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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瓦隆岛:从文学想象中找寻现实世界

2022-04-08王兢

世界博览 2022年7期
关键词:亚瑟王阿瓦

王兢

格拉斯顿伯里是英格兰萨默塞特郡的一个小镇。12世纪末,威尔士学者杰拉德在书中写道,格拉斯顿伯里在古代就是阿瓦隆岛。

格拉斯顿伯里修道院。据说在这里发现过一个巨大的树干棺材,上面刻着“伟大的亚瑟王长眠于此,阿瓦隆”的铭文。

西班牙的马略卡岛,曾是阿瓦隆岛的“候选”之一。

在欧亚大陆两端,古人都曾幻想过大海以及大海深处的福地。残酷的生活条件,随时丧命的恐惧,让古人畅想扬帆出海,抵达心心念念的世外桃源。绵绵不绝的仙乡畅想,念兹在兹的海洋神往,化作神话、童话、史诗、传奇,甚至是一部正经的历史。中国有蓬莱三仙山,西方就有亚瑟王的阿瓦隆岛。1000多年以来,对亚瑟王的故事的演绎不断将“阿瓦隆岛”的传说推向高潮,其所代表的凯尔特神话也坚韧地守住了自己的“小传统”。

亚瑟王的故事介于传说与半信史之间,在西方世界尤其是英语世界传诵千年之久,成为各类文化产品的母题,至今与之相关的戏剧、绘画、歌舞、影视剧依然层出不穷。亚瑟王与骑士们环圆桌而坐,彼此不分贵贱尊卑,出則一同并肩奋战,入则共同治理国家。圆桌骑士团行侠仗义,保境安民,成为不列颠人抵抗罗马-盎撒人的支柱。但是,他们到头来也是为了守护荣誉、争夺爱情,最终分裂而死。

《亚瑟王传奇》里惊心动魄而又曲终留痕的一幕,就是身受重伤的亚瑟王向圆桌骑士托付后事。比莎士比亚时代稍早的英国剧作家托马斯·马洛里在《亚瑟王之死》全剧末尾讲述了这个哀婉动人又引发无限遐想的故事:在最终的“剑栏之战”(Battle of Cam-lenn)中,不列颠最好的骑士十去七八,亚瑟王也在战斗中受了致命伤。他向战役最后的幸存者、忠贞不二的贝德维尔骑士下令,将他的“王者之剑”(Excalibur)投入战场一侧的湖水之中。

贝德维尔衔命前往,但他犹豫放弃了2次。第一次他“为了避免伤害与损失”没有丢剑,第二次则因为“担心罪孽与耻辱”也没丢剑,但2次都被亚瑟王识破,斥责他再去。直至第三次,贝德维尔才下定决心,将这柄宝剑投入湖中。就在宝剑行将落水时,湖中突然有名少女现身。只见她轻舒玉臂,取走了亚瑟王的“王者之剑”。亚瑟王闻讯后留下了最后的遗言,他知道自己的命运到了决定性的时刻——“我将降入阿维利翁的深谷之中,使我的重伤得到治疗。如若我就此杳无音信,那就请为我的灵魂祷告。”

就在亚瑟王交代遗言之际,一艘形似天鹅的大彩船突然出现在黄昏的湖面上。船上有数名身份高贵的仙女,她们戴着兜帽身着大氅,将受伤的不列颠王抬到船上。大船穿过迷雾,航向远方的阿瓦隆岛。马洛里写道:亚瑟王在阿瓦隆岛上顺利康复,也在那里继续执掌骑士团,守护不列颠,照看古王国境内的各个部族。预言家有言,一旦故地危急万分,亚瑟王就会王者归来,拯饥起溺,力挽狂澜。

这个虚无缥缈但又静穆光明的阿瓦隆岛,就此成为亚瑟王最后的安息之所。亚瑟王究竟有没有在投下“王者之剑”后死去?阿瓦隆岛又究竟位处何方?自中世纪《亚瑟王传奇》广为传颂以来,人们一刻也没停止过寻找阿瓦隆岛真实踪迹的努力。这座岛屿享有盛名而又渺渺难寻,它的“历史”夹杂着英雄史诗、文学想象、政治操作、出海拓殖,还有深厚的文化意义。

一般认为,阿瓦隆岛并非凌空蹈虚的发明,而是继承了古代世界的先民想象。在凯尔特语里,“阿瓦隆岛”意为“长满苹果树的岛屿”,其原型显然源于希腊神话中向西航至“赫拉克勒斯之柱”(直布罗陀海峡)以西海面,那个拥有“金苹果园”的“幸运群岛”。“金苹果园”是众神之王宙斯送给天后赫拉的结婚礼物,花园里有一棵树枝上结出金苹果的果树。金苹果象征无穷无尽的财富,树根之下的清泉则象征着长生不老的健康。守住果树与清泉的,则是一条永远不睡觉的巨蛇。这里是如此珍贵,以至于宙斯要派出9名长生不老的“缪斯”看管,她们都是擎天神阿特拉斯的女儿。大力神赫拉克勒斯的一大任务,便是从赫斯佩里得斯公园的圣树上摘下3颗金苹果。而在北欧神话里同样有这么一个“盗取金苹果”的情节:从伊杜恩公园找寻金苹果。这次盗窃的结果是,阿萨神域的诸神近乎灭绝——他们的长生不死只能靠这些金果实维系。就像东方的蓬莱三仙山一样,“健康与财富”永远是先民望向大海时的文学想象与精神寄托。

而阿瓦隆岛与亚瑟王传奇的发扬光大,要归功于中世纪英国作家乔弗里(Geoffrey of Monmouth)。他创作的《不列颠诸王史》(1136年)与《梅林传》(1150年)里首次提到了这座神奇的岛屿,还把亚瑟王的故事写成了正式的编年史。在《不列颠诸王史》里,亚瑟王在“剑栏之战”时还在休整队伍,准备向罗马进军。显然,这些桥段打上了浓重的中世纪印记,早已超脱了凯尔特文学的本来面目。用乔弗里的话说,阿瓦隆岛乃是一座“苹果之岛”,由摩根女巫与8个妹妹统治,她们医术高超,金针度人。乔弗里吸取了凯尔特人民间文学的养料,他笔下的阿瓦隆岛是一座四季如春的温暖小岛,岛上长满了不需人耕的果树与作物。在阿瓦隆岛上,人人都安居乐业,远离病痛,寿命在百岁以上。乔弗里坚信,在西方海面上仍然可以找到这座岛屿,它仍然处在欧洲本土早已挥别的黄金时代。

乔弗里在《梅林传》里甚至给出了阿瓦隆岛的精确方位:通过直布罗陀海峡,顺着信风向西南方向航行,阿瓦隆岛就在非洲海岸之外。这么一看,阿瓦隆岛应该位于今天西班牙的加那利群岛,或者葡萄牙的马德拉群岛、亚速尔群岛。但在乔弗里“揭秘”阿瓦隆岛之后不久,英格兰本土就已经在“抢注”这座岛屿的真实所在地了。

12世纪末,威尔士学者杰拉德在书中写道,(英格兰)格拉斯顿伯里在古代就是阿瓦隆岛。这位教士兼历史学家认为,这里实际上是个岛屿,因为它完全被沼泽地包围。威尔士语称之为“玻璃岛”(Ynis Gutrin),这是从“苹果之岛”(Ynys Afallach)演变而来,因为岛屿周边晶莹透澈的水体让它看上去宛若玻璃。盎格鲁-萨克逊人入侵以后,根据这些词根创造了“格拉斯顿伯里”(Glastonbury)这个地名。

在中世纪那个经院哲学兴盛的年代,本身是教士的学者总会想尽办法论证典籍里的一事一物。当然,这一切也离不开现实中的政治需要。英王亨利二世即位以后,当地僧侣详细“考古”了格拉斯顿伯里,据说还发现了一个巨大的树干棺材,上面刻着“伟大的亚瑟王长眠于此,阿瓦隆”的铭文。1278年,英王爱德华一世举行仪式重新安葬了“亚瑟王夫妇”的遗骸。但现代学者多认为,这次“考古”是伪考古学的典型案例,个中夹杂着许多并非纯学术的考量。一方面,当地僧侣要为建设新修道院筹集资金;另一方面,盎格鲁-萨克逊王朝主持亚瑟王遗骸的入土仪式,可以就此打消威尔士人“借助亚瑟王卷土重来”的梦想。在这次安葬仪式23年以后(1301年),英王就给每一任王储加上了“威尔士亲王”的头衔,在法理上正式将威尔士并入英格兰。不过,近200年后,马洛里仍然在《亚瑟王之死》里这么描写:“在英格兰的许多地方,很多人都说亚瑟王并没有死……他不久便会王者归来。”亚瑟王,就像德意志民族神话里沉睡的红胡子巴巴罗萨一样,等待着人们的唤醒。亚瑟王栖身的阿瓦隆岛,也留待人们的找寻。

当然,英格兰人的操作并不能完全说服威尔士人,更无法堵住早已借助法语文学知晓亚瑟王故事的全欧洲读者。法语是西方通行数百年的优势语言(直至20世纪以后才被英语超过),《亚瑟王传奇》借助“不列颠演义”之名的浪漫传奇题材,从法国宫廷文人那里不胫而走,成为全欧洲热爱文艺的贵族骑士、夫人小姐的心头好。从法国布列塔尼半岛的伊尔德桑岛、西班牙的马略卡岛、西西里岛的埃纳特火山,再到英格兰的锡利群岛,都曾成为阿瓦隆岛的有力“候选”。

西西里岛的埃纳特火山,也曾是阿瓦隆岛的有力“候选”。

如果说中世纪的人们只能从文献典籍里钩沉想象阿瓦隆岛的真实所在,在欧洲各地比附寻找阿瓦隆岛的“真面目”,那么,大航海时代来临以后,对阿瓦隆岛的迷恋就成了殖民者的一大精神动力。15世纪末16世纪初的早期航海家认真地在新发现的美洲岛屿上寻找财富,他们往往在遍地金银面前慨叹:这不就是我们传诵多年的阿瓦隆岛?西班牙探险家深入佛罗里达的沼泽丛林,远征加利福尼亚的山谷险滩,他们的动机之一就是追求传说中无穷无尽的财富与长生不老的仙乡。直至今日,北美各地仍然留下了各式各样以“阿瓦隆”命名的地方。

阿瓦隆岛的版本越来越多,但人们对阿瓦隆岛的热情与向往却丝毫未减。即便在进入工业革命之后,阿瓦隆岛在西方仍然追求者众。丁尼生以素体诗题材创作的《一名国王的田园诗》在维多利亚时代再度掀起了英国人对亚瑟王与阿瓦隆岛的热情,他大幅扩充了马洛里的叙事,补充了“贝德维尔目睹亚瑟王溘然长逝,一轮红日开启新的一年”的情节。在那个看似光明进步、财富滚滚而来的维多利亚时代,丁尼生也借此史诗致敬刚刚去世的阿尔伯特亲王,希望维多利亚女王的统治可以像亚瑟王一样长久繁荣,为大英帝国在全球范围内找到更多的阿瓦隆岛,获取源源不绝的殖民利益。

“阿瓦隆岛”在西方世界已是无处不在的文化符号,其象征隐喻超越了凯尔特人的民族传奇的范围。一战结束后,艾略特正是受亚瑟王传奇的启发,用荒原的寓言一举成名,抒发了大战之后那一代人对西方文明的幻灭、迷惘与绝望,象征着传统价值观念的失落。荒原,正是阿瓦隆岛的幻想。从人人向往的“苹果之岛”,变成了《死者葬仪》《对弈》《火诫》《水里的死亡》《雷霆的话》组成的一系列荒凉意象:西方文明经历了数百年乃至数千年的历史行程,最终寻找“苹果之岛”的努力却化作了工业战争之余的一堆残垣瓦砾。在世界已经迈入海事卫星与移动互联网的时代,这座神秘的岛屿终究只能告別各种神话传说、半信史与幻想,成为一个寄托丰富的文学意象与文化意涵的符号了。

(责编:刘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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