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
2022-04-07露西亚伯林
☉〔美〕露西亚·伯林
◎王爱燕 译
洛蕾塔遇到安娜和山姆的那天,救了山姆一命。
安娜和山姆年纪很大了。她八十,他八十九。洛蕾塔去她邻居伊莱恩家的泳池游泳时,时不时能看到安娜。一天,她顺路拜访时,两个女人正劝老头游泳。最后他下了水,在池子里以狗刨式游着,咧着嘴笑,这时突然犯病了。那两个女人在浅水区,没有注意。洛蕾塔衣服鞋子都没脱,跃入水中,把他拉上台阶,拖出泳池。他不需要心肺复苏,但受了惊吓,分不清东西南北。他服了些治癫痫的药。
她们帮他擦干,穿上衣服。他们一起坐了一会儿,直到确信他没问题了,能自己走回家。他家就住在同一街区。因为洛蕾塔救了他一命,安娜和山姆对她千恩万谢,执意要请她第二天去他们家吃午饭。
她恰好随后几天不上班。她休了三天不带薪的假期,因为她有很多事要做。跟他们吃午饭就意味着还要从市区大老远回到伯克利,不能按计划完成当天所有的事。
这样的情况经常让她深感无助。你会对自己说,天哪,他们心地这么好,至少我还可以去看望他们一下。不去的话你会心生内疚,去呢又觉得自己没有主心骨。
一走进他们的公寓,她的坏心情立即烟消云散。那房子很敞亮,阳光充足,就像墨西哥那栋他们住了大半辈子的老房子。安娜以前是考古学家,山姆是工程师。他们曾经在特奥蒂瓦坎和其他考古遗址每天并肩工作。他们的公寓里摆满精美的陶器和照片,像座藏品丰富的博物馆。楼下后院有一片很大的菜园,还种着很多果树和浆果。洛蕾塔惊叹不已:这两位鸟儿般孱弱的老人,园子里的活儿竟然都是他们自己干。他们俩都拄拐杖,走路很吃力。
午餐是烤奶酪三明治、佛手瓜汤,还有用园里种的菜拌的沙拉。
安娜和山姆一起做饭,一起摆餐具,一起上菜。
五十年来,两人做什么都在一起。就像对双胞胎,他们彼此应和,或者一个开口,另一个接茬说完。两人如同立体声音响,你一言我一语地给她讲他们在墨西哥金字塔的工作经历,还有其他参与过的考古挖掘。就这样,午餐愉快地度过。两位老人对音乐和园艺的共同热爱、对彼此的欣赏,给洛蕾塔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赞叹两人热心于参与当地和国家的政治,参加游行示威,给参议员和编辑写信,打电话。他们每天读三四种报纸,晚上读小说或历史书给对方听。
当山姆用颤颤巍巍的手擦桌子的时候,洛蕾塔对安娜说,一辈子有这样亲密的伴侣,多令人羡慕啊。是啊,安娜说,但是不久我们之中就会有一个要先走一步了……
很久以后,洛蕾塔回想起这句话,想知道安娜当时是不是考虑到他们俩有一个会先死,因而作为某种保险,才开始培养这段友谊的。可是,不会的,她想,要比这简单。这两人那么自给自足,一辈子拥有彼此就足够了。可如今山姆开始变得精神恍惚,而且经常语无伦次。同样的故事他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尽管安娜对他总是十分耐心,但是洛蕾塔感觉到,她还是挺开心能有个别的人说说话的。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吧,她发觉自己越来越多地陷入山姆和安娜的生活。他们已经不再开车了。安娜经常在洛蕾塔上班时给她打电话,请她下班的时候顺便买些泥炭苔肥,或者送山姆去看眼科医生。
有时候夫妻二人都不舒服,去不了商店,于是洛蕾塔还要帮他们买东西。她喜欢这两位老人,敬佩他们。既然他们这么需要人陪伴,她便每周陪他们吃顿饭,最多间隔一周。有几次她请他们俩到她家吃饭,但有很多台阶要爬,老两口不等进屋,就已筋疲力尽,于是她便作罢。后来她带着鱼、鸡或意大利面到他们家去。他们俩会拌个沙拉,从园子里摘草莓当甜点。
吃过饭,他们会边喝薄荷茶或洛神花茶,边听山姆讲故事。讲安娜在尤卡坦半岛丛林深处的发掘点患上脊髓灰质炎的事,讲他们怎么把她送到医院,讲人们对她如何照顾。许多故事都关于他们在哈拉帕盖的房子。市长的妻子,有一次为避开一个访客,从窗户爬出去,摔断了腿。山姆的故事总是这样开头:“这让我想起曾经……”
渐渐地,洛蕾塔了解到他们人生的细节。在塔玛佩斯山展开追求。在纽约谱写恋曲,当时他们俩都是共产党员。开始同居。他们一直没结婚,依然对这种离经叛道的生活颇为满意。他们有两个孩子,都生活在遥远的城市。他们讲过在大苏尔附近的大牧场里发生的故事,那时候孩子们还小。一个故事结束时,洛蕾塔就会说:“真舍不得走,可我明天一大早还得上班呢。”她常常在这时候离开。
但山姆通常会说:“我就再讲一点,说说那台发条留声机。”几小时后,她精疲力竭,开车回奥克兰的家,心想着,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或者,去还是要去的,但要有明确的时间限制。
倒不是说他们什么时候让她感到乏味或无趣。相反,这对夫妻生活丰富充实,态度积极投入,富有洞察力。他们对世事、对自己的过去都兴致盎然。他们聊得很开心,互相补充,为日期和细节争辩,让洛蕾塔不忍打断他们,就此告别。而且去那里也确实让她感觉挺好,因为老两口见到她那么开心。可有时候,她太累,或者有别的事要做,一点都不想去。最后,她终于说,她不能待到这么晚,第二天起不来。星期六来吃早午餐吧,安娜说。
天气好的时候,他们会在前廊的桌上吃饭,周围被鲜花绿植环绕。几百只鸟落在他们身旁的喂食器边。天渐渐冷起来时,他们就到屋里的铸铁壁炉旁吃。山姆照看炉子,往里加他亲手劈的木头。
他们吃华夫饼或是山姆特制的煎蛋卷,有时候洛蕾塔带来贝果或熏鲑鱼。山姆讲故事,安娜纠正和评论,就这样几小时过去了,一天过去了。有时候,坐在前廊的阳光下或暖烘烘的炉火旁,得强撑着不打瞌睡。
他们在墨西哥的房子是用混凝土砖砌的,但房梁、台面和柜子是雪松木制的。大房间——厨房和客厅——最先建成。当然,他们早在开始盖房之前已经种了树。香蕉和李树,蓝花楹树。第二年他们加盖了一间卧室,几年后又建了一间卧室和一间安娜的工作室。
床、工作台和桌子都由雪松木制成。他们在墨西哥另外一个州的工作结束后,就回到他们的小房子。房子里总是很凉爽,散发着雪松的香气,仿佛一只巨大的松木箱子。
安娜得了肺炎,必须住院。她病得那么重,却只惦记山姆,没有她他该怎么办。洛蕾塔向她保证,她上班前会过去看他有没有吃药、吃早饭,下班后会帮他做晚饭,带他来医院看她。
最难受的是,山姆不说话。他会哆哆嗦嗦地坐在床沿上,任洛蕾塔帮他穿衣服。他机械地服药,喝菠萝汁,吃完早饭后认真地擦干净下巴。晚上,她来的时候,他会站在前廊一直等她。他想先去看安娜,然后再吃饭。他们到了医院,安娜躺在那里,脸色苍白,长长的白色发辫像小女孩的辫子那样垂下来。她输着液,插着导尿管,吸着氧气。她不说话,但是微笑着握住山姆的手,山姆则告诉她,他洗了一大堆衣服,给番茄浇了水,给豆子覆了膜,洗了碗,榨了柠檬汁。他喋喋不休,气喘吁吁,把他一天的每个小时都讲给她听。
他们离开时,他走起路来跌跌撞撞、摇摇晃晃,洛蕾塔只得搂紧他。
在回家的车上,他哭了,他太担心了。但安娜回家了,身体康复,只是园子里需要干的活儿太多了。下一个星期天,吃过早午饭,洛蕾塔帮忙给园子除草,修剪黑莓藤。那时候她很担心,假如安娜真得了重病该怎么办?她在这段友谊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呢?这对夫妻之间的相互依赖,他们的年老衰弱,让她感动而难过。她干活的时候那些念头在脑海中闪过,但脚下是凉凉的黑土,后背上是暖暖的阳光,让她感觉很舒服。山姆在相邻的田垄中除草,讲着故事。
下个星期天,洛蕾塔去他们家的时候到晚了。她本来起得很早,有很多事要做。她真想待在家里,但又不忍心打电话取消。
前门不像往常那样没锁,于是她绕到后面的园子,想从后楼梯上去。她走进园子,四处张望,园中的番茄、南瓜和荷兰豆葱茏茂盛。
蜜蜂的嘤嗡令人昏昏欲睡。安娜和山姆在楼上外面的阳台上。洛蕾塔正要打招呼,却听到他们正专心致志地聊天。
“她以前从没迟到过。她可能不来了。”
“哦,她会来的……这些上午对她太重要了。”
“可怜的人啊,她太孤独了。她需要我们。我们实在是她唯一的亲人。”
“她肯定喜欢我讲的故事。见鬼,我一个故事也想不出来,今天还不知道给她讲什么呢。”
“你会想出来的……”
“哈啰!”洛蕾塔叫道,“有人在家吗?”
(秋水长天摘自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清洁女工手册》一书,马明圆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