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聚诗存》中“诗可以怨”的诗学考察
2022-04-07钟文榕
钟文榕,周 军
(闽南师范大学文学院,福建 漳州 363000)
《论语·阳货》中说:“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在这里,孔子概括了诗歌的四种社会作用。“‘怨’只是四个作用里的一个,而且是末了一个。”[1]诚然,作为最后一个,“诗可以怨”长期以来都被忽视了。在1980年的日本早稻田大学文学教授恳谈会上,钱钟书以《诗可以怨》为题做了讲演。在讲稿中,钱钟书先生对“诗可以怨”的历史概念进行回顾与厘定,并指出其中的一些偏颇之处,同时也引用大量国外实例来论证诗主要是愁苦的产物这个观点。钱钟书专题谈了传统诗学中的命题,这一命题却没有引起足够关注。本论文试图从“诗可以怨”这一传统文论的现代性转换入手,考察钱钟书旧体诗中“诗可以怨”的诗学图景,开掘现代旧体诗的当下意义。
一、《槐聚诗存》中的“诗可以怨”
孔子在《论语·阳货》中提出了“诗可以怨”这个概念。然而,在孔子那里,“诗可以怨”只是一种文学的社会功用,其最终目的还是要维护当时的礼乐制度。朱熹将“诗可以怨”理解为“怨而不怒”。[2]今人杨伯峻认为“诗可以怨”意指“可以学得讽刺方法”。[3]可见,朱熹及杨伯峻都是从社会、政治角度理解“诗可以怨”,而这正是其原初含义。
傅道彬在《“诗可以怨”吗?》一文中指出,钱钟书的《诗可以怨》只是因题作文,“本意并不是阐释孔子‘诗可以怨’这一命题的本来意义”,又说“其实‘愤怒出诗人’是西方近代文艺理论的产物,在中国古代把伟大的作品归结为忧患与痛苦的产物,也是自司马迁开始的。孔子‘诗可以怨’的理论命题与近代意义上发愤抒怨的文学理论,是有着重要差别的。”[4]确实,钱钟书讲稿中的“诗可以怨”并非原初含义,而是经过改头换面后的文学审美含义。事实上,文学意义上的“怨”,可以理解为一种消极情绪,具体表现为怨恨、忧愁、苦闷、愤怒等形态,与此相对的是积极情绪,通常表现为喜悦、快乐、幸福等形态。本文使用的正是“诗可以怨”的现代性含义。
《槐聚诗存》是钱钟书的诗歌自选集,里面收录了钱钟书从1934年到1991年创作的部分旧体诗,共计270 余首。通过细读其中的诗歌可以发现,不管是反映宏大历史场面还是描写个人日常生活的诗作,皆多“穷愁之言”。这就导致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钱钟书既然发现了古今中外的许多诗人都倾向于在诗歌中抒发忧愁,为何自己创作的诗歌也是以“愁诗”为主?究竟是钱钟书在诗歌创作中有意用了“诗可以怨”的套板,还是“诗可以怨”本身就是百试百灵的创作好诗的“金科玉律”?在文学意义上,诗,可以怨,也可以不怨;诗,可以发泄苦闷,也可以表达快乐;诗,能以消极情绪为主,也能以积极情绪为主。我国古代虽有大量“愁诗”,然而还是存在不少抒发愉悦的诗歌,譬如孟郊的《登科后》就抒发了金榜题名之后的无限喜悦之情:“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今人作诗亦然,除了“愁诗”,还有很多以积极情绪为主的诗歌,譬如毛泽东的许多诗歌,充满革命的大无畏与豪迈,丝毫看不到怨与恨,试看几首:“钟山风雨起苍黄,百万雄师过大江。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宜将剩勇追穷寇,不敢沽名学霸王。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毛泽东《七律·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金沙水拍云崖暖,大渡桥横铁索寒。更喜岷山千里雪,三军过后尽开颜。”(毛泽东《七律·长征》)
我国现代的浪漫主义诗歌多是感伤的,郭沫若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事实上,诗歌的情感跟文学类型并无太大关系,而跟诗人自身的文学气质与风格有关。同样是18、19世纪的英国浪漫派诗人,华兹华斯与拜伦、雪莱诗歌的情感倾向可以说是相反的,前者的诗多感伤情调,而后者则多积极情绪。华兹华斯的名篇《孤独的割麦女》《我好似一片孤独的流云》都是“穷愁之言”居多,而无论是拜伦的《她身披美丽而行》还是雪莱那首广为人知的《西风颂》,人们丝毫感受不到忧愁,全诗散发的主要是积极情绪。
可见,愁与不愁,怨与不怨,跟诗人的文学气质与风格有关。然而,“愁诗”更多,并且“愁”的好诗更多也是无可争辩的事实。诗何以多怨,作为阐释文学外部特征的“风格”似乎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对《槐聚诗存》中的“怨诗”进行诗学考察,无疑是一条新的言说理路。
二、《槐聚诗存》“诗可以怨”探源三解
细读钱钟书的诗集《槐聚诗存》,可以发现大量“怨诗”,这就为“诗可以怨”的诗学考察提供了典型的考察对象。从文学来源、社会背景与心理基础等三个面向出发,有助于探析《槐聚诗存》中“诗可以怨”的现象之因。
(一)“怨”的文学来源
作家的文学气质除了跟日常个性有关,也跟其对现有文学作品及文学理论的接受有着很大关系。钱钟书“怨”的文学气质的养成就有着深刻的文学来源。一方面,我国文学有着悠久的“怨”的文学传统,钱钟书深受濡染;另一方面,钱钟书通晓古今中外大量有关“诗可以怨”的文艺理论,在某种程度上也受到该理论的影响,因而作了“怨诗”。
首先,从文学内容上看,作为知识分子,我国自古以来的作家都有着极强的社会责任意识,他们在文学作品中讽谏时事、批判现实,把文学当作于人生很切要的事来做。我国现实主义文学的源头《诗经》中就包含大量反映社会现实、针砭时弊的诗篇。到了清代,更是出现《儒林外史》《孽海花》等官场谴责小说。纵观中国古代文学,虽也有出现“台阁体”等歌功颂德、粉饰太平的文学现象,但总体上看,中国文人还是有着非常强烈的“出世”意识以及家国情怀。不仅如此,就算是描写日常生活、反映个人狭小天地的诗篇,也有许多是“穷愁之言”,譬如人们所熟知的古诗十九首中的一些诗篇。钱钟书家学渊源,从小熟读四书五经,深受中国古典文化熏陶,其文学气质自然也不可避免受到中国自古以来“怨”的文学传统的影响。
其次,中国自古以来的“诗可以怨”的文学传统,不仅体现在具体的诗歌或文学创作上,还表现在诗歌理论上。司马迁的“发奋著书”,刘勰的“蚌病成珠”,韩愈的“不平则鸣”,欧阳修的“诗穷后工”,都强调文学是痛苦的发泄。钱钟书在《诗可以怨》中也列举了国外类似的主张,譬如“尼采曾把母鸡下蛋的啼叫和诗人的歌唱相提并论,都说是‘痛苦使然’”[1],又比如他引用外国浪漫诗人名句“最甜美的诗歌就是那些诉说最忧伤的思想的”[1]。可见,古今中外大量“诗可以怨”的理论主张对作家的创作实践具有不可忽视的影响。钱钟书博览古今中外书籍,酷爱读诗,又在《诗可以怨》中列举分析了上述许多理论,因此,认为他的“怨诗”创作受到古今中外“诗可以怨”相关理论的影响可以站得住脚。
(二)“怨”的社会背景
文学是情感的艺术。一部文学作品必然包含着作家的情感态度,而这种情感必然与作家的现实境遇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接受美学中有个理论叫作“接受心境”,指的是读者在准备阅读时或阅读中必然会将之前的情绪带入。显然,作家也存在一种“创作心境”,在准备创作时虽然会“自我净化”,但还是不可避免地把情绪带入到写作之中。故而除了钱钟书对大量“愁诗”及相关理论的接受促成其创作“愁诗”之外,更为直接的是钱钟书本人不幸或痛苦的现实境遇导致他的诗歌多“穷愁之言”。
钱钟书先生创作于1957年的旧体诗《赴鄂道中》,就是《槐聚诗存》中典型的“愁诗”。“1957年春,‘大鸣大放’正值高潮,钱钟书的《宋诗选注》刚脱稿,因父亲钱基博之病到湖北省亲,路上写了《赴鄂道中》五首绝句。”[5]此为该诗创作的总体背景。父亲生病,作为儿子的钱钟书心情自然是愁苦的。除了父亲生病,钱钟书忧愁的事情还有其他,正如《赴鄂道中》第二首所言:“碧海掣鲸闲此手,只教梳凿别清浑。”[6]对于这句,钱钟书夫人杨绛认为,“据我了解,他自信还有写作之才,却只能从事研究和评论工作,从此不但口‘噤’,而且不兴此念了。”[7]由此可见,各种“愁事”让钱钟书发愁,也促成了他的“穷愁之言”。《哀望》创作于1938年,时值抗日战争爆发,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导致中华大地满目疮痍,民不聊生,作为有着家国情怀的知识分子,钱钟书的心情当然沉重,正所谓:“白骨堆山满白城,败亡鬼哭亦吞声。熟知重死胜轻死,纵卜他生惜此生。”同一年所作的《巴黎归国》也同样是一首“愁诗”,思乡之切,家国之痛,促成了他的“长歌当哭”:“置家枉夺买书钱,明发沧波望渺然。背羡蜗牛移舍易,腹输袋鼠契儿便。”1966年创作的《叔子书来自叹衰病迟暮余亦老形渐具寄慰》中这样说:“蕉树徒参五蕴空,相怜岂必病相同。眼犹安障长看雾,心亦悬旌不待风。”“叔子”即冒效鲁,如此亲密好友来信哀叹自己多病体衰,引起了钱钟书的共鸣,故而作此“愁诗”。1991年创作的《无题》七首,背景是杨绛请钱钟书为其小说中的“痴儿女”作几首旧体情诗,故而有了“风里孤蓬不自由,住应无益况难留。匆匆得晤先忧别,汲汲为欢转赚愁。”为小说中“相思缠绵”的“痴儿女”写诗,情感多为消极情绪自然再正常不过了。
(三)“怨”的心理基础
从以上举例可以看出,钱钟书在诗歌里面表达痛苦,是现实境遇的不如意使然。然而,《槐聚诗存》中的一些诗歌也存在“不愁而说愁”的现象,诗人的处境不见得有多痛苦,平凡的日常生活,甚至是较为幸福的时刻,到了诗里也变成了“愁”。《牛津公园感秋》创作于1935年,在一个平常的日子里,诗人在牛津公园看到萧萧落叶,内心便泛起了愁思,正所谓“弥望萧萧木落稀,等闲零乱掠人衣。此心浪说沾泥似,更逐风前败叶飞。”创作于1962年的《松堂小憩同绛》则更是“强说愁”的诗作。钱钟书与夫人杨绛松堂小憩,本该为人生一大乐事,然而钱钟书也在诗中流露了愁思,“童心欲竞湖波活,衰鬓难随野草青,”在这样的场景中,诗人看到青翠的野草竟也感叹“而今老矣”。《大千枉存诗话,即送返美》一诗创作于1981年,“许身落落终无合,投老栖栖有底忙。行止归心悬两地,长看异域是家乡。”这当然是一首“愁诗”。然而,在1981年,钱钟书时常以中国社科院代表团成员的身份参加一些学术会议,总体处境是不愁的,然而却为何也作了“愁诗”?这些都不得不让人怀疑,热衷于抒发哀怨,除了跟现实境遇有关,还跟诗人的情感与心理机制有关。
按照常理,一个人的一生中会有痛苦,也会有快乐。《槐聚诗存》囊括了1934年到1991年这个时间段创作的诗歌,这么漫长的时间中肯定会有很多快乐的时候,为何钱钟书多抒发痛苦,而鲜有表达快乐?这是一个值得深入探究的问题。
关于“怨”的表层心理,大致可以从两方面去探讨。首先,情感是需要发泄的,这似乎是一个常识。忧愁可以有很多种排遣方式,李白通过喝酒来消愁,郁达夫小说《沉沦》里的主人公则靠堕落来消愁(这个主人公在很大程度上即为作者本人),那么,通过作诗来发泄苦闷大概也是一种好办法。《槐聚诗存》里的许多“怨诗”可以看作是钱钟书痛苦的发泄,这是人的一种正常的心理机制,是有意识的一种自我保护行为。
其次,诗人普遍倾向于“怨”还跟快乐以及忧愁的特征有关。钱钟书在《诗可以怨》中,列举古人张煌言与陈兆仑的观点,这两位都认为“欢愉之词难工,愁苦之词易好”。此外,歌德也说过:“快乐是圆球形,愁苦是多角物体形。”[1]这些见解都十分准确地抓住快乐与忧愁的微妙区别。确实,快乐是轻快的、发散的,而痛苦是沉重的、挥之不去的。痛苦对诗人的作用更大,影响更深,而快乐的积极情绪则很难抓住,很快便消散了。因此,钱钟书作“怨诗”还跟人的内心对忧愁的独特感知有关。然而,这个心理机制也无法完满地解释诗人为何而愁,比如道家学派经典著作《庄子》,就有很多写人生之乐的片段,那何以庄周能抓住转瞬即逝的快乐?古人陈继儒也说:“哀者毗于阴,故《离骚》孤沉而深往;乐者毗于阳,故《南华》奔放而飘飞。”[1]故而,单纯用“愁苦之言易好”的理论来解释钱钟书多“怨诗”的成因,还是存在一定偏颇。
除了钱钟书的大量“怨诗”,古今中外的其他诗人也同样趋向于“怨”,因此,除了表层心理原因,还存在深层的“无意识”,使得诗人们“诗可以怨”。
“无意识”是弗洛伊德学说的一个基本概念。“无意识理论的贡献在于它展示了人的心理的复杂性和层次性,引导人们去注意意识后面的动机,去探讨无意识心理对人的行为的影响,这对20世纪的作家、批评家有着巨大的启迪作用。文学艺术家不再停留在表现人的意识活动上,而是深入到深不可测的无意识领域中,去探索心灵的奥秘,揭示人的丰富的内心世界。”[8]此话一点不错,无意识理论确为阐释文学作品和文学现象的新路径。然而,坚持“泛性欲主义”的弗洛伊德,必然要从力比多出发,申说在诗歌中表达痛苦和愤怒是性欲受到压抑的结果。正如张隆溪所言,“朱文纳尔、司马迁、钟嵘和别的许多作家、批评家都只说愤怒或痛苦产生文艺,弗洛伊德则把范围缩小,硬说文艺的起源是性的要求得不到满足的愤怒或痛苦。”[9]确实,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钱钟书是因为性欲受到压抑而作了那么多“怨诗”,如果牵强附会地从“性本能”的角度去解读《槐聚诗存》里的“怨诗”,以此来挖掘其生成的心理原因,那肯定是荒谬可笑的。
心理学家荣格曾是弗洛伊德的追随者,后来因为见解不合而分道扬镳。在弗洛伊德“无意识”理论的基础上,荣格提出了“集体无意识”的概念。与弗洛伊德的“个人无意识”不同,“集体无意识”是指自原始社会以来人类世世代代普遍性的心理经验的长期积累,这种“集体无意识”不是后天获得的,而是靠遗传来延续。此外,荣格把集体无意识的内容称为“原型”。荣格认为,“原始部落的传说与原型有关,但这些原型已采用特殊的方式加以修改。”并认为,“另外一个众所周知的表达原型的方式是神话和童话。”[10]一言以蔽之,荣格所谓的原型是“自从远古时代就已存在的普遍意象。”[8]钱钟书的“愁诗”中有着大量意象。在《沪西村居闻晓角》中就运用了“荒墟”“云”“风”“鸡声”等意象,《新岁感怀适闻故都寇氛》运用了“新年”“雨”“梦”“西山”等意象,在《赴鄂道中》这组诗中,运用了“路”“旧梦”“水”“脱叶”“啼鸠”等意象。然而,这些意象大多并非荣格所谓的普遍意象,也跟神话与童话并无太大关系。此外,在文学中,“原型”本身更多时候只是叙事模式,跟情感并无直接的关键联系。但是,“集体无意识”理论对解答钱钟书为何倾向于“怨”具有很大启发。在《槐聚诗存》中的诸多“怨诗”当中,可以明显看到一种“古今参照”,把当下和过去放在同一坐标,并进行对比。《哀望》创作于1938年,《故国》创作于1943年,皆处于抗日战争时期,诗人潜意识里把现在的动乱与过去的安稳相比较,于是写出“穷愁之言”。《赴鄂道中》组诗第一首这样说:“路滑霜浓唤起前,老来离绪尚缠绵。别般滋味分明是,旧梦勾回二十年。”正是由于如今的痛苦境遇,诗人希望自己能回到二十年前。从《松堂小憩同绛》中的“童心欲竞胡波活,衰鬓难随野草青”一句,可以看出明显的“历史相对意识”,把现在的“衰鬓”与过去的“童心”进行历史的比较。《大千枉存话旧,即送返美》一诗中,诗人身处美国,但是“行止归心悬两地,长看异域是家乡。”在潜意识里,诗人把过去在家乡的场景与而今的处境相比较,不禁“怨从心来”。张柠认为“‘怨’的观念,跟人们以‘衰变观’来对待历史的态度相关,其背后隐含着一种‘精神返祖’的冲动。”[11]此话有理,中国人确实存在“精神返祖”情结,这是世世代代以来普遍性的心理情感经验的长期积累,并且保存在人们的无意识领域。不管是祖先崇拜还是人们常说的“人心不古”,都能反映出人们在潜意识里倾向于把现在与过去联系起来,甚至进行比较。“前人所用来解决生活问题的方案,尽可抄袭来作自己生活的指南。愈是经过前代生活中证明有效的,也愈值得保守。于是‘言必尧舜’,好古是生活的保障了。”[12]所以,“精神返祖”可以看作是中国人的一种“集体无意识”。但在某种程度上,这个“返”指的是人们倾向于回顾过去,并与当下进行对比,体现在诗歌创作中就有两种情况:第一,诗人过去快乐,现在痛苦,对比起来心理上有巨大落差,因此在诗歌中发泄苦闷;第二,诗人过去痛苦,现在快乐,但潜意识里又喜欢“返祖”,想起过去的忧愁来也不禁陷入“苦闷”,故而在诗歌中多“穷愁之言”。不管是哪一种情况,都导致了诗人的“怨”。推而广之,古今中外的全部诗人也能作如是观。事实上,人类存在一种“情感集体无意识”,这种“情感集体无意识”与意象、原型无关,而与人类思绪喜欢回到过去并与当下进行对比有关。“情感集体无意识”的主要内容是哀怨,尤其是在诗歌创作中,这种“哀怨”就体现得极为普遍明显。也正因为如此,在潜意识里,不仅是钱钟书倾向于在诗歌中“怨”,古今中外的其他诗人也不约而同地表达苦闷与忧怨。
总而言之,《槐聚诗存》中的大量“怨诗”是“诗可以怨”这一诗学命题的典型表征。诗何以多怨,显然背后隐藏着深刻而又复杂的文学来源、社会背景与心理基础。
三、《槐聚诗存》“诗可以怨”的诗学意义
文学意义上,诗,可以怨,也可以不怨。然而,钱钟书却在自觉不自觉地实践了“诗可以怨”,并创作了大量旧体“怨诗”。关于钱钟书“怨”的动机及成因,不妨作如是观:首先是“怨”的文学来源。我国“怨”的文学传统以及古今中外“诗可以怨”的诗歌理论对钱钟书文学气质的形成具有不可忽视的作用;其次是“怨”的社会背景,不幸的现实境遇更是直接促成钱钟书通过诗歌发泄哀怨;最后是“怨”的心理基础。笔者无意将哪一种文艺心理学理论定为一尊,无论是表层心理还是深层心理,都自有其道理,都内在地对钱钟书的“怨”产生影响与作用。从表层心理来看,情感需要发泄,作“怨诗”当然也是消极情绪的一种排遣方式。不仅如此,诗人倾向于“怨”还跟人的心理对快乐与忧愁的感知差异有关,正所谓“欢愉之词难工,愁苦之词易好”;从深层心理来看,钱钟书之所以“怨”,跟无意识的“精神返祖”有关,即回忆过去,并把过去与现在放在同一坐标进行历时对比,故而不管是过去快乐、现在忧愁,还是过去忧愁、现在快乐,都容易“怨”,尤其反映在诗歌创作上就更是如此。这种情感上的无意识不仅是钱钟书个人的无意识,还是整个民族世世代代积累起来的普遍的情感心理经验,是一种“集体无意识”。钱钟书在《诗可以怨》中说:“‘诗可以怨’也牵涉到更大的问题。古代评论诗歌,重视‘穷苦之言’,古代欣赏音乐,也‘以悲哀为主’;这两个类似的传统有没有共同的心理和社会基础?悲剧已遭现代‘新批评家’鄙弃为要不得的东西了,但是历史上占优势的理论认为这个剧种比喜剧伟大;那种传统看法和压低‘欢愉之词’是否也有共同的心理和社会基础?”[1]本文重点讨论的是诗歌,抛开音乐及悲剧不谈,古今中外的诗人不约而同地倾向于作“怨诗”也是无可争辩的事实。
作为“常谈”与“套板”,“诗可以怨”这一诗学命题在某种程度上确为现代诗学所忽视。“诗可以怨”的诗学主张不仅没有过时,反而成为现代诗歌创作的显著表征。考察《槐聚诗存》诗集中“诗可以怨”的现象之因,未免样本过小,却无疑具有重要的诗学意义,这样的考察不仅可以丰富当下对旧体诗的认知,而且有助于开掘现代旧体诗在当下文学生产中的意义。钱钟书在旧体诗中“怨”,何以现代新诗也“怨”?何以诗歌之外的其他文体也倾向于“怨”?显然,钱钟书旧体“怨诗”创作之因可以为探究这些问题提供重要的内省与参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