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健笔写柔情
——漫说姜夔《暗香》
2022-04-07邹星旺
○邹星旺
姜夔,饶州(今江西鄱阳)人,后寓居湖州,靠近苕溪的白石洞天,故号白石道人。
姜白石是继苏东坡后又一位艺术全才,诗词、散文、书法、音乐,无不精通。尤其在词作方面,姜词“野云孤飞,去留无迹”,在婉约与豪放两大派之外,另开清刚一路。冯金伯说“词莫善于姜夔”,甚至有人推尊白石“犹诗家之有杜少陵”,由此足见其地位及影响。
其人其词,从其《暗香》一作或可了解一二:
辛亥之冬,予载雪诣石湖。止既月,授简索句,且征新声,作此两曲。石湖把玩不已,使工伎肄习之,音节谐婉,乃名之曰《暗香》《疏影》。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白石深谙音律,不仅善倚声填词,且能自制新声。《暗香》便是其自度曲之一,题目源自林逋名句“暗香浮动月黄昏”。张炎《词源》说:“词之赋梅,惟姜白石《暗香》《疏影》二曲,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姜夔有云“自作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他对此曲也颇为自得。
此词应范成大(号石湖居士)之邀创作。成大是南宋“中兴四大诗人”之一,对姜夔十分赏识,评价他说“翰墨人品皆似晋宋之雅士”。可惜的是,虽有范成大、朱熹、杨万里、辛弃疾等名公巨儒赏识,姜夔在科场却屡屡失意,竟以布衣终了,一生窭困,靠卖字和别人的周济生活。作此词时,他在范府便已寄食良久。
依人过活的身世,使白石不敢轻易表明爱憎,其作品题旨也由此模糊。《暗香》的主题便几乎成谜,有说是感愤于靖康之变,有说是暗喻南宋时局,有说是冀望范成大的提携……这些皆似是而非。白石大半辈子生活在宋金讲和的承平时代,作此词时距靖康之变已六十余年,忽而为此事感发,未免莫名其妙;白石也并非专注于社会时事之人,游士身份、寄食生活、狭小圈子,决定了这篇作品并非为时而著;其时范成大已功成身退,年过六旬,说白石冀望其提携,亦不合情理。
夏承焘经考证,认为《暗香》实乃情词。原来白石年轻时在合肥曾结识一名女子,为之缱绻十余年,而终须一别。此后白石情难自已,常魂牵梦萦。现存白石词80 余首中,写合肥情事的就有20余首。
或许有人会以为此解浅薄,有损姜词格调。然词中“叹寄与路遥”“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等皆追怀之语,可谓情理具在。而白石乃痴情之人,与狎妓风流者迥异,自当不必讳言。
《暗香》一词的社会价值或许不高,但在艺术技巧的追求上,因白石“精思独造”而“自拔于宋人之外”,其特色十分突出。
一是立意超拔。梅的意象,屡见于白石诗词。其人生羁旅中数次离别皆在梅花盛放时节,睹物思人,故借之抒怀,然“所咏了然在目,且不留滞于物”。即使是情词,也于咏梅间寄寓身世之叹、盛衰之变、离别之思,似咏梅而非咏梅,非咏梅而句句有梅,妙在若即若离、若实若虚,尽显姜词运思邈远之色。
二是构思绵密,言尽其情。白石以梅花为线抒写今昔之变,反复对比,前后照应,令人印象深刻;抒写思忆之苦,曲折回环,如下阕一“叹”、一“泣”、一“记”,短短几句,三次转折,把情感上的百转千回表现得淋漓尽致。
作为南宋首屈一指的音乐大师,姜夔曾说:“予颇喜自制曲,初率意为长短句,然后协以律,故前后阕多不同。”和其他依调造文者不同,姜夔作词能以情感为先,不受音律牵制,故舒卷自如,畅所欲言。如“香冷入瑶席”“千树压、西湖寒碧”,“冷”“压”二字既峭拔、冷峻,又透出生气。白石前学江西诗派,后入晚唐诗风,终得清刚一路,他以健笔写柔情,尽脱婉约派之软媚,别于豪放派之粗犷,“读之使人神观飞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