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城》里的品牌醋

☉韩石山

钱锺书先生会酿醋，这是我看《围城》时的一个小发现。

钱先生不是山西人，他是无锡人，无锡对面是镇江。镇江出醋。钱先生做的醋，只会是镇江醋。镇江醋跟山西醋的差别在于，山西醋就是个酸，镇江醋发甜。

这甜是怎么来的呢？外行以为是加了糖，我还多少懂点，知道绝不会是加了糖；多半是作料在发酵的过程中产生了某种具有甜味的物质，做出的醋就有了一点甜味。《围城》里，有两处拿这种误识，嘲讽那些无来由就忌恨的人。一处是说，方鸿渐孙柔嘉小两口闹别扭，方不随孙去她姑姑家，孙回来说起在姑姑家听到的什么新闻，方鸿渐总心里作酸，觉得自己被冷落在一边，就说几句话含讽带刺。又一个星期天早晨，孙柔嘉又要去姑姑家，两人吵了起来，柔嘉说：“来去我有自由，给你面子问你一声，倒惹你拿糖作醋。”

另一处是说冬至这天，方家老太爷打来电话，要儿子媳妇晚上回家吃饭。鸿渐跟柔嘉说了，柔嘉说：“真跟你计较起来，我今天可以不去，前一晚姑母家里宴会，你不肯陪我去，为什么今天我要陪你去？”鸿渐笑她拿糖作醋——去姑姑家跟去公婆家能一样吗？

这两处都可说是借喻。《围城》写的是世态人情，人情中“羡慕忌妒恨”是常有的事，这种情绪，往浅里说，就是吃醋。钱先生既通晓酿醋术，想来醋碗就在手边，书中这里那里，总会洒上几滴醋水。兹举三例：

赵辛楣对方鸿渐虽有醋意，并无什么你死我活的仇恨。

辛楣取过相片，端详着，笑道：“你别称赞得太热心，我听了要吃醋的。”

方鸿渐暗想，苏文纨也许得意，以为辛楣未能忘情，发醋劲呢。

醋碗不会端得很平，有时不免洒出来泼在地上，于是笔下也就变了花样。方鸿渐搭上唐晓芙，约出共同进餐，提出要趋府拜访，唐小姐说非常欢迎，又说父母对她姐妹们绝对信任，“不检定我们的朋友”。方鸿渐在回家的洋车里，想今天真是意外的圆满，可是唐小姐临了“我们的朋友”那一句，又使他作醋泼酸的理想里，隐隐有一大群大男孩子围绕着唐小姐。

钱先生的酿醋术，不止这简单的几招。山西醋里有“老陈醋”，不知镇江醋里有没有“老陈醋”，倒是钱先生的酿醋作坊里，确确实实有“隔年醋”。方鸿渐和孙柔嘉的恋爱关系确定后，柔嘉强迫鸿渐说出他过去的恋爱经历，鸿渐不肯讲，经不起柔嘉一而再再而三的逼迫，讲了一点。孙柔嘉嫌不够，他又讲一些，柔嘉还嫌不详细，说道：“你这人真不爽快！我会吃这种隔了年的陈醋吗？”

《围城》里的醋，前面说的隔年醋，也是按年份说的。钱先生聪明过人，酿醋术上，断不会甘于平庸。《围城》里，他发明了一种新的品牌，以处所命名，称之为“隔壁醋”。它是在湘西三闾大学校园里酿制的。

孙小姐和陆子潇通信这一件事，在方鸿渐心里，仿佛在复壁里咬东西的老鼠，扰乱了一晚上，赶也赶不出去。他险些写信给孙小姐，以朋友的立场忠告她交友审慎。最后算把自己劝相信了，让她去跟陆子潇好，自己并没爱上她，吃什么隔壁醋，多管人家闲事？

怎么起了“隔壁醋”这么个品牌名？无他，陆子潇住在方鸿渐隔壁也。

钱先生的醋作坊里，还有一种醋，不酸，但确实是钱氏品牌醋的一种。苏在赵辛楣、方鸿渐、曹元朗三个男人之间周旋，喜欢的还是方鸿渐。有一次方对曹元朗表示了某种忌恨，苏文纨听了似嗔似笑，左手食指在空中向他一点道：

“你这个人就是爱吃醋，吃不相干的醋。”

仿红葡萄酒有“干红”之例，这种醋可称为“干醋”吧。

（默 存摘自《沈阳日报》2022年2月8日，陈岱青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