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村庄史
2022-04-06张建春
张建春
1
爷爷在后院打理出一块闲地,拍拍手上的灰尘,交给了我。
闲地闲了很久,布满了交葛的树根、草根,爷爷花了一番工夫,将地开耕出来,细细地耘过,土味很香,一些被埋了深久的虫子断胳膊少腿地在细土上挣扎。院子树上的鸟早等得不耐烦了,爷爷一转身,就扑将下来,将虫子毒毒地向肚子里吞。
爷爷做这一切时,我被罚站在一边观看,挥锹动锄,一板一眼,爷爷做得认真讲究,每一招式都分解开来,生怕我看不清楚。爷爷在做示范,要我记进心里去。我心里明白,爷爷打定了主意,要把我培养成一个标准的农人。实际上,在我内心深处,对农人并不反感,在我小小的心灵中,似乎也只有农人这一说。
在村子里,一个成熟的农人是受尊敬的,农家活十八样,样样拿得起是真本事。村中的瘦者孙二,干瘦,人无位份,却极受尊敬,原因是会种田,会看天候地势,将一方方田地安排得好好的。瘦者孙二天天别着一把锹在田地里转悠,他指手画脚,搂着裤子骂人,村里的老少爷们儿,竟都听他的。孙二有农家本事,使牛打耙、栽秧割稻、锄地拔秧、兴瓜种豆……样样拿得起,何况他还会“看菜吃饭”,把田亩安置得好好的。
爷爷种田也是一把好手,与瘦者孙二有惺惺相惜之意,在我的面前常竖大拇指,把瘦成一根筋的孙二夸成一朵花。爷爷的内心肯定有个大愿望,就是让我也成为孙二一样的农人,成为村子里的“大锄把”。一技在身不愁吃穿,好田把式,这技就大了。
爷爷要把我培养成村中的“大锄把”,自然要从我能拿得起农具时做起。他打起后院闲地的主意,开了块地,交给我种。
闲地好小,两个条桌面大小。我力气小,爷爷出力,将地“舞”熟了,再“递”给我。之后丢下一句话:种什么自己做主。
应该说很幸运,我七岁时拥有了自己的一块地,可以自作主张地安种。对地的热爱,是农家人的基因里所固有的。我找来菜秧栽下,找来种子点下,也不管是否合乎时节时令,反正把不大的地填满了。
我开始一天早中晚不停歇在闲地里忙活,还真的见效,菜秧活棵,点下的种子也傻乎乎地顶开土壳发芽,绿绿地铺了一层。爷爷时不时背着手走上一圈,点拨上一两句,干了,湿了,生虫了……唯一上手的就那么一次,爷爷在闲地的周边排了一簇簇香葱——用青葱为栏,宣示了这是我的领地。还有一句话没说出口:地不能被糟践了。
这年大旱,太阳凶,我栽种的苗子蔫蔫的没精神,前面浇后面干,恨得我连尿也撒在闲地上。爷爷叨咕,旱一片哦,天再不下雨,恐怕人无粮猪无糠老牛也得啃树桩了。我管不了,心只放在我的闲地上。
还真是一分耕耘一分收获,我的闲地上竟有一棵香瓜拉藤扯秧了,十多个瓜纽子,个个精神。爷爷背手过来看,一眼就认出:好瓜呀,小麦酥。小麦酥皮薄肉厚,熟了一包蜜。
种瓜得瓜,果然是,不过,对我而言,纯属歪打正着。
我心向瓜,好在爷爷说过,我的瓜我做主。十几个瓜经不起我折腾,小拳头大时我就思谋着摘了吃。小瓜苦,中瓜青气,还没到成熟,闲地上的瓜只剩下三五个了。
爷爷看不过去,忙着过来干预,说,好馍要发了吃,好瓜熟了甜,瓜熟蒂落。我还是忍不住,到小麦酥真正成熟时,闲地里仅躺着一只瓜了。
最后采摘时,爷爷喊来了家人们一起品尝,瓜切八瓣,好香好甜。爷爷那天笑得好甜,似乎我向真正的农人又迈进了一步。爷爷说,留下种子,明年再种。
闲地的收获,除了一棵小麦酥,就是爷爷排下的一圈子香葱了。我点下的种子,大多开谎花,不见挂果。爷爷指点:季节不对,地有脾气,庄稼们也不是凡角。
我七岁拥有闲地,自作主张地播种,是爷爷的杰作,也是我在土地上小小的尝试。土地不会欺负人,用心了,就有回报。
我还是失去了自己的土地,爷爷去世了,我的土地随之撂荒,一季不种,草就抢占了上风。 没了爷爷,我成为合格农人的路长了好多。
我不知为什么羡慕起瘦者孙二来,他拖着锹在村子里晃悠,我跟在他的身后,看他的一招一式,学他的腔调……
瘦者孙二喜欢我跟着,却又时不时地责骂我:“没出息的东西,泥巴好玩不好吃。”
为这句责骂,我吃不下饭。
2
我心目中的唯一的老家,是村子里我住了十年的三间草房。泥巴为墙,草为顶,鸽子笼般的三间,是我永远的老家。
对房子,村里人似乎没有过高的要求,不淋雨不晒太阳,能挡住风霜就够了。村子里一溜的泥墙草房,七长八短地杵在黄泥地上,像是一年生草本植物,高高低低随风摇曳。草房是会摇曳的,风天,草顶微微晃动,风再狂些,草被吹起,在天空周旋,最终不知去了何处。屋顶没了,墙框还在,天晴了再盖上草,星子和太阳就又被隔断在外面,热腾腾的家气散不了。
人还有房屋可栖身,小生灵小兽们的家,不就在田坎、树洞里吗?还有的干脆在板结的土地上打个洞安家,也过得好好的,生儿育女,一代代繁衍下来。人和小生灵们又有何区别?虫蚁一生,草木一秋,也都就是个过程。村里人常说,天黑了,有家归家,无家归庙,无庙归田坎,夜里有个归宿,就行了。
人活在环境里,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家就是个存身的地方,灵魂可以无休止地飘动。
我家的三间草房,就潜身在黄土地的一抹灰暗里,不上不下,处于中不溜。爷爷带着我的父辈们,在房前屋后栽下了众多的树。树是当地的椿槐楝柳,间杂着几棵桃李杏枣梨,春天里开花,秋天将果实挑在高高的树梢。树一应冲向天空,高高挺起,筛下的荫蔽小小的,却又连成一片。
村子四周的泥土黏性很强,是垒墙的好材料,两尺厚的墙一层层地垒起,稳固结实,经得起风雨。丘陵地水去得快,泥墙干爽,坚固得刀砍不动枪打不入。房顶的椽子多是土生土长的树木,选笔挺的架上,再铺上稻草、麦秸、荒草,屋子成了,家就固定了下来。
一顶草房经得起时间的拷问,维护好了,可保百年不倒,传给下一代。我家的三间草房,就是祖上传下的,至少四周的墙和地下的根底是稳的。不动的是墙,变动的是屋顶,草经不起风雨的侵蚀、鸟虫的掏蛀,几乎每年都要拾掇,添草、换草,否则,雨季就会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天晴了,家里的雨还要滴上几天。
屋顶上的草有讲究。稻草最差,上了屋顶,保一年工夫;麦秸次之,两年要换;荒草最好,在屋顶上,能保三个年头。村子里人家的年景过得如何,看屋顶就明明白白,一码荒草顶,日子一定过得不错。
我家的屋顶是三接头的,靠脊的一段是荒草,中间是麦秸,临檐的就是稻草了。爷爷和奶奶会谋划,稻草临檐,搭个梯子上去就换了。
稻草、麦秸自产,荒草要到山边买,村子里由此出现了一个职业——贩荒草。奶奶是贩荒草队伍中的一员,一担荒草百十斤,山边一元一担,花十里地的脚力,挑回了可卖上一块五,足足赚上五角钱。奶奶一到冬天就会进山,一天一趟,十天下来,赚个三五元,家中修屋顶的荒草也就有了。我随奶奶去过,一路小跑,望山跑死马,本想登山一游,却失望而归——奶奶买好荒草,又忙着往回赶,家中的事一堆,她的脚步停不下来。
村子里的源海是为草房生的,瘸着一条腿爬高上低,专拾掇房顶,一年里忙不停,干得津津有味。村子里的人把拾掇草房顶的人叫茅匠,源海是标准的茅匠。源海的手艺好,在漏顶的房子上溜一眼,何处草烂了、虫做窝了,一瞄一个准,之后拿出十八般手段,拽、添、抹、泥、压、插,总能把漏了的房子补得严严实实。源海有脑子,修过的房子,还会安上亮瓦,让本来黑洞洞的房子透进阳光和月色。
对源海的瘸腿,村子里的人有说法,有说是翻二寡妇家的墙头跌断的;也有说,是上屋顶被风刮下跌伤的。不管如何,终究是好茅匠。
老家的三间草房暖和,我喜欢里面草木灰、尿臊的混合味。实际上各家的味不同,跨进了门就能分辨得清清楚楚。我家的三间草房,住着我们一家人,又不止我们一家人。家中养有鸡鸭鹅猪狗猫,梁上有燕巢,墙缝里有蜜蜂,房檐下有麻雀,墙洞里有鼠,还有蹦蹦跳跳的蟋蟀、讨人厌的灶马、蚊子、苍蝇……三间草房,庇佑众多生灵。
奶奶一直谋划要盖新房,但她说,老房不拆,拆了,祖先们找不到家。
村子里还是有房子倒了,倒的是和我同年生的响生家的房子。响生的父亲有出息,住进了城里,抛弃了结发妻子。房要人住,不住就要倒。响生的老房倒了,家也随之毁了。
3
我的村庄分为上郢和下郢,一条路将两个郢子剖开。上郢人姓孙,下郢人姓张。路实际上是条粗壮的田埂,坚实得可跑马行车,逐渐田埂的功能消失,成了两个郢子的分界线。两个郢子处于一块坡地上,孙姓的郢子居上,张姓的郢子居下。水由高而下,一路水系,被两口大塘截留了。上郢的塘为白水塘,下郢的塘叫蒲塘。
走一条路,饮一系水,上下郢子还是一个村庄,何况两个郢子联姻开亲,向上辈数去,我的姑奶是孙姓的奶奶,孙张两姓就是表亲了。
田连地埂,两个郢子却又有不同的生活方式。上郢子人善商,围着不远的城做文章,把田里的产物向城里搬,生活自然鲜亮。下郢人善农,田里的庄稼总比上郢长得好,但只知下苦力气,粮食收不少,钱却挣不多,和上郢人相比,生活显得灰头灰脑。上郢人说下郢人孬,连城里的茅厕也分不出公母。下郢人说上郢人奸,逮只螺蛳都说是宝贝,害得城里人连螺蛳屎也吞进肚子里。很多时候,上下郢人打嘴仗,翻出祖宗八代骂,可从不见输赢。
夹在上下郢子之间,有一户人家,独独地占着一块地,三间草房,围着大大的院子。树木将房子、院子笼罩了,远远看去,倒如是一片林子。人家不姓孙,也不姓张,外来户,姓余。余家不和孙姓人家走动,偶尔和张姓的郢子打交道,粗粗让我知道些余家的事。余家有两个女儿,一谓大虫,另一谓二虫。女孩的名字为虫,怪怪的。
余家何时在村子的中间生根?村子里的人不说,也没人追究。反正存在了,如村子的荒地里,突然冒出一棵树,谁会去过问?就让树好好长着,至于结的果是苦是甜,都不重要。
余家人干了件好事,他们在居家不远的西头,发现了井眼,先是小规模地开凿,自家吃用,水清水甜水绵,引得上下郢的人都来挑取。余家全家人上阵了,硬是将一口土井挖出了模样,一汪水清清地漾开,美得像黄土地上的一张笑脸。
大虫、二虫长得好看,上下郢子没得比,都说和土井的水有关。土井的水神奇,传得远近皆知,就常有慕名的人,从五远八远的地方来挑水,也不怕闪了腰。后来村子里人明白了,这些人不仅仅是挑水,还打着大虫、二虫的主意。一家有女百家求,村里人不说二话。
村子里的孙张二姓,联手和魏郢打了场死架,为的是余家大虫。大虫被魏郢好吃懒做的魏黑子看上了,组织魏郢人抢亲。孙张二姓人家听到呼叫,难得的齐心,老少上阵,舞锄弄棒,打得天昏地暗。魏黑子败阵,临了留下狠话,非大虫不娶。村里人也撂下绝话,魏黑子敢迈进村子一步,扒他皮、抽他筋,用他骨头打洋(铁)钉。
我跟在械斗的村里人身后,心中充满了张狂和激愤。村里人喊破了嗓子,大虫二虫是上下郢子的女儿,动大虫就是动村子、动孙张二姓。孙张二姓难得的齐心。我看到大虫的双眼清纯但又驳杂,和土井的水被搅动一样涟漪四起,一时难以平息。
余家还是在事后不久消失了,去向不明,村里人应是知道的,但守口如瓶。无赖怕光棍,光棍怕不要命的,魏黑子既是光棍又不要命。独户的余家房子仍在,只是一年过去就荒废了,藤藤草草蹬鼻子上脸,成了走兽飞鸟虫子的乐园。余家人临走前和上下郢子走动得频繁,教会了上郢子人家用白水塘的水发豆芽,绿豆、黄豆都是好材料;又手把手地教下郢子人,用大蒲塘的蒲草编蒲包和蒲草扇。善商的上郢子人挑着豆芽进城,捎带着下郢子人的蒲包、蒲扇,一个村子自此上下活络起来。
余家走后,土井明亮了几年,随后慢慢干涸了,村里人续着过去,吃塘水,白水塘、大蒲塘,水仍是养人。
村里的老私塾先生宏二爷半文半白记过这事:余者,来历不明,居村之间,凿余泉,惠及村民,生虫二枚为女,极美。后变故,余家出,去向不明,余泉涸也。
余泉,后被称为鱼泉,但仅为遗址。
4
村庄里的树意味深长,老几样,槐椿楝榆柳,像是村庄老面孔的人,生老病死就那么端着揣着,大老远一眼就看透了。间或有几棵桃杏李梨,春天里艳艳地开花,季候一过又成了板绿的面孔。树都不是刻意栽下的,风吹鸟送,自生自灭,好在地是好地,一旦扎下根,就立定了,稳稳地向天空蹿去。
树多惹鸟,和树一样,鸟也就老几样,喜鹊、伯劳、白头翁、斑鸠、喳格郎、绣眼,最多的是麻雀,整天叽叽喳喳,风一般飞来,风一般飞走,晚间歇在低矮的屋檐下,也不怕被伸手捉了去。春天来时,燕子剪剪飞,可村里人不把它当鸟。客人嘛,住家中,一到深秋就飞走了。何况它们从不恋树枝,大大小小的树和燕子无关。天空还会有鸟掠过,鹰或隼,它们一来,村子里的鸟就躲,有的甚至扑进人的怀里。
村庄醒得最早是鸟,鸟醒,村庄就醒了。村庄醒了,土地也就醒了,人和鸟自然地一起下地。而后是归来,炊烟下沉,粮食的香味唤醒了肠胃,鸟们也跟着人一起回,盘旋或者径飞,有的就歇在牛的肩头。“老牛拖破车,慢慢游”,滋味满满。
人恋村庄,树绕村庄,鸟对人、对树、对村庄一应依恋,栖下了,再不愿迁徙。麻雀是个例子,打、追、撵,短暂的离去后,又胆战心惊地回头,不久就熟稔地发出叽叽喳喳的欢叫声。
实际上村庄是排外的,包括对鸟。有一年不知从何方飞来一对白颈乌鸦,一个村子喊打,谁家树的枝头都不愿让它们栖落。白颈乌鸦的叫声难听,颈白身黑,如穿孝服,村里人称之为凶鸟。和喜鹊不同,它们在某家门前叫,凶事就来了。人赶,群鸟也追杀,白颈乌鸦落荒而逃。
白颈乌鸦还有个名字叫老鸹,估计和它的叫声聒噪有关。老鸹被赶走了,但有一个叫老鸹嘴的人赶不走。老鸹嘴是我的家门婶子,老鸹嘴是她的绰号。婶子嘴大,还不分场合的讲“破嘴话”,所以有了老鸹嘴的“雅号”。村里人怕她,怕她在人们兴冲冲的时候来上一句,冲散了喜庆味。
二狗子四十多岁的人了,好不容易讨了房老婆,长得不丑,却有智力障碍。二狗子不在乎,能传宗接代就行。二狗子办大事,一村人忙前忙后,婚礼一完,酒就喝上了。吉祥话说不完,说得最多的是早生贵子。老鸹嘴接话了。生个癞蛤蟆就不错了,就怕生下了不长屁眼儿。一时间冷了场,二狗子缓过劲来,摔了酒杯,掀了桌子,一把揪过老鸹嘴,一顿猛捶。老鸹嘴一面护头,另
还真是被老鸹嘴一口说中,二狗子老婆开了怀,却生下个手脚不全的男孩,生下不几时就夭折了。二狗子不怪天不怪地,单怪亲婶子老鸹嘴,都是她一张乌鸦嘴咒的。免不了又一场大战,老鸹嘴吃尽了苦头。
村里人因老鸹嘴讨厌白颈乌鸦,反过来又因白颈乌鸦对老鸹嘴充满敌意。老鸹嘴是村人中少有的文化人,她知道智力障碍不应该结婚,结婚也不能生孩子。这话她背地里不止说过一遍,但村子里的寡汉条多,还是热衷于从山区讨房老婆。村里有句话流行:有碗端着,总比无碗好。
除了讨厌老鸹,村里人对鸟还是喜欢三分的,鸟是善物,鸟筑巢的树吉意,燕子搭窝的家敞亮。老鸹嘴的家燕子爱去,房梁上垒了好几个巢。村里人眼红,燕子们怎就不怕老鸹嘴的一张破嘴呢?
鸟在村子里欢腾,成群结队地飞,几乎每棵大树的枝头都筑有巢穴。麻雀多得数不过来,叽叽喳喳的叫声一浪又一浪。它们啄食粮食,老人扎了稻草人,麻雀不怕,稻草人上还遗有稻粒呢!老人又高兴了,麻雀能吃上几颗稻子?年轻人反过来想,鸟雀多了,说明有得吃,有鸟雀吃的,能饿着人?搞饱肚子,可是天下第一大事。
二狗子一直无后,忙时闲时忘不了一件事,观鸟,时而在自家树下撒上几把瘪稻,怕鸟饿坏了。干这事时,他的老婆在一旁帮忙,一股子恩爱味。二狗子有私心,他想把邻家老皂角树上的喜鹊,劝募到自家老榆树上搭窝,招个彩头。喜鹊恋旧,老皂角树住惯了,吃了瘪稻,还是归了旧巢。婶子老鸹嘴看出门道,破嘴话忍住了,眼睛里有柔柔的东西,也就一瞬间。
飞鸟归巢,村庄归于宁静。有白颈乌鸦想来村中歇歇脚,二狗子早撵上去。天上的老鸹鸟,地上的老鸹嘴,他是必防的。
5
村庄里的树自带风度,这是件非常有趣的事,人无十美,树有十丫,甩出叶、甩出花、甩出果、甩出阴凉。村子里的树都是为他人活着的,没有索取,更不可能张口赞美和咒骂,它比牛羊等哑巴牲畜更哑巴。树对人无话,人却对树是话痨,特别是累了、苦了,总喜欢靠着树说话;身上痒了,还会借树的老皮蹭蹭,这无疑也是一种对话的方式。
村里有棵黄连木,苦树,不知何时有了灵性,围着它拜的人多起来,披红的人也多。黄连木的阴凉下,比村庄任何地方都热闹,悲伤事找它,高兴事找它,平平常常的事还找它。一棵苦树,散发的不是苦味,而是一种寄托。黄连木在村庄不是最古老、最高大的,但村里人就认它。据说原因有二,一是黄连木树不生虫;再就是月色下,有黄大仙(黄鼬)拜它。不生虫的树难找,黄大仙拜更难得。生虫和生病有一比,病因虫生,无虫就无病,无病可是村里人所慕求的。黄大仙之所以成为大仙,不外乎无病无灾,黄连木为神,拜上三拜也对。
黄连木无虫,我信,我尝过,苦掉嘴唇,虫当然不吃。至于黄大仙拜树,我从没见到过。黄连木下起过风波,一帮人要砍,一帮人死死护着,一直对峙,那年的庄稼为之少收了几成。最终守树的人胜利了,也就是从这次,黄连木下烧香揖拜的人稀少了。村里人陡然明白,丢下田里的活,拜天拜地,拜不出丰满的稻穗来,何况一棵苦苦的树。
和黄连木一样,村子里的树都是不知疼痒的,砍了或是取上一段,它们连眼也不眨,不过它们无眼睛,只有年轮,茫然地望着天空。村子里左邻右舍,偶有摩擦,许多和树有关。张家的猪拱了孙家的树,李家的牛啃了王家的树皮,不怪猪牛,迁怒的是人,指桑骂槐地喊,摩擦开始了。桑和槐无言,它们默默地站在一边,不偏不倚,但听风声,左右摇摆,摇摆中一会把阴凉递给左邻,一会又把树荫推给右里,指桑骂槐的人反而显得小气了。猪向前拱,鸡朝后掏,老牛对天举角,都太寻常了。看看树,瞅瞅牲畜,人的火气息了,也无需劝和调解了。
树在村子里实在是个好东西,立定了不移动,它的轨迹朝天,不抢地盘不占地方。农家人,地才是命根子。村里人与树和解,共生共存着。
村里人很少刻意栽树,散落的种子,或者风折断的枝丫埋入泥土,就足以诞生新的树苗,之后它们自生自灭,最多狗抬腿在它们的根部撒尿,送上些肥料,全靠吸动地气生长。我的记忆中,爷爷栽过树,他说是给自己种“老家”的。可惜这树在我爷爷去世时,仅碗口粗,做爷爷的“老家”显然是不够料的。爷爷去世多年后,这些树依然葳蕤地生长着,茁壮,勃然。
明二哥也是栽树的,他是村里唯一的高中生。他在家门口的场地上栽了一棵椿榆槐柳之外的树,碎碎的叶子,开绒绒的花,他对村里人说,这树叫合欢树。合欢树有没有料不敢说,但明二哥看重它 ,宝贝一样守着,施肥浇水不说,年三十还给它披红。合欢树开了三茬花,谜底揭开了。明二哥迎娶了新娘,新娘就叫合欢,是明二哥的高中同学。合欢树是明二哥的妻子临毕业时送的,栽下了,活棵了,寄托的是份相思,花的香气可正是合欢的味。合欢树,相思树,定情树。合欢在村子里扎下了根,种子被风传送,没几年就在村子里成了景,花开好看,香气宜人。美不过合欢,说树也说人。
一种陌生的树进入了村庄,村庄欢腾一阵子,又安静了下来,炊烟还是过去的炊烟,人还是过去的面孔,美丽的合欢也淡然为泥土的颜色。
一年初春,我在上学的路上,无意间拾到一根青色的枝条,枝条的一头有弱弱的根须,我在家的后院寻了块空地栽下了。栽下也就忘了。夏天,我发现它挂果了,拳头般大小。到了秋天果子成熟了,金黄色透示着特别的诱惑。我忍不住,摘了颗就啃,一股辛辣味后是灌满口腔的酸甜。再摘一颗,我细细地剥了皮,见一瓣瓣簇拥的果肉,疑是天物。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我家在淮河以南,我明白这是橘。
村庄里的树品种越来越多,“树挪死,人挪活”的理儿,开始说不明白了。
6
村庄不大,百户人家,稀面团样摊在丘陵地的高台上,房子、河流、土地、塘口、树木、野草、走兽,都是不缺的,村民们是主宰,只有他们才能唤得动地气,时而弄出些有情有趣的响动。林子大了,鸟雀各种各样。人也如此,人上一百,甚人不缺。好的坏的中不溜的,占了一方地儿就活着,活得好和歹是另一回事。
眨巴叔是村庄中的奇人,挑着木匠担子走四方,一把斧子砍生活。
眨巴叔有名字,但大人小孩都忘了,都喊眨巴木匠或眨巴叔。眨巴的来历,出自他从小爱眨巴眼,右眼正常,只是左眼不停眨巴,两眼不同步。村里人给他起了绰号,小眨巴。略大时,他爱上了木匠活,当了学徒,三年出师,手艺早超过了师傅。村里人对此无疑问,小眨巴天生就是做木匠的料——眨巴眼吊线准呀。
眨巴叔的手艺赢人,他手头的活干不完,走东村串西村,方圆二十里地的木匠活都是他的,歇不住。也有外地木匠抢活的,但最终的结果,还是眨巴叔得胜,外地的木匠走人。周边的人只认眨巴木匠,老人非他割的寿材不睡,新人要有他打的箱柜才入门,盖新房必须他上梁。一出一进,加上住的,基本上包括了乡村的全部。
眨巴叔的手艺有多好,说不上来。村里人评价,他的榫卯好,榫是榫,卯是卯,严丝合缝,他打的物件不用一根钉、一抹胶,像是泥里的树长成的。实际上乡村也没什么新鲜玩意儿可打,不外乎凳子、桌子、箱柜,最大的是棺材,最重要的活是盖房上梁。我家不止一次寻过眨巴叔干活,他一人包揽了锯、刨、凿、砍。我喜欢看他眨巴着眼吊线,面部表情丰富,吊准了,斧子下去,该平的平,该凹的凹。奶奶极欣赏眨巴叔打的物件,说合她的意,结实,可传代。在我的眼里,眨巴叔打的物件,就是傻大粗,传代没问题,想用坏都难。村里人看中的就是结实,娶女人还要腰粗肩宽屁股大呢。眨巴叔打的物件和壮实的女人有一比。
奇怪的是眨巴叔娶了水蛇腰的眨巴婶,一点不主实。村里人担心,如此的腰身,一百斤的担子能挑得起吗?担心多余,眨巴婶农活做得好,儿子不耽误生。眨巴叔常年在外干木匠活,家中里里外外全靠眨巴婶掌舵。眨巴婶水蛇腰扭起来好看,眨巴叔爱瞅,木匠活做得更欢。
有斧头砍,眨巴叔家的日子比别人家过得好,顺顺畅畅的日子生不出是非。有人问过眨巴叔是怎么勾搭上水蛇腰的。眨巴叔眨巴着眼说,三板斧砍的。再不多说一句。眨巴婶漂亮,有风情。眨巴叔有过担心,怕生下的儿子是眨巴眼,事实是儿子生下时一双眼溜圆,俊得像画纸上的孩子。一家圆满了。
逢年过节,眨巴叔领着老婆儿子赶集,常是路走不通,眨巴婶渐渐知道,欠眨巴叔工钱的人太多,拦下眨巴叔就是千恩万谢。眨巴婶生气,眨巴叔眼一瞪,不眨巴了,人不死债不烂。眨巴叔有他的干法,工钱不讲价,给五成,另五成有就给,给不了就欠着。欠了多少?眨巴叔记不得。
眨巴叔儿子上初中时,眨巴叔遭了大难,从上梁的房上栽了下来,伤重得狠,眼见性命难保。躺在床上,硬撑着从枕头下掏出一把纸头,让儿子烧了当他上路的纸钱。儿子听话,当着眨巴叔的面划亮了火柴。眨巴婶留了个心眼,悄悄拽了几张揣进怀里。
眨巴叔死了,丧事隆重,方圆几十里的人来吊孝,说的都是他的好。拼过、骂过,眨巴婶想起悄悄揣起的纸头,细细一看,都是欠条,十年、八年前的欠条,捺着红红的手印,眨巴婶又是一顿号啕。
没了眨巴叔的村子还是从前样,但有过一段时间热闹,时而有人上眨巴婶的家门,还钱来的,五元、八元、十元,还欠下的眨巴叔的工钱。眨巴婶先是推辞,来人坚持,推推拉拉中还是收下了。
村子里有许多传代的东西,眨巴叔斧头砍出的榫卯合一的物件最多。
7
村庄用无言表达生命的庄重、传送生存的艰难。村庄是个舞台,只不过这舞台上难有主角,或者说每一个村庄人都是主角,也都是配角。主角或者配角按各自的理解表演,可谁也不曾精彩过,似乎精彩永远在路上,在随后而来的岁月里。
我在这无言里长大,也在这无言里,拾取了无数的碎片。我的村庄虽只屁股大的地方,却永远写不完。屈指一算,我写我的村庄二十多年了,故事依然生动,仍然还有说不完的话。我以为这样无言的话语,足够我拾掇一辈子了。
村庄的风陈旧,偶尔吹来一股清新,就是村庄的节日。村庄的节日是固定的,清明、端午、中秋、春节,年年如此,一板一眼地过,过着过着,把岁月过老了,把村庄过老了,把村庄里的人过老了。
村庄过去写春联,喜欢写“风调雨顺”“六畜兴旺”之类,实在得有些低沉,也算是一种告慰。
六畜泛指家畜,主要指马、牛、羊、猪、狗、鸡。六畜和人靠得近,它们兴旺了,人自然有好日子过。风调雨顺就是老天爷帮忙了,要风得风、要雨有雨,这日子就美了。
这一年风调雨顺,稻谷饱满,是个丰收年,也就是这年,村庄好几家办了红喜事,添丁进口。娃娃亲也有主动上门的,小归小,找个好人家是大事。村庄好,人家自然好。
当有一天,我再次走上回村庄的路,左右徘徊,不知如何走下去时,我的眼面前浮现的是我的爷爷、奶奶、标叔、源海、大孬、二孬、四婶、宽叔、麻叔等,他们似乎还是我行走的地标,但走着走着,他们不见了,可我的鼻息里还有着他们的气味,泛着土黄色锈迹斑斑的气味。
三四十年的光景过去了,村庄的一切都变了,我不知如何去形容,如何去表达。
借用一句村庄人口口相传的话,农村变城市,农民变市民,村庄变社区。
摆在我面前的村庄已然找不到过去的影子。
我的家乡有过一个古老而美丽的名字“桃花城”,说城无城,连绵着荒岗野地。倒是有首歌谣很是动听:“十枝桃花九枝开,一枝单等状元来。”传说是一个放鸭人,插杆在地,突然杆变桃枝,此地因此命名为“桃花城”。
如今,状元来了,剩下的一枝桃花开了,古老的桃花城一下子花满高架。
状元是好的政策,状元是好政策里的阳光雨露,状元是千万人的冲天热情。
我用手机搜索回家的路,“桃花镇蒲塘梢”,一条条道路呈现在手机屏幕上。走吧,找一条最近的路,我的心难免急迫。
通道大衢,条条直指我自小居住的郢子“蒲塘梢”。可蒲塘梢早就是记忆了,代之的是林立的高楼和美丽的园林。
在回家的路上,我碰见了八十多岁的四婶,她刚从商场回来,提溜着一堆货物。我上前打招呼,说,四婶花了不少钱呀。四婶认出了我,大声说,刷微信呢,不怕,不怕。
我推开一扇蒲塘梢的窗户,扑面而来的是秀丽的风景,大蒲塘是风景的原点,清波荡漾,浮沉的影子是高楼、绿树,但怎么看都还有千重稻浪、麦黄如金,或许这是历史记忆的包浆,是村庄的历史对现实世界的反哺。
一个人的村庄史,对我而言,就是时光流逝的历史,是故事和细节叠加成的厚度,是碎片构成的整体,归结之后是一条路,从昨天走向了今天。
顺着村路回家去,路宽了,路长了,我一步步地走,走出了底气,走出了豪迈。
谁不说咱家乡好,我的村庄真好,而这村庄放大到了一个国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