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道黄姚
2022-04-08徐小冰
徐小冰
飛机伸向一个很远的祖居,时间大概会把路上所有的云带走,直到一场雨的辟透与村子的黑瓦相互澄清——此地乃关于你的异乡。
雨敞着空心房,没有向谁发出邀请,山安坐着呼吸,如地平吐纳着这里人们各自的理想,山头们顶着盛装祭奠太阳。仿佛但凡有人登高就有责于照看历史,如群山照看着彼此之间的巨大缝隙,打开回声般的世代,看人们浣衣于生活之酒。
游人们像新来的候鸟一样,找着自己熟悉的词汇形容此地的太阳,出口却无非成了——“这是一块真正的黄金”——仿佛一个拙笔画家晕开凛冽的笔触委身于均匀的明黄。
不如与人擦肩,习得一次细小的开悟。交换目光即目睹一盏灯笼穿过更笼统的光芒,挂到一个紧挨燕巢的屋檐下方,循着此时此地的风向叙事,转换韵脚。
不如细嗅空气的具体,绝缘于纯粹的想象。梅雨时升起空荡青苔气,仿佛湖水方才从石墙里漫出来,打断一只眠虫自顾自的呓语。
半梦半醒的时候,镇子像一株巨大的透明植物侵袭太阳,脏器在石板路的下方暗自搏血。
幼儿园夹在古镇两条岔路之间,放学前总有几个男人在门口点烟,女人们明亮地说话,给过路人没有分量的一眼。
另一眼瞄向石阶上晾着的新桃胶,半边心思盘算晚饭,邻家的孩子从身边跑过,裙子向着他俯身,风带起柳叶般簌簌的急响。
下一跤跌在明晃晃的太阳底下,在年久失修的石滑梯前无人目睹。汗水闷闷地撑一下石板路,在小小的身子上四处播散萌动的翅膀。
他雀跃着像古人筑起石跳桥的力道,每一块陈石都重新撒野,站在水流间睥睨对岸的泥床——三十二次小跳,足以解决一个浅薄的深渊,将生活的轻盈置身其上。
孩子往巷子里去,直到野云在太阳临走时涨得红艳,涨开炊烟挽来的呼唤——乳名在这泥土的音变和甜腻里混响,一切羁旅所需的寡情,他都还来不及背上。只在门槛上与不断来吃农家饭的游人撞上,像两个拥抱错位擦肩,不对称去向,他都含在嘴里,像一块硬糖迅速化掉。
房子外面,接连有雨。所有的人都看见了,他们向彼此陈述着,下雨了。雨里的事物像一个事实横陈在云泥之间,草绿归草绿,湖蓝归湖蓝。沿着事物勾勒它们自己,雨从来不在某个屋瓦上识别异乡。
异乡是一个人年老后的自慰之语,是弱烛统摄新屋的无力。有人沿着一个孩子跑过的路嗅到黄姚的体味,另有游人取道如在石阶上挪动棋子,将托起他的另一片泥土命名为异乡。
石上榕守着异乡的入口也指点着它的出路。
新藤劝说了千年,老榕树无妨悬置自己的骨力,在藤臂的拥抱里向内塌缩,用空心的树皮站立。一棵老到浑身长满名字的树,切肤有苔藓,连根生菌菇,柔软的藤鞭一根根地置换着骨骼,雨一场又一场地鼓舞翠新的绿血——紧贴着一整个暮年的隐喻。
老榕树从枝叶中伸出不可停留的世代,仿佛一台戏在每一次出演前都更改着细节。细如古戏台上,木梁褪去的一寸寸彩衣,都清楚地勾勒戏子腰肢轻韧,来来回回的眉眼间,人焉哉。
终有一次纷飞会带走盛夏所有的修辞力,劳燕缀满旧日玲珑空守清脆的回声。空等季风青睐的下一只候鸟,在适宜筑巢的暖日里取道黄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