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相框里的人
2022-04-06刘星元
刘星元
那个陌生人在看我
木制旧相框在老家的墙上挂了三十多年,除了零星的照片撤换之外,几乎没人去动它。相框里的照片一旦被收纳到相框之中,便开始隐身于诸多事件的幕后,在更为琐碎的时光的掩护下,失踪于我们的视线。
旧相框以及相框里的老相片重回我的视线,是因为它们妨碍了新相框和新相片的到来。2018年冬天,因为要布置婚房,我提前回了趟老家,其中的一项工作就是用刚拍的结婚照撤换掉旧相框。旧相框上,多少年累积的尘埃已经习惯了按兵不动的蛰伏状态,我双手捧住相框的边缘,刚往上一提,附在表面的尘埃立刻就喧腾起来。稍重的尘埃,向着地面砸去,在砸向地面的过程中,它们还不忘分解,裂变,扩散,以膨胀的方式自由落体,如小型的夜幕降临。至于那些轻缓一点儿的尘埃,几乎轻到失去了重量,在没有风的空间里,它们自己就是风。只是,那是一种很缓慢的风,浮在空中,不是一粒一粒,而是以集体的面目延展飘散开,妄图塞满整个房间。
空气里陈年腐败的味道呛得人难受,我只好把旧相框端到院子里,打算清理一番。然而,就在我用抹布清理最下面那截边框的时候,手劲儿稍微大了一点儿,一声轻微的“咔嚓”声凭空窜了出来,随着响声,那截木框迅速跌落,摔在地面上。
随着木框的跌落,隐藏于两层纸板间的一张照片也随之跌落下来。
这是一张我从未见过的黑白照片,四五寸的样子,边角泛着时光的黄,给人一种略带重量的感觉。照片上一共三个人,我凝视良久,从左边那两个少年身上隐约触摸到一丝叔叔和父亲的神采。最右边则是个陌生的少女。父亲下身穿着喇叭裤,赤着上身,一件衬衫搭在他的肩上,最醒目的是他的一头长发——风将他的长发向后梳去,一副不羁的摇滚歌星的样子。更为年轻的叔叔则留着短发,上身穿着白衬衫,扣子扣得整整齐齐,下身穿深色的裤子,裤腿微短。他背靠着一块礁石,微低着头,目视前方,显得拘谨、青涩。他们的背后,几只展翅的海鸥定格在空中。
这张来历不明的照片,颠覆了我对他们哥俩的认知。任何一位认识我叔叔的人都知道,他是张扬的、不羁的、肆无忌惮的,如乡村里一场惹是生非的风,从未让生活的平淡磨损掉自身的棱角;任何一位认识我父亲的人也都知道,他是沉默的、随和的、老实巴交的,仿佛生活随手丢过来一件东西,他就会接过这样东西,从未有所迟疑和不满。面对这张老照片,我想象不出是什么样的际遇悄悄置换了两个人的性情,是什么样的时光暗暗扭转了两个人命运的走向。
当然,最吸引我的,还是照片上的那个少女。那是个十七八岁的清秀女子,大眼,短发,略带一点婴儿肥,穿着白色的连衣裙,裙角在风的蛊惑下微微后移,让她身体的曲线隐约突显出来。照片已泛黄,她在照片里站了那么多年,但没有一点儿倦色,眸子里依然闪动着光华。隔着千山万水、隔着沧海桑田、隔着堆积得厚厚的时光,她就这么平静而柔和地看着我,直看得我心里发“毛”——不是那种让人感到恐惧的“毛”,而是一种被毛茸茸的美好的东西轻轻擦过额头、眼角、心尖的那种“毛”,有点儿轻,有点儿痒,还有点儿醉。
从照片的成色以及人物的面孔上猜测,这应该是我们家现存最古老、最久远的照片了。照片由白转黄,并逐渐在黄里渗入了灰,人物却依然固执地年轻着,像这世间并不多见的古老生物的标本,抵抗着沧桑——这是时光无情和多情的魔力。只是我不知道,借助这样一帧来历不明、疑点重重的照片,时光它究竟想要刻意隐藏什么、消磨什么、铭记什么、遗忘什么。
很多年前,我曾多次听叔叔讲过他与大海的故事——烟台的海、日照的海、大连的海、舟山的海……14岁辍学背井离乡谋生之后,23岁奉父母之命回家娶妻生子之前,十年时间里,叔叔辗转多地,几乎每一个地方都面迎或背靠大海,而他给我讲述的诸多往事,也大多与海有关。只不过时光久远,我已经忘记哪个故事发生在哪一片海域了。
他给我讲过一位老渔民是如何捕捞一条鲨鱼并将它拖到岸上的故事,其中具体的情节,远比后来我读过的《老人与海》要精彩。他给我讲过自己溺水的经历,在我们这儿,他的水性足够好,也正因为如此,他才与人打赌,于涨潮时扑入海中,远游数百米,再从数百米之外游回岸上。他说那夜的海浪如死神一般恐吓着他、驱赶着他、收割着他,他奋力向岸上游,被从身后席卷而来的海浪一次次扑倒,碾压。岸那么近,他却迟迟游不到,那时候,他是弱小的、无助的,甚至是绝望的。叔叔是个开朗的人,他从不避讳自己的隐私,我有幸听到了他与他爱上的第一个女人的故事。那时候他在船上帮工,喜欢上了船家的女儿,但他不知道那位少女喜不喜欢他。他那样年轻,那样木讷,那样不解风情,有些话他还不敢说,有些事他还不敢问,心里有了人,也只敢把她藏在心里。叔叔说,那是他在异乡谋生的最后一站,第三年,他藏在心里的少女与一位海上人家的少年订了婚,叔叔死了心,也死了漂泊的念头,在祖父的催促下,下决心踏上了回乡的路。
然而,叔叔的故事里却没有我父亲,从来都没有。我父亲也从未对我们说过他去过海边或曾在海边生活,从来都没有。
还是回到那张奇怪的照片上吧。最初,我曾猜想,那个少女是我叔叔故事里提到的渔家女。他们的背后是鸥、是船、是海,从环境上说,这种猜测是妥帖的。但是细细观察,我发现了这个猜测的漏洞:叔叔的故事说得明白,他要比那位少女大上两三岁,然而照片上的少女显然要比叔叔更为成熟一些。而且,照片上的三个人表现出来的亲疏关系也不对——叔叔站在照片的最左边,他与周边的空白占据了整张照片一半的空间,而另一半,则填充着少女与父亲两个人的身躯,显得略微拥挤。更关键的是,少女的左手正被父亲的右手攥着,很显然,她与父亲的关系更为亲密。我突然有个大胆的猜测:难道叔叔的故事里患上相思病的是他的哥哥、我的父亲?如故事里所说——在渔船上谋生的父亲暗暗爱上了那位渔家少女,少女也悄悄爱上了他。白天,他与她一起干活;晚上,他独自躺在船上。风荡着海,海晃着船,船摇着他,他就这样看着海上硕大的月亮,想着心里的她,听着大海这只巨兽打着鼾声,夜夜失眠。后来他们在礁石的遮掩下牵了牵手,后来他们在夜幕的庇护下亲了亲嘴,后来他们在月亮的见证下说了一些缥缈而甜蜜的话……但这个猜测也有两个解释不通的地方:第一,如果这猜测是真的,父亲与少女两情相悦,显然不该是个悲剧,是什么改变了故事的走向?第二,这么多年过去了,为什么作为局外人的叔叔,依然还在诉说这个故事(尽管他隐瞒了一些真相),而作为故事里的男主角,父亲却绝口不提,好像世间本没有这档子事儿一般?
照片上的少女究竟是谁?我被这个问题搅动得食不甘味,但又不确定是否真的想得到答案。照片里的少女在看我——如果事情真如照片泄露给我以及我暗暗猜想的那样,那么,这个比我母亲更早地闯入父亲生活的少女又会怎么看我?明知道她只是一张照片,然而,我仍然没有与她对视的勇气。我相信,我父亲可能也不具备这样的勇气,甚至,越是时光久远,父亲越是不敢与她的双目相对。
之前我以为自己早把父亲这个人看得清清楚楚了,但这张相片还是如犯罪证据一般泄露了父亲不为人知的蛛丝马迹。父亲为何要把照片藏匿于纸板的夹层,是因为不重要吗?我不相信。藏匿是一种手段,他一定是想通过隐藏来完成或者达到什么。那么,父亲的目的是什么呢?我不知道。或者说,我想知道,但又拒绝知道。
或许,对我们而言,父亲的某些秘密以及这些秘密中的父亲,属于另外一个世界,没有人可以贸然插足,即便是看起来他最为亲近的人。
母亲不能,姐姐不能,我也不能。
又有人提前离开了
旧相框早已被我丢弃,现在,原本挂放旧相框的位置上,正挂着我的结婚照。我鸠占鹊巢,把时光里的其他人挤到了别处。
那些从旧相框里拿出的照片,被我们分类处理——全家福、父母的结婚照、叔伯姑姨的个人照或者群体照,全都交给父亲和母亲;姐姐的童年照、风景照、毕业照,母亲也替她收拾好,等她下次回娘家时交给她;与我有关的照片也不少,我也一张一张地整理好,决定带回我现在居住的县城。
家族开枝散叶,照片就是枝叶们疯长的见证,属于哪个枝叶的照片,就由哪个枝叶带走,这也没有什么可说的。然而,在翻看那几张毕业照时,仍不免让我有些感慨。当年,无论是小学、中学还是大学,拍完毕业照之后,我们就四散而去,照片中极少数的人会成为我们此生珍重的好友,而更多的人从此不再联系。尽管如此,偶尔通过别人之口传递到我耳中关于他们的消息,还是会如小小的闪电一样击得我一个哆嗦。
黄加一是我在馆里小学就读时的同班同学。他身材不高,四肢消瘦,但脸上却肉嘟嘟的,显得很不协调。黄加一力气虽小,却能称雄整个班级。因为他父亲在村委会占据一席之地,上一代的权力结构,无形当中也渗透到了我们这代人身上。小学阶段,黄加一是我绕不过去的梦魇:我恨他抢走了我所有的玻璃球;恨他把五只毛毛虫放进了我的文具盒里;恨他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将我的语文课本偷偷撕下一页,折成了飞机……
我还恨他稀罕我稀罕的卢丽丽。上课的时候,卢丽丽是我的同桌;玩过家家的时候,卢丽丽是我的新娘。我喜欢她把捏成饼状的泥巴用碎玻璃切出一片,仰着头微笑着把它送到我嘴边的动作;喜欢我们两个趁着老师不注意,爬过院墙在庄稼地里追蜻蜓、赶蚂蚱的快乐;喜欢偶尔吹进院子里的一阵风,喜欢那阵风在吹过卢丽丽之后,紧接着又吹过了我……而黄加一的存在,让我喜欢的那些“喜欢”显得岌岌可危。
面对黄加一,我敢怒不敢言。为了发泄心中的愤怒,我将仇恨以及忐忑交给了文字。无数次,我用从讲台上偷来的粉笔在村里的墙壁上写下诅咒,那些咒语紧贴着墙面,显得醒目而有力。墙面之上,黄加一和他的十八代祖宗,以及他们世代繁衍的秘密,被我复习了一遍又一遍。最后一次在墙壁上对黄加一进行诅咒的时候,我被黄加一抓个正着。他将我扭送到老师的面前,当着全体同学的面,老师又在我屁股上补了两脚。
造化弄人,许多年之后,有一年春天,黄加一突然打电话过来,邀请我回村参加他的婚礼,新娘是卢丽丽。造化接着弄人,前年春天,黄加一跟着他的亲戚去省城打工,在摩天大厦的脚手架上,立足未稳的他就像那架他用我的课本折成的纸飞机,摇摇晃晃地从高处飘了下来。
在当代社会,化妆品不仅仅是女性专属,化妆品市场涌现了很多针对男性的化妆品。对于男性来说,他们更加注重化妆品的实用效果。因此,针对男性的广告语的语境与针对女性的广告语语境有很大的不同,请看例5:
当我以文字的方式再一次回顾他的时候,心里不仅仅是怜悯和悲痛。没来由的,我忽然想再恨他一次。我恨他让我们村的土地又结出了一个毒瘤似的疙瘩;我恨他让我的“妻子”卢丽丽成了寡妇;我恨他从我们当中抽身而去,连声告别都懒得说。
另一个提前离开的人是常乐。在我诸多的毕业照上,黄加一只出现过一次,而常乐则出现了三次。另外,在中学时代,我和常乐还一起照过几张合影,有规规矩矩站在校园的亭子前照的,有装模作样在摄影店的劣质幕布前照的,还有爬到树上赤着上身照的。可以说,常乐在我的学生生涯里,是个不可替代的标记。我们互为彼此的记事本,在刻骨铭心的记忆里为对方留下了最酷、最帅、最杀马特的影像,也留下了最丑、最衰、最王八蛋的瞬间。
上小学的时候,我们是班里除了黄加一为首的那帮人之外的另一帮捣蛋鬼。我和常乐曾将苍耳子洒在女生的头顶。她们慌乱地用手去扯,结果越扯越乱,直至把头发装扮成鸟窝。那一次,我和常乐被罚站了两节课,屁股光荣地享受到老师的大鞋底。除此之外,我们还一起躲在暗处,用石子敲碎过校长办公室的玻璃;趁着无人,用小刀把黄冉冉和高娜藏在桌洞里的皮筋割为数截。
“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上初中的时候,我和常乐喜欢上了武侠小说,金庸、古龙、梁羽生,个个都是我们心目中的大侠,但我们却为了金庸和古龙谁更厉害争论不休。后来不争论了,却陷入长期的冷战之中。那时候,代表金庸的我总想着与代表古龙的常乐打上一架。冷战继续升级,因为我们居然共同喜欢上了班里的黄珊珊。在我心中,黄珊珊就是“黄蓉”,精灵古怪;在常乐眼里,黄珊珊就是“铁心兰”,侠骨柔肠。然而就在我和常乐谁也不服谁时,黄珊珊却自报身份——她居然是“穆念慈”,因为她悄悄告诉自己的同桌张晓菲,她很喜欢乡长家的公子、我们班的李兴宇,而长得不赖、家世显赫、学习成绩还名列前茅的李兴宇一直被我们视为“杨康”。于是,我和常乐再次“化敌为友”,分别代表“郭靖”和“花无缺”找茬,教训了一下“杨康”。可悲的是,为了“杨康”这个小白脸,黄珊珊居然从此之后再也不理我们了。
每逢乡村集市,我和常乐就从书摊上各买一本盗版武侠小说,读完自己的就交换着看。学校的宿舍是多年前的小瓦房,一间房子仅能容纳两张并列的架子床,我和常乐住上铺,下铺的两位同学离家近,晚上经常回家,大多数时候,宿舍就属于我和常乐两个人。晚上学校熄灯之后,我和常乐就用硬纸板盖住门窗上的玻璃,用手电筒看小说。电池没电了,又没有钱买,就用蜡烛。有一次常乐用蜡烛看小说的时候打了个盹儿,结果烛火就像小说里的武林高手一般迅速爬上他的被子,紧急扑救之下,被子还是被烧掉了三分之一。幸运的是,这事并未被老师发现;不幸的是,常乐的被子再也盖不住他的全身。那个冬天,我们俩就挤在他和我的一条半被子里,打着寒战等待春天的到来。
中考后我们分道扬镳:他外出打工,我到县城就读。
我大学毕业后的第三年,常乐结了婚。新娘不怎么漂亮,但很本分,结婚之后跟着常乐一起去上海打工,第二年怀了孕,两人一商量,决定回家。回到家,常乐在镇上的皮革厂找了一份工作,上夜班。
日子看起来细水长流,波澜不惊,然而有时候,它也会被拦腰截断。多年前,命运以车祸的名义降临到常乐父亲的头上,改变了常乐的人生轨迹;数年后,命运故伎重施,直接把车祸砸到了常乐本人的头上。
那日凌晨,上完夜班的常乐骑着摩托车往家里赶,却被一辆车掀翻了。肇事车辆迅速逃逸,把他遗弃在道路上。常乐被人发现时,已经没了气息。那时候,他的妻子正挺着大肚子,等着他回来陪她去医院做产检。
黄加一和常乐,我毕业照上两个依旧眉目清晰、阳光开朗的少年,一个比我大几个月,一个比我小几个月,现在,他们一前一后,都离我而去了。他们走后,动作缓慢的我也开始娶妻,开始生子,开始用一己之力托举着新生家庭的重压,开始慢慢明白并接受了自己的平庸。偶尔会抱怨生活,抱怨生活的时候,有时会想起那两个站在相片里的少年——唉,我有什么可抱怨的呢?要知道,黄加一和常乐,我曾经的同学和兄弟,他们连抱怨生活的资格都没有了。
毕业照上,少男少女们还留存着憧憬未来的神情,散发着青春的气息,而在照片的背后,在世间多舛的洪流中,有人连招呼都不打,就提前匆忙离开了。
命运从来都是叵测的东西,我不确定,下一次这叵测的命运会落在谁的头上,以一个什么样的理由命令谁从我们中间提前退场。
三张全家福的背后
相框里占据最为醒目的位置的,往往是全家福。全家福以包容著称,男女老少、士农工商,只要能用一条血脉串联起来的人物,都有资格在照片里占据一席之地。在我看来,全家福是一个家族繁衍成果的阶段性展示,是窥探家族繁衍的密码,是亲人们聚散离合的参照,也是时光的河流奔涌不息的标本。
我们家一共照过三次全家福,每一次都对应着家族极为重要的时间节点,背后都隐藏着一些故事。
第一张全家福拍摄于1984年的春节前夕,地点是老宅的院子里。我只是听说曾经存在过这么一张照片,但没有见过,一是因为拍照的时候我还没有出生,二是因为在我很小的时候这张照片就凭空消失了。这张照片的摄影师是一位县里下派的驻村扶贫干部,蹲点主抓村里修水渠的事宜。我们村离县城六十多里,其中大半截是黄泥铺道的羊肠小路,骑着自行车,一去一回就是一天的时间。如果县里没有要紧的事,干部就住在村委会里。这么一住就是一年。祖父的房子朝南,村委会的大门朝东,中间隔着一口水井和一条小路,从打招呼开始,那位扶贫干部慢慢与祖父熟了起来,也慢慢与我们家的其他人熟了起来。干部孤身一人,祖父便时常邀请他到我家吃饭。那时候都穷,饭通常是地瓜面烙的煎饼,菜则是野菜豆腐渣或咸菜。干部不嫌弃,吃得香喷喷的。蹲点扶贫结束时,水渠修好了,春节也快到了,回城之前,干部用借来拍摄修渠场景的相机,给我们家拍了一张全家福。我无法描述那张全家福,因为隔了这么多年,祖父也无法详细记起曾经的画面了。但照片背后的另一些故事,祖父至今还牢牢记得:拍完这张全家福后的第二年,我的曾祖母离世,两位姑姑也相继出嫁,又过了几年,姐姐和我出生,叔叔也结了婚,家族就这样用一批新来的人填补了另一批离去的人的空缺。
第二张全家福拍摄于2005年初春,那一天是我姐姐出嫁的日子。拍照者是镇上婚庆公司的专业摄影师,因为专业,无论是布局还是光线,都很协调。照片上,祖父与二爷爷、姑奶奶,以及他们兄妹三人繁衍出的后代基本都聚齐了,三四十人,整整站了三排。姐姐与姐夫站在第二排中间的位置,是整个群落的中心,整张画面的C位,但夫妻两人的表情却截然不同:姐夫笑容满面,姐姐则微微蓄泪——她刚刚哭过,不是因为对这场婚事不满,而是因为不舍得爹娘。似乎只是一眨眼的事情,眨眼之间,这么多年过去了,姐姐与姐夫的儿子、我的外甥已经快初中毕业了。照片早已泛黄,照片上的外祖母、二爷爷这些人也相继离开。现在,我们只能凭借这么一张照片与他们相见,在多少年之后,向后辈讲述过往的故事。只是不知道,那些琐碎、平淡、清汤寡水的旧事,后来者是否愿意听。
第三张全家福拍摄于2007年的夏天,那年我高中毕业,收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在这张全家福里,我成了照片的中心。家族里终于有了第一个大学生,这是个好兆头。照片上,全家人都喜气洋洋,只有我拧眉呆立——我考的学校并不理想。拍完这张全家福后,全家人一起聚了个餐,我负责端茶倒水。席间,亲人们不吝赞美之词,祝福语一轮接着一轮。他们越是夸得用力,我越是害臊。我知道,作为亲人,他们的夸奖和祝福皆是出于真心,句句流露着对我的关爱。然而,越是如此,越让我觉得自己不过是菜市场里被人挑拣之后剩下的烂菜。是的,这便是那时候我对后来的母校最初的态度。只不过,许多年后,母校也成为了“我可以骂,但别人不行”的地方,这种情感的缓慢转变,颇值得玩味。盛宴已毕,夜幕来袭,万籁俱寂的长夜里,我一个人躺在小床上,一手揪着头发,一手握着亲戚们喝剩下的啤酒,咕咚咕咚地往嘴里倒,很快就醉了。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喝酒,从最初的苦涩到后来的无味,我都品尝到了;从最初的迷醉到最后的茫然,我也都体会到了。现在想来,真是少年情思,矫情得可笑。
三张不同时期的全家福,被时光的轴线毫无道理地串在一起,诉说着一个家族的故事。故事里,有人长大了,有人衰老了,有人被拉了进来,有人被踢了出去。站在后面的人被请到前面坐下了,坐在一侧的人被请到中间坐下了,而坐在中间的人却如流星一般,一眨眼就再也不见了。
用手轻轻拂去照片上的灰尘,照片上的那些人依然清晰地站在那里、坐在那里、刻在那里、活在那里,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甚至更久。我们以家族的名义永远团圆着,牢不可破。风吹过来,相框只是晃动一下,尘埃只是偶尔起落,日子始终不为所动,依旧细水长流。
然而现在,旧相框却坏了。
又起风了,是相框之外的风,是相片之外的风,生活是它的权杖,时光是它的帮凶,它一吹,就把我们吹飞了,如轻飘飘的草籽一般,飞到临沂、飞到徐州、飞到济南、飞到合肥、飞到北京、飞到上海……哦,风吹着我们,原有的家族就这样被一次次分化,割裂,我们各自背负着原生家族的血液、基因和密码,走向新的集体、组建新的群落。这新生的集体和群落,也会在某个阶段拍下新的全家福吧,一张、两张、三张……
我知道,无论是婚丧嫁娶,还是生离死别,我们中的很多人都会在命运的驱使下离开原有的家庭或者属地,我们终究不只是相框里的人。在挥手或不挥手的告别之后,我们四散而去,只有挂在或没挂在墙上的全家福还在,它始终在以时光的名义,对抗着时光。然而,我更应该知道,任何人和任何物,以任何方式和任何名义对抗时光的举措都很浅薄。浅薄就等同于无意义吗?这个问题,我至今都还没有想好。
像草籽、像尘埃、像流言,在一张张相片默默的注视下,在相片里每一个人的默默注视下,我们终将四散而去。四散之时,我们肯定会失去一些什么,也终究会得到一点儿什么。至于那失去和得到的各是什么,我无法言说。
是啊,那种说不清、道不明却又无比坚定的执念,或许我们都无法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