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杨项链
2022-04-06段蓉萍
◆段蓉萍
一
整整八年。他消失了。
他送我的胡杨项链还在,一直挂在颈上。
我找遍了他可能去过的地方。比如2 路公共汽车。从起点坐到终点。从第一班车,到最末一班车。没有他的影子。
2 路车,一共有33 站,每一站我都清晰。那一年的春节,他陪我去坐2 路公交车。他跟我坐在一排。我挨着窗户,他在我旁边。他给我讲每一站的名字。附近有什么单位,当然是能叫得响的大单位。比如艺术学院、棉纺厂、电影厂、食品厂、博物馆、图书馆、科技馆、考古所等。且每一个单位,他都说得上建成时间,发展经历,目前近况等。好像他是那单位的人,且是管档案的人,啥事都门清。
这些庞杂的信息,有耳朵接纳足够了。我不会插嘴问这问那。更不会中途打断他热情的讲述。我没有问他,他怎么知道这些信息的。也没有问他,干嘛要给我讲这些东西。当然,我也没有厌烦过,不管是眼里,还是脸上。他讲得很投入,不知不觉就到终点了。
司机大声喊,到站了。他似乎没听见,继续在讲。我在听。司机从座位上起身,头从挡板前伸过来,提高嗓门说,二位,年纪轻轻,不聋不哑,没听见到站了吗?我还要去交车,你们坐着,不耽误事!
我才发现,司机跟相扑运动员有一拼,要是过来,挥舞胳膊揍两下,他加我,绝对不是对手。何况,我从来不是惹事的人。我站起身,忙道歉。抓起他的胳膊,往外推。他跟没事的人一样,继续说。身子往外挤,他起身离开座位,迈开脚向车门走去。
神经病!我听见司机愤怒的骂声。这声音很刺耳。
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被人怒骂。不就在车上多待了几分钟,至于爆粗口吗?心里不大舒服。再想,也许,他内急。说不定,头天司机跟老婆吵架了,心情不好,刚好遇到他和我,撒撒气。骂一句,也少不了一斤肉。嗨,算了。
他倒没有生气的意思。下车后,在车站出口的小店,他买一份冰激凌。冰激凌是买给我的。冬天吃冰激凌够爽。他说。我不懂他说这话背后的意思。我懒得想那么多。他买了,我接着,笑一笑,算是谢谢。我也没有问他,为什么不吃冰激凌。我知道,不吃总有不吃的理由。刨根问底,讨人嫌,不好。我妈曾不止一次地说,人家不说就不问,别招人嫌。走出去百十米远,我内心里的疑问蚯蚓样在脑子里蠕动,话都到嘴边了眼睛余光扫他一下。他目视前方,脚步沉稳。疑问又跟着冰激凌咽了下去。不问,坚决不问。不能招人嫌。
许多时候,就是这样,不打听缘由,也就过去了。倘若打听了,还有新的疑问像池塘里的水泡,不断冒出来。
冰激凌吃完了。他递给我两张纸巾,边走边说,就喜欢你这一点,不死缠烂打问许多为什么?怎么了?后来呢?你是我见过的女孩里,最懂事乖巧的一位。我低头不语,但嘴角却上扬着。心想,哈哈,在他眼里是乖乖女啊!可我是名副其实的调皮蛋。我妈这么说,认识我的人都这么说。他却是个例外。
走,我们再坐回去。刚才从南往北,现在从北往南。另一半不能不看。他提议。我想都没想说,好啊!
他告诉我,几年前他从石油学院毕业,去了胡杨林深处的石油基地。他原本可以待在机关做行政工作,想想放弃了。年轻人要给自己锻炼成长的机会,要吃一点苦。太安逸会腐朽得很快。
野外什么吸引你。我没有忍住,冒出一句。胡杨。那些撼动人心的胡杨。他说着,目光投向车窗外。
他沉默了。我想他想起了什么,或者进入思考中。
我打开随身的MP3,插好耳机。眼睛微闭着,一副陶醉状。过了三四站路。他摘下一个耳机,塞进他的耳朵里。一听是崔健的歌,他拔下耳机,一脸疑惑地说,你没搞错吧,听老男人的歌。我眼睛眨巴一下,没答他的话。我猜想,他不喜欢摇滚。人老,难道歌就老了?老男人的歌就不值得听?猫王比崔健还老,歌迷一茬接一茬,从不缺少年轻听众。我眼睛望着窗外说。人之间,许多时候,不需讲道理,摆事实。往往都是徒劳的。理解你的人,终究理解你。不理解你的人,讲一千条一万条理由,也不见得能接受。事实算什么?在信它的人面前,就是事实。在不信它的人面前,狗屎一堆。
你不会心里一直喜欢老男人吧!他说。我噗嗤一笑,也只是笑,没回话。看被我说中了吧!他洋洋得意地说。我既没有看他,也没有反驳他的意思。只是把颈侧过去,头靠在左肩上,如此整个颈暴露出来。他扭头看我一眼说,你的颈真好看。话音刚落,我脸发烫。至今没有人说过这样的话。我索性闭上眼睛。不想与他的目光相遇,那太尴尬。
公交车晃动着,他的身子被摇到我一侧,一种压迫的窒息感。我坐直张开眼睛。
只见,他从随身的挎包里掏出一个红丝绒包。手掌大小。解开黄绳,倒出一串项链。
把这个戴着,一定漂亮。他说着,把项链扣解开。不由分说,戴在我颈上。我转向车窗。车窗里的我,清晰可见,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别致的项链。欣喜可想而知。
他说,这是条胡杨项链。这东西比黄金、玉石、钻石都长久。我解下项链来看,项链是一粒粒木珠串起来的。圆形、椭圆形、菱形。打磨过的,手感光滑。我拿在手里,像小学生数数那样,一个个数过去。一共108枚。这分明是一串佛珠嘛!他看着我认真的样子,嘿嘿笑起来。
我敢说,这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项链。我见过太多的木珠项链,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圆形木珠。这串胡杨项链就是那百分之一的存在。
说说来历。我摩挲着项链问。
井队附近是大片胡杨林。工余我常去闲转,觉得枯死黄沙中的胡杨有一种再生的方式。我受当地人制作胡杨木碗木盘的启发,尝试做了胡杨项链。
只此一条吗?我问。不,我做了两条,但这条更满意。
说实话,长这么大,我几乎没有接纳过别人的礼物。对礼物,我保持一种戒备心理。反过来,我也几乎没有给别人送过礼物。无论大小。
但,今天,面对这样一串胡杨项链,我却有一种强烈拥有的欲望。不等他帮忙,我自己戴上项链。对着车窗玻璃里的自己,看了看。觉得非我莫属。
不好意思,没有可送你的礼物。我惭愧地说。
陪伴是最好的礼物。何况是在春节。我单位离这有八百多公里。你我都是这座城的逗留者。突然感觉他像哲学系的学生。话语蕴含哲思。
公交车猛地一停。车内包括我和他在内,不到十个人。
车厢喇叭里传出女售票员的声音,本车已到终点站,请乘客携带好随身物品下车。我看一眼微胖的女售票员,心里纳闷,之前那趟公交车怎么没有售票员。
他整理一下衣领说,那趟车是自动投币。
我平时喜欢看电影,你呢?我将手塞进大衣口袋里说。
除了在野外闲转,算得上的爱好就是跑步。他说。
不觉到了金雀大厦。再往里走就是步行街。他停止脚步说,我还有点事,先走一步。
我也想去步行街逛逛。
一个橘红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站立在街口,莫名有点惆怅。转身朝马路对面走去。
二
胡杨公园很大,从南门到北门,直线距离至少有三四公里。公园的路跟大脑的沟壑一样,没有一条是直线。我熟悉这些路,跟熟悉我脸上的雀斑一样。我甚至确信,他跑过去,路上会留下他的气息。我不是狗,但我有狗一样的嗅觉。这一点,我深信不疑。
我再次见到他是在胡杨公园。那是个薄雾弥漫的早晨。胡杨公园有三个水系相连的湖,分别是西湖、东湖和南湖。中间有几座石拱桥相连。
我没有晨练的习惯。偏偏那天,心血来潮,起个大早,萌生去公园溜一圈的想法,穿好运动鞋,直奔胡杨公园。从南门进去,直对着是南湖。南湖湖面最大,也最漂亮。沿着湖边散步的我,瞅着湖边晨练的人,打太极拳、跳操、甩鞭子、吹笛子等的人为数不少,热闹得很。
这些我不擅长,也没有想学的打算。我年轻,这是退休后的事。
一个穿着黄背心的男人从身后健步飞跑而过。带着风,也带走我的视线。从我身边擦肩而过的正是他。从背影看,他肌肉充满活力。我断定这是春节一起坐2 路车的男人。背影渐行渐远,我的目光再也捉不住他时,心里赞叹,运动中的人,有种难言的魅力。
我没打算跑步,想走一圈,呼吸一下新鲜空气。看看花草,听听虫鸣鸟啼就好。
南湖连接东湖的桥没什么特别,普通的石拱桥。当然有名字,用来区别其他几座桥。
我穿过桥时,正犹豫是去东边,还是西边。他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我停住脚步,立在路边,莫名有种紧张,紧张中又掺杂着欢喜。远远看到他,奔跑中的气息夹杂在风里扑面而来。气息渐浓,形成一股热浪,向我涌来。一只蛾子突然飞落在我的发梢,扭头甩一下青丝,想甩掉不请自来的家伙。也就这么一甩的工夫,他从我身边闪过。
该死的蛾子。我嘟囔一句。蛾子不见了。他也跑出去百十米了。
我想他不会就跑一圈,便坐在湖边的石凳上。我坐了一个多小时,他再也没有出现。我坚信,他没有认出我。毕竟过去半年多了。我比过年时胖了一圈。头发也长了一大截。只见一次面,再没有联系过,怎么能记住呢!
太阳老高了,我得回宿舍了。
东湖那边,我自然也没有去。其实也用不着去,景致大致相同,闭着眼睛,也能说出花草的名字。只是东湖那边胡杨树更为稠密。听说,当初修建这公园时,就是基于这里的一片胡杨林,为了保护胡杨树,就地修了公园。并给每一棵胡杨贴了保护牌,上面有编号、树龄等信息。如此一来,胡杨树有了身份证,便于维护。
公园通向南门有三条路,我是从西边这条路而来。在三条路相汇的地方有个圆形花坛。我快走到花坛时,他跑步过来。我不再犹豫,喊了一声,胡杨项链。这声音真是奇怪,没有叫这名字的人。我不知道他叫什么,他送我胡杨项链,听到这个名字,应该会记得起我。
他驻足,朝我这边张望。
我眯着眼睛,快步上前说,不记得我吗?他打量一眼问,你是?我拉开卫衣链,把颈部伸出去说,看,这是什么?他恍然大悟,笑着说,变了,不像半年前的你了。还戴着它呀!
他说自己喜欢胡杨,工作的地方也有胡杨,当然比这里多。那里胡杨粗壮,都是千年的古树。他边走边说。胡杨是我心目中的英雄树。看了胡杨,其他树就不想看了。说着,他看一眼手表说,我赶时间,下次再聊。
他没有等我的意思,小跑着出了公园南门。等我出门时,他已经跑进了停车场。
从胡杨公园回来,我找来关于胡杨的记录片看,一下子对这种看似不起眼的树有了崇敬之情。搜寻记忆,发现过去自己真没有关注过胡杨。
此后几个月的清晨,我照例去胡杨公园,可再也没有见到他。那天,我居然没问他叫什么名字。他也没有问我叫什么名字。虽然我见过他两次,本质上说,我和他依然是陌生人。我找他干什么?就为看他跑步的样子?就为听他说关于胡杨的事?跑步的人多了。他不是专业运动员。顶多算是一个跑步爱好者。胡杨没有秘密,发达的信息时代,百度一下,什么信息都能找到。那找他干嘛?我笑自己,真是滑稽透顶。
九月底的一个周末,我坐在东湖边的石凳上,阳光一寸寸将我覆盖,直到我头顶发热,整个人有了一种飘忽感,才想到要离开。我起身时,发现不远处的跑道上飞奔着一个人,就是他。我后退一步,等他跑过去。他步态均匀,我想等他从我身边过去时,一定要为他鼓掌,我已经做好准备了。双手合掌,在胸前。连笑容都准备好了。他速度太快,没等我开始,他已经飞跑而过。我想喊他一声,嘴巴张开,却发不出音来。
我深深吸一口气,盯着跑道,发现空无一人。刚才不过是自己的幻觉而已。
这年的“十一”,我没有听从部长的话在公司加班,执意休假。我没有回家,而去了八百公里外,那个长满千年胡杨的地方。
石油基地超乎我的想象。许多个钻井队。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就无处打听清楚他属于哪个井队。一个戴眼镜的男技术员热心告诉我,在这里工作的人,通常干一个月,休息一个月。如果工作忙了,两三个月休息一次也是有的。
在这里时,许多人都喜欢到胡杨林深处去,有人喜欢在胡杨林里捡来枯死的胡杨树枝当工艺品,若有十几公分粗的胡杨,拿回去截成笔筒。
我问戴眼镜的技术员,认识做胡杨项链的人吗?他说,在这里工作十年了,没有听说有做胡杨项链的人。也许在别的井队。
一连八天,我辗转找了许多个井队,终究没有找到会做胡杨项链的人。一个活生生的人,难道从地球上蒸发了吗?我问自己。也像是问一棵棵苍劲雄壮的胡杨。四周一片寂静,没有风。天空也没有一丝云。只要有一条柏油路伸向远方。
我走在柏油路上,很快,汗珠就落下来。我加快脚步继续前行。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也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向前,继续向前。
三
辞职已两个月,无聊透了。原本想,辞职让自己好好休息一下。最初那十来天,真跟神仙似的。不用按时起床,不必再去赶坐公交车,无需担心手里的文案完结期限。早上睡到自然醒,起来不用洗脸,不用化妆,不用拉开衣柜费心地找衣服。整个世界就我一个人似的。我的时间我做主,我的世界我做主。我为自己的英明决定无比自豪,冲镜子里的自己说,你平生做到最了不起的事就是辞职。
房东杜老太是个不爱管闲事的人。平日朝五晚九,她熟悉我的作息规律。突然间,我闭门不出了。杜老太拿了一个蟠桃,敲开我的房门说,乡下亲戚送过来的,让我尝尝。我接过蟠桃,鞠躬致谢时,她的目光快速越过我的头顶,搜寻着什么。我说,辞职了,休息一下,不用担心房租,按时付。她笑一下,转身离开。
整日睡着躺着总不是个事。我寻思着出门活动一下筋骨。
走出巷子口,看到2 路公交车过来了。有几个人下车。我迟疑一下,想要不要上去。可我坐上2 路公共汽车干什么呢?平时,我去单位是乘坐7 路公交车,是不同方向。
大学毕业前夕,在一场招聘会上,我被招聘企业封面的画面吸引。金黄的叶子,覆盖在林荫路上,黄金大道,太美了。就凭借这画,我与东家签约了。
我坐飞机抵达这里是八月的尾巴。租好房子后,只在附近一家甜品店里要了一份榴莲饼,一杯奶茶,边享用边谋划在这个秋天去一次画里的黄金大道。人为什么离开故乡呢?不就是到别人待腻味了,而自己觉得新鲜的地方嘛。既然来了,一定四处走走,看看。不能把自己完全交给工作。工作重要,但不是生活的全部。
想法美好,现实残酷。一进公司,我被分在策划营销部,负责文案工作。我没想到,从进公司第一天开始,自己像是安装在一架高速运转的机器上。两点一线的模式让我忘记了身处何地。
公司也放假,比如五一、十一、春节这样的日子,可每次都遇到项目,时间紧。在企业,发展业绩第一,个人与企业捆绑在一起。可以休假,但工作必须完成。如何抉择?对一个新人来讲,不想失去锻炼成长的机会,还想多拿薪金,把休假等于平常的日子来看,按下开关,打开电脑,坐下来工作。
团圆的日子即将到来,我打算回家,可遭遇感冒发烧。在医院里,我度过了来这里的第一个春节。身子软,动弹不得。我在手机上看电影,或者听书。以此填满时间,不让自己胡思乱想。实际,我想家,想我爸我妈。我不敢告诉他们说病了。给我爸发信息时,说自己跟同事相约去玩。我爸回复说,开心就好。我妈的电话立马追过来,直截了当地问我,找男朋友了没有?这是我反感的话题,也是我不愿意给我妈打电话的原因。我冲电话那头的老妈说,不会出家当尼姑,放心吧!
我爸25 岁娶了22 岁的我妈。他们希望我跟他们一样,大学毕业就结婚生子。我妈振振有词说,成家才能立业。我瞥一眼我妈,不吭气。可眼睛里分明有不满与抗争。我爸窥见我眼里的意思,忙打岔说,不是说去吃炭烧鲈鱼吗?那家店生意红火,早点出发,不然没有座位。等在那里看人家吃,总不是滋味。
我做好了七天都在房子里度过的准备。第六天时,我感觉身子有了力气,冲了热水澡,浑身轻松了。我吹干头发,发现镜子里的我瘦了一圈,眼窝深了,下巴尖了。不行,这个鬼样子太吓人了,出去美餐一顿,对自己好一点。
打开衣柜,我选择了一件橘红色的大衣,内搭白色高领毛衣和一条卡其色灯芯绒长裤。
我在手机上搜了一家被食客追捧的烧烤店。进门时,一名女服务员问我几位?我竖起一根手指。女服务员扫一眼大厅说,只能拼桌。我点点头。吃饭的点,一个人一张桌子显然不可能。女服务员将我引到餐厅西北角的一张条桌前。桌旁,已经坐着一位男士,约莫三十岁的样子。有趣的是,座椅后搭着一件橘色羽绒服。
女服务员示意我坐下。我落座。对面的男人礼貌地说,没关系,我一个人。
世间有许多巧合,吃饭巧遇是最俗的一种。男人拿过桌角的茶杯,给我倒了一杯热茶。我忙伸手接住说,谢您。
我不知道男人点了什么菜。我喜欢吃烤鸽子,觉得味道好。人说一鸽顶九鸡。效果不得而知。但表皮酥脆肉质鲜美,很合我的胃口。我还要了一份缸缸肉。这种搪瓷缸子貌似有些年代感,大概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流行的东西。但如今看来却别有风情。
一只烤鸽子,一份缸缸肉。对我来说足够了。
女服务员转身离开时,另一名男服务员端着托盘过来,烤肉的味道跟着来了。木质盘子里放着烤肉串、烤板筋、烤肝子、烤肚片。一看就吓人。这么多,一个人能吃下吗?我心里嘀咕。
男人打开啤酒,给自己斟满酒。烤肉啤酒,黄金搭档。
人家开吃了,我傻看着,有点突兀。我想起这家店的手工酸奶不错,用白色小瓷瓶装着,最多一百克。我招手准备叫服务员,男人说,想要什么?我说,酸奶。男人说,不用喊服务员,酸奶在食品柜里。说着男人起身。我忙说,不用不用,自己来。男人先我离开了餐桌。
我心里有点不踏实,让素不相识的人服务,还是一个男人。
男人拿着酸奶,女服务员端着缸缸肉,一前一后来了。
一冷一热。先吃哪样?我有点犹豫。男人说,先吃热的对胃好。我将缸缸肉放在面前。
男人拿起一串烤肉递给我说,来一串!我指一下缸缸肉说,我有这个。男人说,一串肉不碍事。我接过来拿在手里。
大过年的怎么一个人?男人问。
感冒发烧刚好。不想回家了,怕影响到家人。我说。
听你口音不像本地人。男人说。
是,我大学毕业,来这里工作。我喝一口热汤。
你怎么一个人?我问。
父母去哥哥家过年。离这六百多公里路程。我明天回单位,时间来不及。男人说。
男服务端着烤鸽子来了。服务周到,已经切开,便于食用。
吃人家烤肉,要分一些给人家才好。不能无缘无故占人家的便宜。哪怕是陌生人。我从筷篓里拿一双筷子,夹起半只鸽子放在男人的食碟中,说,吃了羊肉串,烤鸽子吃不下了,你尝尝鸽子。
男人并没有推辞,欣然接纳了烤鸽子。如此我轻松了。
用餐中,有那么一会,我没有说话。男人也没有吭声。他忙着喝啤酒,一杯差不多半斤,他一口要喝半杯。看来他酒量挺好。
不知是餐厅热,还是吃了缸缸肉。我感觉脑门、鼻尖、颈上都发热。出汗了。其实这是好事,出汗排毒,对身体好。
酸奶还没吃,不能浪费。我将搪瓷缸推过去,将酸奶瓶移过来。
饭后有什么安排吗?男人看着我吃酸奶时问道。
你有什么安排?我反问一句。将一勺酸奶送入嘴里。
这座城,最有意思的一条公交线路,百坐不厌,想不想体验一下。男人说这话时眼睛一亮。
说实话,我来到这里,没有完整坐过一条公交路线。我从宿舍出来,坐7 路公交车,五站路就到了单位。
反正一个人待着,不如坐一趟公交车,看一下貌似熟悉的城。我拿定主意说,那有劳你陪我去。
出了餐厅门,右转步行二百多米,是一处公交停车场。里面许多公交车。原来这是2路车的终点站。
四
我连续三年,进入那片广袤的胡杨林,我没有找到他。也许他被领导提拔,离开井队,去了机关。也许他结婚了,换了单位。也许,有意想不到的结果。总之,我不得而知。
当我进入胡杨林时,我被人告知,胡杨林属于自然保护区范围,任何人禁止携带胡杨出保护区。不仅是这么一说,在途中就有检查人员,对过往车辆进行检查。
这是好消息。对保护胡杨来说。这是坏消息,对想做成一条胡杨项链的我来说。
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遇到一个陌生的人。在一个热闹喜庆的春节,在公交车上经历,这是上天的旨意。那么后来在胡杨公园的相遇,算什么呢?
胡杨项链,我一直戴着。不论春夏秋冬。
同事曾笑我,什么年代了,戴那么土气的东西。早该扔进垃圾箱了。我不以为然,拿起手机,自拍一张侍弄胡杨项链的照片。作为屏保,也当做微信头像。也作为微博的头像。并在个性签名处写下:寻找胡杨项链制作人。
五年的光阴,青涩早已褪去。五年时光,颈上的胡杨项链,也被皮肤的油脂沁润得发黄发亮。我舍不得摘下胡杨项链,哪怕洗澡的时候,也戴着它。我生怕,摘下来后,它会飞走,或者融入土里。
是不是自己有些神经质。不就一条项链,有必要如此吗?我拍拍自己的脑袋,手机铃声响了,伸手拿起桌子上的手机,来电显示两个字:老妈。我蹙眉,犹豫要不要接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