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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失在地铁里

2022-04-07沈轶伦

读者 2022年8期
关键词:失物招领号线车厢

☉沈轶伦

一个青年在哭。他背对着所有人。

地铁在地下穿行,黑色的隧道让明亮车厢里的窗成了镜子。镜子映照出他想藏起的正面,眼泪从他的脸颊滚落。

他看上去不过二十四五岁,空着的双手不断抹眼睛,有些手足无措。此时的车厢里坐得半满,但人们几乎都低头自顾自地刷手机,谁也没有抬头关注他。其实这样也很好,置身人群,却不被人看见。

我曾经听一位翻译家讲了一个故事。他问如果在西餐厅就餐时有人不小心把酱汁倒在身上,其他人该怎么办?闻者纷纷说应该给这个人纸巾,或者应该帮着擦拭。翻译家说,其实每个人都应当若无其事地继续用餐,不要提醒对方你留意到他的失态。

此刻,我想递包纸巾给这个青年,但终究只是目送他到站下车。等到他走出闸机口回到地面,或许就心情平复,神色如常了。地铁承接了他的不快,列车呼啸向前,也带走了他的眼泪。

每天,究竟有多少东西落在一座城市的地铁里?如果你打开上海地铁的官网,会发现许多有意思的失物招领。有常见的——66把雨伞、3台电脑、4本书、2只手表、55对耳机、21个充电宝。有要紧的——3张医疗拍片、67张身份证、6张驾照、14张工作证、13张学生证,48把钥匙和钥匙圈,以及7张门禁卡。也有贵重的或者说对本人有特殊意义的——2份合同、13张借记卡,还有1枚勋章。

有时你会看到好玩的事情。比如,2020年5月21日,有个姑娘在微博上发文章说,在上海地铁4号线上,看见有人掉落一只绿色的小恐龙毛绒吊坠。而在2021年1月7日的微博上,有个女孩也发文章说,早上8点多在上海地铁2号线上捡到一只绿色的小恐龙毛绒吊坠,“不忍心看到它被人踩,送到了南京西路地铁站服务中心,主人记得去拿”。我看了看图片,两只小恐龙相似。是这一批玩具都喜欢离家出走,还是就是同一只小恐龙,半年多时间一直在地铁里换乘与漫游?

豆瓣上有人说,有个女生在上海乘坐地铁时,把新买的衣服落在了购物袋里。过了一阵子,卖衣服的店家却把钱退给她了。原来是捡到的人找不到失主,就去服装店里把衣服退了,购物的款项原路返回购买者处。这是都市里的“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这也是地下空间里“云中谁寄锦书来”的善意和机智。

地下是另一个空间。一个完全由人造物构成的空间。一个似乎摒除了日常作息的空间。

雨季来临时,遗失在地铁里最多的是雨伞。夏天时,你会在地铁座椅下看到被人忘记的、随着车辆进站减速和离站加速滚来滚去的西瓜。倘若有一个从不离开地铁站的“剧院魅影”,他完全可以通过观察落在地铁里的物品来判断地面上的季节变换。

有时你在阳光下进入地铁站,等到出站时,阳光全然不见。乘客出站鱼贯融入夜色,神色如此自然,仿佛之前的阳光从未存在。这也是庞德的诗:“这几张脸在人群中幻景般闪现,湿漉漉的黑树枝上花瓣数点。”

有时你从倾盆大雨中冲进地铁站,浑身衣服湿透,头发变成一缕一缕,但坐进地铁,一车厢的人干干爽爽的,他们看到你时自然会让出一圈距离,诧异于你的狼狈。仿佛全世界的雨,单单落在你一个人身上。

许多年前,我刚参加工作时,地铁里的乘客还人手一张报纸。我记得当时叫“石门一路”现在叫“南京西路”的地铁站出站口的台阶上,总是站着一位戴蓝色绒线帽的老人。

由下往上涌动的人群,似一个个浪头扑上来。老人靠着台阶,对着上行电梯上的人露出笑脸,不断重复着说:“古德毛宁(早上好),请把不要的报纸给我,谢谢侬!”他像浪花里的一块礁石。

时间久了,据说有人会专门留着报纸给他。如果遇见的是小姐,他就会用不标准的英语说:“三克油,密斯。哈喽,密斯(谢谢,小姐。你好,小姐)!”她若是笑了,他就跟着笑。这样非常短暂的交会,带给不确定的生活一种确定感。有几个女白领,天天在楼梯口遇到他,有时会带一些点心给他。一块当作早饭的三明治,或者是多买的一块粢饭糕。

我记得他说,他每天上午能收10斤报纸,回家卖掉后,“一天买小菜的铜钿就有了”。现在这些弄堂已经消失不见,算来他应该年届九旬,就算还住在附近,可能也无力来收报纸。最重要的是,上班族再也不在地铁里看报纸了。

大家都是低头刷手机。即便在同一个车厢里,有一个青年哭得这么明显,也没有人抬头看他一眼。

我想终究有很多东西遗失在地铁里。即便在失物招领栏仔细寻个遍,也找不到。

(林 凡摘自《解放日报》2022年1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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