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三章
2022-04-06蔡晓龄
◆蔡晓龄
无悔人生——《张桂梅和她的孩子们》读后感
作家写什么?一直是一个潜在的恐慌。这不是耸人听闻,而是很多人不愿承认的现实。作家在人们的内心游走探寻,无非是想找到一种能量源,然后将其转化为艺术形象注入大众的生命世界,助其生命脉动更加强劲蓬勃。有责任感的作家都明白,虽然摘取万物都可用作素材,但最宝贵的动能一定藏在跟血与火相同的生命原色——红色中。这就是丽江作家陈洪金选择为张桂梅老师写一本书的原因吧?
陈洪金在中国文坛以其卓尔不群的散文风格而扬名,有广泛的影响力,无论是系列著述还是时时亮相的单篇都称得上引人注目。任何一个时代都需要英雄,张桂梅老师正是我们这个时代最辉煌最伟大的英雄,而且是当代人真正发自内心敬仰的平民英雄,她的奋斗史有高度的时代性,典型性,启发性,引领性,实践性。
毫无疑问,陈洪金老师要写一部大作,他把讲好张桂梅故事当作了一次冲锋的号令,拿出了战士的姿态。这个定位选得很准,张桂梅老师不是战争年代浴血卧冰拼刺刀的战士,而是和平年代的普通教师——孩子们的母亲,这就是书名的来历,它带着自信与温度,展开了巨大的张力场,呼唤着读者的想象空间。一个呈现而非判断的标题,显露了作家的创作智慧,决定了这次创作的特色——润物细无声,滋润与感染。
全书除第八章《附录》外,用七章的篇幅讲述了张桂梅奋斗不息的传奇一生。《白山黑水育初心》,写张桂梅在大东北牡丹江的童年岁月。八女投江、读《红岩》崇拜江姐、挺身而出的小姐姐为“我”家盖房子三段故事的插入使桂梅的内心成长获得了充分的证据,以成长中的女孩为磁铁吸附了时代生活的纷繁粉末,作品的主干因此萌发出勃勃生机。再加上对人物所处地域地理文化的梳理与书写,带给读者视野的拓展与知识的收获,这种方法在其它各章中也有有效的运用。《曾是一片新天地》写桂梅从东北到中甸、丽江、喜洲的经历。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桂梅在喜洲的学生与邻居杨梁的讲述,那是一份离桂梅最近、观察最贴己、感受最直接的宝贵资料,对桂梅的侧面描写使人物形象产生了立体感,获得了血与肉的丰满度。《人生壮阔磨难始》是一段低谷里的吟唱,在悲壮的调子下展现幸福的被打破与主人公的受难,在强烈悲剧性的渲染中留了一抹鲜明的亮色——为丁王村学校捐资盖楼,暗喻“小我”破碎后“大我”的萌生与崛起,也表现了希望的坚实牢固与主人公意志的坚定决绝。第一个低谷,恰恰是主人公成长立足的制高点。这种设计安排使悲剧的对立面巍然耸立,冲破了悲伤的气氛而显出崇高感。《大爱涌流天地间》重点写桂梅在民族中学的经历,帮助傈僳族父女、毛衣送贫困生、
请学生们打牙祭三段插叙同样起到了烘云托月的作用,把桂梅老师的大爱写燃了,写活了。《共同妈妈同心圆》与《女子高中绽红梅》是最丰满的两章,“共同妈妈”写桂梅如何扮演176 名福利院孩子的母亲,从嗷嗷待哺到操办婚嫁,其间上街摆过摊,给捣蛋鬼搭过台阶,给困境中的女高学生营造红色校园文化,勇于创新施行独特的教育理念与教学实践,一个傲然挺立的高大形象矗立于天地之间,感天动地的精神境界让人叹为观止。这是写实性最强的部分,也是运笔最自如的篇章。全文到这里明显加强了议论性,突出了“理”的光芒。作家将桂梅界定为“平民教育家”,将其教书育人经历总结为“如何出成绩”——“知识改变命运”——“培养什么人”三个目标的三段历程,敢于将桂梅老师独辟蹊径的教育思想放置于应试教育与素质教育激烈交锋的教育改革大背景下,不躲避争论,不隐瞒立场,真正显现了英雄本色,创造了本书的最高潮。《祖国蓝天任翱翔》是全书的尾声,用大量孩子们的成才事实验证了道路的正确与教育工作者的高大,无可辩驳的事实用灿烂的红色谱写了一曲脱贫攻坚与乡村振兴最生动最嘹亮的凯歌。
这是一部长篇散文,也是一部报告文学。它具备散文最突出的功能:记叙,描写,议论,说明,抒情;也具备报告文学的显著特征:新闻性,写实性,史料性,观点性。与此同时,它们必须具备内在的音乐性与张力延展性。从谋篇布局到字句斟酌可以看出作家纵横的笔意与才华的驰骋,如果有美中不足的话,该著前半部分写得稍微拘谨了些,面对重大题材的忐忑是作家的一种常态心理,也是人之常情,可以理解。但过于收紧的笔触会使感染力有一定程度的下降也是事实,这考验了我们驾驭素材的魄力,挑战了我们处理素材时的气度与勇气,这也是所有作家急待提升的突破点所在。让我们共同努力。
你的塔,用你的砖
怀着隐隐激动与敬畏反复阅读八零后作家黄立康的散文集《巴别塔的砖》,我清晰地意识到中国的地域书写正在换代。除了中心发达城市,中国还有广大的地域,累积了前人代代书写留下的种种精神样本。当然,随着时代生活的激变,这些地域需要来自新生代作家的全新挖掘书写,这是历史赋予的使命。一批敢于担当的文化勇士应运而生,黄立康就是应金沙江流域的召唤而跃出的新人。我充满惊喜地面对他们,敬畏着扑面而来的新鲜气息,以及人类精神流量发生核裂变的奇观。
在新一代作家身上,那种在时空经纬的网状结构里娓娓道来的传统语言特征正在转化为被清晰的叙述策略所主宰的张力魔术,这句话没有游戏的意思,但不否定人类的任何探险都暗含着游戏的成分。在一篇叫做《穿过窄门》的创作谈里,黄立康坦诚相告:
在2017年准备写长散文《房间》的漫长迷途间,我像突然得到天启般,将“房间”和“磁带”两个带着隐喻的意象融合,并将散文分为“A 面”和“B 面”,“A 面”写民族和地域,“B 面”写自我和内心。
我一直试着以“观点新颖,角度刁钻,行文新异,结构复杂”的标准来要求自己散文写作。
《雪孩子》的写作,延续了我以往执迷的风格——“结构控”、深层隐喻、核心概念、切入细小、行文紧凑、表达克制。
黄立康最鲜明的特点是对自身创作有清醒的认知。在搭建他的巴别塔时,他总是对自己有个预设。如果可以突破评论写作的套路来说话的话,我想先说说敏感与惊厥。敏感是先天的禀赋,是写作者的资质,敏感的话语几下子就会在周围布建张力场,把一切拉入特定空间,使人紧张兴奋,这正是写作者想要的效果。惊厥是个不常用的词,呈现多义性,可以把它理解为神经系统引发的某种身体反应,使个体表现出深刻持久的震荡不安。当然,要产生如此强烈的反应有多方面的条件,比如与地域文化的相依相存深度纠缠,与作者心灵的高度认同与共振,认知的合拍,情感运动的合节律性等等。
黄立康的敏感是小说家、诗人、散文家三种特质的叠加,如果我们读《猜童话》,就不难发现一个野心勃勃的王子站在那个温情脉脉的王子的对立面,一直以阴影或主宰的姿态点化周围的一切。这是一篇哲学化的散文,具有强烈的诗性与思辨色彩,个性张扬,人物魅力突出,不仅让人沉浸于童话的美丽,更让人体会到一种来自背面的呐喊,一种对肯定的常规的反讽,“对生活隐藏矛盾的敏锐触觉,对事物表面现象的健康怀疑”(麦基:《故事》),这种操作使散文体现出新奇性。独特的禀赋与个性决定了黄立康要开辟一条新路,只要你不把晕厥理解为一种扭曲变形的姿态,他的语言布阵的戏剧性就会充分活跃,你不得不承认自己被一种期待中的冲击力打中了。这就是我反复阅读《巴别塔的砖》的原因。
《巴别塔的砖》将书写领域一分为二,A 面承担社会历史叙事,B 面描绘个人心路历程,两个板块各自为阵又共同布阵,相互眺望彼此打量呼应,真正沉下心来垒砖。开局《抄木氏土司诗》,是一篇很难写的文章,难在谋篇布局。文章横贯丽江木氏土司历史,选取若干节点,以土司诗句为节点,形成大体量。在描绘土司文化的主线之外,一条副线形成了另一个高点:民间文化写意。土司与平民,在历史走线中显现出神秘的对应关系,最终都回归到生命的平凡本真。土司阶层的跌宕起伏,小老百姓的喜怒哀乐,置身于现代社会的主人公思接千载、神游万里的观感哲思铺设出三个运作层面,编织出丰满织体,使一块地域的生存景观跃然纸上,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
黄立康的可贵在于勇气与耐力的合力爆发,巨大的耐心使他抓取细节时专注而从容,像个孩子沉醉于沙盘上的游戏。《风中的声音》也给人奇异感,充分显示了作者谋篇布局、虚实处理的功力。从标题可以看出,主人公立足于风,要写的是一块地域的内在精神,凌虚高蹈,又是一场漂亮的苦战。由鸟音写殉情祭风,由象鸣写宗教、迁徙(流浪),由马嘶写丧葬仪式中的灵魂密码,由牦牛写游牧民族的历史记忆与文化留存,由虎吼写地域风貌、民间信仰与时间猎物,深渊般的虚无被结实的人间烟火支撑,仿佛有了血肉。学识与见识是当代作家必备的原料,储备越丰厚,作品越饱满坚实。在《风中的声音》里,跳跃地展现了元好问的词句,朱丽叶与梁祝情,孔雀、白象、大地、身躯、庙宇、迁徙之路、溜索、黑崇拜、牌坊、门神、象形文字、经书神话、虎跳峡、生命(作为时间的猎物),一个纵深开阔的审美空间徐徐拉开帷幕,用心良苦回味深长。那些场景明明是作者的精心安排,却好像是从大地上自然萌发生长的一般,自然的活力与人类的灵思奇妙融汇,世界获得了言说自身的能力。将时间空间里的大小因素随意调用拼贴,去获得意外触动惊喜,年轻作家比老作家有更广大的表达空间与技巧支持,他们的脉搏节奏与时代共振的可能性大大增加了,全新的时空观念帮了大忙。在《气味博物馆》里,酒气、血气、母亲剪艾蒿、妻子洒香水,几种特殊气味很自然地串接起社会前行的步伐;一座商贸城的变迁则醒目地标记了历史的进步及其代价,不得不承认,新一代作家做这一切似乎举重若轻。《雾中的姐姐》和《他的名字叫月亮》,再加上《木呷的多重身份》,把历史中的个人还原成不加修饰的个体,刻意强调其世俗性,在平凡中寻觅耐人寻味的魅力,其命运反而产生了刻骨铭心的力量。
进入B 面,热腾腾的生活气息像金沙江边的热浪将读者裹挟,植物蓬勃,大地焦灼,生命忙碌,历史潜泳,个人命运在这里占上风。作者仍然坚守其慢工出细活的手艺,追求最精准的杀伤力。《柔软的馋》以两个时空相交织,在我和儿子的食物史上叠加了阿四和朱古力豆糖的故事,并通过糖豆遭质疑事件写心灵的残酷记忆(不一定要动刀才杀人),忽然就把主题引向了对人性的无情追问,成长中的痛楚从反面烘托了纯真的美好易碎,倍显本心的珍贵。《如果我们是蚌》匠心独运写一部命运交响曲,第一乐章:狗们;第二乐章:跑步的小丽云;第三乐章:父子等车。在表面上不相干的三段故事间穿线,审美空间不是收拢而是拓展,像一堆放射线朝不同方向飞驰——通过几条狗不同的命运来触碰暗藏的生命法则,这里避开了无力的是非判断;跑步的小丽云似乎产生了时空折叠,在跑步的短时间内插入了对另外几个人的命运史的描述,讴歌了最美好无价的童心;父子等车写得老道大气不露声色,父子深情被夹在现代与传统两道铁墙间煎烤,让人泪奔的尴尬把潜台词做到了极致,我们从这里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坦率与真诚,哪怕冒着我们自己被下一代嘲笑看低的尴尬(此尴尬无处不在,此贬值不可避免),我们还是必须承认在无可奈何的沮丧中夹杂着一份时代进步带来的欣喜,那是我们能够给下一代的由衷礼赞。《雪孩子》不容小看。作者安插了潜文本,而且再次抛开了判断。有一些窥视欲的召唤,却不给予满足。要走到这般坦诚需要很大勇气,而说出真相的任务要交给场景与角色的行动去完成,这就需要气度与魄力。“生活中永恒的两重性即使对非生命的物体来说也是成立的”,“即使是大自然母亲也戴着面具”(麦基:《故事》),如果不能同时揭示价值与负面价值,就无法进入生活更深的层面,就难以尽可能逼近真理,只有在这个意义上,创作才具有无限性,且充满冒险的快乐。
黄立康已经走出很远。
征服溶解于事实的诗意
人们习惯于为诗歌和散文(韵文与非韵文)铺设两条道路,一条路走向纯粹的抒情,另一条去承担叙事(包含后起的小说)。这种指引逐渐形成有形无形的自觉,使创作建立起一定的规范法则并得到有效维护。但艺术世界的价值就在于人类一边饶有兴致地建立规范法则,一边又不断勇敢打破它去建构新的东西,这样做的结果保证了艺术世界的长耀长新,使其当之无愧成为精神世界不朽的神话。
2021年10月28日,我开始认真阅读韩敬源的诗学专著《后现代主义口语诗论》,并再次阅读他的诗集《儿时同伴》和《谈论命运的时候要关好门》。这两本诗集我之前已经读过多遍。我写诗也讲诗,走的不是口语诗的路径,但诗者的本能决定了我对一切以各种方式躲藏着的诗意的高度敏感,因为诗者专为发现诗意而生,他们懂得诗意所在是最深秘密,与人类忽近忽远相守相伴,延续着永恒的追逐游戏,创造了最深奥、最瑰丽的精神奇观。
正好,丽江文学期刊《壹读》2022年2期发表了韩敬源的12 首最新作品,这种碰撞使我脑海中跳出一个想法:以韩敬源在专著中为口语诗设定的“关键词”来对十二首新作进行解读,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也许是一次有益又有趣的尝试?
想到了就去做,一试知分晓。
“事实的诗意”
“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总有别的事情在继续发生。”(苏珊.桑塔格:《文字的良心》)
事实常常表现为一个事件。但存在独立的事件吗?答案是否定的。这好比万物间的关系,表面上好像不相干,其实彼此牵连纠葛,相互影响共存。《奔跑的牦牛》聚焦一个商业动作:老板为了招徕生意,在门店门口竖起一个牦牛标本,保持奔跑姿态和本真材质,只为了证明自己卖的是真牦牛。在这里,诗意“溢出了事实本身”(《后现代主义口语诗论》P42)。溶解的意义化在诗里,因为事实的途径是人人可达的途径,进入事实,就等于在盐水中感受盐,诗意不再被精英独享,成了大众唾手可得的零食。所以金斯堡才说:“写你看到的,不要写你想到的。”眼前一亮。看到的人人可以看到,想到的却仅属个人,要是想到的变成了人人看到的,诗歌不再独守空闺,诗意不再仅仅依靠高度仿造的意象去抵达,而是宁愿依托一个貌似普通的事件去呈现“溶解于汤汁中的百味”,会不会带来另一场精神的狂欢呢?
牦牛标本的事件跟其它被选定的事件一样,会分岔,转弯,渗透。诗意必然溢出事件本身,在读者那里发生化学反应,生成新意义。解构与建构会一路同行,这样就开辟了新空间。
“回到日常”“平民主义”
无论是写爱穿亚制服的老人(个体),还是写一群有阳光网名的卖菜人(群像),韩敬源把视线定格在底层众生吃喝拉撒睡的庸常细节,他的主人公要“像邻家大叔一样普通”,“说人话”(《后现代主义口语诗论》P20)。那些情趣盎然的网名的主人公们用活跳跳的名字诉说着对生活的热爱,包括菜市场的讨价还价,那就是典型的人话。韩敬源盯准事实蔓延所至的空间,喜欢穿亚制服的老人想成为公家的人的潜意识欲望延宕成一片无法实现的深情,在老百姓心里,公家的人是那种被仰视的国家的人,这样的人才真正算成功的人。说这话表达了一种淳朴的爱国意识也没什么不恰当,这样的真话显现的大众逻辑很朴实也很偏执,可爱得令人心酸。同理,那个网名叫“伤心伤肝”的丰满女人在菜市场营造的张力场也不容忽视,你可以感受到生命力的泛滥,也可以嗅出一种“打肿脸充胖子”报喜不报忧的勇气与豁达,这些都是生命的本味,它本身百味杂陈,呈现出大空间与多义性。这不正是在“事实的汤汁”里尝到的浓郁诗意么?
“平民主义”是一种生命姿态,降低,俯就,谦卑,并非要放任自流,而是一种狡黠的征服欲和准确的平衡感。平民从来代表绝大多数,大家的,往往就是稳稳站立的,不容置疑的,有安全感的,洞微现毫,便于“对个体生命的精微发现”(《后现代主义口语诗论》P37)。比如《生日》是一个老主题,人人都在过生日,你还能怎么写?韩敬源突然将其嫁接到阵阵荡漾、连接生死的瀑布之上,爆竹被解读成死者的骨头迸裂作响,这就将习以为常的生之喧嚣突然搭上了死之酷烈惨淡的高压线,气氛骤然凝重肃穆,从欢悦突转到悲痛,力度之迅猛让人措手不及。应该看到,这就是口语诗对及物性与及时性的成功实践。
“口语写作”“身体在场”“凸显形象”
口语诗注重特殊的语感,也就是说话时的“语气”,“呼吸”(《后现代主义口语诗论》P12)。自然、自如的气息运行本身就是一种在场感,携带着无法掩饰的观看或亲历。《去老年公寓探望父亲》像电影场景,用赤裸裸的画面陈述生存的无奈,这种眼看衰落救不得的深刻不幸,用的是直白而锋利的非书面语,要的就是及物性。及物性越强烈,身体在场的感觉就越明显,切肤的体验就可以直逼内心。这就是韩敬源倡导的“强烈的本能感”(《后现代主义口语诗论》)。及物性使事物与读者之间的距离小到忽略不计,最终无法回避,这就实现了诗歌与读者的无缝对接。
凸显形象放置于及时性的时空特指中,强调的是在场。在场是最饱和的有关,世界不仅与我有关,时时有关处处有关,而且我就是当事人,我从来都置身于世界与事件及实践的核心:我是驱动力。把“我”视为世界的内核与当事人需要鲁迅说的那种直面人生、无视得失、横扫妖孽的勇气,更少不了自我批判深刻反思的尴尬与惨痛。在老年公寓,我坐在逝者床上面对枯槁无语的父亲长久沉默,将现代人的无力与无奈刻画得入骨三分,这又岂是简单的是非判断可以评说的设局?那个网名叫“伤心伤肝”的卖菜女子手腕上纹着蝴蝶张罗着讨价还价,《南京》中被侮辱的妇女掐死不该出生的孩子,让我悟出了最不堪的场景中有最彻底的哲思与情感拼杀,让一切在不露声色中进行,诗人的脸上必须有一层寒霜与杀气,直逼溶解的意义,那可能就是我们与真理猝然相撞的时刻。
“个人化经验”
经验好比土壤,长出什么样的植物取决于种子。
金斯堡相信看见的多于想到的,说的是要练就好眼力。低下的眼力对万象风景无动于衷,就不可能有独到发现。不仅要发现,还要独一无二,非我莫属。
人们说摄影机是一支笔,落到哪里,在哪里精雕细刻,那是摄影师的脑子在掌控。
个人化经验是对普遍经验的发现与独门冶炼,是一种顿悟。在诗人那里,经验是刹那合成的,在与事物相遇的一瞬间完成。那可不是对现实的照搬,而是核裂变。无论诗人是走抽象思辨(所谓形而上)还是走摹写事实(所谓形而下)的路子,最终要抵达的只有一个目的地:拿住诗意。韩敬源的《西部荒野》这样写:
我们喝了那么多酒/接了那么多吻/做了那么多爱/地球毁灭/也一起看过了/孩子尚未长大/没有自然远去/忍不住打喷嚏时/该麻木的也麻木了/狮王酒店的老板/换了三茬/我的鱼人小姐/燃烧平原上的孤独女孩/毫不回头/那么倔强/芭蕉黄了又绿
要写出现代社会里的人们临近中年的复杂情境,那种上有老下有小的负重,那种百事待举的野心豪气,那种洪水一样涨上来的疲惫麻木厌倦,那种四面楚歌的较劲与力不从心的自嘲,那种极其偶尔才会昙花一现的梦幻激情,传统的“天凉好个秋”是无法将其尽收囊中的。现在,通过这首诗,我们首先看到了坦率独白,全是无遮掩的大白话,句句真话,看着令我们惊讶又无地自容。这就是口语诗的锋刃,不留什么面子,韩敬源说的“直接放大瞬间,全方位覆盖”(《后现代主义口语诗论》P15)。口语诗人的自信就在他抓取的是普遍经验,你早有感觉,但是你无法把它说清楚。抓哪一点?他心中有数。这就是诗人的绝杀——对平凡经验的点石成金的识别力与点化力。《清明节的蜜蜂》,那只飞进屋子的蜜蜂,就是回来探家的母亲。这是一个很平常的联想。但是,放在清明节,这个小小的戏剧性就被纷纷泪水的回忆覆盖,仿佛我们回到了童年,在父母的怀抱里习练人生本领,诗歌的内部空间一下子被炸开,展开了人生代代无穷已的视觉线,这个突然被无限放大的瞬间,就有了在心灵深处被供奉的资格,即迎来了节日的真正意义。
“后现代意识”
后现代意识植根于纷繁复杂的后现代社会,它意味着对标准答案的解构和对唯一中心的否定,怀疑色彩使其具有强烈的批判性与冷峻调子。《我必须信任理发师》是这样写的:
我到丽江工作十六年来/都没有换过理发师/电话号码也没有换过/学校搬迁过一次/他也追到附近/继续开店理发/后来房子也买在/同一个小区/他知道我老婆/知道我孩子/知道我父母/知道我同事/除了不知道我有没有存款/最近风声比较紧/十六年的熟人了/每次理发到最后/他按着我的头/手起刀落/剔除我鬓角的绒毛时/我越来越紧张
其实没有秘密。其实每个人离别人都很近。芸芸众生,我们就是这样建立起了邻里关系与相互依存法则。但是现在怀疑来了。我们都在紧张。为了掩饰,我们把紧张变成焦虑。但是从容不迫的诗人维持着常态,因为理发是不能省略的遭遇,必须装得没事一样。唐诗宋词很伟大,但它们没有遇到过这种问题,理发不是古人的问题,心理疾病也不是。回到前面的关键词:诗意溢出了事实本身。不是吗?我们可能不读现代派,但我们都理发,都会面对刀刃生出不安与恐惧。在《联系人》中,韩敬源通过手机号码的变异直指生死交替的残酷事实,那些溢出的成分就是诗意,没有谁规定过诗意就必须是春暖花开。再看《我特别能感受一滴水的恩情》,生存的卑微,写诗的神圣,巨大的反差,由衷的敬畏,那就是现代诗人的两条腿走路,踉跄而不失高大悲壮,令人唏嘘然后振奋。
最后我要问,用口语写诗与口语诗人之间可以划等号吗?这就是我读韩敬源多年却一直没有发言的原因。我认为真正的诗人只是一个行路人,没有人一辈子只走过一条路,没有一个诗人不愿意给自己多一种尝试的路径,毕竟,诗人的能量比一个流派概念要大得多。