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鲅 鱼 眼

2022-04-06叶雪松

清明 2022年6期
关键词:刚子厂长

叶雪松

裴小庆温润白嫩的手在刚子光滑的脊梁上游走的时候,刚子的手机不管不顾地响了起来。刚子打了个激灵,心里骂道,搅了老子的好梦!伸手勾住了床头的手机。一个男人的公鸭嗓传了出来。

起来,活儿来了!我叔,哦,八百垄那个王瞎子死了,你快去给他穿衣裳。

啥时候的事儿?

后半夜三四点钟。麻溜儿的吧!

公鸭嗓的声音没了。刚子揉了揉眼睛,抓起裤子往腿上套。

刚子的眼前浮现出王瞎子穿着一身破旧的蓝色中山装在门口晒太阳的样子。一个月前,八百垄刘厂长的老娘过世了,刚子和裴小庆去送丧时,王瞎子看见他和小庆下了神牛,还龇着满嘴的黄牙冲他摆着枯枝般的手,嘴角流着白沫,咿咿呀呀地说着什么。

刚子像一条穿梭在海里觅食的鲅鱼满县跑。他认识王瞎子。这个人其实不瞎,因为他会查卦书给人算命讨酒喝,眼睛常年糊着一层眼屎,半睁不睁的,又会拉二胡,大伙儿都喊他王瞎子。

刚子一边套裤子,一边给裴小庆打电话。裴小庆说,隔道门打啥电话?又来活儿了?刚子说,八百垄有人死了,让我过去穿衣裳。手机那头沉吟了片刻,说,知道了。想着刚刚和裴小庆在一块的情形,刚子的眼前晃了一下昨天裴小庆弯腰给他系鞋带时,衣服里那对白白鼓鼓的带着深沟的东西。身体的某个部位有些发热,他给了自己一个嘴巴,提着裤子到洗手间将积蓄了一夜的废物排出,这才吃力地将裤带扣好,刷了刷牙,匆匆洗了把脸。就听裴小庆在门外说,快点儿!

刚子推开门,裴小庆披头散发闯了进去,将门啪地关上了。

刚子说,我到楼下等你。

刚子从电梯里出来,天上的星星冲他眨着眼。他掏出一根烟点着,身子靠着水泥杆等裴小庆。他和裴小庆搭伙吃这碗死人饭,已经整整一年了。不过,他一个人吃这碗白饭,已经整整五个年头了。

有人管刚子叫入殓师,刚子就说,狗屁,日本电影看多了吧?就是个哭灵的,下下九流都算不上。

妈和爸离了之后,改嫁到连刚子也不知道的地方。刚子说,头天晚上,妈还给他煮了几个鸡蛋放在他的被窝里。第二天一早,妈就不见了。也就是从那天起,刚子再也没见过妈。那一年,刚子才十三岁。这一晃,又过了十三年。

刚子知道,妈离开,是因为爸在外边有了女人。那女人刚子见过,长着蛇一样的腰身。为了她,爸常常把妈打得痛哭流涕。后来,妈不哭了,就走了。爸想和那个女人过的时候,却发现,除了他之外,女人还跟着别人,而这个人竟然是自己最要好的哥们儿。爸就把女人的脸用刀子给毁了,把好哥们儿的腰打折了,然后喝了个烂醉。酒还没醒,爸就被公安局的人带走了,被判了十多年,现在还在里面关着呢。

刚子成了孤儿。他自小得了小儿麻痹症,走路像喝醉酒,出入靠两根拐杖,东家一口,西家一顿的。刚子吃这碗饭最初是因为关大头过世。关大头是个鳏夫,没儿没女。他妹子对斜靠在门边的刚子说,刚子,要不,你给你关大伯当孝子哭个灵吧,我给你一百块。那个在城里上班的中年女人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百元大钞。刚子觉得那百元大钞像一只漂亮的闪着金光的蝴蝶。他咽了一口唾沫,说行啊姑。要知道,刚子长这么大,也没见过这么大面额的钞票。平时,他只靠捡点破铜烂铁,攒个三块五块的。刚子将钞票揣进怀里,挺起腰身,任凭女人将一根长长的孝带扎在了腰上。看着关大伯的遗像,想着亡人在世时常把他叫进屋里让他吃顿饱饭,还想认他当干儿子的情形,刚子的双膝像被一股神秘的力量牵引,跪在了关大头的灵前哭道,爸啊,我那苦命的爸啊……

刚子想起了自己的命,想起了自己入狱的爸,想起远嫁他乡不知所终的妈,哭得肝肠寸断,泪如泉涌。因为他的表现好,关大头的弟弟关二头又赏了他一百块。

这件事让刚子脑洞大开,何不吃碗死人饭?人怕逼,马怕骑,没准儿,这就是他以后安身立命的本钱。两天后,邻村老八条死了。刚子拄着双拐,进门就扔了拐杖,跪在灵前痛哭,爷啊,爷,我那心慈面善的爷啊!老八条的孙子和刚子是小学同学,二话没说,流着泪将刚子抱在怀里,给了他一百块钱。

从此,刚子就留意附近的村屯,谁家有老人去世的消息。他像一只寻找猎物的豹,每天支棱着耳朵听着鼓乐或者喇叭里传过来哀乐声。让他信心大增的是,没有一个主家将他撵走。每次,他总会收到或多或少的红包,还能吃好几顿白饭。以至于到后来,每有老人过世,不见刚子拄着拐杖的身影,人们总会觉得少了点什么,都会说,给刚子信儿了吗?

刚子的生意越来越火。没有人给亡者换寿衣,刚子就附带干上了这个活儿。他腿脚不好,不过,他的手很灵活,总能给亡者快要僵硬的身子换上合体的寿衣。有时候,按不同的民族和风俗习惯,他也给亡者净身洗面,这样,就能多挣上比哭灵高上一倍甚至几倍的红包。

刚子的活儿做得风生水起时,他接到了一个来自火葬场的电话。打电话的是火葬场的整容师,他说,是刚子吧?我是咱们县殡仪馆的。我想给你提供咱们全县死人的消息,挣钱咱俩三七开。刚子说,太好了。整容师说,那好,你加我微信,咱们一天一结。

刚子利用第二天陪着主家去火化的机会,见到了那个胖胖的整容师。整容师说,刚子,钱不是一个人花的,我也知道,你这钱挣得不易,可你想想,谁的钱又挣得容易?你看看我,甭管亡者的容貌成了啥样,我都得给人家打理得光光鲜鲜的。就是走形了,哪怕这个人都臭了,家属有这个要求,我也得忍着。刚子,你就不要在你们村待着了,到镇上吧,那样,活儿跑起来方便。

听了整容师的话,刚子就到离县城不远的沟帮子租了间房,每到整容师打电话给他的时候,他就租上神牛车,赶往出丧事的主家。东家的头磕完了,就赶往西家。每次,他总会赚到不菲的红包。一些爱开玩笑的人就逗他,说刚子你是坐镇沟帮子,辐射全北镇啊!

这时,刚子遇到了裴小庆。

裴小庆在出租房不远处的电线杆下边开着神牛跑出租,刚子常租她的车。裴小庆三十来岁,细面长身,离过婚,看着柔情似水,实则泼泼辣辣,像只收起棘的刺猬。时间一长,她和刚子熟了,就对刚子说,要不,你包我的车吧!我当你的专职司机兼保镖,行不?没等刚子回应,一股女人淡淡的香气飘了过来,紧接着,他的嘴里就多了一根烟。

抽吧,软包的。

哪来这么好的烟?

让你抽你就抽。对了,我说的事,行不行?

行,当然行。除了油钱,一天给你一百,行吧?

两人搭上了伙。有时候,遇到女亡者换寿衣,裴小庆就过来搭把手;如果主家忌讳刚子上手,裴小庆就自己干,挣的钱和刚子对半分。刚子不要,裴小庆就说,这咋行?活儿是你拉的,我总不能吃独食吧!

两人配合得挺默契,不知情的人就把他俩当成两口子。每次听人们这样说,刚子就说,别瞎咧咧,这是我雇的司机。人们不再说什么了,裴小庆也不反驳,闷头看她的手机。她的快手直播,粉丝有好几千。现在,全县几十个乡镇,几百个村屯,差不多都有刚子的线人。刚才给刚子打电话的公鸭嗓,就是刚子在八百垄的线人,只是刚子想不起他是谁了。有时候,邻县谁家有事,也会找到刚子。因为裴小庆的快手直播,刚子也火了。没有人知道裴小庆,但全县玩快手的,没有几个不知道沟帮子网红刚哥的。

刚子一开始不让裴小庆拍自己。裴小庆说,只有红起来,咱们的活儿才能越来越多。刚子一想也是,就不再阻止裴小庆了。

后来,裴小庆说,要不,咱俩合租吧,我帮你做饭,你就不用天天糊弄自己的肚子了。我看好了一个地方,有电梯……

裴小庆开着神牛过来,搀扶刚子上了车,然后,将一杯酸奶和一块面包递给刚子。

去哪儿?

八百垄。

谁老了?

王瞎子。

哦。

裴小庆打火,神牛冲出了小区。吃着面包,喝着酸奶,刚子的心里涌起一丝暖意。这女人,心真细哩。

裴小庆的个子高高的,刚子腿瘸,勉强能到她的胳肢窝。她不像别的女人留着长长的头发,她剪成了“不等式”,有时候穿着皮靴和迷彩服,看起来就像一个英姿飒爽的女民兵。裴小庆说,有我在,就没人敢欺负你了。

早上的天气凉,神牛车顶棚的雾气凝成了水珠,向裴小庆的脖子滴落下来。刚子往前一躬身,将水珠托在手里。裴小庆说,你干吗?刚子说,姐,我在帮你接露水。说着,展开手。裴小庆看到刚子手里的露水,扭过脸去,继续开车。

姐,你咋了,不高兴?

没咋。昨晚上梦见那个死鬼了。

哦,要不,你就跟我过得了。

裴小庆一听,扑哧乐了,说,小屁孩儿,你懂啥?

你不就比我大三岁吗?俗话说,女大三,抱金砖呢!

咱俩啊,不合适。攒俩钱儿,市场卖猪肉的大菊,我给你介绍介绍。

我才不要呢,那屁股,像碾盘。

屁股大生小子,你不知道哇!

把我的脑袋磕碎了,我也养不起啊!

王瞎子,是不是当过老师?

是吧。八百垄刘厂长的老娘过世时,我听见有人说,王老师给算的,熬不过这三天。咋的,你认识他?

不认识。我就是问问。

沟帮子地处咽喉要地,汽车、火车、高速,都从此路过。沟帮子的熏鸡、水馅包子、干豆腐全国有名。

八百垄是一个生产小组,隶属于沟帮子镇丁家村。全村有二百来户,几百口子人,以手工瓢泼干豆腐出名。这几年,年轻人都去了大城市,村子里老人多。刚子干上哭灵这个行当后,八百垄最少过世了二十个老年人。刘厂长的老娘过世时,刚子接了红包去墙根撒尿,王瞎子在他身后笑,把刚子吓了一跳。王瞎子说,人的命,天注定。我咋算,刘家老太君也熬不过昨晚上。刚子说,您老神算啊。那您算算您自己吧。王瞎子一笑,说,我现在是跑马吃烤鸭——这把骨头不知往哪儿扔了。刚子说,老爷子,活人可不能这么悲观。你要有那天,我给你披麻戴孝扛灵幡儿。王瞎子说,我知道你小子,有你这句话就中。我没儿没女,到时候会有人跟你联系的。这时,墙里传来一个公鸭嗓的咳嗽声,王瞎子闭上眼睛不说话了。一只苍蝇在王瞎子布满老年斑的脸上爬过,王瞎子拍了一下,苍蝇懒懒地飞走了,消失在秋天金黄刺目的阳光里。

这才几天啊,王瞎子也走了,刚子感叹人生无常。神牛车颤了一下,停下来。裴小庆说,到了。

刚子的脚落地,觉得地硬邦邦的。抬眼看天,天上的星斗仍在,发出凛冽的寒光。他这才想起,现在已经是初冬了,大地结了冻。一颗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在西天上滑过。刚子想,是王瞎子吗?想起一个月前在这堵墙下撒尿的情形,他眼角有一滴冰凉的东西溢出。

刚子,你总算来了。公鸭嗓子在身后响起。

刚子扭过脸,见一个驼背的中年男人冲着他点了点头,将一个烟头掷在地上,踩灭。刚子觉得在哪儿见过他。男人见刚子打量他,指了指不远处的刘厂长家说,忘了?刘厂长的老母亲过世,给你发红包的就是我啊!刚子想起来了,当时,刘厂长给的是二百块钱的红包。驼子说,主家本来想给一百,他见刚子哭得跟泪人似的,就给多争取了一百。他叫王金,是刘家的大知宾。

是王金叔啊!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刚子和裴小庆一边往里走,一边说,老爷子啥时候走的?

王金说,我估摸着后半夜一两点钟吧。我过来的时候,身子还热着呢,就赶紧给你打电话。说话间,刚子和裴小庆走进了王瞎子破旧的屋子。王金继续说,我昨晚喝了点酒,后半夜肚子疼,起来解手,发现我叔屋里的灯亮着。我叔没有子女,只有我这一个没出五服的叔伯侄子。每天,我把饭菜给他做好,把炕烧暖。最近,我见他老打瞌睡,就让我儿子给他做伴,可老人说他清静惯了,不肯。我知道,我叔是不想麻烦别人。我见屋里亮着,就推门进去,结果,门没闩,他蜷着身子倒在炕上,脸色青紫,人没了。

刚子伸手摸了摸老人的身子,果然还有余温。他对王金说,看来老爷子是心梗。你看看,他头朝里,一定是发现自己的病发作了,想去够炕头的救心丸。可药没够到,人就没了。果然,在老人的炕头,有一个被打翻的木盒子,一瓶拔开塞子的救心丸散落在老人的手边。刚子跪在老人的身前,磕了两个头,问王金,叔,怎么没给老人穿衣裳啊?王金说,我叔生前特意交代过,让你来给他洗个澡,再穿寿衣。刚子想起了亡者生前跟他说过的话。

水准备好了吗?刚子说。

准备好了,给你打完电话就烧了水。王金说。

刚子上炕,为亡者宽衣。老人瘦成了一把骨头,松松垮垮的内衣很快被扒了下来,露出骨瘦如柴的身子。

刚子在炕上忙活,裴小庆看着墙壁上的相框,相框的旁边挂着一把暗黑的二胡。王金拎着水桶走进来,裴小庆问,你叔以前当过老师?王金说,当过几天,后来不知为什么,被开除了。我叔就由老家把户口迁到了咱村。裴小庆说,你叔他家住在哪儿?王金说,五十里外的哈达户梢,他在那儿教过几天学。你认识我叔?裴小庆说,哦,不认识,我是看他年轻时的穿戴像个老师。

刚子下了地,和王金一起把老人的身子轻轻平放在一个长凳上。刚子抬眼,见裴小庆还在那儿盯着相片看。相片里是个穿着中山装,口袋里插着一根钢笔的中年男子,他的怀里抱着一把二胡。刚子看了看死者满是沧桑的脸,又看了看墙上的相片想,时光真是把杀猪的刀啊!

王金在一边翻箱倒柜找死者的寿衣。刚子将毛巾泡在水里,轻轻地在老人的身上擦拭着。老人的身子瘦到了极致,他的肚子瘪瘪的,因为两边高高耸起的肋骨,使得这里形成了一小块凹地。怪不得老人没有净膛屎,肠胃里空空的,哪有东西可泄?王金将一个包裹放到炕上,说,我叔有好多天不好好吃饭了,饿了就喝点开水。你看,昨晚我送过来的饭菜,他动都没动。果然,一旁的炕桌上,摆着两个馒头,一碗白菜炖豆腐。

看来,老爷子得病不是一天两天了。刚子说。

王金说,我叔就这体格,自打我认识他,他就病蔫蔫的。我让他到医院检查检查,他说,到了医院,没病也让他们检查出毛病来了。

刚子说也是,闷头继续给老人擦洗。王金出去了,刚子腿脚不便,就喊裴小庆过来帮忙,将老人的身子转过来。裴小庆迟疑了一下。刚子说,人死了,没那么多忌讳。裴小庆走了过来,目光投在王瞎子的尸体上。

裴小庆的手略微迟疑了一下,在王瞎子身上摩挲着,配合刚子,将王瞎子的身体翻转过来。一条蜈蚣一样的伤疤蜷曲在王瞎子的肩背处,张牙舞爪的样子,似乎想从这具身体上挣脱下来。刚子见裴小庆咬了咬嘴唇,两串泪珠滴落在王瞎子干瘪的肚腹上。

刚子说,姐,你咋还哭了呢?裴小庆说,我看见老人死的时候这样,难受。刚子说,老人没儿女,这样死,也算是他修来的福分。真要瘫在炕上了,谁来侍候?裴小庆说,也是。

两人忙碌了十几分钟,这才里外三新,将王瞎子的寿衣穿好。特别是鞋子,穿了好半天才勉强穿进去。刚子特意看了看这双鞋。这双鞋是千层底黑布鞋,里面垫着鸳鸯戏水的红鞋垫。那对鸳鸯绣得活灵活现,裴小庆抽出来看看,说,这活儿做得真好。刚子打开窗户,说,老爷子,衣裳穿好了,您老就顺顺当当走吧!

一股冷风透窗而入。刚子对窗外的王金说,叔,你快给赵六子打电话,放喇叭吧。

王金说,我刚刚打过,赵六子马上就来,快到了。

赵六子是沟帮子社区的殡葬指导。他有播音喇叭,谁家有人过世,第一时间就会通知他。他带上播音设备,将喇叭安放在屋顶播放哀乐。他同时也扎些纸活,带人给亡者家里缝制孝袍孝帽。他和鼓乐班都是刚子的合作伙伴,谁家有老人过世,总是第一时间彼此通知对方。

身材矮胖、红光满面的赵六子带人过来了,很快,哀乐就在八百垄上空响起。这时,天已经亮了。听到哀乐的乡亲们,三三两两地赶过来帮忙。看样子,王瞎子活着的时候,在村里的人缘还不错。也有可能是看王金的面儿。很快,屋里屋外,挤满了人。

刘厂长也过来了。刘厂长鞠了三躬,转到王瞎子脚后,摸着那双布鞋,表情凝重,眼泪掉了下来。王金说,舅,你咋了?刘厂长说,看到这双鞋子,就想起我妈。这双鞋是我妈做的。刘厂长说着,在刚子肩上轻轻拍了拍,转身出去了。

王金和媳妇忙着用草纸将屋里的镜子、相框等发光的物件盖住。刚子说,叔,老人安置好了,就差入殓了。你看,我们是不是该撤了?刚刚接到一个电话,有个老太太过世了。王金拉着刚子的手说,刚子,你不能走,我叔临终前特意嘱咐,让你帮着发送他。钱好说,你张个嘴儿,我绝不讨价。王金说着,伸出一只手,中不?刚子看了看一旁接电话的裴小庆,有些迟疑。王金又伸出一只手,说,一人一只手,行了吧!不过,你得全程陪送。刚子知道,一只手就是五百,两只手就是一千。刚子想起王瞎子跟他说过的话,说我那份就不要了,给她一只手就成。王金说,这哪儿成?一人一只手。走,吃饭去。

吃饭的地点就在刘厂长家。几口热豆腐落肚,刚子和裴小庆觉得身上暖和了许多。两人的筷子一齐伸向豆腐里的一条鲅鱼,刚子不好意思地看看裴小庆。裴小庆说,翻你的鲅鱼眼,看啥看?刚子就笑,鲅鱼眼?那我就是鲅鱼了。姐喜欢吃就行。裴小庆说,别贫嘴了。这样吧,跟主家再说说,咱们到老太太那儿哭两嗓子就回来。这样,你的信誉也不会打折扣。刚子说,也中,待会儿我再试试看。

刚子一边吃,一边打量刘厂长的这间屋子。这间屋,是刘厂长的老母亲住过的,刚子对这儿并不陌生。刚子吃完了饭,抹抹嘴,和裴小庆一起站在柜前看墙上的照片。上次来这里的时候,相框被翻置了过去。

刚子的目光被一张黑白相片吸引了。相片中,一个年轻女人抱着一个女孩儿坐在一把椅子上,她的旁边,是一个十几岁扎着红领巾虎头虎脑的男孩儿。

这是我妈,这是我妹妹,这是我。

刚子扭过脸,见刘厂长背抄手站在他身后。

老太太年轻时真漂亮。

那可不?我妈年轻时是镇上的一枝花儿。她的手还巧呢,你看,王叔的装老鞋就是我妈给做的。

刘厂长说着,背抄手走了。刚子心说,刘厂长真是孝子,看见母亲在世时给王瞎子做的鞋,睹物思人,掉起了眼泪。

裴小庆的目光也被吸引过去了。

刚子看了看相片中刘厂长年轻的老娘,皱了皱眉,指着相片中的女人说,姐,我怎么觉得,你俩有点像呢?裴小庆说,是吗?刚子说,你仔细看看。刘老太太拍这张相片时,年纪应该和你现在不相上下。裴小庆说,你净胡说,我们俩咋能相像呢?嘴上这样说,腹腔里却似乎伸进了一只无形的手,在她的心房上捏了一下。

别说,除了发型不一样,眉眼还真有些相像。怪不得,刘厂长刚才看见我时,上下打量我。

对不?我说得没错吧。姐,看来,王瞎子和刘老太太平时关系不错,要不然,刘老太太怎么可能给他做寿鞋呢?

界壁儿住着,做双鞋有啥?

刘老太太一定是看他一个人可怜。

两人找到王金,说去另一家磕个头就回来。王金想了想,说,快去快回,这两天有了活儿你该接就接,完了,快回来。刚子说谢谢王叔,便和裴小庆去了。

路上,裴小庆没吱声。刚子说,你说,王瞎子和刘厂长老娘过世,前后刚刚一个月,这可真巧。裴小庆说,这有啥巧的?人上了年纪,就是熟透了的瓜,指不定啥时候就落了秧。全县几十万人,哪天不死个十个八个的?王瞎子他侄儿不是说了吗,有活儿让咱们先接着。

刚子现在的活儿越来越多,有时候多得推不开门。因为活儿多,他才包了裴小庆的神牛。现在,每个月除了给裴小庆的车钱和殡仪馆的分红,还能剩下一半儿。市场卖冻豆腐的赵大强让他攒俩钱娶个媳妇,他说,我这腿脚,就是有了钱,也没有女人会看得上。还不如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刚子这样说,心里也涌起悲凉。用自己的脑袋和膝盖挣点死人的钱,好说不好听。虽说没抢没偷,可他心里知道,主家也都可怜他这样一个残疾人,没人跟他计较罢了。

啥叫男女?啥叫爱情?刚子只是在电视上看到过。他和裴小庆之间,算不算爱情呢?

自打包了裴小庆的神牛后,很多人对他的看法有了改变。他坐在赵大强的冰柜前喝啤酒,赵大强就逗他,说,刚子,摸手没有啊?他脸一红,摸啥手?摸谁的?赵大强说,别不好意思了,我都看见了。你的私人司机兼保镖裴小庆呗!那娘们儿长得挺俊。他说,人家裴小庆是个健全人,能看得上我啊!赵大强说,那可不一定,蛤蟆瞅绿豆,对眼儿。再说了,我都看见了。刚子说,人家扶着我下车,那叫啥摸手啊!别拿我开涮了。赵大强的胖媳妇在一旁说赵大强,你啊,别在这儿唱戏教徒弟了。自己咋回事儿不知道啊!赵大强就不言语了。

刚子听说,赵大强因为人长得磕碜,他爹扛大包给他挣彩礼钱,在火车站被火车轧死了。刚子心说,赵大强的命比我好多了,我也有爸,可我爸进了班房。我也有妈,可妈抛下我再也没见。那天,刚子破天荒喝了三瓶啤酒,最后喝断了片儿,第二天耽误了四个活儿。

事后,刚子想,可不能再喝大酒了,出了事儿咋办?更主要的是耽误活儿啊!赵大强说得对,多攒钱,娶媳妇。等攒个差不离了,他就把卡全交给裴小庆,向她求婚。他要用实力告诉她,他不是只癞蛤蟆,他是只金蟾。

每天,看着裴小庆挺着窈窕的腰身在自己面前转来绕去,刚子就想,这才是上天送给我最好的礼物。早早晚晚,你是我的。此刻,看着裴小庆白瓷一般细腻的脖颈,刚子不由得想起凌晨那个梦。他暗暗打了个响指,加油!

车子颠了一下。

裴小庆说,到了。

死者姓秦,有个好听的名字,叫秦月娥。刚子认识这个老太太,老太太退休前是卖票的,年轻时会唱京剧。

哀乐声已经从老太太家的窗户传了出来,门开着,老人穿着寿衣躺在长凳上。刚子一进门就跪下了,鼻涕眼泪滂沱,说奶啊,奶,孙子给您老磕头了。西天路上,一路走好!

一个身披孝衫的女人走了过来,说,行了行了。一个男人将刚子拉到一边,将一个包好的红包塞进刚子手里。刚子打开一看,一百。男人说,老太太没啥近人,儿子在美国,电话打不通。钱不多,别嫌少。刚子说,不少,不少。

披孝衫的女人是秦月娥的干闺女。刚子见到这个女人觉得眼熟,想了半天,才想起来,她没事就往快手上传视频,有时候也开直播,卖一些减肥产品。裴小庆似乎和她很熟,叫她杜姐。

杜姐告诉裴小庆,早上,她在家做饭,她干妈的对门老符打来电话,说老太太的狗一边挠门一边叫。老符听声音不对,就去敲门。可门关着,老太太也没过来开门。老符觉得事情不好,就给她打电话。老符媳妇和她是一个旗袍队的,她特意交代过他们,帮着照看点干妈。她赶过来打开门,见干妈绾了个扣子,自己吊死在床头了。床边是一张她和老伴年轻时扮演铁梅和李玉和的剧照。杜姐红着眼睛说,我干妈昨天还好好的,咋这么想不开呢!都说养儿防老,可儿子远在美国,平时打点钱过来,这有什么用?

秦老太太过世,左邻右舍都赶过来给老太太磕头行礼。人们发现刚子,都刚哥刚哥地叫着。也有叫他热门神器的,拍他的视频。很快,刚子就在快手上发现自己哭丧的视频,而这时,他还没走出秦老太太的房间呢。

楼道里,刚子遇到一男一女。男的说,秦老太太心眼儿好啊,昨天还和我在楼下聊了半天呢。她说她儿子快回来看她了,孙子也来。怎么说没就没了呢?女的说,人上了年纪,身子骨儿脆啊!你听没听说,八百垄的王瞎子也老了?男的说,啥时候的事儿?女的说,今天后半夜。男的说,我知道王瞎子为啥走了。女的说,为啥?男的说,还不是年轻时那点儿破事。见裴小庆扶着刚子走下来,男的就不说了,和女的一块笑着跟刚子打招呼,大网红来了!今天几个活儿啊?刚子认识这个人,就冲着他点了点头。女的说,刚哥啊,看你这猴急的样子,好像盼着死人似的。刚子说,这话儿说的,我又不是无常鬼,宁可不吃这碗饭,我也不盼谁家死人。刚子冲着他俩笑了笑,和裴小庆走出了楼道。

姐,我怎么听刚才那男的和女的说,王瞎子死,和年轻时什么事儿有关?姐,你说,会不会是风流韵事?刚子问裴小庆。

我哪儿知道?你去问王瞎子吧!

裴小庆将车门啪地关上。

刚子心说,这娘们儿怎么了,我哪句话说错了?

不知道为啥,裴小庆今天的情绪似乎不在状态。到了八百垄,裴小庆把刚子扶下车来,说,我有点不舒服,先回去了,你快完活儿就给我打电话,我来接你。没等刚子说话,她就开着神牛走了。刚子心想,可能是今天起得太早,没休息好。

鼓乐喧天,灵棚搭起来了,大门外,乐手们鼓着腮把《大悲咒》吹得正欢。刚子想,王金真够意思,一个快出五服的叔伯侄,居然请来了鼓乐班子为王瞎子送行。

王金见他来了,说刚子,快来,就差你了。除了出殡时扛幡,你啥都不用干,坐着就行。说着,将一袭孝袍披在刚子身上。刚子知道,自己现在完完全全成了王瞎子的儿子。王金说,刚子,我哥一个儿,有爸有妈,这灵幡儿,我都扛了两回了,再扛,就得把我压吐血,一辈子也翻不过身,只好有劳你了。刚子说知道,你放心吧。他从口袋里掏出五十块钱,来到账桌前,把礼上了,然后,坐在王瞎子的灵前替死者回礼。有吊唁的人磕头,他就回磕一个头;有行礼鞠躬的,他就回鞠个躬。

王瞎子的相片已经被翻了个儿,那把二胡孤零零地挂在墙上。刚子又看了看蒙着脸的王瞎子,似乎看到一只无形的手在拉二胡的胡弦。刚子想,王瞎子明明是个教音乐的老师,是什么原因被学校开除,从哈达户梢跑到这儿来了?看来,王瞎子是个有故事的人。哈达户梢也在他们这个县,刚子去过几次。刚子想,等下次再去,一定打听一下王瞎子。

这时,来了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女人跪下,哭着说,哥,我知道你走了。后半夜,我梦见你过来看我了。女人是王瞎子的妹妹。女人磕完头,走到王瞎子的遗体前掀起了蒙脸布。看着王瞎子铁青的脸,她的泪水滴落下来,说哥,你这辈子孤苦伶仃,没享过一天的福。现在,解脱了。下辈子心明眼亮,别再迷了心窍。刘厂长背抄手走了进来,女人这才不哭了,抹了把泪,抓起炕上的烟卷抽起来。刘厂长说,姨,你来了?女人点了点头,说,你妈还好吗?我有几年没见她了。刘厂长坐在女人身边,说,我妈老了。

老了?啥时候的事儿?

上个月初八。

刘厂长转身出去,女人叹息一声,猛抽几口烟,缭绕的烟雾遮住了女人布满皱纹的脸。

中午吃饭,刚子和几个吹鼓手坐在一桌。这些人和刚子都熟悉,他们彼此都是对方的线人。刚子给他们敬酒,几杯酒落肚,一个叫李金财的说,别看王瞎子是个老光棍,可人家的丧事办的,要啥有啥,一点儿不比有儿有女的差。另一个叫周海的说,王瞎子这些年没攒下啥,可你看他这院子,这房子,就快动迁了,得值多少钱?李金财说,话可不能这样说,王金对他不错,像亲叔一样。周海说,这王瞎子可不是个简单人,多才多艺,当年在哈达户梢可有一号。他拉的二胡获过省里的大奖,我姑就是他的学生。只是不知道他为啥被开除了,后来还把户口迁了出来。

为啥?我给你们说说。

大伙回头,披着孝袍的王金走了过来。

我叔就是穷怕了。那时候,他在学校当老师,只拿着队里的工分。可工分低啊,到年终,还欠着队里的。后来,看见我爸当瓦工,一天能挣两块钱,他就跑过来跟着我爸学瓦匠了。谁想到,教师现在的待遇这么高,当年和我叔在一起的老师们,二十年前就转了正,还有退休金。这就是命吧。

大伙听王金这么说,都闷头喝起酒来。

直到王瞎子出殡落土,裴小庆才开着神牛来接刚子。

裴小庆说,她发烧了,在床上躺了两天。刚子打量裴小庆,果然面露憔悴。一见面,裴小庆就对刚子道歉,说耽误他挣钱了,把这个月的工钱扣几百。刚子说,谁还没有个病灾?上次,我肠炎犯了,你不是半夜顶着大雨把我背下楼送医院去了吗?干脆,把我这份都给你,咱俩搬一块住得了。刚子说着看看裴小庆。裴小庆推了他一下,想啥呢?我是结过婚的人,你还是一朵花没开的小伙儿呢!这话,不许再说。

刚子知道,裴小庆是嫌他残疾。他拍了拍腿,心说,前世是造了啥孽,活成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儿。裴小庆见刚子低下头,就说,刚子,姐说的都是实话,遇到合适的,姐一定帮你介绍,你把钱攒足了就行。这次,刚子没说话。他知道,裴小庆的心里容不下他,一定有别人。谁?以前打她的男人?一定得找个机会,看看那个男人长啥模样。可她男人是谁,住在哪儿,要想找到,好比大海捞针。

这天中午,刚子又到赵大强的冰柜上吃饭。赵大强戏谑地问刚子摸裴小庆的手没有,被刚子给怼回去了。刚子说,我是不如你啊,没费劲就当爹。我告诉你赵大强,自己眼睛脏,就把别人看成一堆破烂。赵大强被噎,愣了半天,说你吃枪药了?这么大的劲儿!你把裴小庆当仙女似的供着,我们可不供着她。她那点破事儿,就你不知道吧!

啥事?刚子放下手里的啤酒瓶。

你只知道裴小庆是离过婚的,可你知道她为啥离婚?

男人打她,她受不了,才离的。

为啥打她?

不知道。

她婆家是西沙河的老侯家。她男人叫侯三,开大挂的。有一天,侯三在饭店里和别人吃饭,听说他媳妇当学生的时候就不正经,被老师搞大了肚子,引产后刮坏了子宫,不能生育。

有这事儿?

当然有。侯三回家拿菜刀砍她,她拿胳膊一搪,菜刀砍在手腕上。

你听谁说的?

别问我听谁说的,你就回家看看,她手上有没有疤?

刚子将啤酒灌进嘴里,来到一旁的肉摊,说,给我来五十块钱排骨。

晚上,刚子看着裴小庆炖排骨。裴小庆说,你咋没让卖肉的给剁现成的?刚子说,我忘了,你剁吧。裴小庆就剁排骨。刚子说,把袖子撸起来啊,小心溅一身骨渣儿。裴小庆拿着刀,手上已经沾上了油,刚子就拄着拐杖过来,挽起了她的袖子。果然,在右腕上,发现了一条蚯蚓长的疤痕。吃饭的时候,刚子故作不经意地问,姐,你腕上哪来那么长的疤啊?裴小庆迟疑了一下,说,男人砍的。说完,就不再说话。刚子的心像被麦芒扎了一下,尽量掩饰着脸上的慌乱,说,姐,还是你做的菜香,自从咱俩搭伙一块吃,我都胖了好几斤。裴小庆往嘴里扒拉饭,说,刚子,你是不是听别人说什么了?刚子忙说,没有。对了,姐,你娘家在哪儿?裴小庆说,元角寺。刚子说,听说过,大山沟,没去过。裴小庆说,爹妈早搬出来了,老家也没啥亲近人,有年头没回去了。

晚上,刚子翻来覆去睡不着,赵大强的话一直在他耳边嗡嗡响着。

这天,裴小庆“来事”,肚子疼,刚子就另包了一辆神牛。今天的活儿不少,开神牛的叫刘保平,说,怪不得你包裴小庆的车,你这一天除了给我的车钱,净赚三百块啊。刚子说,保平哥,你就别拿我开涮了,好人谁干这个?刘保平说,没偷没抢,咱挣的也是血汗钱。刚子,别看平时咱俩交往不多,可我佩服你,是这个。说着,挑起了大拇指。

我还佩服一个人。

谁?

你认识。

我认识?

不卖关子了。裴小庆,我同学。

裴小庆是你同学?

如假包换。不但是同学,小学五年级时,我俩还是同桌呢!

保平哥,那你是哪儿的人啊?

我是鲍家乡元角寺的。不过,那所小学校早没了。

刚子心说,裴小庆没说谎,还真是元角寺的。刚子说,保平哥,反正今天也没啥活儿了,我请你吃饭吧。刘保平说,中。

酒菜摆好,刚子说,保平哥,说说小庆姐呗,为啥佩服她?刘保平说,论聪明劲儿,裴小庆完全可以考上高中,就在她准备冲刺中考的时候,家里发生了一件大事。她爸在山上采石头,撤哑炮的时候,被炸断了一条腿。家里的天塌了,裴小庆就回了家,当男孩子使。后来,就嫁给了我们班上的同学。

你同学?

是啊,我同学,西沙河的侯三,几年前搬出元角寺到他舅舅家那个村落了户,养了辆大挂。

刘保平说到这儿,将一杯酒灌进肚子里,刚子的心也跟着悬起来。

小庆命苦啊!侯三开大挂,在外省把人给撞了,逃逸后让人逮住判了好几年,赔了十几万,还从我这借了五千块呢。裴小庆就开着神牛,把攒下来的钱替他还饥荒。前几天,才把欠我那五千块钱还上。

她……不是离婚了吗?

谁说不是呢!我佩服她也就在这个地方。按理说,他们是自己处的对象,感情会非常好,可侯三嫌她不生孩子,硬把婚离了。

小庆姐好好的,咋就不能生孩子?

那谁知道?没准儿,毛病在侯三身上呢!我让侯三去检查,这小子说啥也不去,没过多久,就出事了。

事情没那么简单吧?不能生孩子,男人就和她离了婚?

还能有啥?小庆外表温温柔柔的,却有个火爆脾气。有一年暑假,一个老师喝醉酒对她动手动脚。她当时正在割猪草,一镰刀,差点没把老师砍死。老师吓得醒了酒,没多久,就不干了。打那儿以后,就再也没见过这个人。像小庆这样的好女人,不多喽。

跟刘保平吃完饭,刚子回到住处。裴小庆刚刚直播完,对刚子说,我有一万粉丝了,我想挂个小黄车,卖点啥东西,这样,就能多挣点儿。

刚子坐在椅子上,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电动理发器,说,姐,给我推个头。

裴小庆走过来说,你不是说想把头发留起来扎个小辫子吗?刚子说,扎啥小辫子,还是光头好。

裴小庆笑了,咋,想当和尚?

裴小庆说着,将毛巾围在刚子的脖子上。

刚子说,姐,从下月起,挣的钱,咱俩二一添作五。

裴小庆的手停了下来,说,咋想起跟我平分了?不想攒钱娶媳妇了?

刚子说,娶啥媳妇,就我这样,谁跟?

那可不一定。

裴小庆说着,打开开关,理发器就在刚子的头皮上耕耘起来。听着理发器发出沙沙沙的声响,刚子的眼睛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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