站在一起的,潘小连回去闹过一次,但她的婆婆与刘东伟的态度几乎差不多,不争辩,不解释,不搭腔,潘小连自己嚷嚷了半天,那事也就不了了之。
只要潘小连肯迁就,家里就风平浪静一段时间。刘东伟尽管话少,爱熬夜,不管事,但其他方面也没有大的缺点。大的缺点说的是赌博,喝酒,找女人,打老婆。有一段时间因为刘东伟打游戏,一整晚一整晚玩通宵,潘小连一气之下回了娘家,她的婆婆出面调停这件事,说刘东伟有小毛病她承认,但大的毛病没有。她说得大的毛病就是那几项,在刘东伟的母亲眼里,刘东伟还算不错的男人。潘小连的母亲也觉得刘东伟的毛病不是十恶不赦,与刘东伟的母亲一起联手,把潘小连劝回了家。那时候他们正处于婚姻七年之痒的时期,而潘小连当时心存侥幸,以为刘东伟像母亲说得那样还没有成熟,等成熟以后玩兴就不会那么大了,也会自觉担当起一个家里男人的职责,但后来她渐渐发现,那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幻想,刘东伟仿佛被打了什么针剂,不生长了,更谈不上成熟,刘东伟的爱好没有因为时光流逝,岁月渐长而消逝,他很遗憾地痴迷在其中。
这个家里该考虑的许多问题,都无限期地被拖延着,孩子到上幼儿园的时间了,户口还没有,潘小连说托人去上机关幼儿园,刘东伟说就近上私人幼儿园,两个人意见不一。因为上户口就意味着孩子去什么片区上小学,与潘小连的户口上在一起,还是与刘东伟的户口上在一起,他们一直有活思想,致使孩子报不了名。一年后潘小连着急了,只能借了同事家孩子的户口去机关幼儿园报了名,报名的时候她对女儿刘惠娟说,老师叫到刘婷美的时候,那是叫你,点到刘婷美的时候你要说到。女儿说我叫刘惠娟嘛,为什么又要叫刘婷美,潘小连只能对女儿说了实话,第一年没有上小班,女儿报名的时候直接上了中班。
小女儿该上幼儿园的时候,照样户口还没有,这时候终于问清楚了,跟着潘小连的户口上,将来能去一小的片上,于是就把大女儿的户口上到了潘小连的户口上。因为小女儿是超计划生育,他们一直不敢给女儿上户口,等要上幼儿园的时候,只能拿大女儿的户口去给小女儿报名,于是又对小女儿刘小娟讲,老师叫到刘惠娟的名字的时候,你要说到,那是在叫你。小女儿说那不是叫我姐吗,我不是叫刘小娟吗?潘小连只得又给女儿说明情况,去了对老师说,女儿的小名叫小娟,方便的话让老师叫她的小名。
这事后来说给朋友听,觉得刘东伟这人也太马虎了,又说潘小连也太把事不当一回事了。潘小连觉得这些事都是男人考虑的事,她也催过刘东伟,刘东伟不为所动。后来眼看报名时间要截止了,他们只能用这种方法救急。有人说,你家刘东伟怎么这样呢,这有什么难的呢,潘小连说刘东伟有拖延症。有了前面的经验,小女儿上小学的时候用大女儿的户口报了名,刘惠娟一直叫到小考之前,给她上了户口,才有了正式的名字刘雅娟,这事说给别人听,别人都觉得连潘小连也太奇葩了,生活能马虎成这样子。本来觉得这事该怪刘东伟,但大家觉得潘小连也有责任,就像有一次家里没有面了,有二十多天一直煮挂面吃,潘小连把这事讲给母亲,母亲说你不能去买吗,扛不动你就推自行车去,那时一袋白面五十斤重。潘小连说推回来怎么办呢,自行车又不能推到家里。再说他是男人,这些活他不干让他干什么呢?母亲说自己克服一下就解决了,犯不着因为这种事吵。在母亲跟前说不响,潘小连就去婆婆跟前说,婆婆倒没有说让潘小连自己去买,而是直接把面给送来了,潘小连本来不是这意思,她只是想让婆婆教育一下刘东伟,男人该干的事应该男人干,没想到婆婆说刘东伟在家里没有干过什么活,虽然结婚了,但得容他慢慢学。
因为是两个女儿,所以潘小连的事情就多,要给孩子洗澡,梳头,这些事不用说等于给潘小连贴上了标签,从小到大,潘小连做这些事的时候,刘东伟通常在电脑上。落地窗帘一头脱勾了,好多天耷拉着,衣帽架上的螺丝掉了,挂衣架倒在了衣柜里,客厅和厨房里的灯有几只烧了线,亮不了,水池里的水管子漏水,这些需要修缮更换的东西,在那儿等了有一些时间了,刘东伟不知所措。刘东伟不知道如何着手处理这些事,也不虚心向谁问一问。这种状况拖延的时间久了,潘小连的恼火就生出来了,说刘东伟不务正业,竟而会扩大打击的力度,说刘东伟连这些小事都不愿意做,一定也没有干大事的魄力。刘东伟听任潘小连的叨叨,不管多刺耳的话,刘东伟都不为所动,一副胸怀宽广的样子。
之后潘小连觉得她到底对男人还是没有经验,问题是不在一起过日子,有些经验从何而来。但可贵的一点,是她对刘东伟依然心存幻想,像她妈对她说的,总体是好的,等生活的负担渐渐重了,许多责任他自己就承担起来了,许多事情自己就着手去做了,想偷懒都不能够。潘小连就是在这种幻想中期待这一天的到来。所以一年的时候,两年的时候,十年的时候,即使她对刘东伟的了解有限,即使她对自己的婚姻恍惚,她还是充满无限的向往。
刘东伟从来不提议什么,带孩子第一次去首都北京,是潘小连提议的,让孩子报课外兴趣班,是潘小连去选的老师,上初中、高中的学校,刘东伟静等潘小连决定,张罗、咨询、找关系。这时候,不像上户口那会儿了,潘小连成熟了,大事面前她一刻也不敢松懈,生怕有什么闪失。她不敢依靠刘东伟解决什么难题,刘东伟说顺其自然就好了,这句话像麻醉药一样,这么多年把刘东伟麻醉了,醒不来。等到快二十年的时候,潘小连只能比以往更清楚自己的婚姻和自己在婚姻里的角色,刘东伟不愿承担的那一部分,也必须由她承担起来,她得让她的孩子们像别人家的孩子一样,生长在一个良好的环境里。
哪儿出了问题呢?潘小连有些时候是失望的,闺蜜黄亚琴说,什么哪儿出了问题,是厂家有问题,你要解决问题就得退货返厂。一句话把潘小连逗笑了。潘小连说如果是这样就好了,怕也不单单是这样,黄亚琴说那能怎样呢,他这样安逸,你这样劳心,是你天生喜欢这样劳心吗?潘小连说你猜猜他的网名叫什么,黄亚琴说他该叫一只简单快乐的猪,潘小连说他叫一笑奈何。黄亚琴说他还有什么奈何不了的,他是奈何不了你吗?潘小连说如果叫一只简单快乐的猪,我觉得说明他还是一个智慧的人,自己对自己有深入的了解,对自己人生的态度也达观,叫一笑奈何,就叫人有些匪夷所思了。我琢磨了很长时间,他心里有什么想法呢。黄亚琴说你快别琢磨他有什么想法了,即使有什么想法,都不作用于任何生活,潘小连说他这个人像他的这个网名一样,令人难以理解。
要不你问问他,黄亚琴说,他取这个网名是什么意思,你家刘东伟,看着话少,确实可能也有一些不示人的内心。潘小连说问不到的,他在手机上读书,我问过几次,他都没有告诉我他读什么书。他为什么要把自己隐藏起来呢,黄亚琴说,也是你,这么多年忍受着他,还琢磨他有什么想法,但凡你换一个人,肯定比现在快乐。潘小连说我以前谈过两次恋爱,悔过婚,后来发现刘东伟这人好懂,没想到过了很多年都没了解他这个人。换了跟别人结婚,说不定也这样,一次恋爱都谈不了多久,何况婚姻。
不一样的,黄亚琴说,如果你和刘东伟恋爱的时间久一些,你发现他有令你不能理解的行为,你会感觉不合适,你会像上两次一样,与他分手。潘小连说分不了的,他的这些令你不适的行为通常发现不了,又好像不影响全局,又好像别人也可以代做,不是非他不可。白面送来的时候,水管修好的时候,只要这些问题解决,不管是不是刘东伟动手,生活可以继续下去,谁还会再去追究呢。人与人是不同的,所以你不会了解,黄亚琴说。
潘小连知道人与人是不同的,在她对男人有限的了解里,她发现刘东伟有许多令她珍视的品格,但刘东伟也有许多不能容忍的缺点。她幻想了二十年,有一天发现,确实是母亲的话让她产生了幻想。二十年的时候,她在擦拭柜子的时候再次看到了这些酒,她仿佛穿越时空看到了二十年前的刘东伟,他一口整齐的牙齿,他不谙世事的笑脸,她以为结婚了他就是一个什么都懂的男人,现在才发现他那时还只是一个离开校园不久的男生。多年过去了,他成為了一棵不去成长的树。
你吵什么吵呢,和他有什么好吵的呢,母亲说,他什么都顺着你,不爱干活就不爱干吧,你家里到底有多少活呢,有活的话我们帮你去干。隔一两年就要爆发一次争吵,母亲听到他们争吵的时候,会这样劝慰潘小连,连母亲都觉得没有什么不可忍受的,况且,都这么多年了,吵了也不起任何作用,吵不是白吵吗?
普通夫妻该有的模式他们没有,普通夫妻该有的消遣他们没有,普通夫妻该有的生活内容他们没有。等孩子们都上了大学之后,潘小连一下子闲下来了,她的精神一下子也松驰了,她才发现什么东西仿佛位移了一样,哪哪都不对劲。五一她要打扫一下家,让刘东伟帮她一起擦玻璃,刘东伟没有吭声,不久后出去了。潘小连一个人在那儿搬动花盆,以为刘东伟是出去买什么东西去了,老半天不见他回来,打电话一问,刘东伟去了办公室,刘东伟说过两天擦也行,非要今天擦吗,这样一拖延,说不定就到国庆假期了。
周末潘小连想让刘东伟开车带她去附近的地方转转,刘东伟不去,刘东伟说有什么转头呢,潘小连说那你说哪里有转头,你带我去。刘东伟说没有什么好转的地方。潘小连说那咱们一起去植物园看看去,刘东伟说你在村里长大,植物园有什么看头呢,植物园还没有你们村里大。哪怕潘小连说你早点回来,一起去散个步,连这样的要求都满足不了她,刘东伟回不了家,刘东伟不是加班,但经常搞得自己像一个忙碌的人一样,不到夜深不回家。
闲下来的潘小连便要再次思考这个问题,思考刘东伟这个人。这时候,年长的潘小连对男人终于有了自己的看法了。从她与刘东伟结婚到现在,二十年过去了,她终于得出了一个结论,刘东伟是一个怪人。在对所有的过往进行梳理的时候,潘小连发现刘东伟没有偏离生活的轨道,他倒没有什么怪异的行为,他该结婚结婚,该有小孩有小孩,该上班上班,他对谁很难产生一种庸常的情感,他像一只独行的蜗牛一样,把自己紧紧地屏蔽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潘小连的悲哀就是她发现了这一点,她看清了未来的路,接下来的人生,她不用想都知道是什么状况。想象中她与刘东伟做了很多次分手,鉴于黄亚琴的经验,这分手只能在想象中进行。
黄亚琴那时离婚五年了,离婚的时候她是想奔理想的生活去,她不想与牛清水过下去是不想一次次去麻将馆找他,牛清水一辈子好赌,抽烟喝酒样样都行,起初聚了人一起在家里赌,黄亚琴不让去,后来就聚麻将馆里了。黄亚琴说她与牛清水的生活质量一点都不高,多年一直为这件事吵。潘小连曾劝过黄亚琴,说牛清水自己能赚得来钱,赌场上也输不了多少,就把这当作他的一个不良嗜好。黄亚琴说人生苦短,耗不起了。潘小连说大半生都过去了,耗不耗着的人生眼看着就到终点了,黄亚琴说这样活着绝望啊,与牛清水提出来离婚,牛清水也吵烦了,没做任何思考就答应了黄亚琴。黄亚琴离婚后像解放了一样,没想到牛清水与她离婚没多久就与别的女人搭伙过起了日子,让黄亚琴很是失落了一阵子。
怎么这么快?潘小连说,好像连一个过渡期都没有,离婚的痛这么快就忘记了?黄亚琴说他也感觉到人生苦短了,一起搭伙过日子,又不是结婚,他这是让我看呢。再说男人是无痛感的动物,他不缺钱,离一次婚不会有痛感。我琢磨了一下,在牛清水的人生里,摸牌比什么都重要。只要这个女人能容忍了这一点,两人大概能长久。我听说那个女人是赌场认识的,有两个孩子,离婚的时候判给了男方,一个人净身出户。也难长久,潘小连说,两个人都好赌,家里的正事谁干呢。黄亚琴说能有什么正事,两个人白天黑夜在麻将馆,麻将馆一日三餐都管,睡觉一起睡就完事了。
黄亚琴两年后通过介绍认识了刘春茂,认识不久就叫潘小连一起吃了顿饭,帮她观察。潘小连见到刘春茂的时候,起初没有在意,后来一看大吃一惊,刘春茂什么时候改名字了,他以前叫刘小明,与她订婚的时候,他还是一个钢材公司的售后,后来听说去南方发展了,一直在外面。
是你呀,潘小连说,你什么时候改名字了?
黄亚琴说,怎么,你们认识?这世界可真小。
岂止是认识呢,潘小连说,我们俩差点结了婚,那时他叫刘小明,不叫刘春茂。
刘春茂看上去过得很滋润,穿一套很得体的西服,一副成功人士的派头,举手投足间有一种被春风得意浸泡出来的优越感,刘春茂认出潘小连的时候,一直在打哈哈,说没想到啊,没想到黄亚琴说的朋友是你,这么多年我一直暗暗地想,不知你过得怎样。
刘春茂的优越感流泻在了一整个包间,让潘小连感受到了一种被逼迫感。黄亚琴说你为什么要改名字呢,如果你还叫刘小明,说不定我会猜到是你。刘春茂说去南方做生意后,遇到一个相面的,相面的说改名字会有利于我的发展,那时候改名字好改,就这样改了。
你也离婚了吗?潘小连问。潘小连想起来她那时与他悔婚的理由,他一边与她订婚,一边又给前女友写信,表达他对前女友的爱情。发现这封信的时候,潘小连发现自己错得离谱,提出来与他退婚。他不同意,说只是一封信,没有必要小题大作,潘小连更觉得他人生态度的混乱,很绝然的与他分手。潘小连记得他当时说了一句轻描淡写的话,你这姑娘怎么这样呢,不就是一封信吗?犯得着这样吗?
分手不久,他们各自在同一天结婚,潘小连嫁给了刘东伟,刘春茂与他前女友结婚。人生的列车向着不同的地点远行,他们再没有碰过面。
离了,刘春茂说,离了差不多有十年了。你呢?我印象你的性格也火爆,稍不如意就会走极端。
黄亚琴说你可看错了,她一直走得是中庸之道,她这人温吞,对生活有极强的忍耐力,可能刀架在脖子上都不会离婚。
与我那会儿可不是这样,眼看着快结婚了,就因为我写了一封信,就与我绝裂了,鬼使神差的,要不是那封信,说不定我们现在是好好的夫妻呢,刘春茂很大方地说。
可對我来说是一件大事,潘小连说,那是出轨啊。
刘春茂说可以理解,那时还小,对一切太过认真,特别是对爱情这件事,如果现在回想起来,你能理解我写那样一封信吗?
潘小连说后来不是那封信成全了你吗?你终于还是与你前女友结婚了,我那时觉得我很明智,要不我和你算怎么回事啊?
刘春茂说婚姻这件事也挺说不清的,后来不是也离婚了吗,本来结婚前就留有隐患,但终究还是结了,一起生活了几年,问题就出来了,你们一直相安无事吗?
黄亚琴说她也好不到哪里,是不是,是懒得离婚,像煮在温水里的青蛙。
潘小连觉得也不全是这样,她说没有离婚,是还可以忍受,如果忍受不了的话,可能就离婚了。
刘春茂是一面镜子,潘小连定了一会儿神之后才看出这是刘春茂,尽管刘春茂一副成功人士的派头,但明显的看出他已经老了,不是她认识当初的刘春茂了。这变化是那么巨大,让潘小连感到了一种岁月迅捷消逝的悲哀,她知道刘春茂也一定在心里感叹她的变化,她已经不是当初的潘小连了,而成为了一个青春不再的老大妈。
替黄亚琴问一个问题,潘小连冲刘春茂说,行不行?
刘春茂说替谁问都可以,你想问什么也可以问。
既然刘春茂一副成功人士的派头,潘小连就想杀一杀他的气焰,他的婚姻的消亡是不是因为他的成功造成的?
按说你不缺钱,又不缺爱情,可为什么要离婚呢,我当时看过你给前女友写的信,我记得你在信中说很爱她,是不是后来因为有钱了,自己就变了?
那封信真是令我追悔莫及啊,你还记得那封信,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写那封信,那时我确信我要与你结婚了,我相信我已经做出了选择,既然因为种种原因我和她不可能,我就给她一个安慰,问题是那封信她始终没有看到,却让你看到了,因了这封信你与我分手,我家里人知道我们分手的原因,就极力撮合我和她,我的婚姻说到底还是与你有关。
什么信呢,你们说得这么起劲?黄亚琴问。
潘小连说说说也无妨,都这么多年了,订婚后刘春茂叫我去他家,去了之后我发现他的工作证里有几页信纸,翻开看了看是他写给前女友的一封信,我偷偷把信拿走了,后来与他悔婚。
你这人也够坏的,刘春茂说,看到了自己的未婚夫给前女友写的信,一声也不吭,把信藏了起来,你不知道我那天发现工作证里的信不见了是什么心情,我一直等你找我质问,等你找我吵架,等你发作,你却像个没事人一样。我的心提着,你表现得那么冷静让我有了不好的预感。
后来呢?黄亚琴说,知道潘小连悔过一次婚,却不知道什么原因。
现在不是后来吗,潘小连说,她不想说下去了,要不这次会面她就反客为主了,这很不好。
这世界还真是小,刘春茂说,他也及时的刹住了这个话题。
时间过得很快,不久,黄亚琴与刘春茂结婚了。之后有一次,黄亚琴来他们家,挺着一个大肚子,那天正巧刘东伟也在,刘东伟看到黄亚琴的大肚子,脸上出现了一种意外的表情。他说你这是什么状况?黄亚琴说什么什么状况,这不是一眼就看到了吗。刘东伟看到这样,说你倒是积极响应国家的三胎政策,真是恰当其时。之后冲潘小连说,什么年龄大了,都是借口,黄亚琴能生出来,你怎么就生不出来,纯粹是思想上有问题。
潘小连对于黄亚琴愿意给刘春茂生孩子这件事,充满很大的好奇,有过一次失败的婚姻,与前夫育有两个孩子,都这般年龄了,又有了生孩子的念头,黄亚琴哪儿来的这么大的勇气呢?婚姻这么无常,还这么折腾。
黄亚琴说她思想上也没有任何准备,但突然发现自己怀孕了,她没想到她还能再做妈妈,与刘春茂商量,刘春茂极力希望她生下来。黄亚琴说她犹豫再三,决定生下来。她说可能这样,这桩婚姻才更像婚姻,再婚的家才更像家。
你也生三胎吧,黄亚琴说,刘东伟不是一直想要一个儿子吗,我怀疑他这种表现,是不是因为你没有给他生儿子的原因?潘小连被黄亚琴的这句话问懵了,如果她生了儿子,刘东伟是不是就此不同了,刘东伟会不会变成另外一个人,潘小连有些恍惚了。如果真的要生,那么她的动力就是刘东伟的改变,她非常好奇如果她生三胎,恰好是刘东伟盼望的儿子,那么刘东伟将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刘东伟呢?
黄亚琴说,如果不离婚,她绝不会再生三胎了,可是很奇怪,再婚让她有了生三胎的冲动,她很怀念她做妈妈的感觉,怀念生孩子的幸福与疼痛。潘小连看出来,新婚的黄亚琴是幸福的,从她怀孕生孩子这件事来看,这婚姻确实更像婚姻。
半年之后,潘小连的那几瓶酒泛出了青梅的淡绿色,这变幻的颜色让潘小连觉得说不出的稳妥。搂着猫怔怔地看向这些颜色的时候,潘小连觉得没有冲动的时光像这些陈年老酒一样,得静静地品味。
【作者简介】李心丽,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西女作家协会副主席,山西省作家协会六届、七届全委会委员,山西文学院第三届、第四届签约作家,近年来在《当代》《中国作家》《广州文艺》《清明》《黄河文学》《山东文学》《山西文学》《湖南文学》《安徽文学》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一百多万字。著有长篇小说《师范女生》《命运的魔方》,中短篇小说集《棉花在棉被里盛开》《流年》《迷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