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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 瞳

2022-04-06

清明 2022年6期
关键词:前妻晴天电话

但 及

1

“我从马上摔下来,还好,只是骨头碎了。”有明在电话里这样说。我惊了一下,“不严重吧?”我问。“没事,绑上石膏了,医生说三个月痊愈。”我听到了电话里他爽朗的笑声。他就是这样,笑起来声音洪亮,有点可怕。

一天以后,我去医院探他。看到我,他拄着拐杖要起来迎我,被我按了回去。

“这回去坝上,深秋,那个景色啊,真是美。”他滔滔不绝,丝毫没考虑到那条受伤的腿。说着,他就打开枕头边的相机,给我看照片。此刻,我对照片没兴趣,我关心的还是他的腿,伤在哪里,伤得有多重。“刚做了手术,膝盖上打了钢钉,成钢铁战士了。”

他的乐观主义还是感染了我。说着,给我递烟,我说不行,这是病房。他说医生不在,没问题。于是,他给自己点了根烟。

有明在圈内名气很大,属于大腕级别,得过三次国际金奖,无数次国内大奖。与他在一起,不谈摄影是不可能的,他的烟烧了一会儿,摄影的话题又展开了。“这回,我有把握,拍到了好东西,这个国际上是喜欢的。”他拿起相机,一张张地翻看,并把它们展现到我面前。

坝上草原,晨雾缭绕,骏马在奔腾。我瞄了一眼,画面的确美。

他侃侃而谈,谈拍摄时的光线和气候,完全不像个病人。这时,门吱的一声开了,探进一张女性的脸来。“李老师,我来了。”那人道。来人穿牛仔裤,运动鞋,看上去三十来岁。

“我介绍一下,这位是小高,高仁娜,也是个摄影发烧友。”有明为我介绍,我站起,相迎,脸上堆一堆泡沫一样的笑。原来就是她啊,关于这个人,社会上已经传得纷纷扬扬,是不是真有那么回事,我不清楚。现在这个传说中的人出现了。高仁娜长得一般,个子中等,脸扁平,还有几颗雀斑。不过,她挺会打扮,看起来有点潮。

她带来一包烧卖。有明很高兴,打开包装盒,递来筷子让我也尝尝。我摇摇头,有明就一个人吃开了。“好吃,斜西街的烧卖就是好吃。”

高仁娜一来就忙开了,一会儿抹桌子,一会儿又洗掉了有明扔在脸盆里的衬衣。我观察着,越来越觉得两个人有点意思,好像处处都透着一份默契。有明没有受任何影响,嚼着烧卖,嘴唇上泛出油光。

“要不要请上海专家会诊一下?我可以托托人。”我还是担心他的伤,这样问道。

“不用,就是点骨伤嘛。你看动物,骨头伤了都会自愈,在这一点上,我们人类反而有点娇生惯养。”他拒绝了。

“李老师,我也觉得还是看看,毕竟上海专家有经验。”高仁娜插话。她把衣服晾到了阳台上,然后开始拖地。

“人各有命,我就是这么一条命,随天意。”此刻,他看起来有点蛮不讲理。

“他命硬,是个男子汉。”高仁娜停下拖把这样说。

有明的手机响了,是医院在催费,于是高仁娜夹起包出去办理。“你先垫着,到时我跟你一起算。”有明对着她背影这样喊。“好的,你不给,我还会跟你要呢。”她向我挥挥手,从门口消失了。

“嫂子呢?”待高仁娜的脚步声消失,我突然这样问。其实,我一直想问,但高仁娜在,不便开口。

“说起来气人,就是不来。你看,这像样吗?真是太不像样了。”

“她知道吗?”我问。

“怎么会不知道?我不想说了,这个人真是太过分了。”他用手拍了拍边上的小桌子。“真是岂有此理!”他愤愤不平。他妻子杨晴天,我也熟悉。我想,事情怎么会弄成这样呢?在我原先的印象里,晴天温文尔雅,用淑女来形容也不为过。

2

晴天坐在我对面。一落座,眼泪就一颗颗地滴落。

“我不知该怎么说,真是一点也没想到。”

“他住院,你没去帮忙吗?”我问。

“我去了,我把他的衣服都拿去了,还买了好多吃的东西,结果你猜怎么样?那个女人也来,脸皮厚得很,进进出出,就像是主人一样。她还朝我翻白眼。你说哪个妻子能忍受这样的情况?”她哽咽了,连鼻涕都淌了下来,急忙用纸巾擦去。

我可以想象当时的情形。那个女人,就像我在时那样,这对于晴天来说,的确有些难以接受。

“他们整天在一起,说说笑笑,还对着照片讨论来讨论去。他说他俩只是普通朋友,鬼才相信,普通朋友会这样吗?真是不要脸。”

我不知怎么回应她。的确,男女之间会存在友谊,但有明他们这是友谊吗?我不清楚,或许是,或许不是。这里面的界限在哪里呢?谁能说清这界限呢?

“你是他最好的朋友,你可能比我清楚,或许,你清楚也不好意思说。”

“我不清楚。”这倒是我的心里话。有明什么也没有跟我说,我想,他怎么好意思说呢?这样的事,他是不会说的。但直觉告诉我,他与高仁娜的确有些暧昧。

“你有什么直接的证据吗?”我问。

“有,当然有。两个月前,他说要去参加一个会议。他一出去,我就跟在后面了。我看他往哪里去,我的车一直跟着他的车。结果你猜怎么着?他根本没有去开会,而是跑到那个女人那边去。他去接了那个女人,那个女人穿条短裙,露出光光的腿。”

她这样说时,表情古怪,像是黑暗里的梦游者。我不敢直视她的目光。

“有点过分。”我道。

“简直是无耻。我在边上待了十分钟,实在忍不住了,就过去敲了他们的车窗。他们看到我愣怔了片刻,我又猛烈地敲了敲,车门才打开……那人说,嫂子你怎么来了?还问我怎么来了。我的脾气还没有发出来,有明倒发起了脾气。他骂我阴险,不要脸,跟踪别人。那个女人反过来劝有明,说好了好了,不要发脾气,有话好好说……”

我击了一下掌,心想,这人怎么就这样了呢?对有明来说,这又是一次翻版,他与第一个妻子离婚时,就是这副腔调。我太熟悉他了。他到市里工作以后,开始追求晴天,手法与眼前这一幕如出一辙。现在他把对待前妻那一套,又完整地用到了晴天身上。

“我是看着他一天天在变。完全像是换了一个人,不认识了。”

我想说他的前妻,又顿住了。这个时候提前妻的事显然不妥。我想,晴天啊晴天,当年的你如同现在的高仁娜啊,你怎么忘了呢?

“你们是不是有大的矛盾?”我问。

“没有,家里一切都好好的。女儿黏着他,一天到晚爸爸长爸爸短的,可现在他好像也不愿多见女儿了,女儿成累赘了。女儿问,爸爸怎么啦?是啊,我们都在问,他怎么啦?”

“女儿是他的心肝,我去医院,他还给我看女儿的照片。他说女儿是他的小情人,他就是这么说的。”

“胡扯。现在谁也不会相信他的话,他谎话连篇,今天这样说,明天那样说。他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

“他是有点飘飘然了,过分了。那你现在准备怎么办?”我追问道。

“不知道,不知道这个家会何去何从。脑子太乱了,要炸了。”

看着她摇晃的头,以及凌乱的头发,我充满了同情。晴天以前不是这样的,她一直井井有条,做事不慌不忙。“要不,我去找他说说?看看他是什么态度。”我说。

“不要。我只是找你说说,不说的话,会憋出病来。我说了,心里就会好受些。我想过了,看他怎么办。我是有这个耐心的。我的耐心比他好。你别看他大大咧咧,其实他很虚的,外强中干。”

“其实,他人不坏。只是现在犯糊涂了。”

我这样一说,晴天一下子鼓起了眼,瞪着我,好像我是在替罪犯辩护。

她昂起头,脸上能看到上面斑驳的泪痕,还有一种无声的倔强。

3

有明的情况不好。膝盖恢复得不顺利,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

不过,他好像没事人似的,依然大大咧咧,东奔西跑。他给我打电话:“战友,我成瘸子啦!”我与有明以前在同一个部队,然后又一起复员。他在部队的时候是宣传干事,提着相机给连队拍这拍那,他就是那个时候爱上摄影的。复员后,他回了濮院镇,后来因为摄影上的成绩,调进了市里的报社,成了一名摄影记者。

出院时,他叫了一帮人吃饭,我也去了。满满的一桌人,其中就有高仁娜。不过,她坐在一边,基本不吭声。她送了一束花,是康乃馨,放在桌子中央,很醒目。有明还是像从前一样,大口喝酒,他喝的是烧酒。我只稍微抿了几口,他因此对我有意见。他说:“你啊你,就是放不开,做个小科长总有点小架子。”他总爱讽刺我几下。

“做人要痛快,痛快很重要。”有明振振有词。

这一天,他又喝醉了,是别人扶着他出门的。高仁娜帮他提包,那是个摄影包,很沉。这回是我们一位战友送他回家的,高仁娜没陪,她只是把包放到了车上。

这样,过了两个月,转眼到了初夏,情况突然有了变化。这天,我收到晴天发来的一条短信:“有明做了体检,情况不好。”我一愣,急忙拨电话过去。电话通了,那头显得十分冷淡。“什么情况?”我焦急地问。

“肝癌,是晚期了。”晴天的声音与平时不一样,好像有点幸灾乐祸。我震惊无比。

“确定吗?”我问。

“这样的事不会出错的。”

我拿着电话,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他在哪里?”

“我不清楚,一个月前,他从家里搬出去了。他提出分居,我也不知道他住在哪里。”

“你们分居了?”

“他有可能与那个女人住在一起,这也是报应,是上天给他的惩罚。”我听到牙齿缝里透出来的那种愤怒。我理解她,但又觉得她此刻有些过分。毕竟他们还是夫妻。

给晴天打完电话后,我马上给有明打电话,但他不接。一连打了五个,他也没反应。一直到晚上,很晚了,他才给我回电话。里面是一个软塌塌的声音。

“我在上海医院。”电话里还有其他噪声,他好像压低了嗓音在说。

“是不是要马上开刀?”我问。

他哽住了,好像发不出声来,最终只挤出一丝微弱的声音:“不能……开……了,晚……了。医生说,只能放疗和化疗。你说倒……霉吗?怎么会这样倒霉呢?”我从他的话里,听到了某种恐惧和战栗。

“不要急,慢慢来。”我劝慰道。

“不急也不……不行。我可能要死死……死了。真的,就在眼前了。”电话里的气息不对,连我在这一头也感受到了。

“要相信医学。”我只能这样隔靴搔痒地劝慰。

“不要劝,不要劝……我明白,只是明白得太……太太迟了。”说完,他竟把电话给挂了。

我握着手机一阵失落。世上的事就是如此,今天还好好的,明天就大变样了。这天夜里,我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眼前都是有明。

两周后,他从上海回来,我去出租房找他。那是晚上,天黑,我走进楼道寻找开关,怎么也找不到,于是只好打开手机的电筒。终于来到五楼,门一开,吓了我一跳。他瘦了,瘦得很厉害,几乎脱形,完全不是我认识的那个有明。他面无表情,冷冷地把我让进去,我在他对面坐下。他连茶也没泡。

屋子简陋,只有简单的家具和一张床。桌上放着吃了一半的菜,场面有点难堪。

“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他感叹着。

“不要悲观,或许会有奇迹发生。”

他冷笑一下,说:“你以为我是小孩啊?别唬我了。战友啊,你太虚伪了。”他的话里带刺,像是嫉妒我的健康似的。

“你为什么要跟我说假话?”他问。

“没有啊,我没有说假话。”

“你有,你这些无用的话能骗得了谁?”

那晚的谈话很尴尬,我甚至有些后悔去探他。他一脸冷漠,拒人于千里之外。

从楼梯下来,我站在院子里良久。天上的云层很厚,一直在涌动着,时不时地把那轮灰月给挡住。

我抬头看了看五楼,那里的灯一直疲惫地亮着。

4

赶到火葬场的时候,我看到有明的姐姐和两三个亲戚在布置灵堂。

有明还是没躲过。现在,他躺在那儿,罩在一个玻璃盒子里,显得又瘦又小。我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越看越陌生——他两颊深凹,头发稀疏,两眼紧闭。灵堂里的哀乐不停歇地放着,空气里有股消毒水的味道。

“他老婆不肯来。”有明姐姐说。

“晴天吗?为什么?”我问。他姐姐叹了口气道:“矛盾呗,一直在闹矛盾。”

我决定给晴天打个电话。走到外面,踏在一片草坪上,望着火葬场高高的烟囱,我拨通了电话。“是不是来做我工作的?”电话一通,我听到了晴天的声音。她似乎早有准备。

“有时候事情不要做得太绝。”

“不是我做绝,而是他做绝。他都搬出去了,跟那个女人同居了。”晴天声音里带着火气。

“好像没有同居啊,我去过他那里。”我想到他那里一副寒酸的样子,绝对不会联想到“同居”这两个字。

“你清楚还是我清楚?我明白得很。他现在的一切都是自找的。”晴天态度坚决,像大理石一样坚硬。

“给我个面子,出席一下告别仪式吧。”我带着恳求的语气对她说。

“不,绝不可能。”

“就来见最后一面。再说,你们名义上还是夫妻。”我使出最后一招。

“你说这样见最后一面有什么意义?不瞒你说,我见到他就恶心,就想吐。”

话说到这个分上就没法继续了。回到灵堂,我一脸沮丧。

我再次望了一眼有明,他呆若木鸡,一动不动,对发生的事没有任何反应。我给战友们打了电话,通知他们来帮忙。这些战友,平时都有交往,一说都来了,帮忙打理各种事务。

告别仪式那天,天下起了雨,阴惨惨的,好像在跟人过不去。亲朋好友都来了,有许多是摄影爱好者,也有报社的诸多同事。灵堂里,黑压压地挤满了人。报社领导、摄影家协会代表等依次发言,我站在最后一排,看着一个个陌生的头颅,心里很不是滋味。就在这时,我看到了有明的前妻。

她一身黑衣,表情冷漠,身边站着她的儿子,也就是有明的第一个孩子。我与有明前妻不熟,她一直住在镇上,离婚后开了家小超市,经营日用百货。我听有明说,他每个月给前妻两千元,作为孩子的抚养费。不过,听说孩子身体不好,双瞳,看东西吃力。据说以前眼睛是好的,后来生了一场病,眼睛就出了偏差。以前听有明说过手术的事,后来不知怎的又不提了。少年已跟我差不多高了。

母子二人都很瘦,站在前排,好像风一吹就会摔倒。少年走路吃力,需要拉着母亲的手。我一直想近距离看看少年的眼,但又不好意思靠近。

高仁娜没有到场。我一直关注着,她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但在一个花圈上,我看到了她的名字。那是一个大花圈,上面写着:李有明老师一路走好,学生高仁娜敬挽。我想,她没有出现自有道理,她不想卷入纷争。

最后是告别的时刻,大伙一个个走到有明的遗体前,一个个鞠躬。队伍在哀乐声里缓慢地行进。当有明前妻和儿子走到遗体前时,两个人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响亮的哭声一下子蹿了出来,悲壮又凄戚。我上前,想把他们拉起来,但又拉不动。前妻的脸上都是泪,少年在磕头,一下又一下。

我愣在那儿,我第一次看到他那又空洞又茫然的眼睛。

5

请柬是高仁娜寄来的。我收到时,心里很是一惊。

那是一张邀请函,上面写着:定于11月7日上午十时,在市图书馆举办李有明摄影作品展暨《骑着白驹去追寻——李有明摄影作品集》首发式。特邀请您参加。后面落款是市文联和市摄影家协会。里面还夹了一张纸条,是高仁娜的留言,她说我是有明最好的朋友,因此请我务必出席。

有明死后,我就听说高仁娜忙于整理他的摄影作品。原本想打个电话问问,又觉得难以开口。没想到现在书都出来了,还要举办一个摄影展。要知道,有明去世至今也只有四个多月。

开幕式那天,我去了。我提前二十分钟到达,里面已是人挤人,有白发苍苍的老人,也有稚气未脱的小学生。展厅挂满了有明的摄影作品,我看到了高仁娜,她向我招手,然后把一个礼袋递了过来。袋里装的是那本书:《骑着白驹去追寻——李有明摄影作品集》。精装书,大气,封面题字是一个著名书法家的墨宝。

我找了个角落,坐下,把书打开,第一页就看到有明的头像。他目光有神,好似在远方望着我。前面是市摄影家协会主席写的序言,后面便是大量的照片,有风光,也有人像。他跑过许多地方,记录了众多精彩的瞬间,有些我看到过,有些则没有。最后还有两篇怀念文章,前一篇是报社同事王仁贵撰写的,后一篇则来自高仁娜。

“李有明既是我老师,也是我朋友,我们亦师亦友。我从他那里学到许多,关于摄影,关于做人。”这是高仁娜那篇文章的开头。

“人生如白驹过隙,短暂又匆忙。但在我眼里,李有明老师却是一个骑着白驹的行者,潇洒,从容,无畏,他用他的镜头记录大地,书写精彩。尽管他已逝去,他的作品却永远地留在了人间。”

我不知道高仁娜这样的评价是否确切,或许她眼中的他就是如此。沉默良久,我又翻看起里面的摄影作品。我快速地浏览,那些雪山、草原还有河流在眼前流动,但我什么也没记住。

开幕式在十点准时举行,市文联领导、市摄协主席依次在台前致辞,他们高度评价李有明的摄影作品。高仁娜是作为本书的整理编辑发言的,她上台,先向大家鞠躬,然后谈了这本书整理出版的一些细节。她说:“李老师的作品数量巨大,整理的过程也很繁复,我们只能挑选部分精彩的照片呈现给大家。但他的主要作品没有遗漏,他的所有获奖作品都展示给了大家。”

高仁娜正说着,突然有个声音从人群里冒起,尖锐刺耳:“你胡说!”

大家被这声音吓了一跳,都循着这个声音而去,看见晴天绷着脸,带着女儿从人群里走出来。

“你有什么资格处理我丈夫的照片?这些照片的版权是归我们的。”晴天高亢的声音异常清晰。展厅里一下子安静了,寂静得有些可怕,台上的高仁娜握着讲稿不知所措。

大家开始低头窃窃私语。

“我丈夫的照片轮不到别人来处理。”晴天走到台前,女儿披着长长的头发,也跟着。

“李老师授权我处理,他临终前写了委托书。”高仁娜有些慌乱地说。

“授权?谁相信你的鬼话?你是他什么人?你有什么资格来处理这些照片?”展厅里乱糟糟的,大家议论开了。

“我有,我手机里拍了照。不信,我可以展示给大家看。”

晴天带着女儿要往台上闯。我一看形势不妙,怕出事,忙蹿过去拉她们。边上也有人来协助分开她们。“鬼话连篇,这个妖精一直在说鬼话。”有明的女儿在一旁大叫。

“如果不交出照片,我们法庭上见。”晴天抛出这么一句来。

场面失控,台上台下都乱了。高仁娜被人拉到后台,开幕式变成了一场闹剧。

6

图书馆后面有个小竹园,放了露天的桌椅,我们就坐在一个角落里。那里幽静且雅致。

我望着高仁娜,她哀伤的表情令我同情。自从第一次在医院病房遇到她,这是我第二次如此近距离地面对她。“李老师跟我说过你们俩的友谊。你在他心中,一直是很重的,这也是我为什么找你的原因。”她这样说。

我点点头。我说,我们当年患难与共,是铁哥们儿。

“今天,我受到了侮辱,我这辈子从来没有受到过这样的侮辱。”她脸色铁青,一脸委屈。

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她。杨晴天,也是我熟悉的,我不知道该站在哪一边。或许,我两边都不想站。李有明惹出如此多的麻烦,自己一走了之,现在却让我为难。

“我理解你。”我只能这样说,但又不想公开表达对她的支持。

“我们之间是纯洁的,真的,别人可能不相信。我可以用名誉担保,我与李老师之间就是友谊。”她说。

“如果你觉得这一切是纯洁的,就可以了,这不需要证明。”我淡淡地说。

“你,你也不相信?”她抹了下眼眶,我以为她要哭出来,结果没有。

“不是不相信,我也可以信,但我觉得这个没必要再证明。清者自清。”

我这样说以后,两人之间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你为有明做的一切,大家都看在眼里。”我补充了一句,想把她失落的那颗心重新捡回来。

“不瞒你说,为了这本画册和这次展览,我尽力了。谁能像我这样对待他?摄影家协会掏了十万,其余都是我掏的,你猜我掏了多少?”

“多少?”我真的不知道。

“我掏了二十万。我本来不想说的,我是珍惜我们之间的那份友情,才这样做的。我们是纯洁的,没有人了解这样一份纯洁,包括你。”她突然把矛头指向了我。

这令我十分吃惊。

说完,她拎起包走了。我在后面叫,她不理。她脚步匆匆,一个转身,就从竹园里消失了。

我陷入了茫然,在院子里踱了好一会儿,沿着草皮外的小径一遍遍地走。现在有明走了,但事情没完,余波还在剧烈回荡。

中午时分,我又走进展厅。此时,正值午饭时间,展厅里一片空荡。我只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孤独的声音从展厅四壁涌来。当我跨进去时,看到两个背影。我停下脚,仔细看,觉得背影有点熟。

在一张巨幅照片前,一个少年正贴在上面,用手抚摸着,动作很慢,手仿佛被粘住了一般。他的眼与照片很近,近到只有一个拳头的距离。

“我看到了,看清了……那里有一轮太阳,还有一条……大河,河水在流……”他兴奋地说。

我放轻脚步,悄悄靠近。与他们近了,才知道他们是谁。

他们转过身,看到了我。我朝有明前妻点了点头。

“叔叔,我爸爸是……是伟大的艺术家吗?”少年用颤抖的声音这样问我。

我一下子哽住了,不知怎么回答。

“是的,他是,他是艺术家。”我省去了“伟大”两字,我觉得这两个字与有明不沾边。

“我为他骄……骄傲!”少年的脸上泛起亮光。

母亲的手扶在他肩头上。我再一次目睹了他的眼睛,古怪、浑浊又空洞。少年的手停留在照片上,他在抚摸,也在微微颤抖。

我的鼻子酸得厉害,赶紧把头扭开。

他聚焦不准,看不清事物,但他流露出来的情绪却刺中了我。我一阵揪心,升起隐痛,那痛就堵在胸口,像稻草一般塞着。展厅里的灯光突兀、刺眼,我突然觉得周边大多数人也是双瞳患者,其患病程度远超这位少年。这里面肯定也包括我自己。

有明死的时候,我没流泪,追悼会的时候,我也没流泪,但现在忍不住了,泪水冲出了眼眶。我上前,猛地抱住了少年。

“好孩子。”我脱口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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